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节度(校对)第21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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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润性站在一堵塌了一半的院墙上,这个地点位置很好,可以很轻松的俯瞰整个战场,在他的右前方约莫四五丈的地方,火铳手们正列成横队,准备最后一次齐射,在他们的后方,持枪披甲的吴军战兵们正列成纵队,准备待到这次齐射完毕后,就开始发起冲击,将守军从眼前这座明显是刘安住处的府邸门前驱散。也许是受到出其不意的突袭的原因,进城的吴军迄今为止遭到的反抗软弱而又无组织,往往一次火铳手的齐射就能驱散上百名守兵,眼前的这支守军无论从人数还是组织度来说都是自进城以来所遇到最强的,吕润性估计只要打垮了这次抵抗,就能完成对下蔡旧城的占领了。
  想到这里,吕润性的目光扫过己方的火铳手,这个时候天上已经连续下了好几天的大雨已经渐渐停下来了,阳光也从云彩的间隙中照射下来,吴军阵中发出一阵欢呼声,显然在他们看来这是个不错的兆头。在从火铳队的都头那边确定已经装弹完毕后,吕润性对其点了点头,鼓手们立刻将开火的命令用鼓声发布出去,随着两声急促的鼓点,吴军阵前爆发出一片火光,浓密的白烟立刻将整个军阵笼罩起来,几乎是同时,对面的守军阵中发出一片惨叫和惊呼声,从吕润性这里可以清楚的看见有不少人被像是被雷击了一般倒地,更多的人在绝望的喊叫着,丢下手中的武器向后逃窜,虽然少数军官还在竭力想要维持军队的秩序,但他们的努力在溃退的大潮中是在太微弱了。
  “看来只需要发动一次冲击就能结束战斗了!”吕润性举起右手,正准备做出让长矛队发起冲击,将正面的残敌扫除出战场的命令,但这时他突然犹豫了,过去父亲曾经反复强调的一句话又在他的耳边响起:“从某种意义来说,临阵指挥就是在何时何地。投入多少预备队的艺术,决定胜负的不是你已经投入了多少兵力而是你还有多少兵力可以投入战场,一滴水可以让已经满了的杯子盈出水来,最后一根稻草可以压倒强壮的驮马。所以要近乎吝啬的使用手中的兵力,这是你手中最大的财富,谁也不知道战场上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一定要有备无患!”
  “让丙队前进,驱逐残敌,其余两队待命!”吕润性改变了主意,对身旁的亲兵发出了命令。
  “无用的蠢货,居然被火铳一次齐射就打垮了,连作为牵制的用处都做不到!”李押衙愤怒的一脚将一旁的花盆踢翻,眼前的情况让他失望极了。虽然他已经决定要逆袭进城的吴军,将下蔡旧城这个要点牢牢的掌握在梁军的手中,但作为一个经验十分丰富的军官,并没有鲁莽的直接将自己的三百兵投入战场。在观察了战场的形势和吴军的行动后,他决定先以刘安的府邸为诱饵,吸引敌军分散兵力,然后自己则带领所部隐蔽运动到吴军侧翼,从侧面突袭吴军,争取击垮敌军的火铳部队同时打垮指挥系统,一举取胜。但是战局的发展让他大失所望,虽然李押衙抽出了三十人去掌握收拢守军,但吴军投入的进攻兵力连总兵力的三分之一都不到。
  “押衙,该怎么办?咱们还上吗?”一旁的都头低声问道,在他们身后,密密麻麻的粱军士卒蹲坐在地上,口中衔着木枚以避免发出声音让敌军发现,在肉搏兵的侧后方则是弓弩手,所有的人的目光都积聚在李押衙的身上,等待着他的命令。
  “娘的,赌一把了!不然回去也是个死!”李押衙猛的啐了一口唾沫,自己受命来册反刘安,控制下蔡这个寿州的外围要点,为梁军的大举进攻架设好跳板,可如果自己不战而走,不但这次行动失败了,而且连刘安这个本来半独立于吴军系统的钉子也被拔去了,未来吴军定然会对下蔡重点布防,再想拿下此地的难度可想而知,更不要说自己已经派出报告刘安已经起事的消息,若是自己不战而逃回去,其下场可想而知,与其那样,不如在这边拼死一搏,倒还有一线生机。
  吕润性踌躇满志地看着不远处的战局,在吴军长矛纵队的冲击下,守军可以说是一触即溃,除了少数人还在顽强抵抗以外,绝大多数守兵都丢下兵器四散逃走,连刘安宅院大门都敞开着,显然没有据院死守的打算。看到这里,吕润性轻松地拍了拍巴掌,去掉手中的泥土,虽然他这些年来一直在军中打滚,早已习惯了艰苦的行伍生活,但少时优裕的宫廷生活还是在他身上留下了一些痕迹,例如爱好雅洁,这使得他在身边大群粗鄙的军汉之中就如同鹤立鸡群一般,但说来奇怪,这些把他和武人们区分开的东西,不但没有引出隔阂,反而得到了士卒们的衷心爱戴。
第005章
李押衙(二)
  正当此时,战场的右侧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鼓声,成群的士卒从巷道从涌出,像一股黑色的浊流向吕润性身后的大旗冲来,几乎是同时,数十只弩矢扫射过来,吕润性躲闪不及,大腿上已经挨了一箭,膝盖一软,便单膝跪了下去,一旁的亲兵见状大惊失色,赶紧扑了上来扑在少主身上,其余的数名亲兵也搭成人墙,以免吕润性再次中箭。
  “给我滚开,混蛋!”随着一声怒骂,那亲兵被吕润性一把推开,吕润性抢过一根长枪,当作拐杖强自站起,厉声喝道:“快传令下去,右翼的甲队向右转纵队变横队向迎敌,左翼的乙队向右转前进,绕过甲队左端,包围敌军,火铳手一半换短兵准备填补空缺,一半集中起来待命。”
  不管遭到突袭和吕润性的受伤造成了多大的混乱,凭借着精良的训练,他的命令还是准确的发布下去了,右翼曾纵队准备发起冲击的吴军甲队立刻向右转变成了三列厚度的横队,锋利的枪刃在阳光下发射出摄人的寒光,在甲队的后方,乙队正在快速的变换队形,准备绕过甲队的左端向敌军的侧翼发动逆袭,呈散兵状的火铳手们则一部分放下火铳,拔出腰间护身的佩刀,前往甲队的后路,准备堵截可能突破己方阵线的敌军,剩下的则集中在吕润性的大旗下,等待号令。
  “该死了,应变如此之快,想不到南方也有这样的劲旅,竟似不亚于河东沙陀!”李押衙惊讶的长大了嘴巴,按他本来的预测,方才的突袭即使不能一举斩杀敌将首级,也至少能打乱敌军的阵线,迫使敌军陷入混战,这样一来,那些因为城主刘安身亡的溃兵也就会回身参战,从而将敌军赶出城外。但他万万没想到,敌军主将不但应变迅捷,居然还没有召回正在扫荡残兵的那队兵,显然敌军主将对于击退自己的突袭很有信心。
  应该说后梁军选择的突袭时间和地点都很不错,从发起冲击的巷口到吴军的甲队只有不到八十步的距离,所以饶是吴军的队形变换的如同操典上要求的一般迅捷标准,在两军接触的那一瞬间,吴军的阵线还是深深的凹了进去,锋利的枪矛刺穿了盔甲,冰冷的钢铁撕裂了温暖的肉体,滚烫的鲜血浇在地面上,很快就渗进了泥土之中,经过长时间雨水的浸泡,泥土夯制而成的地面早已变成了一种半流体状的混合物,无数只穿着麻鞋或者赤着的脚掌在上面一步一滑的践踏着,不断有人惨叫着倒下,但立即又有人从后面补充进行列,平日里温和平静的大地就好像突然被施了魔法,变得暴虐嗜血起来,饥渴的吮吸着在他身上战斗的人们的鲜血和灵魂。
  吴军乙队绕过了甲队的左翼,准备攻击梁军的右后方,但是梁军的行动也不慢,李押衙立即将预备队迎了上去,吴军乙队迂回的行动被阻止住了,新的战斗以双倍的激烈程度展开了。由于梁军享有的数量上的优势,正面战线上的战斗的形势已经对梁军非常有利了,甲队第一列的士卒几乎已经伤亡殆尽,剩下的军士也必须拿出吃奶的力气才能延迟己方阵线被突破的那一刻的来临,但显而易见他们是坚持不了多久的。
  “都督,已经不行了,请您先退吧,回到新城重新整兵再战!让小人们为您断后!”亲兵头目吕宏凯跪倒在吕润性面前,且不说他自身的吕氏一族出身,如果吕润性丧在这里,不但他们自己要受军法处置,必死无疑,家乡的妻小也是没入官府为奴的下场;但若是力战使得吕润性安全撤离,就算战死于此地,家乡的妻小也能得到抚恤和照顾,其选择也就不问可知了。
  “滚开!”吕润性猛的一脚将吕宏凯踢翻在地,这个动作险些让他摔倒在地,待到他拄着枪杆重新站直了之后,厉声喝道:“传令下去,全体火铳手都有,装好枪弹,前进二十步!”
  火铳手听到军官的命令,机械的装好了枪弹,前进了二十步,等待着击发的命令,此时他们距离吴军甲队单薄的战线只有大约二十步了,他们疑惑地等待着军官的命令,在他们的枪口前面不但有敌人,还有己方的袍泽,难道那个刚愎自用的都督是要将其一起射杀吗?
  吕润性并看到火铳手们做好了准备,便一把推开拦在自己身前的吕宏凯,一手拄着枪杆,一步一跛地走到甲队阵线的后方,沿着平行的防线缓步前进,一边前进一边用手轻拍着军士们的后背,全然不顾不断从自己身旁飞过的箭矢,不断大声喊道:“等会听到第一声枪响便蹲下,数三下后再站起!”待到喊完一遍后,吕润性重新回到火铳手旁,接过一只火铳,对火铳手们高声喊道:“将枪口对准胸口高度,等会等到我方士卒一蹲下,你们就射击,知道了吗?”待到众火铳手们表示明白了之后,吕润性低头吹了一下火绳点着的那头,朝天开了一枪。
  李押衙满意地看着战局,现在来看,虽然敌军的将领反应很快,但还是高估了自己军队的战斗力,想必他误以为这次突袭军队也是和先前遇到的那些无用的守军吧!可惜战争是不会允许你犯两次错误的!这个时候,李押衙甚至有些感谢对面的那个吴军将佐了,如果不是对方,自己又如何能这么容易的摆脱刘安那个首鼠两端的家伙,现在,整个下蔡城都在自己的控制之中,等到大军抵达,除了独自打赢了前哨战,控制了淮河要津的自己,还有谁配得上首功呢?至于那个倒霉的刘安,大发慈悲的自己会在相公面前为他美言几句,为他的老婆和儿子多争取几十贯钱的丧葬费,相比起这个蠢货生前的可恶,自己的作为是多么的宽厚呀!
  正当李押衙在美滋滋的想着如何面见主帅的时候,突然传来一声枪响,经过七年时间的时候,在五代时代的中国疆域内,绝大部分军人都已经对这种新式的武器不陌生了,甚至有些比较富庶,与吕吴接壤的藩镇势力还通过各种手段拥有了一定数量的火铳,在互相屠杀的手段方面,人类的渴求和智慧都是十分惊人的。李押衙也属于那部分军人之中,他不但知道那枪声是怎么回事,还对这种新式武器的惊人威力和弱点都十分了解,他知道这种武器的装填速度十分缓慢,所以他才让自己的军队迅速的迫近了吴军,使其陷入无用武之地的窘境。所以那枪响不但没有给他带来任何惊吓,反而引得他的唇角升起了一丝不屑的微笑。
  但是很快李押衙脸上的笑容就凝固住了,随着那声枪响,吴军的甲队猛的齐刷刷的蹲了下来,吴军的队形一下子矮了一截,对面的梁军不少士卒还以为这是投降的表示,还在愣神间,不远处爆发出一阵密集的枪响。
  火铳在二十步的距离内的齐射威力是十分恐怖的,铅弹就好像一把无形的镰刀,一下子将对面的梁军割倒了一片,少数几个幸运者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他们就像黑暗屋中的窃贼,一下子被通明的灯光所笼罩,吓得忘了逃窜,只是傻傻地站在那里,在他们的四周,则是已经毙命的和正在毙命的袍泽们,恐惧和不知所措仿佛胶水把他们的嘴巴和双腿都粘住了。
  “放下火铳,换短兵,前进!”随着吕润性有力的号令声,火铳手们被从自己战果的震撼中惊醒了过来,他们甚至有些颤栗,那么多精悍的勇士,自己只需要手指动一下将其杀死,对方甚至连反抗一下都做不到,他们甚至对手中的武器产生了畏惧之情。军官们几乎要用拳脚和刀鞘才能让那些惊呆了的火铳手们恢复过来执行命令。但是不管如何,吕润性的命令还是被执行了。
  下蔡城的命运就在这一瞬间被决定了,吕润性就好像一个怀里揣着灌了水银的骰子的赌棍,轻易的掷出“六个六”,一下子就把对手好不容易积累的筹码全部赢过来了,在那次齐射后,吴军的轻而易举的冲破了敌军的阵线,然后翻卷过来,从背后杀死了一排排梁军,这些杀红了眼的家伙甚至不接受丢下兵器下跪的敌军士卒的投降,他们依旧刺穿敌人的躯体,割下首级作为立功的凭证,一具具尸体就好像丰收之后的麦地一样,东倒西歪的到处都是。那个倒霉的李押衙也没有逃掉,一发流弹打穿了他的大腿,不过有一点他比较幸运,李押衙身上的盔甲曝露了他的身份,吴军士卒没有杀他,而是将其俘虏,带到了刘安旧宅,看押了起来。
第006章
李押衙(三)
  刘安旧屋之中,火盆里的木炭已经烧得只剩下一些余灰了,微弱的火焰随着从破损的窗户里灌进的冷风摇曳着,仿佛随时都可能熄灭。窗外不时传来一阵粗暴的喊叫声和尖锐的惨叫声,这是激战之后的余波,刘安和婢女的尸体还留在原地,在这个暴风雨的中心,此时倒是保持着一种奇妙的平静。
  突然,屋门被推开了,夹裹着一阵冷风,吕宏凯扶着吕润性进得屋来,他小心的将吕润性扶好半躺在矮榻上。便大声对身后的亲兵下令道:“快!把屋子收拾一下,火盆都重新加满炭,烧些热水来,让大夫过来,替都督处置伤口!”
  随着吕宏凯的命令,吴军士卒们如同被猛抽了一下的陀螺一般,迅速行动起来,尸体被扔到了院子里,不知从那里弄来的木炭被塞入火盆中,破损的窗户也被用布幔和地毯堵塞了起来,以便使屋内的温度升高。虽然这些家伙的行动粗手粗脚,不时发出沉重的碰撞声,但身为都督的吕润性却丝毫也不在意,只是半靠在矮榻上闭目养神,身上也就盖了件临时从里屋弄来的毯子,等待着大夫的到来。
  过了约莫半盏茶功夫,大夫就赶了过来,在小心的察看了吕润性大腿上的箭伤后,认为因为吕润性身上的甲胄十分精良的原因,那箭矢入肉并不深,箭上也没有淬毒,伤势并不重,只需要拔出箭头,消毒敷药,静养半个月就可大愈了。此时正好烧好的开水也送上来了,大夫小心的用消毒过的手术器具拔出箭头,清洗伤口后涂上药膏,包扎完毕后便退下了。吕宏凯正准备告退,好让吕润性好好休息一下,毕竟对于一个伤员来说,最好的药膏也代替不了休息。
  “宏凯,你去将那个被俘的梁军头目找来,我要亲自问他的话!”吕润性叫住手下,沉声下令道,在打扫战场的时候,吕润性已经从俘虏士兵的口中得知这些突袭者的来历。
  吕宏凯犹豫了一下,还是劝谏道:“少主,你出兵以来已经两天一夜没合眼了,又流了这么多血,还是先休息一下吧!那厮末将去问话,得出结果来再禀告与您,耽搁不了事。”
  吕润性摇了摇头,坚持道:“不行,这些梁军出现在这里突兀的很,我心中一直有些放不下,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我受父王信任,以淮西大任托付,如今父王空国而出,讨伐马楚,我这边可千万不能出娄子,你快去将那厮带来,我要亲自审问!”
  吕宏凯见状没奈何,只得出外派士卒去带李押衙来,自己回到吕润性身旁,他本就出身吕氏一族,起来还是吕淑娴的远方侄儿,此时屋中只有吕润性和他两人,口中的称呼也自然亲近了许多:“郎君,你身子也并非钢铁打成的,这般操劳如何长久?若是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有何颜面去见大王、夫人呀!”
  “二十三郎!”吕润性听到这里,也换了对吕宏凯改以族中排行称呼:“你与我年龄相仿,虽然名为君臣,实为兄弟。父王已经如今已经年过五旬,虽然还是春秋鼎盛之年,但年过七旬古来稀,算来也就是十年时间了。可如今父王麾下将吏,多虎狼之辈,若我不早立威信,震慑四方,父王在世时还好,若是千秋之后?你可见过那在灵隐寺中的杨隆演?只怕他的今日便是我的明天!”
  “郎君何出此言?”吕宏凯闻言颜色大变,拔刀厉声道:“若郎君觉得何人有不臣之心,大可禀明大王,将其除掉便是!何必在此担忧?”
  “除掉?”吕润性摇头笑道:“彼辈在父王手下自然是尽心竭力,乌有不臣之心,但在我手下却未必如此了。乱世之中,人心诡诈,不知忠义,唯力是从,司马懿在曹操、曹丕手下乃是治国良臣,而到了齐王曹芳时就成了权臣;徐温在杨行密手下小心谨慎,忠心耿耿,可杨行密死了就反过来弑杀主上,谋权自立。变化的不是司马懿和徐温,而是上位者呀!”
  吕宏凯听到这里,才明白为何吕润性作为已经隐然成为南方最高统治者的继承人,却如此身先士卒,冒险从事,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时,外间传来士卒的通报声,那被俘的梁军军官被带过来了。
  李押衙后背被粗暴的推了一把,踉踉跄跄的冲进屋来,若非扶住了墙,险些跌倒在地。他大腿中被火铳射伤的地方没有包扎,本来已经差不多止住血的伤口又被撕裂开来,一滴滴血水滴落在石板地面上,形成一个个暗红色的小圆点。
  “你叫什么名字?在粱军中隶属何部,是谁让你来下蔡的?”吕润性打量了一下李押衙,低声问道。
  李押衙冷哼了一声,仿佛没有听见吕润性的问话,竟然抬头数起房顶有几根横梁起来,站在吕润性身后的吕宏凯见对方如此骄横,额头上的青筋立刻暴露起来,耐不住性子上前骂道:“兀那小贼,如今你不过是个败军之将,生死不过仰仗我家都督鼻息,竟然还敢如此骄横,想作死吗?”
  李押衙却毫无惧色,昂首答道:“哼,胜负乃兵家常事,我今日时运不济,败于汝手,又岂可屈膝事敌,累及家人,汝曹要杀便杀,何必多言?”
  李押衙话音刚落,吕宏凯拔刀抢上前去,横刀架在对方脖子,一脚猛的踢在对方膝盖内侧,努声喝道:“我今日倒要看看,是你的膝盖硬,还是某家的钢刀硬!”
  那李押衙却是强项的很,吕宏凯那一脚正好踢在他的伤腿上,顿时单膝跪地,他却用手撑住地面,强自喊道:“吾汴宋男儿,头可断,膝不可弯!”将吕宏凯气得双目圆瞪,提腕就要将这厮当场斩杀。
  “二十三郎,住手!”吕润性突然断喝道,吕宏凯闻言赶紧收手,看到主上脸色如冰,心知自己方才行事莽撞,赶紧收刀退到一旁躬身谢罪。吕润性站起身来走到李押衙身旁,打量了一会,对吕宏凯下令道:“传令下去,请大夫来给他看看腿上的铳伤,再取些酒肉来!”
  “都督!”吕宏凯闻声圆瞪双目,待要亢声反驳,吕润性不待手下开口便冷声道:“干啥,莫非你要违抗军令不成?还不去做!”吕宏凯没奈何只得出门传令,不过半盏茶功夫,那大夫便赶到,替李押衙取出铅弹,清理伤口,又涂上药膏,包扎完毕。那李押衙只是静静坐在一旁任凭那大夫摆布,在取出铅弹后,为了对伤口进行消毒,大夫用烧的通红的铁钎灼烧他的伤口,屋中立刻散发出一阵蛋白质被灼烧时发出的特殊臭气,但那李押衙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饶是吕宏凯对其又努又恨,但也不得不承认这厮的确是条硬汉子。
  大夫处理完伤口后,数名军士便将一壶酒,一盘肉放到李押衙面前。他也不推诿,自顾一口酒一口肉吃喝了起来。这李押衙吃喝的甚快,不过一会儿工夫,他便将面前的酒肉吃的干干净净,将手中碗筷向前一推,双目平视着吕润性,一言不发,一副软硬不吃混不吝的模样。
  “可是够了?”吕润性笑问道。
  “足矣!”
  “既然如此,来人,为这位壮士准备匹马,送他出北门!不得为难。”吕润性笑着吩咐道:“替我与尔之上官带句话,吴与大梁虽非盟友,但也非仇敌,近十年来,淮上并无大战,百姓赖之生息,有大利于两国。下蔡乃寿州要隘,吕某顾忌大国之好,不以重兵驻守,只以刘安羁縻。但贵使插手其中,若兵戎再起,则生灵涂炭,恐非上国之福。今吕某退避三舍,以避大国之威,若大国必求一战,鄙邑虽小,尚有精兵万余,战船百余,当与贵军观猎于淮上!”
  李押衙闻言一愣,他方才本以为吕润性给他吃肉喝酒,治疗伤口,是为了收买人心,可他妻小家人都在梁国,绝不可能将其弃之不顾投降吴国,于是便抱着最后一顿晚餐的态度饱饱吃了一顿,准备上西天。却没想到吕润性竟然就这么轻易的把他给放走了,还让他带了这么一番话,话中虽然表面上词意谦卑,但其间的锋芒却是若隐若现。难道梁国这次大举兴师结果却是无功而返吗?第一次李押衙的心中充满了茫然。
  李押衙刚刚被送出门外,吕宏凯便跪倒在吕润性面前,恳求道:“都督,将士们好不容易才将这厮拿下了,为何这么容易便将其放走了,岂不是凉了将士们的心!”
  吕润性却没有立即回答他的问题,思忖了片刻之后方才笑答道:“二十三郎,他一个小小军官,杀了放了都无所谓,倒是此番梁军这个节骨眼上进击,吾国内府空虚,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使其退兵,莫说放过一个他回去,便是放过百十个他,又有何妨?”
第007章
清野
  吕宏凯却摇头道:“都督,两军对垒,比的就是谁兵多马多,空口白话是没用处的。眼下我军渡河不过四百人,大部都在对岸,正是兵法中的‘悬地’,那厮知道的一清二楚,回去禀告梁贼主帅,如何能干休!”
  “我就是要让梁军来!”吕润性笑道:“你且让军使赶快回到对岸,让还在对岸的我军余部停止渡河,将船只尽数划到北岸来。”
  “停止渡河?难道你不要这下蔡旧城了?”吕宏凯闻言瞪大了眼睛,急道:“都督,此地控扼颖、淝二水,岂能这般轻易落入粱贼之手?”
  “谁说我要让此城留给粱贼?”吕润性笑道,此时他两腮的大筋抽动,年轻英俊的脸上竟带有几分狰狞:“你派完信使后,便分遣军士将城中百姓全部集中起来,分编队伍,待到对岸的船只到了,便将他们全部迁徙到对岸去!”
  听到这里,吕宏凯已经猜出了几分主上的计谋,不由得又惊又喜,问道:“那这下蔡城呢?”
  “还能如何?城中仓储全部烧掉,水井堵塞了,城中房屋放火烧掉,总之,我要粱贼到后没有一个据守之地,也无处征发粮食民夫,二十三郎你懂了吗?”
  吕润性的声音低沉的很,但吐字却十分有力,到了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一般。吕宏凯此时心中已经满是对主上的敬慕之意,赶忙敛衽下拜道:“都督深思熟虑,果非小人所能揣测,末将这就下去了。”说罢便起身倒退出门外。吕润性听见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他在屋中沉吟了片刻,便一步一跛的走出屋外,此时院中除了门口持矛守卫的两名亲兵外便再无一人,远处传来一阵阵哭喊求饶声。吕润性却好似充耳未闻一般,走到刘安的尸首旁,凝视了半晌,突然拔出腰刀,一刀将刘安的首级斩落下来。
  下蔡旧城之中,成群的百姓被如狼似虎的吴军士卒从家中驱赶了出来,然后用绳索串联起来,就好像一大群牲畜。每当一家人离开他们的房屋,就有吴兵进去将为数不多的财物搜罗一空,然后点上火。很快下蔡城中便升起了十余个火头,百姓们当看到自己的家宅被这般焚毁的时候,纷纷发出绝望的哭喊声,不少人还企图挣脱绳索,回头去扑救,但在押送吴兵的枪杆和刀鞘的殴打下,唯一能够得到的就是大大小小的伤疤而已;而更多的人则是痛苦的瘫软在地,留下了绝望的泪水。整个下蔡旧城只是一个守戍发展起来的城镇,无论是面积还是居民都不多,结果在第二天中午前,最后一队百姓也离开了南门。吕宏凯在确认过城中的每一栋房屋和水井都已经破坏无遗之后,才满意的指挥手下点燃了导火索,随着几声巨响,下蔡旧城的三座城门和部分城墙都被炸毁。
  颖水之上,舟船如云,河岸上的行军行列一眼看不到首尾,从高空看下去,便如同一条长龙向东南蜿蜒而行,直指广阔的东南大地。帅船船舱中,坐着一名绯袍男子,正凝神听着下首部属禀告,只见此人其三四十许人,身形魁梧,颔下微须,鼻直口方,若非盲了一目,却是个少见的美男子。
  “禀告霍将军,末将本已经册反了下蔡城守捉使刘安,彼起事成功,却没想到驻守寿州的吴贼趁着大雨连绵之际,出奇兵突袭,将下蔡城夺回,不但刘安被杀,末将也被其所擒!”李押衙跪伏在地沉声禀告道,他大腿上的枪创还没有完全愈合,传出阵阵的剧痛,但更让他觉得难受的不是大腿上的旧创,而是当着主将的面讲述自己兵败的耻辱。
  “喔?”那绯衣男子脸上露出了好奇的神色,问道:“无妨,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过李押衙你说吴贼将领冒着大雨急进,渡河破城,斩杀叛贼,想必那厮所领兵不多吧?”
  李押衙低下了头,他此时的脸上好似要滴出血来一般:“不错,那厮所领兵最多不过六百人。”
  “六百人?某家记得你所领的就有三百精兵了吧?”那绯衣男子的脸上的好奇之色更浓了,问道:“吴军将佐多大年纪了?”
  “敌将最多不过二十,是个弱冠少年!”李押衙的脑袋几乎已经贴到他的胸口了,如果此时地上有个裂缝,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钻进去。
  “不到二十?好一个英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吴军又多出了这么个豪杰!”绯衣男子击掌赞道,他啧啧的感叹了好一会儿,才笑问道:“李押衙,你且将此次战败的详细经过讲与某家听听。”
  “末将遵命!”李押衙深吸了一口气,强自将屈辱的感觉从脑海中驱除出去,开始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回忆起三天前的事情来。
  “三天前,我去见刘安那厮,要求那厮赶快领兵渡淮河攻取下蔡新城……”
  随着李押衙的讲述,绯衣男子脸上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不时打断部属的叙述,提出这样或者那样的问题,他问题并不多,但个个切中要点,很多时候竟然仿佛他当时便身处战局一般,结果待到最后李押衙讲到吕润性借助火铳齐射冲垮了自己的中央战线,获得全胜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在讲述完毕之后,他跪伏下身子,面孔紧贴冰凉的地板,沉声道:“末将无能,部属尽丧,请将军依照军中法度治罪。”
  “罢了,李押衙你起来吧!这次兵败并非你的责任,刘安与你互不相属,事权不一,那厮又的确厉害!倒也输的不冤枉!”绯衣男子沉声道:“来人,搬张胡床来,你腿上有伤,坐下说话方便些!”
  李押衙有些惶恐不安的坐下,正要开口谢恩,那绯衣男子却摆了摆手,问道:“那厮既然生俘了你,却又将你这般轻易的放回来,可有让你带什么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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