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节度(校对)第23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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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9章
深谋
  吕润性点了点头,问道:“此地这般粮窖共有多少,看管如何,如今已经快到雨季,可会霉烂腐坏?”
  “这隐矶这般粮窖共有五十座,如今已经填满了三十七口。”那校尉说到这里,走下台阶俯身抓了一把谷粒来,呈送到吕润性面前道:“殿下请看,这谷物粒粒干燥,小人建造粮窖之时皆精心选择土质干燥,坚硬之处,再用炭火烧烤,再铺上石灰木炭等吸湿气之物,在这些上面才是粮食,绝无霉烂腐坏之虞!”
  吕润性接过谷粒凑到鼻端闻了闻,果然干燥清香,并无霉烂谷物的那种味道。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将手中谷物丢回仓中,笑道:“甚好,你实心办事,此番平定荆南之后,功劳簿上少不了你的!”那校尉听到世子这般夸赞,赶忙俯身拜谢。吕润性查看了会四周情形,便出得仓来,举目望去,远处的江面上,成队的船只等待着靠岸,装卸货物,岸上搬运货物的车辆塞满了道路,人呼马鸣声连成了一片,便是数里之外也能听得清楚。吕润性不禁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对身旁的吕宏凯低声道:“看来我回去后必须修书与父王,要尽早发兵,否则十万大军驻扎在外,空耗粮饷,怕是苦了百姓。”
  吕宏凯笑道:“殿下有所不知,如今军资十分只有三分是来自江西、江北诸州,倒有七分是来自新的湖南八州,吾国百姓今年已经休养好多了,若是各军撤回所在州郡,只怕负担反倒重了些。”
  吕润性闻言脸色微变,叱道:“二十三郎说的什么胡话,这八州之地既然已经归属我大吴,自然便是吾之子民,岂可还以仇敌相视?”
  吕宏凯闻言,赶忙躬身拜谢,其实他的想法在吴军中颇有代表性,毕竟吴楚二国已经打了五六年的仗,虽然现在战事已经结束,这八州也割让给了吴国,但之间积累的仇恨绝非短时间可以消去,吴军将吏自然有将税赋增加到敌国百姓身上,以减少家乡中的父兄子弟负担的想法。吕润性也知道这种想法在军中十分普遍,短时间也消除不了,只得暗自叹了一口气,转身向外走去。
  建邺,吴王宫。虽然已经是暮春时节,但屋中还是点着一个火盆,吕方斜倚在榻上,正懒洋洋的翻看着一本书,他大腿上盖了一层薄毯,一名婢女跪在榻旁,正小心的替他捶着膝盖。这时,施树德引领着一名形容俊美的中年男子进得屋来,却是中书舍人崔含之。吕方见崔含之进得屋来,半坐起身子笑道:“亲家翁,某前两日翻看《左传》,有些不解之处,久闻博陵崔家家学渊源,尤通经史,便请您前来讲解一番,今日这私室之中,便不叙君臣之礼了吧!施公公,快替崔先生准备坐处。”
  施树德赶忙吩咐内侍搬来胡床,崔含之却依旧向吕方行罢了礼,方才跪坐在胡床之上,正襟危坐道:“据下臣所知,人君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何谓礼?纪纲是也。何谓分?君、臣是也。何谓名?公、侯、卿、大夫是也,这天地之间万物,无有能逃出这个‘礼’字的,既然今日大王招臣来讲解这圣人之书,虽然处于私室之中,又岂在其外?臣下又岂可不依礼而行?”
  吕方听的崔含之这番话,虽然心中有些不喜,但也知道这是此人抓住机会劝谏自己,言行举止都要符合“礼数”的要求,只得坐起身来,示意那替自己捶腿的婢女退下,笑道:“某家常年征战,身上都有旧疾,一到天气变化的时候,膝盖双腿便酸痛不已,示意才让人捶捶,也舒服点。”
  崔含之见吕方接受了自己的谏言,也不再多言,便和吕方讲述起《左传》来,这《左传》全名为《春秋左氏传》,相传为鲁国史官左丘明所著,乃是儒家十三经之一。虽然其为儒家经典之一,但其中大量记述了春秋时期各国之间政治军事斗争史实,其中细密精微之处非内行人所不能知,所以后世有人认为该书的作者并非左丘明,而是战国时的著名兵法家吴起。吕方自己就曾经花了很多时间研习,从中获益良多。
  崔含之刚刚讲述了一会,便暗自心惊。据他所知,眼前此人据说出身草莽,年少时应该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年长之后年年戎马倥偬,只怕也没有多少剩余的精力花在经传之中。这从他平日的举止言谈之中也看得出来。但在与其交谈中,却感觉到吕方在言谈中不时有发前人所未发的新颖观点,这些观点粗粗听起来有些离经叛道,但仔细一想却是独辟蹊径,将圣人之言发扬光大。须知中国古代儒生绝非像现代人想象的那般食古不化,每当面对的环境发生了变化,他们并不会死抱着已经不合时宜的旧东西不放,而是将那些经典搬出来重新写一篇适宜新环境的注解,然后把这个新注解当作圣人的训示,所以中国古代儒家经典屈指可数,但后世的大儒们的各种注解却是汗牛充栋,甚至对同一本书的不同注解意思截然相反也是大有人在的。但这些东西若是出自一个饱学硕儒之口倒也说得过去,若是出自眼前这个拿刀多过拿笔的武夫口里就有些匪夷所思了。想到这里,崔含之投向吕方的目光就有些惊疑不定了。
  “大概是圣人天授吧!”崔含之暗自思忖了良久,总算得出了一个让自己能够勉强接受的结论。毕竟乱世之中,龙蛇泛起,若是非常之人,也做不得这非常之事了,自己若以常理拘之,只怕是自取其辱。正当崔含之在心中计较,施树德从外间进来,走到吕方身旁,双手呈上一份帛书,低声禀告道:“大家,世子有书信来了!”
  “哦?”吕方闻言接过书信,也不避讳崔含之,随手从一旁取出银刀拆开书信便看。一旁的崔含之起身正要告退,吕方却笑道:“时候不早了,崔卿家便留下陪某一同用膳吧!”
  崔含之正要推辞,却看到一旁的施树德向他使了个眼色,微微一愣便躬身道:“既然如此,微臣便失礼了!”
  说话间,吕方已经将书信看的差不多了,笑道:“润性这孩子到底还是嫩了点,耐性不够,眼光也不够,看来还要打磨几年,老夫才能放心把这基业交给他。”
  崔含之知道此时自己十言不如一默,还是不接口待变是上策。果然吕方将书信递了过来,笑道:“便劳烦崔先生替我回书一封。”说罢吕方站起身来,在室中徘徊了几遍,突然停住脚步沉声道:“吾儿,汝之信吾已收看,吾与汝母体皆康健,勿忧。汝言集十万之军而顿兵不战,靡费军饷,疲敝百姓,欲速取荆襄。某以为不然。自古用兵之道,以曲为直者,似远反近。粱乃当世大国,荆襄乃其重镇,汝若径直取之,彼必以倾国之师相争,若野战求胜,胜负无常。今吾以汝集兵上游,待夏水方生,某便领淮上之众入淮泗之水,横行淮北,作进取青徐状。彼国建都汴宋,吾兵锋直逼其腹心之地,彼悉众御我,荆襄之地必然空虚,汝再以大众临之,岂非事半而功倍?彼若悉众来援,汝便坚壁而守,以逸击劳,何忧不胜?岂不远远胜过急于兴师,求侥幸之胜?”
  吕方话音刚落,崔含之也抄写完毕,他也是晓得厉害之人,投向吕方的目光已经满是钦佩之意。原来吕方的敌国粱建都汴京,也就是今天的开封,位于河南省东南部,地处平原,河流纵横,水陆交通方便,本可以通过运河与淮河相通。朱温当年建都与此地就是因为此地虽然无险可守,但各处交通方便,便与转运粮秣养兵。那运河虽然由于多年无人清淤,不少地方已经不能通航大船了,但如果在夏秋涨水期,还是可以通行大船的。如果按照吕方方才在心中所说的,吕吴乘着夏天雨季的时候,亲领大军由运河入淮水,利用吕吴在水军上的优势转运军队,以逸待劳,通过泗水等运河直逼青徐,由于汴京无险可守,粱国必然会京师震动,如果不想迁都的话,粱王便只有抽调中枢机动兵力迎敌,这时吕润性再出兵进取荆襄,必能事半功倍。即使之后梁军来援,经过吕方那番折腾,军队反复动员之后,也一定疲敝削弱很多。吕吴之后再与对方决战,胜算便大了很多。
  吕方从崔含之手中接过书信,仔细又检查了一遍,不由得赞道:“崔卿家好妙手。便是柳公复生,也不过如此了,这般妙笔叫某家怎生舍得送出去。罢了,罢了,树德,你且来再抄一遍,将崔卿家这张裱装一下,留在房中闲时玩赏!”
  “不敢劳烦施公公了!”崔含之笑道:“某家再抄写一份便是,这封便留于大王便是!”言罢,崔含之便回到几案旁,也不待旁人复述,便一挥而就,吕方拿起一看,竟然与方才所写的一字不差,不由得惊叹道:“某久闻世间有人过目不忘,想不到今日竟能亲见!”
  崔含之躬身答道:“此乃小道罢了,大王谬赞了,只是此计虽妙,却于百姓极苦。”
  吕方闻言一愣,沉默不语,过了片刻昂声道:“崔卿家所言甚是,然如今乃乱世,若不以雷霆手段,如何行得菩萨心肠,且苦吾民十载,自当还他们一个清平世界。”
第050章
杨刘(一)
  时间如同流水流畅,广袤的江淮大地上的谷穗渐渐低下了头,转眼便是唐天佑十五年(公元918年)的六月了,一群群的农人开始收割自己的夏粮。一个惊人的消息在广袤的中原大地上传播开来:在多年平静之后,吴国开始动员大军,准备北征了。
  郓州,东阿县,杨刘城。浩荡的黄河经由洛阳之后一路向东,将广袤的中原大地分割为河南、河北两地,自乾化五年(公元915年)河东军趁魏博分镇之机,攻入魏博镇之后,虽然梁军与之鏖战,战局颇有反复,但到了唐天佑十五年(公元918年)六月的时候,不但黄河以北的大片土地已经基本为河东军所控制,而且河东军还屡次渡河袭掠位于河南梁国州郡,为了限制河东军强大的骑兵,梁军不得已掘开了汴京以北的部分黄河河堤,从而人为造成了大片的沼泽地,但这并没有能抵御住河东铁骑的脚步,就在天佑十五年年初,河东李存勖乘黄河封冻之机,从朝城渡河,大掠郓、濮二州之后,退回河北。由于杨刘乃是黄河下游重要的渡口,李存勖退回河北之后,还是留下部分兵力坚守此城,作为下一次进攻的桥头堡。随即粱之大将河阳节度使、北面行营排陈使谢彦章将兵数万围攻杨刘城。河东李存勖得知之后,随即自领铁骑由魏州来援,谢彦章知己方多为步卒,在这野外平旷之地不足以与河东铁骑相抗衡,便于高地上立垒,并掘开部分黄河的堤坝,使之弥浸数里。河东兵不得进,于是两军便在杨刘城外相持数月。
  一叶轻舟从河面上飘过,一名身披铁甲的青年男子站在船首,皱眉打量着远方河堤上的粱军营寨,不时还弓下身子伸手探入水中,感觉河水的流速。眼见得这轻舟离对岸的梁军营寨的距离越来越近了,这时一人从船尾走了过来,躬身禀告道:“大王,让船掉头吧,再下去就离粱贼营寨太近了,只恐被弓弩所伤。”
  “无妨!若是有箭矢飞来,正好替我们遮遮这日头,也凉快些!”那青年男子抬头笑道,只见其高鼻深目,生的十分俊秀,满脸皆是风霜之色,正是河东晋王李存勖。李存勖脸上都是满不在乎的笑容,浑然没把对岸的数万梁军当回事,他笑着拍了拍一旁的扶栏,对身后的侍从喝道:“不要说了,快替我取杆长枪来!”
  那侍从见状,知道自己这主上最是任性用气,勇敢到了一种鲁莽的地步,便是战阵之上箭矢如雨,依然谈笑如常,不要说是自己,便是周德威那等心腹大将,也说服不得。只得转身回到舱中,随即取了一杆长枪双手送上。李存勖伸手接过长枪,反手将枪头伸入水中,碰到河底后抽回长枪,只见枪杆上河水浸湿的深度恰好一人高。李存勖凝神看了一会掌中长枪,摇头叹道:“梁军屯兵已久,却无丝毫动静,其将必非有战意,但欲阻水以老我师罢了。将乃军中之胆,其将如此,其士卒必然胆落,若涉水攻之。必能大破之!然水深无舟,徒呼奈何呀!”
  李存勖正摇头叹息,一旁的舟子见了,心中突然一动,鼓起勇气道:“大王,据小人所知,此段河道每月第二个朔日便会变浅,水深不过膝盖,便是妇人也能结伴渡河。”
  李存勖闻言大喜,随手从解下腰间玉坠,丢给那舟子,笑道:“若是当真如此,某自当重赏于汝!”
  那舟子赶忙俯身接过玉佩,还来不及细看,入手便是一片温润的感觉,心知必是贵重之物,不由得又惊又喜,连忙下跪拜谢道:“小人谢过大王厚赏,小人在这段河道讨生活已经数代了,决计没有差错,三日后便是那日子,小人自当亲自为大王指路。”
  那舟子正说话间,突然传来一声轻响,却是一只羽箭从一旁划过,咚的一声钉在甲板上,原来两人说话间,船只被水流所带动,离对岸的梁军营寨越来越近,梁军哨兵见了,纷纷弯弓张弩射来。那舟子见了,吓得手酥脚软,瘫在甲板上抖得如筛糠一般,让李存勖见了大笑,一把将其拎了起来,照着屁股就是一脚,笑骂道:“还不快些操舟到对岸去,难道要某家替你摇船不成?”
  说了也怪,那舟子挨了李存勖一脚,手脚倒是不再酥软了,赶忙跑到船尾用力摇橹,那船儿本就离粱军营垒甚远,不过划了几下,便脱离了弓箭的射程,一支支箭矢纷纷落在船尾后的河面上,倒好似在替李存勖他们送行一般。
  三日之后,数万河东兵列阵于河堤之上,长矛如林,铁甲如云。李存勖站在军前,第一个走入河中,果然正如那舟子所言,当日的河水下降了许多,李存勖已经走入河中七八丈远,若在往日里,河水就算不没顶也已经淹到脖子处了,可当日却刚刚没过膝盖深,他转过身来,高声对岸上的将士们大声喝道:“粱贼作恶多端,弑君逆行,天地不容。今彼欲借河水自顾,然天使河浅,假我等之手灭之。吾等以顺讨逆,何忧不胜?”
  岸上的河东将士见状,无不以为这是上天护佑李存勖,定要灭粱的征兆,齐声高呼万岁,无不争先涌入河水之中,列阵而行,向对岸的梁军大营涉水而去。
  对岸的梁军得知对岸的敌军动静,也早就在河堤上列阵准备迎战,他们本以为敌军有舟船相助,却没想到河东军竟然就这般直接涉水而行,不由得齐声哄笑,不少人都以为敌军统帅都已经疯了,将这大河当作北方可以随便涉水而过的小河。可随着河东军的士卒逐渐进入河心,河水淹没的高度却始终没有超过大腿根部,梁军士卒开始骚动起来。对于这些从军钱没有什么知识的穷苦百姓来说,唯一能够解释眼前这种一场奇异景象的理由就是敌军获得了某种超自然力量的保佑,能够浮水而行,再想起那些河东杂胡彪悍善战的传闻,梁军阵脚开始松动起来。
  梁军主将谢彦章自然不会像普通士卒那般愚昧无知,他很快就弄明白了原因,连忙对身旁的亲兵喝道:“传令下去,并非是河东贼会妖术,不过是河水变浅了。沙陀贼所长不过是骑兵罢了,今天他们舍骑就步来战,乃是自寻死路,我们居高临下,定能大获全胜。行伍中若有妄动着,一律处斩!”
  在梁军军官们的弹压和号令下,很快梁军阵中便恢复了秩序,一队队弓箭手开始前进到河岸边,拉满了弯弓,随着军官们的号令声,向河中的敌军射出了一排排利箭。随着羽箭的落下,河中的河东军不但有人倒入水中,中箭受伤者即使没有立刻死去,也会被河水淹死。但是军卒们看到身为一军之主的李存勖毫无畏惧的走在第一排,又鼓足了勇气,咬紧牙关忍受着头顶上纷纷落下的羽箭,向对岸趟水前进。
  谢彦章看着河岸下不顾倒下的同伴,默默向河岸前进的河东军士卒,心头不由得升起一股寒意,对于和河东军打了数十年交道的他来说,最让他忌惮的倒并非敌军的骑兵优势倒也罢了,而是那股子渗入到骨髓里的蛮勇,多少次梁军对垒,河东军已经打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却能够咬牙坚持到最后,而梁军却往往在占尽优势的局面上因为一点挫折而溃败千里,痛失大好局面,夹城之战是这样,柏乡之战也是这样,该不会今天还是这样吧?
  这时,一支划过谢彦章耳旁的羽箭将他从回忆中惊醒了过来,他猛地摇了摇头,将那些不祥的念头赶出脑海之中,看到涉水渡河的敌军已经离河岸不过二十步了,高声下令道:“弓箭手退后,甲士上前,不可让晋贼登上河堤,后退一步者斩!”
  随着谢彦章的号令,梁军的弓箭手们向后退去,消失在梁军甲士行列的间隙中。这些控鹤军甲士的装备十分精良,手持十二尺长的枣木长槊,身上的沉重铁甲反射中让人胆寒的冷光,比起他们来,猛扑上来的河东军选锋的甲兵就要差远了,连规格形制都差异甚大,很多都是从梁军手中夺过来的,但这些凶悍的勇士们,刚一离开河水,便喊叫着扑了上来。
  两军的第一阵接触充满了混乱,即使是最老练的将领也难以立刻判断出哪一方更占有优势。河东军的士卒们想要竭力打开面前这道人墙,登上河堤;而梁军则恰恰相反,想要将眼前这些敌人赶下河去。不到两里长的河堤上到处都是互相厮杀的人群,一块炕桌大小的土地在半盏茶功夫便易手了四五次,流出的鲜血足以灌溉十几次上面的庄稼。
  李存勖猛的刺出长枪,锋利的枪刃刺穿了敌人的胸甲,没入了胸口。那个梁军军官绝望地抓住了枪杆,但鲜血立刻从口里涌了出来,他明亮的双眼很快就失去了生命的光彩。李存勖用力一拔长枪,想要对付下一个敌人,但他立刻恼火的发现自己刚才刺的太猛了,敌人的胸骨卡住了枪尖,一时间拔不出来了。他只得丢下长枪,拔出腰刀准备应付下一个家伙。
第051章
杨刘(二)
  正当此时,一名侍卫从侧面猛冲上前,一边挥刀挡住了正面的敌人,一边气喘吁吁地喊道:“大王,这里让我们来吧,指挥全军才是你的事!”
  李存勖被侍卫这般提醒,这才反应过来,他少时便随其父李克用征伐,弱冠便继承大业吗,于夹城一战大破梁军,其后东征西讨,沙陀铁骑所向无所不破,实在是当世顶尖的统帅。如果硬要说此人在军事指挥方面还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是有时候求战欲望过于旺盛,以至于将自己置于一员勇将的地位,忘了自己大军统帅的本分。不过其一经手下侍卫提醒,便立刻清醒了过来,凭借良好的战场感觉,立刻对战况做出了冷静的判断:虽然现在还胜负未见,但面对占据了河堤地利的梁兵,被河水限制了骑兵冲击力的河东军是很难取得突破的,如果自己不趁着敌军还没有从己方的果决行动中清醒过来,主动撤退,那等待着自己的无疑是一场惨白。
  “传令下去,第一阵撤退,让对岸的第二阵前进,准备接应!”
  “喏!”一旁的传令兵立即飞快的奔忙开来,这下就看出河东军相对于梁军的巨大指挥优势了,由于李存勖身兼晋王和大军统帅两个身份,不存在上下掣肘的问题,连续的胜利更加强了全军将兵对李存勖的命令正确的信任。反观梁国一方的粱末帝得位不正,本身又性格柔弱,无法慑服梁太祖朱温留下的老臣宿将,只得用自己的新近心腹加以节制,且不说这些新进臣子有无足够的才能统帅大军作战,只凭他们浅陋的资历就决定了他们没有足够的威望来慑服那些功绩累累的骄兵悍将,结果这种上下相疑的军队碰到指挥高度统一的河东军自然连战连败了,而这一系列失败又加剧了统帅和将吏们之间的猜忌。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像方才李存勖这种敌前撤退的命令,各军稍不协调就会导致全军崩溃,但在河东军高度统一的指挥下,却完成的十分漂亮。
  “沙陀贼败了,败了!”
  当看到河东军向对岸退却,河堤上的梁军发出一阵阵欢呼,大队的士卒冲下河堤,发起凶猛的追击。在梁军凶猛的冲击下,不断有掉队落单的河东士卒被吞没,当退到河心的时候,第二阵河东军赶了上来,和第一阵汇合,回头迎击梁军,残酷的战斗又重新爆发了,大量的鲜血流入河水中,浑浊的河水渐渐变成了一种恶心的酱黄色。
  一名身材粗壮的将佐气喘吁吁的赶到李存勖身旁,他的右脸颊上有一道刀伤,伤口的皮肉翻了过来,深可见骨,流出的鲜血已经将半张脸染的通红,看上去分外可怖,嘶声喊道:“大王,这里太危险了,你先退后到堤上去吧,这里有我们盯着就行!”
  “不行!”李存勖斩钉截铁的拒绝了部属的建议,河水淹过他的大腿,经过方才的激战,他的脸色有些惨白,不断有从他的身旁飞过,可他却好似没有感觉到一般,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不远处的战局。
  “传令下去,让牙兵半甲待命!”李存勖突然下令道,一旁亲兵赶忙传令下去,正当此时,阵型左面传来一阵骚动,却是那边又一股梁军援兵投入了战斗,压得对面的河东军步步后退,眼看就要垮下来了。
  李存勖的目光转向那个受创将佐,沉声道:“梁军甲胄齐全,负担沉重,若是占据河堤不下来,我也拿他们没啥办法,可他们弃了地利,披着铁甲到河里来和我们厮杀,便是自寻死路,三郎,你且领我旗下亲卫再去厮杀一番,只要再坚持半盏茶功夫,今日定能大破粱贼!”原来那将佐姓李名从珂,乃是河东大将李嗣源的从子,以为小字二十三,因此常被称为“阿三”、“三郎”,因为骁勇善战,此次便随李存勖出征,在亲军从马直中担任指挥使。
  “诺!”李从珂躬身领命,便转身涉水而去。
  在得到李从珂带领的援兵支援之后,梁军在左翼的攻势渐渐被遏止住了。随着战斗的持续,梁军开始渐渐吃不住劲了,淹过大腿的河水也带走了很多的热量,当那股子眼看胜利即将到来的兴奋劲头过去之后,梁军士卒渐渐感觉到他们身上的铁甲显得分外沉重,不少人开始停住脚步,用长枪拄地,剧烈的喘息起来。
  “是时候了!”李存勖兴奋的挥舞了一下拳头,他鹰隼一般的眼睛发现这个敌军力竭的征兆,他转身喝道:“摇动大旗,让岸上的牙兵进攻敌军的右翼!”
  看到河中的中军大旗摇动,早已憋足了劲头的河东牙兵兴奋的踢打坐骑的马腹,驱使着战马冲入河中,向梁军右翼冲去,只披了半甲的他们在马上显得更外轻快,无数只马蹄溅起的水花飞入半空中,就好像被打碎的琼玉一般。
  随着隆隆的水花声,河东军牙兵的前锋出现在梁军的视线中,梁军的右翼和河东军的左翼同时发出一片喊叫声,只不过一方是绝望的,而另外一方是兴奋的。原来这队河东骑兵出击的路线颇有学问,他们是先赶到己方阵后,然后贴着己方左翼的边缘迂回,这样一来,梁军的视线就被对面的河东军给挡住了,一直到河东军的骑兵的前锋绕过了己方阵线的左端,梁军才发现这个恐怖的现实。
  河东军的牙兵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他们绕过梁军的右翼,狠狠的打击在敌军步卒的后背上,梁军的都头和校尉们声嘶力竭的吼叫着,想要将部分士卒队形变换,好在自己右翼的侧后方重新形成一条战线,以敌军迂回骑兵的冲击。但已经晚了,正面的河东军看到己方的骑兵已经迂回成功,也奋起最后一点体力,向对面的敌军扑去。在两个方面的夹击下,整个梁军的右翼终于缓慢的,但不可逆转的崩溃了。越来越多的梁军士卒绝望的丢下手中的武器,解下盔甲,向河岸逃去。
  河堤上,谢彦章脸色惨白,只不过半盏茶功夫之前,胜利还仿佛就是他的囊中之物,可转眼之间,整个世界在他眼前仿佛都翻转过来了。河床上成群的梁军士卒在逃跑中跌倒,他们身上的沉重盔甲现在反而成为了他们丧命的原因——那使得已经精疲力竭的他们无力再爬起来而淹死在河中,在昏黄色的大河上,满是褐紫色的梁军袍服,就好像一块一副拙劣的后现代油画。看到这一切,谢彦章不禁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将军,将军,快想想办法吧,不然败兵就要冲乱阵型了!”一阵疾呼让谢彦章重新睁开了双眼。只见成群的败兵已经登上了河滩,正向河堤上的梁军本阵冲上来,后面的河东军追兵的速度并不快,显然他们打算裹挟着败兵冲垮敌军阵型,再一举获得全胜。
  就在这一瞬间,谢彦章的脑海中闪现过好几个念头,但就在下一瞬间他便下定了决定,沉声喝道:“传令下去,让败兵向两边退去,不得冲动阵型,违令者,格杀勿论!”
  数十个传令兵重复着谢彦章的命令,但是绝大部分梁军溃兵已经在恐怖中失去了理智,他们本能的将己方军阵当作最安全的所在,冲了上来,当军吏看到警告无效之后,立即发出了放箭的命令。随着弩机的沉闷扳机声,一阵阵箭矢射了出来,将最前面的几排溃兵射倒在地,在赤裸裸的死亡面前,溃兵们停住了脚步,绝望的惨叫声和怒骂声笼罩在河滩之上。
  “谢彦章倒也还果决的很,在梁军中也算得上是良将了!”李存勖站在河岸上,冷笑道。他此时已经回到了河岸上,一旁的侍从正在侍候他换上干燥的衣服。虽然是六月天,但穿着湿漉漉的衣服,被河风一吹,还是会生病的。李存勖换好了衣衫,跳上战马,沉声道:“传令下去,点燃狼烟,让杨刘城中守军出城,夹击粱贼!”
  随着一股笔直的黑烟升上天空,一直静默的杨刘城终于有了动静,城中的河东守军推开了城门,冲开了城外梁军的长围,大肆烧杀放火。这成了压倒梁军这头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谢彦章再也无法抵挡对岸河东军的猛攻了,带着败兵向己方的壁垒逃去,杨刘城外的旷野里,到处都是穿着褐色军袍的梁军尸首,辎重器械委遗如山,经此一战,梁军控鹤军,左右龙骧军精锐尽丧,虽然后来也有重建,但战力较之先前,早已不可以道里计了。
  “禀告大王,经过各部略计,此战我军共斩首八千九百余级,生俘敌校尉以上七百余人,士卒一万四千余人,器械粮秣累积如山!”李从珂跪伏在地,高声向站在大旗下的晋王李存勖禀告,有些兴奋过度的他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失仪,今日一战,他陷阵十余次,屡破梁军,立功极大,所以才以一介指挥使却能够向晋王禀告战绩,可谓是莫大的殊荣。
  李存勖闻言颔首道:“甚好!经此一战,粱贼已丧胆矣,待我先经略兖、郓二州,平定山东,再回师向西,待到讨平逆贼,以酬先王之愿后,再与诸卿共享富贵!”
第052章
杨刘(三)
  诸将齐声应道:“末将愿随大王,讨平逆贼,酬老大王之志!”不少人双目中泪光闪动,已经动了感情,原来晋王李克用将亡之时,以三矢赐给李存勖而言:“粱、吾仇也;燕王(刘仁恭)吾所立,契丹与吾约为兄弟,而皆背晋以归梁。此三者,吾遗恨也。与尔三矢,尔其无忘乃父之志!”李存勖跪接三矢之后,供奉在家庙之中,每次出师则遣从事以一少牢告庙,以锦囊盛之,亲自背负着,及凯旋之后再郑重其事的送回家庙。如今时间已经过去十余年了,河东屡挫契丹兵;刘仁恭父子已于数年前被俘回家庙李克用灵前处死;三矢之训已成其二,便是最后一桩,今日破敌之后,也是指日可待之事。想起老晋王李克用的音容笑貌,数员老将不由得痛哭失声。
  李存勖见状,也想起李克用在世时的诸般旧事,眼圈也不由一红。可他很快的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站起身来,戟指指向远处的梁军壁垒,高声道:“粱贼负垒而战,我等当乘胜而击,不可让其重整,为吾后患!”
  河东军将佐齐声肃立应道:“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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