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节度(校对)第240部分在线阅读
吕宏凯站在杂木林的边缘,虽然黑夜遮掩了他的面容,但从他急速的来回踱步来看,这个年轻的将军此时并不轻松,显然他也在等待着。终于,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吕宏凯停住脚步,竭力目力透过夜幕向声音来处望去,终于,两个模糊的身影飞快的向这边移动过来,吕宏凯抢上前去,一把扯住前面那个,低喝道:“如何,成了吗?”
“成了,准备了双份的量,万无一失!”那人已经几乎力竭了,他几乎是依靠吕宏凯扶持方才能够保持站立的状态。得到了期望中的答案的吕宏凯万分激动,年轻的将军快步走回林中,低声下令道:“传令下去,所有人披甲,检查一遍武器,背上自己的柴捆和土袋分为四队,每队人都用绳子串起来,前进到壕沟前待命。”
随着低沉的号令声,林中的士兵们行动了起来,很快百余人便到达了江陵城外的壕沟旁。吕宏凯抬头看了看城头,两盏灯笼散发出昏暗的灯光,不远处的城门洞就好像一张巨口,随时可能吞噬一切。他深吸了一口气,将肩膀上的土袋扔入壕沟中,轻扯了一下腰上的绳索,才割断绳索,让到一旁,后面紧随着的吴兵便依次上前,将肩上的土袋或者柴捆扔入护城壕中,一切都在无声而又迅速的进行着,很快护城壕中便升起了一条狭窄的土堤,直通对岸。
在整个过程中,吕宏凯都在紧张地盯着城头,哪怕哪个好奇的守兵探出头来,看到下面正在发生的一切,但当天晚上,幸运之神站在了吴军一边,直到最后一只土袋被扔入护城壕中,城头也没有发出一点动静。松了一口气的吕宏凯从怀中取出一只哨子,吹出了三长两短的哨音。
在静谧的夜空中,尖锐的哨音显得格外的刺耳,江陵北门校尉警觉的爬起身来,透过女墙的射孔向外间望去:城外的旷野一片黑暗,并没有什么异常。校尉疑惑地摇了摇头,正准备重新躺下休息,这时异变发生了。
一阵剧烈的震动从北门校尉的脚下传来,将他掀翻在地,几乎是同时,脚下的城门洞发出沉闷的巨响。那校尉正想爬起身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头上已经挨了一下重击,顿时昏死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那校尉才渐渐苏醒过来,只觉得头疼欲裂,口鼻中满是刺鼻的硫磺味,两耳中隆隆作响,什么也听不清楚。过了好一会儿功夫,才觉得好了点,他伸手在四边摸了摸,到处都是散落的瓦砾断木,想来方才自己便是被落下的砖石砸昏了。那校尉刚刚艰难的爬起身来,便听到城下传来几声惨叫和急促的脚步声,赶忙拔刀刀鞘里却是空的,想必是放在倒地时失落了。这时六七名士卒已经冲上城头,火把的亮光照在他们身上,看甲胄式样正是吴兵。
“吴狗!”校尉本能将手里的刀鞘向敌人掷去,吴兵轻易地避开刀鞘,扑了上来,锋利的枪刃贯穿了那校尉的躯体,将其狠狠的钉在背后的女墙之上。
吕宏凯走上城楼,上面已经是一片狼藉,散布着守军士卒的尸体和被震塌的建筑物,吴军送进城门洞的五百多公斤火药产生的巨大威力虽然没有震垮整个江陵北门,但产生的巨大威力也足以轰开城门并使得北门的大部分守兵暂时失去了战斗力,于是壕沟外的吴兵迅速沿着土堤越过护城濠,冲进城内,夺取了江陵城的北门。
“将所有的火炮掉转炮口对准城内方向,换上霰弹,还有与北门城楼相连的城墙上点起火来,免得遭到敌军的突袭!”吕宏凯飞快的下着命令,虽然在火器的装备比率和威力上,荆南军还远远无法和吴军相比,但早已见识了其巨大威力的高季昌还是尽可能的组建了一支炮兵,尤其是在江陵城的四门城楼上,都装有五到六门铜炮,加上城楼上的优良位置,即使以吴军的标准来看,也是极为难以攻克的堡垒了,但此时北门的火炮已经落入了吴军的手中。
吕宏凯的命令被迅速的执行了,所有的铜炮都掉转炮口,指向守兵可能发起反攻的方向,使用霰弹的它们在狭窄的城内是一种极为致命的武器。城楼上倒塌的建筑残骸成了现成的材料:石块和尸体被堆在城楼的两端,作为抵御沿着城墙进攻的守军的壁垒,而木材则被点燃:一来可以照亮,防止守兵潜行突袭;二来则可以作为信号,通知后继的吴军发起进攻。
守兵的反应比吕宏凯事先预料的要迟钝的多,可能是白天的紧张防备过多的消耗了他们的精力,也有可能是即将达成的和议麻痹了他们戒备心,在吴军先锋夺取了北门之后两刻钟,才出现守军的第一次反扑,这次反扑的路线是沿着城墙的顶端,可能是由于军情紧迫的原因,荆南军的指挥官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既没有先派出少量士卒作为先锋试探敌军的实力,也没有将手中的军队分为几个支队,从几条路线同时发起进攻,以迫使吴军分散薄弱的兵力。他只是冲在最前面,引领着两百多名部属沿着狭窄的城墙一股脑儿向北门城楼冲去,想要乘着夜幕的掩护,凭借蛮勇一股脑儿夺回北门。在霰弹的扫射下,荆南军的攻势很快就崩溃了,吴军乘势反击,将参与的数十名敌军士卒逼下城去。随后,吴军的后继接济了上来,甚至还运来了数门长炮,到了天明时分,不但北门已经稳固的掌握在吴军手中,连东门也已经被吴军攻陷了。
荆南节度府,白虎节堂。这座荆南的权力中心已经不复往日的肃穆气象,往日里发号施令的地方已经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笼,仆役们正忙乱的奔走着,将各种各样的细软装入箱笼中,一声声炮响传进堂来,全然是一副逃难的大户人家的景象。
高季昌坐在往日的座位上,仰面朝天,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和他没有半点关系。突然一声尖啸划过空中,节堂的房顶上顿时多了一个大洞,却是被北门城楼上的吴军发射的炮弹击中,顿时在堂上响起了一片尖叫声,仆役们本能的趴在地上哭喊起来。而高季昌却依旧坐在首座上,只是伸手在脸上摸了一把,拂去震落的灰尘。
这时一名身披铁甲的中年汉子冲上堂来,看见高季昌依旧坐在桌位上,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喝道:“主公,你怎么还在这里,吴军已经占了东、北二门,正在猛攻南门,你若是再不走,可就走不了了。”
高季昌低下头来,看了看进来的那中年汉子,突然笑道:“可福,走?我们要走到哪里去?”
那中年汉子正是荆南大将倪可福,他微微一愣,答道:“哪里?随便哪里都行,总不能呆在这江陵城中当俘虏吧,主公,吴军火器犀利,若是让他们占了四门,居高临下,我军就是有十倍之众也不是其的对手。”
高季昌并没有说话,而是轻轻的抚摸着凭几和身下的胡床,一副万般不舍的模样,良久之后,他突然抬头道:“我不走了,哪里也没有这么舒服的位子,便是死,我也要死在这座位上!可福,你立即遣使者到吴军那儿,说我高季昌愿降。”
江陵北门城楼上,坐在上首的吕润性静静地看着手中的帛书吗,荆南军的信使跪伏在十余步开外的地面上,面孔紧贴地面,除了不时传来几声炮响,场中静寂无声。
“这么说,高公愿降了?”吕润性随手将手中的书信递给在身旁侍奉的韩家进,他此时的举动显得矜持而又优雅,这和两厢浑身血迹尘土的护卫甲士行程鲜明的对比。
“正是,我家主公让小人传话,鄙镇自不量力,妄自尊大,得罪于上国,故上天假贵军降货于鄙邑,请总管看在一方百姓份上,息雷霆之怒。鄙人愿肉袒而降,罪只及予一人,勿伤百姓!”
吕润性挑了挑眉毛,笑道:“哦?高公这次倒是谦恭的很,和数日前判若两人呀,倒不知是某家那时听差了,还是使者传错了话?”
那使者磕了一个头,恭声道:“总管英明天纵,自然是错不了的,却是上次那使者擅自行事,得罪了上国,主公知道之后,追悔莫及,已经将其治罪,请总管见谅!”说到这里,那使者对城下喊了一声,不一会儿便有一人上得城来,双手呈上一只木盒来,早有亲卫接过转呈到吕润性面前,打开一看,吕润性脸色顿时一变,原来那木盒中居然是梁震的首级。
“殿下!”一旁的韩家进低声道,脸上微有怒色。高季昌这般做固然有将以梁震的首级给吕润性泄愤的企图,却还有一个更深的原因,梁震作为他的心腹谋士,知道的各种内情实在太多,若是让他活着落到吴军手中,只怕并非自己的福气,不如一刀杀了,一举两得,既可以推卸责任,又可以灭口。韩家进作为吕润性的谋士,却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只是认为对方无理而已。
“收起来吧!”吕润性做了个手势,示意手下收起首级,沉声道:“既然高公如此诚心,肉袒出降便不必了,你替我传个话过去,只要他谨守臣节,我便保他一家富贵百代!”
那使者赶忙磕头谢恩,随后小步趋退而去。待到其退下了,韩家进便低声道:“高季昌这厮反复无常,绝非诚心归降之辈,殿下定要小心防备!”
“我当然知道这厮绝非善类!”吕润性点了点头:“只是我要尽快北上,没法耽搁,要留着这个家伙的脑袋来安抚荆南人心罢了,否则等会便一刀斩了那厮。我北上之后,你便在江陵留守,大江以南归钟延规,大江以北则归你,千万不能出半点差池,否则便是我也救不得你!”面对自己的心腹,吕润性此时色十分严肃。
韩家进听到吕润性的命令,顿时精神一振,躬身答道:“喏!若微臣有半点差池,便自裁了事,决计不敢劳动殿下!”
荆南节度府大门外,高季昌赤裸着上半身,跪伏在道旁的尘土中,身后则是一众将吏,也都解去了甲胄,跪在道路的两旁,两旁早就站满了披甲持兵的吴军士卒,所有人都在等待着胜利者的到来。
随着一阵鼓号声,在鼓吹的前导下,吕润性终于来到了府门前,精明干练的他并没有在接到高季昌的请降书信后就前往节度府,恰恰相反,他首先派遣部将控制了南门和西门,还有南门外港口处的剩余敌军船只,确认一切都没有问题后,方才前往节度使府,采摘最后的胜利果实。
高季昌看到吕润性的到来,不敢起身,膝行了几步,嘶声道:“季昌受小人所惑,得罪于上国,罪该万死。今袒衣谢罪,听凭总管处置!”说到这里,高季昌又伏地,面孔紧贴地面。
吕润性跳下马来,俯身搀扶起高季昌,解下自己外袍,替高季昌披上,笑道:“世人皆有过错,高公以孤师经略荆南,建城郭,兴耕殖,活百姓何止数万口,这次顺应时势,免去荆南数州百姓的战祸,光只这桩便能抵去那些小错有余。父王对高公仰慕已久,只恨无缘一见,早就为您在建邺建好了别馆。我斗胆暂借高公在军中参赞军务,您的家族家眷便先过去建邺吧,待平定荆襄之后,再在建邺团聚,岂不为美!”
吕润性这番话高季昌听在耳里,自然对方的意图,只是现在形势比人强,也只得强装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笑道:“大王、总管如此恩德,季昌思之过往,当真惭愧欲死!”
吕润性笑道:“高公不必如此,某还有一桩事要劳烦高公一番!前日那来我营中的使者虽然言语多有狂谬,但也是纣犬吠尧,各为其主罢了!请高公将尸首交出,合葬一处!也算的表彰士人的忠义!”
“这个——,总管如此宽宏大量,也算是梁震那厮的福气!”高季昌听到这里,饶是他老谋深算,硬生生地吃了这个哑巴亏,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一丝苦涩,吕润性这招摆明是要把自己这招卸磨杀驴的勾当公诸于众,自己再来做好人。世人看了只会赞扬吕润性胸怀宽广,而高季昌却将为自己出生入死的手下随便出卖,将来再想找人替他卖命只怕难上加难了。
说到这里,吕润性把住高季昌右臂,一同进得府门。次日,吕润性便以高季昌的名义向荆南其余州郡发出书信,或以官职诱惑,或以武力威胁,双管齐下,不过数日功夫,便将荆南州郡尽数收入囊中。随后便承制以韩家进为江陵留守,行荆南转运使,遣信使与留守夏口的水军都督周安国,让其以大舟装运辎重,沿汉水逆流而上,指向襄州;而自己则沿着陆路,轻兵北上,赶往荆门军,准备乘着襄州的梁军还没有发现荆南已经归降自己之前,抢占这个位于襄、汉之间的要镇。
第068章
进军(一)
汉水,古称沔水,起源于陕西汉中,汇集了秦岭南麓的许多支流后,流入均州。之后向东流经襄州城北,然后向东南流经宜城、又向南流经安陆府城西、荆门州东、潜江县北、景陵县南、沔阳州北、汉川县南,最后于夏口汇入长江。汉水虽然没有长江那样成为分隔南北的天堑,但其由陕西秦岭南麓向东南流畅,既可以成为南方抵挡中原入侵的屏障,又可以成为南方王朝北向汉中乃至关中、中原的水路。春秋时楚国则以江汉之间为基地,“方城以为城,汉水以为池。”渐渐发展壮大,到了战国时已经为南方大国。而襄州正好位于汉水的南岸的重要渡口,和北岸的樊城隔江相望,既可以抵御北来的入侵,又可以扼守汉水,防止上游敌军顺水而下,还可以顺流而下,以进攻整个长江中下游地区,自古以来就有跨连荆、豫,控扼南北的说法。朱温将山南东道节度使的驻节之地设置在襄州,早就有了进取东南,一统天下的意图。
对于山南东道节度使孔勍来说,天佑十四年的秋天是一个惬意的季节,在杨刘之战后,随着晋军入侵活动的停滞,汴梁方面日复一日催逼粮赋的压力也小了很多,荆南那个狡猾的高赖子则在拼死抵御着吴军的进攻,这个狡猾的邻居第一次无暇施展自己的那些诡计。就如同一个突然被卸去负担的骡子,孔勍这些年来第一次觉得如此轻松。此时的他就好像一头已经吃饱的猛虎,好整以暇的趴在地上,一边消化着腹中的食物,一边眯着眼睛观察两个对手的殊死搏斗,寻找着进攻的机会。
山南节度使府,书房中孔勍身着紫袍,正和一名文士对弈,棋枰旁放置着一只精美的镶金兽首铜香炉,从兽嘴里缓缓地吐出一股青烟,整个房间里充满了令人愉快的香气。
棋枰上黑白两色棋子参差交错,白子的一条大龙被黑色围拢缠绕,战况已经到了最后的紧要关头,孔勍手提棋子,欲下子,却又收回,如是者已有其三,额头上早已满是汗珠,可还是不敢下子。终于孔勍猛的将棋枰一推,将其上的棋子拂乱,叹道:“孔某本以为在这十九道上已有几分本事,想不到今日遇到大国手还是不堪一击,想起往日情形,当真是井底之蛙,可笑之极!”
那文士笑道:“术业有专攻,这棋道说到底不过是小道罢了,小人不过是擅使黑白二子罢了,如何及得上相公牧守一方,统领千军万马,高季昌、吕方等一方枭雄都不过是您手中的棋子罢了。”
这文士的恭维让孔勍输棋后的心情好了不少,他正考虑是不是再来一局,外间走进来一名侍卫来,双手呈上一封书信,沉声道:“相公,有急使来报!”
孔勍嗯了一声,随手接过书信,一边拆开书信,一边对那文士笑道:“我敢打赌,这定然是高季昌那厮的求救信,信中那几句无非是‘荆南、襄州乃人之唇齿,岂有唇亡而齿不寒的道理,如今江陵背兵数万,城中已矢尽粮绝,形势危殆。以公之大智,当不为坐待友亡的愚行!’那个高赖子当真是不学无术,也不知道换换花样!”
那文士赶忙结上话茬,笑道:“以相公之高智。定然不会中了高季昌的伎俩!”他正欲再拍上两句马屁,却只见开始看信中内容的孔勍脸色大变,识趣的他赶忙闭嘴,以免惹来祸患。
“该死的高赖子!快召集诸将议事!”孔勍怒喝了一声,猛地站起身来,长袖将胡床上那副精美的楸木棋枰带落,无数的黑白子跌落在地,混杂不堪,就好像孔勍此时的心境一般。
“四日前,吴军已经攻破江陵,高季昌解甲归降,随后吴军传檄四方,荆南各州县卷旗而降。如今吴军已经进占荆门军,越过边境攻占我之乐乡了!夏口方向的吴军也沿着汉水逆流而上,已经过了竟陵,贾堑,直逼石城了……”
节堂之上,山南东道节度判官正大声的宣布着刚刚得到的剧情,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听在众人的耳朵里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不过半个月前,吴军还在长江南岸的岳州,可一转眼,荆南全境就落入敌军囊中,恶狠狠的数万大军便向自己这边杀过来了,这哪里是坐山观虎斗,分明是被各个击破了。
“吴贼猖狂,竟然分兵两路,兵法云:‘势分则弱’,末将愿领万人前往荆门,迎头痛击,只要先破其一军,彼剩下一路自当胆落。”一名年轻的将佐高声道,黝黑色的脸庞由于兴奋的原因,显得有些发紫,作为当时的第一大国,梁军对于那些南方的藩镇军队战斗力普遍抱着鄙视的态度,认为他们不过是些难民和当地蛮子的乌合之众,如何能和中原地区的精兵相对抗,梁吴两国已经多年未曾大规模交兵的现实更加助长了他们这种观念。
“吴军剽轻而不利久战,彼新胜之后,不可与其争锋,何况我军新集,多为训练不久的新卒,岂可浪战?末将以为当持重勿战,求西京宿卫之师增援,待其兵老士惰,吾师大集,再击其归师,当可全胜!”这次说话的是都虞侯刘训,这是个粗壮的汉子,一道从右额角眼神到左颊的伤疤将他紫黑色的脸庞划成两个部分,让这张本来生的颇为端正的脸庞多了几分狰狞,由于山南东道的都指挥使和副都指挥使的位置都空缺着,身为都虞侯的刘训实际上已经是山南东道梁军的最高将领了,他对于手中梁军的情况十分了解。由于山南东道的周边没有强大的敌人,加上承担着沉重的粮赋负担,当地梁军无论从数量和训练程度相较于河南、山东、关中、河中的梁军来说,战斗力要相距甚远。只是在吴楚岳州之战后,荆襄一带的战局已经明朗,孔勍这才开始征集壮丁,编练新军,准备进取江陵,经略吴楚,由于吕方在淮东的佯动,使得梁国在荆襄方向投入的资源变得相当有限,自然孔勍编练新军的速度也快不到哪里去,直到杨刘之战后,北方晋军的压力减小,孔勍才获准截留部分本来运往西京的粮赋,大举编练新军,在这么有限的时间内,自然练不出什么精兵。刘训自然不会用这种军队和吴军进行冒险的野战。
方才那发言的青年将领听到刘训的意见,大声反驳道:“可是如今城外田禾茂盛,吴军根本不需考虑转运之忧,我若持重不战,彼大可就食于我,大略四方,攻取汉江诸城,我以饥兵困守城中,便是西京援军赶到,无粮也不过是等死而已?”
“那我则选精骑为游军,尾随其后,若分兵劫掠,则击其归师!”
两人的争辩越来越激烈,双方的支持者也用同样的热情相互攻击,很快,争论就到了白热化的地步。但是谁也无法说服对方,因为两个方案都有着不可避免的弱点,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了一直沉默不语的孔勍身上,等待着他的仲裁。
“传令下去,各县焚毁田中尚未收割的粮食,迁徙百姓,坚壁清野,以待吴师!”孔勍挥手制止住还想继续争论的手下,沉声道:“慈不掌兵,兵法之道本就是你死我活,你们快去执行命令,拖延抗命者军法处置!”
乐乡城,虽然此城的周长不过二里左右,就算是乡间有些大点的坞壁面积上都比它大些,但夯土制成的城墙又高又厚,女墙、马面、望楼、瓮城、射塔一应俱全,城外的壕沟里也引入了流水,这座位于荆州和襄州边境线上的坚固的小城暗示了先前高季昌和他的邻居的恶劣关系,它既是抵御荆南军侵掠的第一座堡垒,又是梁军入侵荆南的发起点。现在整个襄州就好像这座小城一般,向新的入侵者敞开了大门。
南门城楼上已是一片废墟,半天前,吴军就是从这里攻入乐乡城中的,随处可以看到守军的尸体和建筑物的碎片,这都是长炮轰击的效果,相对于臼炮,它的弹道更为平直,也更为准确,经过这么多年的训练和技术积累,吴军炮兵可以在两百步(三百米)以内用实心弹打中一间农舍,在这个距离内,无论是女墙、壁垒都是没有作用的,实心弹不但可以打穿这些障碍物,而且四溅的碎片还会加大炮击的杀伤效果,其速度足以将附近那些倒霉蛋送上西天,没有见识过这种战术的梁军守兵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吴军前锋的炮兵轻而易举的将守兵赶下城楼,然后选锋用云梯登上了城楼,在付出了微不足道的伤亡之后,乐乡城内的守兵便投降了,他们的将领在第一轮炮击中就受了重伤,很快就死了。
吕润性坐在南门外的一个驿亭中,正狼吞虎咽的吃着干馕和肉干,这是他的午饭,虽然乐乡城就在四五百步外的地方,但他甚至不愿意花上一点时间进城去吃上一顿像样点的午饭,这个年轻人在他严酷的父亲的训练下,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上早已习惯了军队中的严酷生活了,无论是行军中粗劣的食物,还是背负着被士兵昵称为“吊杆”的行李架一天行军五十里,上面装着头盔、盔甲,武器、水囊、毛毯、挖掘工事用的鹤嘴锄或者短锹等重达四十五斤的物品,他都可以甘之若饴。因此,虽然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但吕润性还是很快就赢得了那些身经百战的新军士卒的衷心爱戴。对于这次经略荆襄的战役,恐怕没有人能够比吕润性自己更明白胜负的关键就是时间了,在战争中,损失的士兵可以重新征集,丢失的土地可以重新夺回,唯有失去的时间是再也回不来的。随着时间的流逝,现在那些对自己的有利的条件都会失去:那些现在还精力充沛的士兵会变的疲倦厌战;堆积如山的粮食和军资会渐渐用完;敌军的脆弱的新兵也会逐渐变为坚韧的老兵;天气也会变得寒冷,草木凋零,只能从后方转运粮食。最重要的是,来自西京洛阳甚至开封的援兵的到来会改变双方的兵力对比,将战争变得旷日持久,这对于后方还没有稳定的自己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而解决这一切的唯一办法就是尽可能快速的前进,直逼襄州城下,迫使山南东道的梁军接受一场不情愿的野战,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至少要攻下汉水沿岸的几个重要城塞,确保大军和夏口的水路联系,这样即使无法在冬天以前攻下襄州,至少也能有一个补给良好的冬营,先处于不败之地。想到这里,吕润性艰难的咽下最后一口馕,站起身来,高声下令道:“出发,天黑前要赶到猫儿关,明天要抵达蛮水!”
但是吴军行动并没有象吕润性计划的那么顺利,当吴军中军于次日抵达蛮水南岸时,出现在吕润性的是前部督吕宏凯一脸的沮丧,暴涨的河水和已经被拆得干干净净的桥梁阻拦住了吴军前进的脚步,梁军的守兵甚至连打入河底的木桩都拆的差不多了,面对汹涌的河水和对岸的守兵,吴军数次利用木筏强渡的企图都失败了。
第069章
进军(二)
在吕润性抵达蛮水的次日凌晨,在与汉水平行的道路上,行进着一支骑兵。大约有四百多骑兵,他们所骑的全是高头骏马,时而加鞭飞奔,时而缓奔,以便使冒着汗水的马匹稍得休息。他们逆着蛮水向上游前进着,右边是汹涌的蛮水,而左边则是一望无际的旷野,不时出现一团黑影,那是附近的村落,马蹄声在秋末霜冻、寂静的平原上像一阵凶猛的暴雨,时常从附近残破的村庄里激起一阵犬吠声,一些惊魂未定的守夜人躲在黑影中,忧心忡忡地看着这些路过的骑兵。
李益民从马鞍上直起身子,看了看周边的情况,回头对身后的副将下令道:“传令下去,歇马!”
命令很快就被传递下去,骑士们跳下战马一面取出豆子和麦麸混合而成的马料喂马,一面小心的溜着坐骑,直到收完了汗,才轮到自己进食,战马可是娇贵的玩意,如果你在平时亏待了它,战场上就会受到惩罚。
李益民爬上高耸的河岸,仔细地观察着眼前的蛮水,他拔出佩刀,砍断一段树枝,用力投入江水中,湍急的流水很快就将树枝带走了,依稀还可以看到几个漩涡。
“李校尉,这里水流急的很,只怕不是强渡的好去处!”一旁的副将摇了摇头。
“是呀!都督领着步队就在后面,咱们一定要快些找到好渡河的浅滩,不然军法可不是开玩笑的!”李益民的脸上满是凝重之色,原来吴军在蛮水南岸受阻之后。吕润性经过仔细观察,发现不但河水湍急,不利徒步涉渡,而且北岸河堤高出南岸丈许,梁军躲在河堤后面,吴军的火炮隔着蛮水很难击中目标,河滩上泥土湿软,铅弹落地后立刻陷入其中,无法形成跳弹。加之梁军已经将所有的船只击中到了北岸,吴军只有简陋的木排,短时间内很难强渡。于是吕润性便一面在南岸收集木材,佯装准备强渡的准备,吸引当面梁军的注意力,一面让吕宏凯分遣部队,溯蛮水而上,准备从上游水浅处渡河,迂回攻击对岸守军。而李益民便是这支分遣部队的骑将。
副将看了看四周的旷野,低声道:“李校尉,咱们人生地不熟的,这般瞎找也不是个办法,不如派儿郎们去附近抓几个当地人来,他们肯定清楚何处利于涉渡,岂不胜过咱们在这里瞎撞!”
“嗯,说的有理!这事便交给你去做了!”李益民满意地点了点头:“不过要跟这帮家伙说清楚了,现在时间紧迫,不得在外面闹腾,这一仗打完了,老子由着他们胡闹三天。这次出去,不管找没找到,一个时辰内必须回来,不然军法从事!”
“喏!”副将应了一声,便快步下河堤去了,不一会儿,河堤下便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十几条骑影便向几个方向分散而去。
副将的建议奏效了,半个时辰后,就有一队哨探带回了向导,说再往上游走两里地便有一处柳林,河水较浅,平日里乡民都是从那边涉水渡河,若是成年汉子就淹到腰间,由于偏僻的很,除了当地人也无人知晓,只是现在涨了水,不知道情形如何了。李益民闻言大喜,赶紧取钱赏了那向导,让其带路。赶到柳林一试,虽然水势湍急了些,但河心处也就淹到手肘处,只要做好准备,还是可以涉水渡河,赶紧一面遣人向吕宏凯禀告,一面砍伐木材,准备渡河。
半天后,吕宏凯统领的步队赶到了渡河处,越有两千名步兵,还有六门炮。这时李益民所统领的骑队已经拉了数条粗索过去。吕宏凯下令骑兵沿着绳索形成两列防护墙,而步卒则强者和弱者互相扶持,从这两道防护墙中间沿着粗索渡河,这样一来可以减缓下流的水速,而来万一有人或者物质被冲倒,在水中的骑兵也可以起到保护的作用。经过一番艰苦的努力,在天黑前,吴军的这个分遣队除了火炮以外,已经全部渡过蛮水了,被河水冲走的只有六七个人还有几匹驼畜而已。
经过了一夜的休息,天刚刚蒙蒙亮,李复民便领着骑队出发了,他肩负着为后续的大队步卒哨探的任务,分遣队出发的是如此的紧急,以至于没有等待还在对岸的火炮,吕宏凯很明白,时间对于吴军是多么的珍贵,先前在蛮水南岸耽搁的一天半,在最后胜负的天平上很有可能就是决定胜负的砝码。在主将的催促下,骑队的前进速度很快,快到午时的时候,已经走了快五十里路了,眼看以这个速度,再走小半个时辰便可以赶到阻截吴军主力渡河的梁军侧背了。依照约定,分遣队将先发出信号,由对岸的主力发起佯攻,吸引梁军的注意力,再从背后发起进攻,李复民政准备下令让部属先停下来休息一下马力,顺便等一会后面的步卒,侧前方不远处的丘陵上的杂木林中突然飞出一大群惊鸟来。
“不对,林子里面有伏兵!”凭借多年以来的经验,李复民做出了正确的判断。他立即下令道:“吹响号角,告诉本阵遇到梁贼了!”
几乎是号角吹响的同时,岸边的丘陵上的杂木林升起一面红旗,无数的梁军从林中涌了出来,发出震天般的喊杀声,向骑队冲了过来,冲在最前面的弓弩手夹杂着少量的火铳,开始居高临下向行军中的吴军开始射击,刹那间,已经有人马负创倒地,鲜血渗入黄色的泥土中,现出一种奇怪的紫色。
“军主,咱们先退吧,粱贼人多,咱们先退到本阵去再来收拾他们!”一名都头大声喊道,光是现在出现的梁军粗粗估算便不下三千人,还不知林中有多少伏兵,凭借李复民手下这点骑兵自然是抵挡不住的。
李复民却没有立即回答,他冷静的观察战场的形势,全然不管身旁不时落下的箭矢和弹丸,突然伸手指向右侧的一个小高地,大声喊道:“两军相争,据地利者得胜,我若退往本阵,粱贼当并力攻我,不如先据险地,待机而动!”说罢便当先向那高地冲去,身后的吴军骑兵赶忙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