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节度(校对)第182部分在线阅读
本寂听了心中一动,钟匡时这话虽说懦弱了点,但在此时只怕也是唯一的出路了,毕竟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若是不识相点,等到毒酒白绫过来,那时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正当此时,屋外传来一阵敲门声。钟匡时站起身来,脸色顿时变得惨白,看了本寂一眼,才颤声问道:“什么人?”
屋外有人恭声答道:“小人受大王之命,请钟留后,夫人以及本寂禅师前往赴宴!”
“赴宴?”钟匡时顿时一惊,已经是惊弓之鸟的他此时将所有的消息都变成了噩耗,他压低嗓门询问道:“禅师,莫不是鸿门宴吧?”
本寂还来不及回答,一旁的钟夫人再也忍耐不住,冷笑道:“我等此时不过一阶下囚耳,吕方遣一童子持刀来便可杀尽我等,何必这般大费周章,郎君你这般多疑,只怕不待人家杀你,自家都吓死自己了。”
本寂苦笑道:“夫人所言虽然偏激了点,但确属实情,依贫僧所见,吕相公乃是好意,使君还是放心吧!”
钟匡时起身收拾了一下身上衣衫,开门出来,只见阶下站着一人相侯,青衣皂鞋,打扮的颇为干练,脸上笑容满面。看到钟匡时出来先敛衽行礼,然手侧身伸手做了个延请的手势。钟匡时见状才把一颗心放到肚子里,他此时也不敢托大,也微微拱了拱手还了那人一礼,接着笑道:“请先生带路!”
那青衣侍从在前带路,过了两重院落,到了一处园林门口,便停住脚步,指着园中一处红瓦亭顶处笑道:“列位请进,大王便在那亭子中等候三位,这园子非极端亲密之人都不得进入,小人只能送到这里了。”
三人进得园来,只见这园子林木森森,多半是桂花树,如今已是九月时分,正是桂子花开之时,一阵阵浓郁的桂花香扑鼻而来,几欲让人醉倒。钟匡时等三人走在林间,一时间也忘了自己身为人虏的现状。那亭子从园外看过去不远,可林间道路曲折,三人又无人带路,结果走了足足半刻钟方才到了亭前,只见亭前站着一人正披甲挎刀相侯,三人也都认识的,正是王自生。
钟匡时见了这冤家,脸色不禁一变,下意识便要后退。王自生也看到来人,抢上两步,躬身行礼道:“钟郎君请恕末将甲胄在身,不能全礼!大王正在亭内相侯,列位请进吧!”
钟匡时见这般情况,也只得挤出一脸苦笑还了一礼,向亭内走去。王自生抢到亭门,替三人揭开门帘,待三人都进去之后,自己也进得亭来,站在吕方身后。
钟匡时刚进得亭来,便听到一个惊呼声,定睛一看却是自己的小妹钟媛翠,只见钟媛翠双目圆瞪,一只手掩住檀口,脸上满是不敢相信的神色,钟匡时还也是吃了一惊,还来不及打招呼,钟媛翠便跳起身来,一头扑到哥哥的怀里,哭泣起来。钟匡时一开始吃了一惊,接着心头滑过一股暖流,他经连番大变之后,心态也有了很大的变化,对亲情较之往日也多了几分看重,更不要说他将小妹送到杭州来与吕方结好,内心深处也不无歉疚之意,此时情不自禁的伸手在钟媛翠的头上抚摸起来。
钟媛翠在钟匡时怀中哭诉了一会儿,突然站直身子,问道:“哥哥,你不是在洪州吗?怎的也来杭州了,延规哥哥他现在如何?”
钟匡时被小妹这一问顿时愣住了,难道她还不知道所有发生的事情吗?他向亭子中人望去,只见首座上的是一个四十许人的紫袍男子,头上未着冠冕,脸型圆润,颔下微须,观之和善可喜,应该就是此间的主人——镇海军节度使吕方;吕方身旁坐着一名华衣妇人,端庄秀丽,应该就是他的正妻;再就是披甲持刀站在吕方身后侍卫的王自生,此外其间便再无他人。钟匡时推开小妹,对吕方躬身行礼道:“在下拜见吕相公、吕夫人!”
“免礼免礼!”吕方笑道,却没有起身,堂堂的受了钟匡时一礼:“钟留后遣陈掌书与我家修好,共抗吴贼,本王深以为然。后来得知吴贼围洪州,形势紧急,本王出兵不急,只得遣王虞候去洪州与留后联络,商讨共同对敌之事,却没想到形势突变,洪州已经失陷。幸喜他见机快得很,搭救钟留后及夫人、本寂禅师,将其一齐救到杭州来了吗,这倒也时不幸中的万幸呀!”
钟匡时听了一愣,他也不是傻瓜,岂会相信这王自生来洪州是为了联络共抗淮南军的,更不要说后来劫持自己一家人前往两浙,分明是不怀好意。但这个时候形势比人强,在别人地头上也不好撕破了脸,只得强笑道:“匡时这里谢过相公厚恩了,多亏王虞候一路上大智大勇,若是落在吴贼手上,那后果便不堪设想了。”说到这里,钟匡时便对王自生唱了个肥诺,王自生赶紧躬身回礼。
钟匡时与吕方两个人假戏真唱,硬生生弄出一副融融的气氛来,这自然是骗不过本寂、与钟夫人两人,但钟媛翠却不知晓其中内情,还真以为吕方听说洪州危急,便派出得力手下去搭救自己这个送上门的大舅子。她本就对亲情看的极重,此时自然对吕方满是感恩之心,只是当着众人的面不好意思说出来罢了,一双乌亮的眼睛却是忽闪忽闪地看着吕方,感情溢于言表。
吕方与钟匡时又寒暄了几句,三人便分别坐下,六人围坐在矮榻上,边吃边谈,时间倒是过得飞快。本寂与钟匡时都是久闻吕方的名声,却是第一次与其相见,随着交谈的深入,两人发现此人虽然身世低微,又是武人,但谈吐文雅,倒好像是修习多年的儒士一般。本寂更是发现吕方话语间对民生极为看重,这是他在钟传身上曾经看到的,突然本寂心头闪过一个念头:“也许这个人更适合担当江西之主这个责任!”
酒过三巡,吕方放下酒杯,笑道:“我今日宴请三位,固然是为三位接风洗尘,却还有一个目的。”
钟匡时等三人心头咯噔一下,心中同时暗想道:“今天的正题到了。”钟匡时强自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笑道:“匡时敢问其详!”
“本王听说钟留后的夫人乃是抚州危公的爱女,不知是否属实?”吕方笑问道。
“不错,内人正是危公之女!”钟匡时点头答道,心中暗想吕方莫不是要凭借这个关系向危全讽勒索不成?
“那就好!”吕方点了点头,笑道:“我方才说的事情便是这桩,既然钟留后乃是危公爱婿,那留在杭州便不如留在抚州。危公治理抚州二十余年,在赣南根基深厚,钟留后若得危公支持,兴复大业必有所成!”
钟匡时顿时被吕方给搞糊涂了,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对方是要把自己送回给危全讽不成?那他当时又何必将自己辛辛苦苦抓来?莫非当真是他所说的,那王自生是为了保护自己才将自己一行三人抓到杭州来的?吕方遣兵占领饶州也是为了更好的抗击淮南军?
吕方看到对方半信半疑,便用肯定的语气重复道:“不错,我的意思就是要将钟留后一家人送到抚州去!”
“什么?”听到吕方这般说,莫说是钟匡时,就连本寂、钟夫人都大吃一惊。这也太不符合乱世中的常理了,此时的钟匡时虽然已经只是孤家寡人,但不管怎么说,朝廷委任的镇南军留后还是他,借助他这个名号,吕方不但能名正言顺的攻略江西,还可以招降不少土豪,减少不必要的阻力。更不要说钟夫人这个危全讽的爱女,抓在手里纵然不能挟持住危全讽,但起码可以使对方有所顾忌,这在未来的江西争霸战中是万分有利,想到这里,钟夫人不由得上下打量起吕方来,难道此人当真不打算图谋江西的地盘?
钟匡时虽然是又惊又喜,但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能够这般容易的脱身,便小心翼翼的试探问道:“既然如此,那吕相公打算安排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呢?”
“那就要看留后打算何时动身了?”吕方笑道:“若是夫人想念危公的紧,本王此次饭后便可安排人手送三位前往抚州。”
钟匡时这才确定了吕方是真的打算释放自己三人,他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使得吕方这般做,但还是又惊又喜地说道:“本来还想叨扰吕相公几日,只是拙荆城破之后,万分思念家严,若是吕相公觉得方便的话,我等便明日出发,不知可否?”
“那好,自生,你且去安排一下,明日便送留后他们出发,不得有误!”吕方倒是爽快的很,立刻向身后的王自生下令了,接着他举起酒杯,笑道:“既然如此,那这次便既是三位的接风宴,又是送别宴了,不恭之处,还望三位海涵!”
第032章
夫妻
钟匡时等三人这才相信吕方方才所言是真,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何如此,但也都喜出望外,感谢之词顿时如潮水一般涌了出来,吕方也只是听着,脸上只是笑吟吟的神色。身旁的吕淑娴接口道:“三位不必多礼了,三位到了抚州,便请代我家郎君向危公致好,吴贼势大,我们两家合则两利,分则两害,只有连枝同气,才是求存之道!”
三人赶紧连连称是,钟夫人更是与吕淑娴两人叙了年齿,吕淑娴年长一些,便结拜为姐妹,一时间亭中气氛融融,仿佛一家人一般。待到宴罢,自有人引领三人与钟媛翠同去歇息,只留下吕方与吕淑娴夫妻二人,吕淑娴突然笑道:“郎君倒是舍得,竟然将王小郎辛辛苦苦弄来的这三人轻易的便还给了危全讽。”
吕方笑了笑,自斟自饮了一杯:“这也是没办法,谁叫这钟匡时这么无能,将老父留下的本钱这么快折得干干净净,让淮南军占了江、洪二州,如今江西已经门户洞开,又对危全讽那些本地土豪先声夺人,除非我立刻出兵去江西,否则此人留在我手中只是有害无利。”
吕淑娴皱了皱眉,问道:“就算郎君觉得现在还不是出兵江西的好时机,可这三人身份特殊,扣在手里也总有些用处,起码也能让危全讽有些顾忌吧。”
“夫人,你还是不了解危全讽这等人物,像是他这等乱世打拼出来的枭雄,对权位看的最重,他将女儿嫁到钟家,本就是人质,可听王公回来所说,钟传还没死,他在抚州修筑新城,训练军士,打制军器,所做的哪一件不是触犯忌讳的勾当,那时他又何尝在乎过自己女儿的安危呢?那时候他不在乎我现在拿着这三人又岂能挟持的住他不成?与其这样这般不如还给危全讽,不但可以做个人情,而且也让其多一份争夺镇南军节度使的底气,反正我现在的头号大敌就是要对于淮南军,只要他不归于淮南宇下,我们就赚到了,一个钟匡时又算得什么。”
吕淑娴点了点头,静静地看着神采飞扬的丈夫,随着吕方地位日高,心机也越发深沉,像这等将心中谋画和盘托出的情形也越来越少,尤其是在众人面前,永远都是那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众将对其的敬畏之心也越发地重,只有偶尔在自己面前还流露出一点点昔日模样。注意到这种变化,吕淑娴的心里非常矛盾,作为一个妻子,她自然不喜欢丈夫变成这个样子,用她自己的话说,她宁愿吕方一辈子都是淮上的那个庄中田客,每日里在田里辛苦完之后回到家中,吃了饭后,抱着自己说些没脸没皮的笑话,这般过上一世最好;可她的理智又在告诉她,自己的丈夫绝对不是那种能够这样过上寻常一世的田舍汉,吕方就像是一枚放在囊中钢椎,在这种乱世之中,或早或晚就会脱颖而出,可是在这个过程中,他就会发生变化,不再是昔日那个打着赤脚,牵着老牛,在田间击壤而歌的农夫;而是现在这个心机深沉,割据一方,立于万人之上的镇海军节度使了。可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想到这里,吕淑娴禁不住痴了,泪沾双颊。
吕方正说的得意间,突然觉得亭中静了下来,回头一看,只见妻子坐在矮榻上,双目泪流,脸上有悲戚之色,虽然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旗子了,还是蹲下身来,赔笑道:“莫哭莫哭!定是拙夫哪里说错了,惹得贤妻生气了,都是为夫的错,你若是生气便打两下便是,哭坏了身子可如何是好!”说着便抓着吕淑娴的胳膊在自己的大腿上轻轻地拍打了几下。
吕淑娴见吕方如此惫赖模样,依稀正是过去两人新婚时的样子,已经不知有多久未曾如此了,不由得破涕为笑,抽回自己的手笑道:“夫君如今已是朝廷使相,何等身份,怎可如此有失体统?其实我也只是想起过去我们在淮上的日子,虽然清苦些,但也不想如今整日里都在琢磨着如何对付别人,倒也快活的很。”
吕方听到这里,也不由得生出感慨来,但他身在这个位置,不过一会儿便恢复了心思,笑道:“夫人说的是,那时虽然清苦,可也过得快活,不过如今天下汹汹,哪有独善其身的桃源?为夫努一把力,争取十年内将天下扫平,还一个朗朗乾坤,那时我将大位传给孩儿,你我悠游林下,岂不为美。”
“那自然是好!妾身看余姚四明山风景秀丽,颇为喜爱,不如我等便在那边归老可好?”说到这里,吕淑娴突然啐笑道:“夫君倒是好大口气,当天下群雄是纸糊的,十年便要扫平天下!只怕是妄语吧?”
吕方这本也只是夫妻间的调笑话,可听吕淑娴这么一说,反倒强项了起来:“信不过为夫吗?也罢,多则五年,少则三年,这大江以南必为我有,淑娴静观即可!”
广陵,自从徐、张二人发动兵变之后,城中的诸股势力就好像水潭里的游鱼,被突然扔入水中的落石惊扰,全都躲在了深水之中,反倒平静了下来,可是这种平静并不是真正的平静,而是暴风雨前、台风眼中的那种沉闷的平静,广陵城内外的诸般势力都在水下结盟、收买、恐吓、勾结、博弈,等待着机会为自己在下一轮权力分食中获得最大的一块蛋糕。而让所有人惊异的是,徐、张二人在发动兵谏,将杨渥身边的亲信杀的一干二净之后,城中并没有接着发生大的变动,保持了良好的秩序,徐温和张灏都表现出了惊人的克制力,他们只杀了亲信本人,并未殃及家人,而且在控制了杨渥本人之后,也没有呆在王府之中发号施令,大封亲信以酬庸劳,也没有劫掠府库以自肥,恰恰相反,他们两人都搬出了王府,封闭府库,并且将手中的大部分军队驻扎在城外,当然在王府之中他们还是留下了一小队亲信,也将原先杨渥亲信控制的东院马军吞并了,但是相对于其他藩镇兵变之后的腥风血雨来说,徐张二人发动的这次“兵谏”实在是平静的有些过分了。
乱世中的百姓是一种记忆力很差的动物,不过大半个月时间,广陵城中的百姓便几乎把不久前发生的那次兵变给忘记了,反正生活也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城头上依然插着“杨”字大旗,黍米盐菜依然还是那个价格,在紧闭了一天之后,城门依旧大开,城外运河码头上依然停满了各地来的船只,载运着全国各地的各种货物,广陵依旧是那个唐末第一的扬州城,如果一定要说有发生了什么变化的话,就是那个驱鹰赶马,五陵年少的吴王杨渥现在不再横行城中,这应该算是个好事吧!
可是这一切在那些有心人的眼里就有意味着另有深意了:其一:徐、张二人之中至少有一个人不是简简单单的武夫,他不但有能力把杨渥从权利的宝座上推下来,还有能力维持住广陵的局面;其二这两人没有取杨渥而代之的想法,起码现在还没有。那些有心人在看到这一切之后,也做出了这样或者那样的决定,但是在西征大军的事情还没有尘埃落定之前,这些聪明人都不会下注的,他们会等到风险的泡沫被现实的冷风吹得差不多的时候,才会低下头去争夺杯中的美酒的。
淮南节度判官府,这本是周隐的府邸,杨渥得到西征大军取胜的消息后,便报私仇,将周隐杀死,还将其亲族族灭。此事之后,这府邸便空了下来,相邻的坊里传说那里晚上便鬼声啾啾,便是白昼里路过的行人也贴着另外一边的坊墙行走,尽量离得远些,免得沾到鬼气。结果就是白昼里这宅子也是门可罗雀,仿佛鬼宅一般。
已经是初更时分,判官府外更是冷静,巡逻的弓手武侯都尽量绕过此地,便是一夜也未必过来一次,于是此地便成了有些有心人得暗中商议那些见不得人勾当的地方。一黑衣男子鬼鬼祟祟的到了侧门处,看看左右无人,才轻轻地敲了敲门,三轻两众,不一会儿门便被无声地推开了,那人便钻了进去,在府中拐了两个弯,到了一处偏僻小院,进门那人回过头关门来,月光照在那人脸上,只见其双眉入鬓,鼻挺目深,生的颇为英俊,却是已经暗中投靠吕方的江淮宣谕使李俨,只见其拱了拱手,问道:“您约在下在这里相见,却不知有何指教。”
带路那人笑了笑,敛衽还了一礼:“小人何等身份,如何敢指教李宣谕这等人物,今日不过是受了几位相公所托,求托李宣谕一件事情罢了。”
李俨皱了皱眉头,他虽然名义上是朝廷官属,地位十分高崇,但实际上在广陵城中过得十分落魄,如非吕方暗中接济,连顿好饭都吃不上,相比路边的乞丐都好的有限,而且由于他身份特殊,还不能随意行动,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简直就是个囚犯,只不过圈禁的范围大些罢了。这样一来,他在这广陵城中自然也没什么地位可言,莫说是出镇一方的守臣,便是稍微受宠点的将吏,见了他李俨也没啥好脸,可这人口中所称的相公,定然身份不低,却还卑辞相求,定然是非同一般之事。此时的李俨早已历经人情世故,心下已经有了分较,笑道:“却不知是哪几位相公,有事要吩咐小人。”
第033章
轮班(一)
那人正要开口回答,里间却传来一阵低咳,他这才反应了过来,笑道:“李宣谕只需知晓敝上所托之事即可,至于敝上是谁倒不必多问,反正到时自然会知晓。”
李俨也听到了里间的低咳声,知晓屋内另外有掌控大局之人,说不定就是眼前人方才口中所说的“相公”之一,他知道已经不可能套出幕后人的姓名,便低声道:“先生请说,只要小人力所能及,必当遵命行事。”
那黑衣人满意地点了点头,低声道:“敝上所求之事不是其他,乃是求李宣谕代表朝廷,委任敝上东南行营都统之位。”
李俨闻言一愣,随即苦笑道:“并非在下推脱,依朝廷故事,敝人这个江淮宣谕使之位乃是一个差使,宣布朝廷制敕,委任忠武王为东南行营都统之后,在下这个江淮宣谕使之位便自动解除。更不要说这等官职,岂是一封帛书就能委任的,若无实力,只恐有害无益,贵上还是莫要自误的好。”
“这些李宣谕不用担心。自有敝上操心,只需你依照我家相公之命行事,在此之后自然有无尽的好处。”说到这里,那黑衣人从怀中取出一只皮囊扔在地上,听声响颇为沉重。
李俨捡起皮囊打开一看,里面竟然都是大小不一的碎金块,算起来有二十余两,心中暗想道:“看来是杨行密手下那些大军头眼见杨渥被徐、张二人控制在手中,也对这淮南王的位子起了不轨之心,否则也当不起这‘相公’二字竟然找到我这里来了,不过这对吕相公倒是一桩好事,我且答应他,诓出原委来,报与杭州,再听命行事。”想到这里,他装出一副惊喜之色来道:“相公既然如此看得起小人,李俨自然唯相公之命是从,不过可否将相公之名赐告,小人也好行事。”
“无妨!”那黑衣人从怀中取出一只紫金扳指,丢到李俨手中:“这便是我家相公的信物,到时候你看到哪位右手大拇指上有这样一枚扳指,便是我家相公了。”
李俨接过扳指,还在犹豫着是否应该继续套出后面那人是谁,那黑衣人已经起身,做了个送客的手势,李俨只得起身离去,待到出了周府侧门,后面的门立刻关上了。李俨看了看四周,空荡荡的并无一人,若非自己怀中放着那个沉甸甸的皮囊,他简直会以为刚才发生的一切实在梦中,他在原地驻足了半晌,墙内还是没有一点动静传来,最后李俨只得摇头回去了。
李俨刚刚出门而去,便听得咯吱一响,左厢的耳房门便被推开,走出两个黑衣人来,一人冷声道:“其美,陈佑已经带回消息,征西大军中的杨渥心腹除了范思从以外已经尽数授首,秦斐也在信中说要解甲归田,我们将这个消息公布出来,那些老家伙难道还敢多言不成,何必还要把李俨这窝囊废弄来搞这些勾当呢?”
另外一人并没有立即回答,走到院门口摆了摆手,门口望风的两名亲卫立刻走远了些,他才回过身来,月光照在脸上,正是徐温,他压低嗓音道:“张兄,我等眼下的处境,如履薄冰一般,稍不留意便有覆顶之灾。广陵虽在我手,但江南的宣、润二州、江北的庐州、楚州都在别人手中,我等虽安卧室中,但门户皆在人手,虽然洪州那边一切顺利,可你我又如何能安心呢?”
徐温深夜里出现在周隐府中,剩下那人自然是他的搭档张灏,此人彪悍善战,心狠手辣,若是当一把杀人刀自然是称职的,可若是像这般在人后斗心眼,使些杀人不见血的功夫便非其所长了。他听徐温说到这里,早已头疼无比:“罢了罢了,其美兄你直接说该如何办便是了,某家听到这些勾心斗角的伎俩便头疼得很。”
徐温笑了笑:“我等虽然现在控制了杨渥,挟天子以令诸侯,逼得那些老家伙不得不暂时听命我等,但一来杨渥本人对我等恨之入骨,时间久了只怕生出变故来;二来那些老军头们对杨渥本人的敬畏之心也是有限得很,多半是杨行密的余威所致,那杨渥用杨行密之于荫倒也顺理成章,我等却是有些说不过去了。”
“不错!”张灏击掌赞道:“那杨渥便如那茅坑的石头一般,又臭又硬,这般处境还不死心,昨日在王府中看守他的一个将佐还报与我,说那厮说什么救他出去,讨伐你我,便以刺史之位,依我看,还是早点将这厮杀了,你我来坐这个位子为上”说到这里,张灏已经气得脸色发青,毕竟他们两人掌权日浅,杨家统御淮南已经两代,余威尚在,若是有人贪图厚赏,反戈一击,局势逆转之下他们两人只怕立刻是满门覆灭的下场。
“那我等必须有所准备,王府当值之人最多只能呆三日便须轮换,而且你我属下各出一半,也让其相互猜忌,无法串通行事!”徐温稍一思索便拿出了应对的着数来,接着他不待张灏接话便继续道:“其实主要是你我威望太弱,外镇又太强,否则大可立刻换个姓杨的替代杨渥便是,不过眼下倒是有个契机,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张灏听了赶紧问道:“其美兄快说,莫要再买什么关子了。”
“秦斐拿下洪州之后,不是自称年老力衰,要解甲归田吗?那洪州制置使的位置岂不是空下来了?我们把庐州刘威送到那边去,再将那些老军头轮一轮,我们再乘机掺掺沙子,将宣、润、庐等地的要害置于心腹手中,这般一来,他们手中盘根错节的势力必然大损,我们的势力反而上升,此消彼长之后,自然不会在世这般被动模样。”
“这办法自然是好的,只是这刘威老而弥辣,未必会老老实实丢掉自己的老巢去洪州吧?”
“我招这李俨来便是为了为了此事,何况我还有一招后手,张兄你便等着看好戏吧,最多十日内,便要奏效。”徐温说到这里,得意地笑了起来,在这静寂的夜空之中,便如同夜枭一般刺耳。
第二天,广陵城中便开始传扬着一个惊人的消息:西征大军已经拿下洪州,斩获无算,镇南军各州郡已经降服。这个消息就好像一块巨石一般,立刻将一潭死水一般的广陵城激起了千层浪,此时每一双眼睛都在盯在张、徐二人身上,看着他们两人到底会采取什么样的手段来应付这一切,毕竟这次的西征大军中有不少都是杨渥的心腹,如果说洪州城未下之前,有后顾之忧的情况下还说不准,但此时洪州已下,西征大军回头顺江而下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那么一旦西征大军东下,徐、张二人如何应变就是一个很大的变数了。
广陵城北门,披甲士卒在城门外的官道两旁夹道而立,仿佛两堵墙一般,无数的百姓们站在列队士卒身后,竭力踮起脚尖,向当中正在行进的骑队望去,口中不时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好雄壮的坐骑,这马儿怕不有六尺高吧,某家也有三十载了,却未曾见过这等战马!”一个黑衣胖子大声赞道,看他身上服色不过是寻常百姓,但细看却能发现圆袍乃是帛布制成,看来应该是家中颇有资财的商贾,不过限于礼法,身份低贱不得服用红、紫等贵色罢了。
“可有看到骑士头上的皮帽,这可是代北的沙陀铁骑,整个淮南只怕也就这一支了,你还是回家贩你的麻布铜器吧,莫要在这里露怯了。”说话这人是个长大汉子,脸上满是对那胖子的嘲笑之色。
那胖子受了同伴的嘲笑,却不着恼,脸上满是惊异之色:“沙陀铁骑,莫非是清口大破朱三的朱平卢(朱瑾遥领平卢军节度使)?”
“自然是清口大破朱三的朱平卢,除了他还有谁有这般雄壮的铁骑!”那长大汉子得意的脸上满是红光,就连两颊上那几点麻子都好像透出光来一般,他正待开口继续吹嘘,远处传来了一阵欢呼声,仿佛钱塘潮声一般,一浪高过一浪!那胖子也顾不得听同伴的吹嘘,竭力向里面挤去,高举双臂挥舞,口中高呼,自己也不知道在喊些什么。
朱瑾坐在他那匹青鬃马上,常年在前线厮杀的他,脸上,手背等裸露在外的皮肤在阳光的灼晒和烈风的吹拂下已经变成了青铜一般的颜色,粗粗看去和他身上披着的这套山文铁铠一般,散发出金属一般的光泽。虽然他已经四十左右了,但时间好像在他身上凝固了一般,魁梧的身体坐在马背上,腰杆笔挺,就好像一尊钢铁魔像,夹道欢迎的广陵百姓们看到他一开始稍微平静了会,接着就爆发出更加猛烈的欢呼声,历久不息。
朱瑾微微眯了一下眼睛,看着眼前那巍峨的东门城楼,口中喃喃自语道:“广陵,广陵!我终于回来了,上一次回到这里怕已经是五年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