官居一品(精校)第38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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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总能挤出来的。”李贽道:“总不能晚上还让我上班吧。”感情他准备白天上班,晚上开夜校来着。又问他:“今天有什么安排?”
  沈默摇头道:“你的工作,得先跟祭酒大人商量过,才能最终确定。”
  “那行,我先回去了。”李贽拍拍屁股起身道:“明天再来应卯。”
  沈默看他这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不由又一次好心提醒道:“宏甫兄,跟上司、同僚搞好关系还是应该的,你还是去一下祭酒大人那里,然后去看看同僚再回去吧。”
  “哦。”李贽口不对心的应下,然后便出了沈默的公房。沈默的目光一直紧紧跟在他身后,就见他径直出了大门,压根没有看高拱的房间一眼,也没有去看看同僚的意思。
  “这家伙,”沈默暗骂一声道:“真不知他怎么想的。”不过骂归骂,还是要帮他补救一二的,于是他拿着李贽的任命书,敲响了高拱的房门。
  “哦,江南啊,请进。”高拱从文书上抬起眼,用目光示意道:“坐吧,喝茶自己倒,茶点随便吃。”
  “谢大人。”沈默笑笑,把那封信双手递到高拱桌前道:“李贽来了,他说不敢打扰大人,就把这个交到我那去了。”
  高拱瞥一眼那信封,看到上面‘吏部’的字样,便知道那是什么,不由哼一声道:“李宏甫长本事了,还以为他一直讨不到缺呢。”说着看看沈默道:“是你帮的忙吧?”
  他的目光虽不凌厉,却极富压迫力,让沈默感到有些不爽,面上却仍然微笑道:“那天去吏部交文书,并不知道他是国子监的,遇上就帮了一把。”
  “我说嘛。”高拱似乎对李贽有些不爽道:“不知者不罪。下次不要自作主张了。”沈默点头应下。
  可能是觉着语调太生硬,高拱又解释道:“这个李贽,简直是不可理喻。性格怪癖、目无尊长、特立独行、不可理喻……”罗列出一长串指控后,又道:“这些,我都能忍了。”说着重重叹口气道:“可我实在不能容忍,他在国子监内,肆意诋毁圣贤,散播异端邪说!他说自己‘不信道,不信仙释,故见人则恶,见僧则恶,见道学先生则尤恶’,还认为孔夫子并非圣人,‘亦庸众人类也’,若一定要将其奉为偶像,言行举动都学孔子,那就是‘丑妇之贱态’,可见他非圣无法到何种地步?这种人来国子监教学生,那是要坏了我大明根基的。”
  ‘坏了就好了。’沈默心中腹诽道,但面上吃惊道:“想不到他竟然是这么个人……实在是太,太太了……”太了半天,也没把那个‘好’字说出来。
  当然在高拱听来,他是想说说‘太可恨’或‘太可怕’之类。便点头道:“所以这个人,是绝对不能留在国子监的……谁惹出来的麻烦谁解决,你想办法把他撵走吧?”
  沈默没想到,人家李老师刚刚恢复原职,这边高校长就要再撵他走,心说怪不得国子监明明人手不足,李贽的缺还偏偏被人顶了,原来是这老家伙捣的鬼。
  沈默却不能让李贽就这么走了,不然谁替他给下一代的思想里种毒草啊?顿了顿,便道:“祭酒大人,有道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这个李贽虽然毒舌,但据说教学水平还是很高的。”
  “不过是些旁门左道,侥幸得中也不算什么本事。”高拱撇撇嘴道。
  “大人说的是正理,”沈默点头附和道:“若是平时教书,用他那一套肯定会学不扎实,误人子弟的。”高拱刚要点头,却听他话锋一转道:“可眼下离大比满打满算还有俩月了,现在让学生们再埋头苦读,效果已经不甚明显了。”
  “那怎么办?”高拱看他一眼,淡淡问道。
  “大人这是笑话我,”沈默笑道:“您定然知道,我是要保李贽的。因为现在这时候,学生们正需要他的那些应试技巧,来弥补这方面的不足。”说着小声道:“再说了,考前猜题,又不是偷又不是抢,能猜中了,让学生考出好成绩,就是本事。其实这事儿,每个先生都会干的,只是谁也没有他猜得那么准,叫得那么响罢了。”
  高拱闻言寻思片刻,道:“你说的也有些道理,但他必须管住那张嘴。”
  “这个我会跟他说的。”沈默高兴笑道,但听了他下一句话,便笑不起来了。只听高拱道:“但秋闱之后必须离开,你有两个月的时间,给他找新的差事,这样你也不用担心没法交代了,就这么办吧。”
  “这不是……”沈默叹口气道:“卸磨杀驴吗?”
  “那就不用他这头驴,”高拱把那信封往沈默面前一推道:“你这就去给他找下家吧。”
  见高拱如此决然,沈默真有些生气了,被报道的衙门拒之门外,对一个官员的名声,绝对是毁灭性打击,李贽不过是言辞过激些……这在大明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重罪。能说敢说的人多了去了,李贽不过是最突出的一个罢了……却远远罪不至此,高拱这样毫不留情,根本不顾及别人的命运,实在是太过分了。
  ※※※※
  无奈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他只好将那信推回去道:“会试结束之后吧。”
  “他自己还没考过进士呢,凭什么辅导会试?就算让他讲,那些新老举子们也不会听他的。”高拱摇头道:“最晚年底吧,但你得保证,他不会再胡说八道了。”
  “好吧。”沈默觉着有这段时间作缓冲,李贽就不会太难堪了,便答应下来。
  搁下李贽的事儿,高拱也放下手中的文书,起身走到沈默边上,坐在他上首,挤出一丝自认亲热的笑容道:“怪不得跟你共事过的,都说你是‘及时雨’呢,对一个萍水相逢的怪人,尚能如此热心相助。对那些真正志同道合的,肯定会两肋插刀了。”
  ‘我恨不得插你两刀……’沈默心中愤愤,面上淡淡笑道:“大人过誉了,我还很不成熟,若有做得欠妥的地方,还望您多多包涵。”
  “哪里哪里,谁不知道你沈江南少年老成。”高拱捋着胡子笑道:“倒是老夫,脾气太臭,说话太冲,还要江南你多多包涵呦。”
  “大人折杀下官了。”沈默一脸惶恐道。
  谈笑风生间,较量开始了……
  只听高拱道:“江南,还有几日,陛下就要出关了,然后马上就会举行廷议,最近甚嚣尘上的几件大事,便会一一了结。想必到时候,少不了一番龙争虎斗。这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本官这个小小的国子监祭酒,也被牵扯在里头,你说到时候我该如何自处呢?”
  按照本朝规矩,最高级官员应该经大臣们推荐,然后皇帝批准任用的,称为‘廷推’。其中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以及总督、巡抚,要由‘大小九卿’,以及六部侍郎共通推举;其余的高级官员,则由吏部尚书会同三品以上官员部推。
  当然,皇帝除了一票否决权之外,还可以用中旨任命高级官员……所谓中旨,就是不经过六部九卿的讨论推举,直接下令任免官员或是颁布法令,实在是省时省力。
  但皇帝一般不会动用这项权力,倒不是大明朝的皇帝觉悟有多高,怕破坏政治结构之类的,而是因为他们不想自讨没趣……但凡没有过得了廷推那一关,却又被皇帝任命的官员,全都会坚辞不受。那可不是完虚的,而是‘你让我干我就去死’那种,除了厚颜无耻的徐有贞外,似乎再也没有官员敢于接受这份浩荡的皇恩了。
  为什么不要?难道觉着得来太易,所以非挑战高难度吗?当然不是。而是因为本朝的风气使然——本朝的官员,是有一把士大夫风骨的,对于来自皇帝的直接任命,向来视为嗟来之食,打死不肯接受。
  而且他们不吃,也不让别人吃,对与那些敢吃、想吃、愿意吃的,他们是极其鄙视的,而那些被任命的官员,往往也因为承受不起被百官唾弃的压力,而主动请辞。
  当然也有天顺年间的徐有贞,那种不知脸皮为何物的家伙,胆敢冒这个大不韪。对于这种破坏规矩的危险分子,官员们甚至不惜动用传说中的‘封驳权’,也要阻止其得逞。
  所谓封驳权,乃是一项可以克制皇帝的权力。如果认为皇帝诏书因不合时宜而不便下达时,内阁可将诏书封还加以驳正,这也是内阁的两大权柄之一;除内阁外,六科也有封驳权,当内廷拟旨交六科时,六科认为不合理者,六科给事中可加以驳正缴回,称为科参。
  很显然,一旦动用这‘封驳权’,那就相当于扇皇帝的耳光,摸老虎屁股,没有一定胆量,是不敢干这事儿的。往回追溯嘉靖这四十年,一共有两位牛人干过,且都是首辅,前一个叫杨廷和,后一个叫夏言,然后他俩便一个黯然罢官,一个身首异处了。
  所以这二十年的官员都有共识了,封驳权虽然厉害,但这柄双刃剑在伤害皇帝的同时,也会加倍的刺伤自己,所以能不用还是不用的好。
  可一旦有人胆敢接受中旨任命,官员们便会毫不犹豫动用这件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其捍卫廷推的决心尽显无疑。
  ※※※※
  面对着来自整个官僚群体的压力,即使强势如嘉靖皇帝,也是无可奈何,只能酸溜溜说一句:‘廷推非道,臣必君择。’之类的气话,然而重臣出自廷推如故,他也改变不了。
  不过嘉靖不会是嘉靖,几十年的淫威之下,还是让百官做出了些让步——廷推时必须有他老人家在场,否则就是程序非法,拒绝任命。
  所以虽然大家争了许多天,关于礼部吏部二尚书命运的猜测,也是沸沸扬扬,却一直没有个定论,就是等他老人家修炼完了,好‘合法’的举行一次廷推,把最近的几件大事儿给决了。
  而作为小九卿之一的国子监祭酒,高拱有资格参加这次的廷议……虽然他人微言轻,跟太常寺、太仆寺、鸿胪寺的那几位卿一样,都是陪太子读书的角色,却不妨碍他有庄重而神圣的一票,也许到时候,就是这一票,就决定一位尚书的命运了呢。
  ‘不过……’沈默心说:‘这关我什么事儿?’不禁暗暗嘀咕道:‘他为何问我这个呢?’不知道这貌似粗豪,实则精明的高祭酒,到底打得什么算盘。
  第五一九章
廷推
  参照昨日张居正所言,心念电转间,沈默已经猜到了高拱的意思……这老匹夫是在借机试探,看看自己跟上面人……比如嘉靖、严嵩、徐阶……的关系如何,看看自己对他的间接拉拢,会给予何种程度的回应。
  想明白了这点,沈默便笑道:‘相信您早已经智珠在握了,问我不过是考较我罢了,对么?’
  “老夫是真心求教的。”高拱摇头道。
  “那我就班门弄斧了,”沈默轻声道:“大人最安全的选择,便是随大流。”
  “随大流?”高拱皱眉道:“听起来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话糙理不糙。”沈默淡淡一笑道:“您是裕王爷的老师,保守一点没有错,以免被人胡乱联系,给裕王爷添麻烦。”
  这道理高拱何尝不知,这些年又何尝不是这样做的。但他仍然感到不爽,因为沈默说得汤水不漏,没有从中听出一点端倪来。只好再问道:“那你预料,哪一方会胜出呢?”
  沈默高深莫测的笑笑道:“先赢的后输,先输的后赢。”
  “怎么个意思?”高拱瞪起眼来道:“把话说清楚点,不要打锋机。”
  “这话说不明白了。”沈默两手一摊道:“非得等到时候,才能见分晓。”
  他都说到这份上了,高拱也没法再追问下去。只好道:“你先回去吧,等朝会过了再说。”
  沈默起身,拱手施礼,便离开了高拱的值房。
  ※※※※
  第二天朝会,沈默和张居正是没有资格参加的,两人便在国子监坐班,因为祭酒大人不在,自然可以随便一点。张居正便跑到沈默的公房里,在那里坐卧不宁,还长吁短叹,晃得沈默直眼晕,想好好办公都没法子。
  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他只好搁下书,望着张居正道:“我说太岳兄,你像个陀螺似的转了半个时辰,难道不晕吗?”
  “才半个时辰?”张居正吃惊道:“时间怎么过的这么慢?”
  “你是关心则乱。”沈默笑笑道:“坐下喝点水,放松点,别这么紧张。”
  “不该你事儿,你当然不紧张。”张居正一屁股坐在沈默面前道:“你根本不知道,赵部堂在老师那边的地位,说顶梁柱都不夸张。”
  “顶梁柱是徐阁老自己,赵部堂还担不起。”沈默淡淡道。
  张居正没法否认,只好讪讪道:“反正是顶重要的,要是他真的被拿下了,以后谁来抗衡严党?又要回复一家独大的局面了。”
  “你有脑子,别人也有脑子。”沈默意味深长道:“所以对我们来说。考虑这些问题,好比是杞人忧天,还不如讨论讨论,如何把国子监的教学质量抓上去呢。”
  张居正闻言一愣,顿顿道:“江南,你的意思是……”
  “叫我拙言,要不干脆直呼其名。”沈默皱皱眉道。
  “呵呵,看来你对这个号不太满意啊。”张居正笑道:“其实我觉着挺好的,文雅大气。”
  “号是好号,但我不喜欢被人强加。”沈默淡淡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可并不代表我乐于接受。”
  “你话里有话。”张居正闻言正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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