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小官人(我家的表哥数不清)第7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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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色澄澈,不必点灯,也能看清院前一株株笔直矗立的玉兰树,椭圆形的叶片在流淌的月华中静静舒展,淡黄色流萤在层层叠叠的雪白花瓣间闪烁着点点幽光。
  小娘子们在院子里乞巧,丫头们的欢笑声此起彼伏,偶尔传出一声爆笑,隔着院子都能听出笑声当中的欢快肆意。七夕是夫妻节,也是少女们可以放下忧愁,大大方方为自己寻求福佑的节日。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对女人们来说,一生光阴,除了最初几年的烂漫天真,余下便是一生辛劳,处处拘束。一年大大小小的节日喜宴,各类宴饮集会,大多都是内院妇人们操持料理。对其他人来说,节日的热闹只在当天,但妇人们往往得为一个节日默默辛苦半个多月,节日前忙,节日后还要忙。最辛劳的是妇人们,可节日的中心从来都不是她们,唯有乞巧,未嫁少女们和已婚的妇人们才能欢聚一堂,尽情欢笑。
  阿满把烧完的艾草团子扔到墙角,阖上窗户,回头打量孙天佑,眼神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那边都布置好了,少爷你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孙天佑斜倚在罗汉床前,衣襟半敞,露出胸前一片麦色肌肤,狐狸眼斜斜上挑,神情微带戏谑,“傻小子。“
  这个时候他还没动身,自然是计划取笑的意思,阿满竟然毫无知觉。
  他边说话,边不停抹汗,实在热得不行,随手从簟席上抓起一把晒干的粽叶制成的大蒲扇,呼啦呼啦摇起来。刚刚和李子恒结伴回房,被对方拉着在院子里比划了几下,退让间受了对方几个不轻不重的拳头,没受伤,但却热出一身汗。
  “分明是少爷你胆子小,不敢对三小姐张口,还硬说我傻。“
  阿满很不满,气呼呼地一甩手,出门去灶房提热水。
  等洗澡水准备好,他依旧板着脸,“少爷,香汤预备好了,泡汤吧!“
  孙天佑丢下蒲扇,几下扯掉袍衫,身子浸入温水中,舒服地吁口气,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指着漂浮在水面的碎花:“哪里来的?“
  金黄两色的蜻蜓花,雪白的山野、黄栀,红色的胭脂花,全都是香味非常浓郁的香花,在热水中沉沉浮浮,弄得一屋子香喷喷的花香。浸润其中,孙天佑觉得自己此刻就像一块大甜糕。
  香味被热水一蒸,愈发甜腻,直往他的鼻孔里钻。
  “阿嚏!“
  被香味刺激,他轻轻打了个喷嚏,捏紧拳头,翻身踏出木桶,“好小子,又想扣月钱了?“
  用香花泡澡是小娘子们的爱好,他向来不讲究风雅,连大家公子喜欢的熏香都不用,什么时候用花泡过澡?肯定是阿满故意作弄他!臭小子,几天不打,脾气越来越大了!
  阿满背过身,把水瓢往桶里一扔,哐当一声脆响:“蜻蜓花、胭脂花泡澡能解乏,还能驱蚊虫,是宝珠特意交给我,让我给少爷使的。不止鲜花,水里还掺了小半瓶花露,那个贵着呢,少爷可别浪费了。“
  孙天佑噢了一声,怒气立刻消失得一干二净,眼珠一转,咕咚一声又翻身跳进木桶,颊边的酒窝若隐若现:宝珠是三娘的贴身侍婢,宝珠送的,就是三娘送的,三娘这是在心疼他呢!
  至于用香花泡澡是不是不太符合他平时的生活习惯,他早想不起来了——三娘是为他的身体着想!只要是三娘送的,就是一桶臭泥巴,他也能面不改色地跳下去,更别说眼下为他准备的是一桶能够消乏的香花汤,他更得好好享受一番才行。
  说来这几天为了应付李大伯、李乙和李子恒的轮番考验,一直绷着精神,确实有些疲累,连阿满都没看出来,三娘却发觉了,不仅发觉了,还如此细心体贴,是不是说明三娘嘴上不说,其实一直在关心他的一举一动?
  孙天佑越想越觉得心里甜滋滋的,疲惫顿时消了个七七八八,还饶有兴致地拈起一朵蔫蔫的花瓣,盘算着回去让人打一对黄栀形状的耳坠子。
  他这头兀自泡在热水里惬意地想象李绮节私底下怎么关心在意他,阿满那头愈加替他着急,忍不住拔高声音:“那些灯笼,少说也花了十几两银,还有两岸的几千只红蜡烛,烧的也是钱呐!您准备啥时候向三小姐开口啊?错过今天,明天可不是三小姐的正生日!“
  孙天佑回过神来,眼神渐渐恢复清明,“让人撤了罢,灯笼蜡烛和戏班子,全都撤了。“
  “撤了?!“
  阿满又惊又吓,眼珠子差点掉出来:“少爷您准备了一个多月呢,三小姐什么都没见着,就这么撤了?“
  孙天佑点点头,薄唇边隐隐一抹笑意。
  他刻意趁着七夕前上门,自然是有备而来。原本为李绮节准备好了一场惊喜,找个借口,邀李子恒出门,带上李绮节、李昭节和李九冬,届时不怕找不到机会和李绮节单独说上几句话。
  等撇开不相干的人,小船荡漾在起伏的水浪中,除了漆黑的夜空和一望无际的暗沉江水,只余遥远的星光和游曳的萤虫。这个时候亮起数百盏花灯,千余支火烛,华光璀璨,流星潋滟,小舟徜徉在迷离灯火当中,该是何等的风光旖旎……
  李绮节肯定会喜欢。
  再让戏班子吹奏笙乐,乐声中的夜色,更是美不胜收。
  计划完美无缺,甚至为了不让长辈们怪罪,他连怎么正大光明地甩开李子恒几人都想好了,地点是他亲自挑选的,试验了好几次,才确定好点灯、放灯的最佳时机,为了防止夜间落雨影响效果,再三询问有经验的老农,才确定好日期……事已具备,只欠东风。
  孙天佑为这一场生日惊喜费了多少心思,没有人比阿满更清楚,他不明白,为什么事到临头,孙天佑忽然打起退堂鼓来了?
  水中的香气渐渐浮上来,不止身上的疲累散去,连骨头都似乎酸软了几分,孙天佑轻笑一声,倚在木桶边沿,缓缓闭上眼睛。
  懒洋洋的姿态,引得阿满愈发不满。
  孙天佑没有解释什么,到李家拜访之前,他信心满满,觉得自己准备的生辰贺礼绝对能博得佳人一笑。然而今天在李家内院一整天待下来,吃了巧果,赏了荷花,陪兄妹几人玩游戏,他渐渐明白,自己准备一个月的生日惊喜注定派不上用场。
  付出的心血注定得不到一声赞赏,他何尝不失落?阿满旁观了他为灯会跑前跑后的全过程,所以替他着急。作为正主,他真的一点都不焦躁吗?
  他当然失望,难过,甚至有一丝落寞,但一桶香汤,足够抚慰他的失意。
☆、第88章
八十八
  再多的准备,
再大的惊喜,如果李绮节不喜欢,又有什么用?
  孙天佑带着十成十的信心登门,但是一天下来,
看到李绮节和姐妹们说笑,和李子恒斗嘴,和李大伯撒娇,
他渐渐明白,她想要的,不是什么浪漫绮丽的灯会,在这个溽暑未消的七夕之夜,她只想和一家人待在一起,
安安静静地度过离家的最后一个生辰。
  既然灯会成了多余,
自然只能撤掉。
  反正他已经看到想要的了。
  和兄弟姊妹们说说笑笑时,
她神采飞扬,
和长辈们闲话家常时,她柔顺乖巧,和丫头们商量内务时,她从容果决。
  生父杨县令懦弱,嫡母金氏不慈,
孙天佑自小看淡亲情,
不曾从杨家获得一丝温暖慰藉。他无法理解李绮节的快乐从何而来,但看到她眉眼间如三月艳阳般绚烂明丽的笑意,他也不知不觉扯开嘴角,
傻笑了一整天。
  仿佛云开雨霁,阴霾尽散,天地间,只余那一抹壮丽耀光。
  原本的目的是想哄李绮节开心,如今看到她开心愉悦,已经足够了。
  何况她还一反之前的疏远态度,直接大方地对他表露出关心之意,更是意外之喜。
  孙天佑早就知道,李绮节对谁都是温温和和,没有脾气,看似爽朗热情,其实内里对人防备极深。
  倒不是说她疑心重,而是她似乎根本不在意其他人的去留来往,除了家人能够得到她的忍让和关心,其他人对她来说,有如落花流水,和则笑谈几句,不和就抬脚走开,绝不强求。
  她是真真正正的淡然远之,对外面的一切都漫不经心,只自自在在地活在自己的小天地中。
  很少有人能够彻底融入她的小天地,大多数时候,她冷静洒脱得近乎淡漠无情。
  她和杨天保自小一起长大,两人还是多年的娃娃亲。杨天保流连风月,衷情小黄鹂时,她既没有伤心抑郁,也不耽于愤怒,带着丫头,果断干脆地吓退杨天保,逼得后者主动退亲。杨天保当然有错,但她如此淡然,也说明她对杨天保没有任何情丝——但凡有一点喜欢,她不可能表现得那么不在乎。
  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婿,竟然始终不曾触动她的心弦。
  那时候孙天佑就明白,李家小表妹和其他人不同,想要娶她过门,必须先一步一步融化她筑在外围的坚冰壁垒。直接撬动李乙是最快最妥帖的法子,但那样只会惹来她的防备和疏远,就像杨天保那样,虽然能取得婚约,但根本不能走进她的内心。
  所以他把选择权交到她手中。
  从一开始的坚决抗拒,到后来的婉言劝说,再到之后的沉默淡然,直到后来的默许接受,李绮节软化的过程看似顺理成章,其实磨难重重,几乎粉碎掉他的所有信心。他没有在她面前露出过迟疑或是退让,总是信心满满、精神十足,其实心里早就沉入谷底,觉得自己根本没有一点希望。
  在情热如火的时候,一次次被意中人推开,怎能不伤透肺腑?厚颜如孙天佑,也曾被伤得鲜血淋漓。
  但是一旦突破层层险阻,获得李绮节的青睐,曾经的伤痛根本不值一提,那一刻他欣喜若狂,所有痛苦顷刻间全部治愈,热血重新在他的血管中奔腾。他的未来一片光明,因为他即将拥有自己希冀的所有幸福。
  之后的每一天,他从睡梦中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和人说话时,他时不时会突然走神,然后傻笑起来:一想到李绮节即将成为他的妻子,和他共度一生,他的快乐根本抑制不住。他踏出的每一个脚步,都轻飘飘的,好像置身云端之中,人世间的所有赏心乐事,根本不足以和他的幸福做比较,他是全天下最最幸运的那个人。
  事实也和他想象的那样,李绮节轻易不动心,但一旦她真的把谁放在心上,她会抛开所有顾忌,全心全意对他好。
  那个人是他,孙天佑。
  她何其细心,知道他上门不是单纯来蹭饭的。给他送香花解乏,肯定是想暗示他,不论他有什么计划,她不能赴约。
  故意不说出口,只以这个举动来间接暗示,好像有点故意为难试探他的意思。
  但孙天佑却觉得甘之如饴,如果李绮节不是深信他能够理解她的用意,怎会如此迂回?
  别人懂不懂不要紧,李绮节认为,他能够懂她。
  心有灵犀,便是如此。
  此前的种种辛苦,和孙天佑得到的东西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经过一番执着坚持,收获的果实,远比他梦境中的还要甘甜一百倍。
  现在已经让他喜不自胜了,等李绮节梳起发髻,成为他的妻子,又会是怎样的旖旎风情呢?
  心口一阵热流划过,孙天佑忍不住打了个战栗——不是冷的,而是出于迫不及待的激动渴求。
  热水早就凉透了,他恍然未觉,仍然靠在桶壁上,笑得见牙不见眼。氤氲的水汽中,那张清俊的面孔比平日多了几分柔和,眉梢眼角,俱是藏不住的笑意。
  要娶媳妇了不起啊?跟变了个人似的,整天只晓得傻笑!阿满悄悄翻了个白眼,提起小口圆肚的铜水壶,往木桶里添热水。晶亮的水线冒着热气,哗啦啦注入香汤中,花瓣像一尾尾游鱼,在水中欢快舞动。
  隔壁庭院,拜月过后,女眷们笑闹一阵,分吃祭月的瓜果。
  眼看到了二更时候,月色愈发阴冷,寒意一点一点浸上来。漫天飘洒的萤火虫明明灭灭,恍如一盏盏静静燃烧的小烛灯,光晕是暖融融的淡黄,但不减一丝幽寒。
  如今仍是昼长夜短,入秋后家中事务繁多,周氏不敢闹得太过,提溜着仍然兴致勃勃的李昭节和李九冬回房,剩下的人自然不敢继续闹腾,各自散去。
  宝珠去灶房拎来热水,服侍李绮节净身洗漱,想起之前给阿满的香花,“三娘给孙少爷送香花,是什么意思?“
  她琢磨了一阵,仍然百思不得其解,七夕嘛,鹊桥相会,小娘子们给心上人送礼物,多是荷包、香囊,或者络子、巧果,哪有给人送泡澡香花的?
  当然,那瓶花露是好东西,三娘拢共只得了两瓶,一下子送出半瓶给孙少爷使,她都有点心疼哩!
  “没什么意思。“
  李绮节倚在床栏边,手执一柄银灰地刺绣梅林水仙图圆扇,轻轻扇着。她不知道孙天佑到底准备了什么,但看他的小厮几次欲言又止,就能看出他肯定费了很多心力来为她庆贺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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