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节度(校对)第215部分在线阅读
池塘四周军士闻声先是一静,过了好一会儿才轰然欢呼起来。对于这些已经远征经年的士卒来说,徐温的死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这意味着远征终于结束,他们不用天天晚上躺在阴湿冰冷的地面上,靠着篝火取暖,白天依靠冷硬的干粮充饥,背着冰冷而又沉重的铁甲,去和眼前的陌生人互相厮杀了。终于可以带着恩赏,回到乡里和家人团聚了。想起家中的妻儿父母,草屋田地,还有出征身陨的袍泽,不少人眼里已经满是盈眶的泪水,悲喜交加,激昂的欢呼声很快夹杂着低沉的抽泣声,不由得让人心酸。
此时早有人上前将那栈道修好,吕方一行人上得水榭来,只见地板上横躺着两具尸体,一旁有一名老妇跌坐在地,目中泪光闪动,依然痴了,正是徐妻。地上一尸仰面朝天、虽然脸色紫黑,肌肉扭曲,但吕方还是认得出来正是徐温本人,轻叹了一声,道:“此人虽然所行多有可议之处,倒也是个人物,如今既然已经身故,辱尸之事也就罢了!”说到这里,吕方回头对身后的徐知训道:“徐公子,骨肉之恩不可忘。为防止有人散步谣言,我要将汝父尸首在广陵东门示众三日,三日后你便可将其收去安葬,汝母你现在便可接走,如何?”
徐知训赶紧下跪拜谢道:“大王宽厚,恩及罪人,家父若是泉下有知,亦当自愧,便是结草衔环,也难得报大恩万一!”
众人闻言个个脸色怪异,如王自生这般年纪较轻,城府不够深的几个,干脆嗤笑出声来。这徐知训自己拜谢吕方倒也罢了,居然还替刚刚被吕方逼死的父亲向吕方拜谢,若徐温此时活转过来,也会被这样一个活宝儿子给气的呕血三升,重新死过去了。可徐知训却是脸色如常,仿佛根本没有听到旁人的嗤笑声,恭恭敬敬的对吕方磕了三个头。
吕方微笑地点了点头,伸手将徐知训搀扶起来,好一副君友臣恭的模样,这时一旁的军士将另外一具尸首翻过身来,只见那人虽然早已气绝,但双目圆瞪,嘴巴微张,好似正在瞠目高呼,虎虎而有生气,宛若生时一般。吕方惊咦了一声转身向徐知训问道:“这是何人,倒是生的一副好皮囊!”
徐知训上前一步,仔细辨认了一下,恭声答道:“此人乃是徐温的义子,姓徐名知诰,家父受伤之后,广陵兵权便落在此人手中,最是顽冥不化,这般也是罪有应得!”
吕方看了徐知训一眼,笑道:“那依公子所见,当如何处置呢?”
徐知训小心地看了看吕方脸上神色,对方脸上笑吟吟的,一副团团富家翁的模样,却是全然猜不出真意,心中不由得一虚,一咬牙低头答道:“这等逆贼,依照法度,自当五马分尸,于广陵各门示众,以儆效尤!”
“哦?”吕方应了一声,在徐知诰尸首旁绕了一圈,打量了一会,却不置可否,并没有立即表态赞同或者反对,一旁的徐知训心中却是越来越发毛,他垂首静待,虽然已是冬季,但他的鬓角还是渗出一滴滴汗珠,沿着脸颊滑落下来,一滴滴落在地上,便好似一滴滴蜡汁落在徐知训的心上一般。
“既然徐公子这般说,那此事便由公子来处置吧!”吕方突然笑道:“广陵城中情形,公子也清楚的很,既然如此,便一事不烦二主,也请公子多花些心思一起处置了吧!”说罢,便挥了挥手,自有人将徐知训引领下去。徐知训刚刚走远。一旁的王自生便出行躬身道:“那徐知诰虽为仇敌,但力战不屈,以身殉主,端的是条响当当的好汉子,胜过徐知训那厮百倍。大王您能够对徐温法外施恩,为何却要让徐知训对此人施以酷刑?实在是让志士丧气。”
吕方闻言莞尔,笑道:“志士?自生你说的是你自己吧!”一旁众人闻言不由得哄笑了起来,王自生毕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战阵上白刃箭矢也不曾避让过,但在众人的嗤笑之下,却是有些心虚,口中嘟囔了两句。一旁的陈允笑道:“大王此举必有深意,王小将军只管照着去做便是没错,再过两年你便明白了!”
“无耻之尤!”众人心中都闪过这个念头,可表面上都不得不装出一副赞同的模样,齐声应和。其实之中几个心思敏锐的已经猜出了几分吕方的心思,他故意让徐知训做这等惹人怨恨之事,便是因为此人立下大功,不得不论功行赏,给予官爵,但又害怕徐知训狼子野心,遗祸无穷,便故意让将那些惹人怨恨之事交给他做,也好保持自己手上干净。只是这等人主的阴微心思即是少不得,却也不可拿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布出来,做臣子的这时候还是装做没看见为上。
吕方看了看,觉得此间事情已经处置完毕,便退出城外,回到镇海军大营之中,换了一件酱色圆领袍服,只带了陈允一人,便来到后营一顶戒备的十分森严的帐篷,早有看守将佐替其挑开帐帘。吕方进得帐来,只见帐内的矮几后坐着一名中年华服妇人,妇人身旁有一个七八岁的孩童正在矮几上用手指写写画画,口中还念叨些什么,倒也自得其乐,正是史太夫人和杨隆演二人,两旁各站着一名健妇,乃是看守这母子俩的。那孩童听见吕方进帐的脚步声,抬头看见这两个陌生人,脸上现出惊惶之色,转身便扑入那史太夫人怀中。夫人将孩童纳入怀中,虽然竭力装出一副镇定的模样,但吕方不难从对方颤抖的衣袖下摆里看出她心底的恐慌。
吕方打量了一下帐中布置,只见各种家什一应俱全,暗自点了点头。这时,吕方低咳了一声,身后的陈允会意的使了个眼色,那两名健妇便小心退下,此时帐中便只剩下吕方、陈允以及史太夫人母子四人。
“太夫人,弘农王!某家便是吕方吕任之!”吕方整了整头上的纀头,唱了歌肥诺道:“此番于二位见过礼了!”
太夫人见状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应对,是下拜还礼还是厉声叱呵,正当此时,她怀中的杨隆演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哭闹起来,将太夫人倒弄得手忙脚乱,一旁的吕方和陈允见状,不约而同的对视了一眼,从对方脸上都看到了一丝苦笑。
史太夫人好不容易才将怀中的孩儿安抚好了,对吕方叹道:“今日让吕公见到这般窘态,某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某今日就问一句话,吕公打算如何处置我们娘俩?”
饶是吕方一张脸皮早已千锤百炼,比起广陵的城墙来只怕也薄不了几分,此时面对孤妇稚子也不禁有些尴尬,早已在腹中打好了的稿子一时间也说不出口。一旁的陈允赶紧接口答道:“太夫人请放心,我家主公看在先忠武王的面子上,不会为难二位的。此番主公微服而来,便是为何与太夫人相见方便的。”
史太夫人也是灵醒的人,立刻便听出了陈允话中深意,吕方此番来若是身着后梁所策制的袍服,他们二人的身份便只有俘虏一个,但此番便服而来,其中的机枢便多了许多,想到这里,史太夫人精神立即一振,敛容福了一福,道:“自从先夫去世之后,淮南便是多事。如今局势便是这般,若能保全杨氏一族性命无忧,吕公但有所命,妾身无有不从!”
“太夫人但请放心!”吕方闻言大喜,笑道:“先武忠王行善甚多,自当遗泽百代,若太夫人应允了某家此时,淮南之珍,吾自当与杨氏共之。”原来此时广陵既然已下,淮南作为一个整体的势力便已告瓦解,周边其他势力自然也会竞相侵吞拉拢,想要分一杯羹,吕方自然也不会落于人后。固然已经占据了淮南腹心地带的镇海军据有最大的优势,但这种争夺战光是有强大的武力并不够,名分、政治、人情乃至很多其他方面的“软实力”也不可或缺。如果作为杨行密遗孀和杨隆演监护者的史太夫人,就是说服淮南诸将的最好人选了。和徐温不同,已经有了强大班底的吕方并不在乎史太夫人在这个过程中获得更多的威望,自然也不用对他们的生命有什么危害了。
第125章
尾声(二)
这时一旁的陈允从袖中取出一封帛书呈送上来,吕方随手接过递给史太夫人。史太夫人接过一看,帛书上罗列着都是名姓官位。史太夫人正不知对方用意,便听到陈允在一旁解释道:“这些人都是淮南州郡中的刺史守将,其郡县处于各方势力的夹杂之处,现在正摇摆与不定于各方势力之间。请太夫人向他们修书一封,劝其择善而从,否则若是大兵一动,则玉石俱焚,那时便悔之晚矣!”
史太夫人这才反应过来,她也非一般庸碌妇人,心知自己母子乃至杨氏一族的生死都取决与眼前这个无语也带着三分笑意的中年男子之手,便将那帛书放在一旁,沉声问道:“若妾身听命从事,此番事了之后吕公当如何处置妾身母子二人?”
吕方闻言,脸上闪过一丝讶色,他故意将这史太夫人单独关押了数日,晾在一旁,其目的就是用时间来增加对方的压力,从而打消掉对抗的意志,方才进帐时吕方也满意的发现史太夫人对于自己的出现现出惊惶之色,本以为可以很顺利的攻破对方心防,却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恢复了镇定,还企图讨价还价,果然不愧为杨行密遗孀,先前自己倒是小看了她。不过眼下形势比人强,倒也不害怕她翻过天去,想到这里,吕方笑道:“某家在杭州灵隐寺旁有处庄子,景致倒也清幽的很,若太夫人不嫌简陋,某愿意将此庄相赠,不知太夫人意下如何?”
史太夫人闻言,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好一会儿才渐渐恢复过来,低声道:“吕公美意,妾身心领了,只是妾身经历此番事后,只觉得罪孽深重,与尘世再无留恋,田庄之物便不愧领了,只求能与这孩子出家,以修来世,为亡夫祈求冥福,不知吕公可否应允?”
“这杨行密的遗孀闻弦歌便知雅意,果然不凡!”吕方听到这里,心中不由得暗自感叹,方才自己刚刚露出一点口风,这女子便猜出自己的底线是她和杨隆演必须离开根基深厚的淮南,而且要出家,立刻表示接受,从而保住了母子二人的性命,其眼光和果决,莫说是女子,便是在男儿丛中也少有能及的,若非为女儿之身所限,只怕今日胜负如何还属未知,不过若是今日放过了她母子二人,会不会是留下他日的祸根呢?想到这里,吕方的目光突然转冷,扫过眼前史太夫人和杨隆演身上。那杨隆演正是七八岁的稚儿,最是敏感,吕方心中起了杀意,他便立刻觉得遍体生寒,如坠冰窟一般,本能的扑到母亲怀中,啼哭起来。
“演儿莫哭,莫哭!”史太夫人一边轻声安抚孩儿,一边小心地打量着吕方的脸庞,凭借一个女人的直觉,她也感觉到了此时自身的危险处境,但她能做的也只能等待命运的安排了,也许这就是乱世之中为命运拨弄的人们的悲哀了。
杨隆演的哭声将吕方从思忖中惊醒了过来,他看了看地上的史太夫人与杨隆演,暗想对方既然已经同意离开广陵,在灵隐寺出家,那灵隐寺如今几乎已经算是自己家庙,这般一来便等于在自己的软禁之中,凭他们母子二人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自己又何必像朱温一般将事情做得那么绝,惹来一个臭名呢?想到这里,吕方脸上堆满了笑容道:“太夫人如此想,定然是前世的宿慧,某家倒是艳羡的很。不过太夫人倒也不必急着出家,那庄子便在灵隐寺旁,乘步舆来回也不过一刻钟功夫,太夫人若想修行在家亦可。杨氏族人亦可在一旁聚居,也方便得很。否则若是世人听了,只怕还误以为吕某欺凌孤儿寡母,这等罪名可是担当不起!”
史太夫人点了点头,道:“吕公既然这般说,妾身便听凭安排了!”她怀中的杨隆演此时也仿佛感觉到账中气氛的放松,也渐渐停止了哭泣,从母亲的衣缝里偷偷的窥看着吕方的容貌。
“那好!陈掌书你留下听侯太夫人吩咐,某家还有些事情要去处置,便先走了!”吕方吩咐了陈允一句,便对史太夫人施了一礼,便施施然独自离去了。陈允恭恭敬敬的对吕方离去的背影的行礼,待到其离去之后,方才转过身来,笑道:“太夫人,请开始写信吧!”
吕方将手中的书信放回几案上,此时外间传来一阵更声,侧一听,已经是二更时分,才觉得困倦的很,不由得打了个哈欠。一旁静候的陈允见状劝说道:“时候已经不早了,不如大王且安歇了吧,剩下的几封书信臣下明日再拿来与大王审阅!”
吕方看了看几案未曾审阅的那叠书信,还有四五封的样子,苦笑道:“罢了,还是加把劲看完了再说吧,我今夜看完了,信使便可连夜出发,若是到了明早再看,使节便只有等到明早了,这等事情本就是早一步便主动一步,懈怠不得!”说到这里,吕方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又捡起一封书信细看起来。原来吕方走后,陈允便逼着史太夫人依照帛书上的名单,与各州郡守将写信,直到晚饭时分方才完毕,毫不耽搁的便带来吕方这里,君臣二人一封封审阅,唯恐这信中有什么密语蹊跷,反倒引来反效果。待到两人将所有的书信审阅完毕,陈允立即遣人招来在帐外等候的信使们,逐一派出,待到一切完毕,已经是三更时分,君臣二人对视,发现对方脸上都是困倦之极,不由得苦笑了起来。
陈允取出茶具,炭炉,一边烧水,一边叹道:“大王,信笺已经发出,只是不知效果如何?”
“行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等已经尽力而为,其他的就不是我们能够控制的了!”吕方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陈允熟练的摆弄着茶具,此时炭炉上的水已经泛着水花,眼看就要滚了。陈允小心的将研碎的茶饼放入茶碗中,一边看着炉子上的水是否滚了,一边笑答道:“若这般说,臣下便放心了,大王天命所归,何人不知,此番定然大事成谐,臣下这些先恭贺大王了!”
吕方手中玩弄这一只舀取茶汤的木勺,盘算道:“天命之说虚幻的很,不足为凭,不过梁国宿将多死,其兵虽多,但却无可节度方面的大将,朱温北有强敌,无法亲领大军南征,无力大举,最多遣一偏将领数万人遥为支持罢了!相比我方胁连胜之威,以舟师运兵,士卒无疲敝之苦,彼无可当我者,料淮上诸州多半归附于我!”
“大王所言甚是!”陈允击掌赞道,此时茶炉上铜壶中水已滚开,他赶忙提起铜壶将沸水冲入茶碗中,只见翠绿色的茶汤在碗中翻滚,泛起阵阵白气,沁入吕方的鼻孔中,只觉得又是暖湿又是清香,舒服的很。吕方满意的打了个喷嚏,继续盘算到:“至于其余南方诸势力,其自保之心有余,进取之心不足,我若急于用兵,彼等必然联合起来,支持与之相邻的淮南诸州与我为难,若是初战不胜,必为多难。既然如此,不如对淮南诸州以羁縻之策,委以州郡之位,许以封疆之权,缓缓图之,彼辈本有狐疑之心,不过吴越同舟,同害相求罢了。若见我息兵养士,并无图他之心,彼等必然自相疑惑,不攻自破,那时我再以大兵相临,必能有事半功倍之效!陈公以为如何?”
“主公庙算远略,这般一来,多则五年,少则三年,这江淮之间必为我国所有!天下英雄虽多,他日必为主公所擒!”陈允那张丑脸兴奋的几乎都要透出光来:“只是这样一来,我方定都杭州,他日无论是北上青徐,还是西向荆楚,都局促了些,这迁都之事主公是否已经有了计量?”
“陈先生果然是本王的腹心!”吕方笑道:“深夜烹茶议事,倒也风雅的很,不如我们君臣二人便效仿先贤,各自在掌心中写下心中的答案,看看是否相符?”
“如此甚好!”陈允笑道,便取了笔来呵开了,小心的在左手掌心写下了,又将笔给了吕方,待到吕方也写好了。陈允小心翼翼的伸出左手,翻过掌来,只见烛光之下,赫然写了两个字——“白下”。
“不知主公以为如何?”陈允问道。
吕方没有回答臣子的问题,也翻过了自己的左手,陈允的脸上现出狂喜的笑容:“臣下惶恐,不意与大王偶合!”只见灯光之下,吕方的左掌赫然上写了两个字“建邺”。
第126章
尾声(三)
六天后,洪州,这座已经有千余年历史的古城在钟传死后的短短数年时间里,已经数易其手。从城内外随处可见的残垣断壁和往来行人脸上的饥色不难看出,刚刚离去不久的战乱给这里带来了多么沉重的伤害。
街角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街道上的行人本来麻木愁苦的脸上现出了恐惧的神色,纷纷退到两旁的水沟旁,跪伏在地,一动不动。很快,从街道拐角处走出一队披甲士卒,簇拥着一座乘舆,从他们黝黑的皮肤上的纹饰和耳边鼻孔上的饰环来看,这些士卒并非是本地人,倒有些像是被古人蔑称为“南蛮”的南方少数民族,在镇南军西部和南部的山脉区域里有不少这种蛮子,他们聚族而居,互不相属,大者吞小,弱者服强,当年钟传手下的镇南军中就有部分是由这些“蛮子”组成的,但一般只是作为辅助或者炮灰存在,像这般大摇大摆的行走在洪州这样的统治核心大街上,倒是极为少见。
钟延规坐在乘舆中,正皱眉沉思些什么。此时他的容貌和几年前已经大相径庭,他颔下浓密的胡须已经刮得干干净净,昔日饱满的两颊凹陷了下去,嘴角现出两条细纹来,一副愁苦之像。若不细看,又哪里能看得出这乘舆上坐便是那个豪勇雄壮,孤身拜祭亡父,又杀出洪州的钟延规呢?
这时一人从行伍后快步赶了上来,至钟延规身旁附耳低语道:“留后,广陵那边传来消息,六天前镇海军已经破城!”
“嗯?”钟延规抬起头来,脸上并无讶异的神色,更多的是沉重,那亲信见钟延规这般模样,低声劝慰道:“主公何必忧虑,您不是早就向那吕方行款,依附与他,他攻下这广陵,也算是我方一大臂助了。”
“臂助?”钟延规苦笑着摇了摇头:“吕方是何等人物你难道不知道,他若是淮南相持不下,腾不出手来倒也会出兵相助,不允许他人插手江西之地,可他现在已经攻破广陵,一旦腾出手来,又岂会放过我们?只恐从今之后洪州再无宁日呀!”他感叹了两声,转而问道:“广陵城破,徐温呢?还有杨隆演他们呢?”
“徐温自杀,被悬首北门,杨隆演已经落在吕方手中,生死不知。”
“当真是什么不顺什么来!”钟延规摇头道:“徐温身死倒也罢了,杨隆演若是落在吕方手中,他必会拿这个大做文章,本来他就军力雄厚,又有了这大义名分,两厢结合起来,稍加招抚,只怕这淮南诸州十之八九都会落到此人手中。”说到这里,钟延规神色越发苦涩,嘴角的那两道细纹越发深陷,整个人好似一下子老了十岁一般。
钟延规身旁那亲信闻言苦思了片刻,突然得计道:“留后,吕方兴盛,湖南马相公必然顾忌,他本就对留后颇为借重,我们何不向其借兵,我们两家合兵,又具有上游之势,未必不能与吕方相抗衡。”
钟延规低咳了一声,那亲信才警醒了过来,原来此时钟延规身旁随侍的那些“蛮子”兵便是湖南马殷借与钟延规的,在这些兵面前说话自然要注意些。先前吕方在润州大破淮南兵,徐温没奈何只得遣使紧急从江西召回周本、刘威,而委任钟延规为镇海留后,想要利用此人在江西的潜势力牵制住已经依附吕方的危仔倡,免得己方撤兵之后整个江西落入吕方手中。可徐温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钟延规在周本、刘威面前信誓旦旦忠心耿耿,可他们两人前脚刚领兵走了,钟延规后脚就将留在洪州的淮南军官尽数擒拿送走,宣布易帜投靠吕方。当然钟延规也知道在这个乱世不可只投靠一家,要给自己多留一条后路,便暗中遣使向湖南马殷借兵,以挟“马”自重,壮自己声势,马殷也乐得支持他来将应付镇海军未来的威胁,湖南当时多有蛮人,马殷便征调了千五蛮兵给了钟延规。钟延规拉着这张虎皮来吓唬江西本地豪强,一手打一手拉,竟然让他将零打碎敲的占据了江、洪二州和吉州一部分,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为了江西境内最大的一股势力。这些事情吕方也看在眼里,只是正全力和淮南相争,一时间也抽不出手来应付江西的事情,便全只当不知道,对于钟延规遣使前来之事,只是派出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官员应付着,却并不表态。
此时一行人到了故镇南王府,钟延规与亲信回到房中,待到婢女上过了茶退下后,那亲信问道:“臣下方才陋见,留后以为如何?马公宽厚,若您开口,其必会遣兵相助的。”
钟延规摇了摇头:“我倒是不担心马公是否出兵的事情,毕竟吕方如今已经据有下游之地,而马公位居上游,两方形势必有一战。马公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这点,既然反正必有一战,那在别人地盘上打总胜过在自己地盘上打。只是……”
钟延规说到这里突然止住了,那亲信也不是傻子,听出了主上话中的未竟之意。钟延规现在据有的江、洪二州位于长江中游,若他投靠马殷,无形之间等于是把马殷的防线向前推进了一大段,马殷自然是会笑纳的。但这同时压缩了两大势力间的缓冲区,也是对刚刚占领江东淮南之地的镇海军的直接威胁,在广陵已经被攻陷的这个时候,吕方很有可能立即整师西向,逆流而上,先将钟延规这个碍眼的钉子先拔掉再说。这样一来,钟延规投靠马殷的行动不但不能自保,反而成了招祸,到时两军对垒,就算不打仗,光是征发民夫,搜集粮秣,就能将所在之地吃成一片白地,打赢了的一方也是他钟延规当然的主人,这场战事哪方胜负暂且不论,他钟延规最大的输家是当定了。
那亲信思忖了许久,最后建议道:“既然如此,留后不如遣一使者前往广陵,名为道贺,实际也探探吕方那厮的口风,再做决定如何?”
钟延规点了点头,道:“可以,你且先去后面府库中挑些贵重点的首饰器皿,道贺完后再去探望一下我那妹子。”他的意思很明显,既然钟媛翠是吕方的爱妾,不如先搭上这层关系,为将来做个铺垫。
“喏!”那亲信领命后转身离去,只留下钟延规一人在屋中皱眉苦思。
这样的一幕此时几乎发生在每一个外郡刺史、州将堂上,在广陵这一旧有权力崩塌,新的权力核心尚未建立的这个空挡期间,他们每一个人都必须做出自己的选择,失败者付出的代价就是权力、地位乃至自己和族人的生命,而胜利者就得到更大的权力和更高的地位,这就是生活在乱世中的铁律——赢者通吃,危险而又无奈,只有极少数幸运者才能生存下来拥有一切。
随着时间的流逝,使者往返于广陵与淮南各州郡之间,那些摇摆不定的刺史州将们渐渐确认了广陵新主人的态度:他只要求名义上的宗主权,只要他们可以缴纳一笔象征性的税款和保持善意的中立,镇海军就不会干涉他们对现有地盘的控制。当然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明白这一切都是暂时的,当镇海军这头猛虎消化完腹中的食物,从巨型猫科动物饱餐之后常有的那种慵懒状态恢复过来的时候,他们的面前又会出现那道永恒的选择题——站在哪一边?不过这不重要,乱世中的人们看得都不远,为了将来而损失现在可不是什么明智的举动。于是绝大部分州郡在经过一两个月的讨价还价后,都接受了镇海军的条件,名义上承认了吕方对广陵权力的继承和对自己的宗主地位,与之交换的是,吕方也承认了这些人对现有地盘的控制为合法,至于那几个极少数的顽冥不化的家伙,在占据压倒优势的镇海大军的进攻下,很快就土崩瓦解,首级被悬挂在所在地的城门上,族人被杀死或者没入官府为奴。当然那些与镇海军表示臣服的人们对于这些协议也并不像他们口中所说的那么忠实,他们或多或少的与相邻的势力有着这样或者那样的联系,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人总要给自己和族人多留一条后路吧,对于这点吕方也很清楚,他明智的将细作报来的各种消息视若不见,只是将其整理成册,放入箱底,也许某一天他又会突然想起其中的某一条,作为一个君主,不但要记住一些东西,还应该在正确的时候能够忘掉一些东西,对于这个道理,吕方是很明白的。
总之,在五个月之后,也就是后梁开平四年,唐天佑七年,公元910年四月,吕方在完成对淮南旧有地盘和江西之地的名义控制之后,迁都升州,改名金陵,又名神京,以旧都杭州为东都(杭州在南京的东南方),在广陵建扬州大都督府,节度江北诸军,由李严承旨宣制,自称吴王,尚书令,兼领淮南、镇南、镇海、武昌四镇节度,扬州大都督,历史上为了和杨行密建立的吴国政权相区分,而称之为“吕吴”。
第六卷
天意
第001章
暴雨
公元917年,唐天佑十四年。
瓢泼的大雨浇在地上,就好像天河乍破,河水倾泻在大地上,举目望去,天地间仿佛有一道半透明的帘布架设,透过雨幕,数丈外便看不清楚人脸,远远看去只能看见一片模模糊糊的黑影。无数的人马行进在官道上,在无数只腿脚的践踏下,平日里夯制的如同邸石的路面此时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泥潭,无数的人和牲畜都在这里一步一滑的挣扎着,远远望去,竟然看不见首尾。
路旁的高地边缘,一名将领,正凝视着行进中的军队,暴雨抽打在他的蓑衣上,就好像无数只长鞭抽打在他的身上,但他还是站的笔直,身形一动不动,便好似一支笔直的长枪。此时那将领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他转过身来,只见一名浑身泥泞的军官一步一滑的赶到面前,他身上的挡雨的斗笠和蓑衣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整个人被雨水淋得透湿,便如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此人赶到那将领身旁。躬身喊道:“都督,雨太大了,前面的路更糟糕,完全就是一个大泥潭,不要说辎重车马,就是步卒也是三步一滑,五步一跤的,这样下去不成的,不如且退兵吧!”
“退兵?”那将领冷哼了一声,只见他两道剑眉斜插入鬓,生的英挺异常,虽然脸色早已被暴雨浇的如铁青一样,但整个人却丝毫没有畏缩之态,他上前一步,冷声道:“刘贼挟持下蔡城降,寿春危在旦夕,如今不过是下雨便要退兵,若是粱贼的箭雨落下来,你们岂不是要解甲等死了?”
“末将失言,罪该万死,请都督治罪!”那军官被主将这番话抢白,立刻吓得跪伏在泥泞之中,一动也不敢多动。原来这披甲主将不是别人,便是吴王吕方的嫡长子吕润性,经过这些年来在军中的历练,他已经长成了一个刚毅英挺的青年人,如今正担任寿州观察使,都督淮西诸州军事之职。数日前,驻守寿州旁重要城戍下蔡的部将刘安突然叛变,归降后梁。那下蔡城位于寿州之北,淮水西岸,自古便为淮上要戍。其城有新旧两座,旧城在淮水西岸,新城在淮水之东,硖石山下,两城隔河相望,扼守淮水咽喉。下蔡之地,北面是颖水入淮之口,南有淝水入淮之口,三条河道汇集于此地,乃是交通枢纽,若是吴军控制了此地,便断绝了淮水南北和东西两个方向的交通,可以保护寿春的安全,有效隔绝沿淮来犯之敌;反之后梁军队控制了此地,则可以切断吴军从广陵沿着运河北上然后逆淮河而上和沿着淝水北上两条援兵的道路,形成对寿州的半包围态势。那刘安所在的便是上蔡旧城,位处东岸的新城由于位处后方,守备兵力要单薄的多,而且此时说不定刘安已经得到了后梁援兵的增援,已经渡河对新城发起猛攻了。所以吕润性才不顾暴雨,以吴国储君之尊,亲领精兵北上,赶往下蔡。
“起来吧!”吕润性走到军官身旁,轻拍了两下他肩上的甲胄,沉声道:“我知道士卒行伍辛苦,但你在军中也呆了这么多年了,难道对上蔡城的紧要之处还不知道吗?若是此地易手,寿州门户便大开,而寿州便是淮西的大门。如今父王正督兵讨伐马楚,战事正是紧要时候,我身为人子,又岂可让他为此处分神?下雨行军是难,但下雨也会让刘贼不备,才能出其不意。今日莫说是大雨,便是下刀子,你们明天天明前也必须给赶到下蔡新城!”
“喏!”那军官应了一声,爬起身来,沉声道:“都督请放心,末将今日便是累死在路上,也不会耽搁了行程!”说罢便要向高地下跑去。
“且慢!”吕润性伸手拦住那军官,伸手解下身上的蓑衣,披在那军官身上道:“且先披上这挡挡雨,待到攻下下蔡城,斩得刘贼之首,本都督自当大摆酒席,为将士们驱寒!”
那军官看到吕润性以少主之尊,竟然解下雨具披在他身上,自己却站在雨中,一时间竟然推辞,呆站在那里。正当此时,下面的官道上突然传来一阵嘶鸣声,原来一辆大车陷入泥坑之中,可拉车骡马蹄子陷在泥泞的官道上连连打滑,任凭赶车的车夫如何抽打,那大车还是在泥坑中动弹不得,将官道堵了一大半,行军的队列一下子混乱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