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节度(校对)第11部分在线阅读
第033章
武家
攻下寿州城三日后,淮南节度使杨行密便接到了义胜节度使董昌的求救信,朝廷已经封钱缪为浙东招讨使,剥夺董昌的官爵使职,命他攻伐董昌。于是杨行密立刻派遣泗州防御使台蒙领兵攻打苏州来牵制钱缪,同时上表朝廷说董昌已经悔改,愿意恢复贡赋,请求恢复他的官爵。又送信与钱缪:“昌疾自立,已畏兵谏,执送同恶,〔指的是董昌已经将首谋他篡号的吴瑶及巫觋数人送于钱缪。〕不当复伐之。”润州团练使安仁义也奉命先行返回润州,莫邪都也随行受其节制,准备和宁国节度使田覠一同攻打杭州诸镇,杭州乃是钱缪的根本要地。杨行密决不允许钱缪将两浙诸州全部抓到一个人的手上。
大江之上,百舸争流。莫邪都随着安仁义的大军沿淮河——邗沟的河运路线前往润州,这样虽然比陆路慢点,但士卒不劳累,可以到了润州立刻进军杭州;吕方身着圆领袍衫,站在船首,脸上阴云密布。本来他这次攻打寿州,手下那一千降兵已经归心,又脱离寿州这是非之地,可以南下肚子发展,心情颇为舒畅。可没想到那杨行密如此抠门,就赏了他一百匹绢、五十贯钱,可怜他吕方要不是攻下濠州城时捞了点体己钱,连手下将士拿下寿州城的恩赏都发不下去。更可气的是原先手下降兵都宛若寇仇,为防止兵变,便将甲胄兵器大半收缴起来,可这些军器甲胄竟也被吞了,结果船上这一千人大半是赤手空拳,可以装备完全的只有三四百人,真不知道如何与钱缪厮杀。身后的范尼僧和龙十二知道吕方心情烦躁的原因,但也不敢多言。一直到了晚饭时,在船首喝了半天江风的吕方才吩咐龙十二将军中队正以上军官全部到自己座船军议。
夕阳之下,炊烟四起,淮河边的一个河湾内,淮南船队已经靠岸扎营,吕方的座船本十分宽大,但100多名莫邪都中军官还是将整条船挤得满满当当。吕方坐在船头,身前坐着王佛儿、陈五、吕雄、范尼僧、龙十二五人,这五人或为流民,或为降兵,或为流亡者,现有的一切都是败吕方所赐,也唯他致命是从,隐隐约约的以吕方的心腹自居。下面的军官约有五分之三是原先蔡州降兵出身,其余的都是攻下寿州后掺进来的七家庄的人,蔡州兵虽有些抵触,但也知道这是应有之意,也就在底下有些牢骚发发。眼下众人面前都放着一碗清粥,稀的很。众人见吕方带头三口两口便喝完了,也迟疑的将眼前的稀粥吃完,这粥入饥肠,反而更显得饿来。下面的人相互递着眼色,却谁也不敢说话。却听见吕方说道:“你们肚子还饿吗?”
下面众人心里暗想:“自然是饿的紧,这碗稀粥又顶的了什么事。”不过无一人敢开口,过了半晌,龙十二笑道说:“这自然是有些不饱,不过弟兄们都是些厮杀汉,什么样的苦吃不下,忍忍也就过去了。”下面众人纷纷应和说是。
吕方听了笑了笑:“那寿州城中的恩赏士卒们可还满意?”
这次接口的却是陈五,他执掌莫邪都的右厢,现有的武器盔甲都给了他手下,除了指挥卫队的王佛儿,算是吕方手下的第二亲信重将。他熟知吕方的性情,也不忌讳:“是少了点,一个弟兄也才一丈布,一百钱,也就给自己作身夹衣。不过军中要么是降兵,要么是庄中子弟,也都很知足。”龙十二的人看陈五说话如此直接,脸都吓白了,看到吕方脸上并无怒色,方才舒了一口气。
吕方苦笑道:“是很少,可是你们知道吗,就这点恩赏,大半还是来自某在濠州城中从府库中抢来的,这次攻下寿州城,杨节度也就赏给我两百匹布,绢50匹,钱50贯。”
下面众人顿时一阵哗然,许多蔡州降兵脸上已满是忿然之色。淮南素以富庶著称,天下财赋十有七八出自于此。莫邪都攻下寿州城立下首功,可一千人才给这点恩赏,打发乞丐呀,又想起那天朱延寿将寿州城中的数百监视的汴州兵全部屠杀,感觉到兔死狐悲,更是又恨又怕。
吕方这是却笑道:“某囊中已经如洗,而且杨节度也没有提补充兵甲的事情,看看到了润州,安将军是不是能给一些。”
这话说完,下面的所有军官几乎都跳了起来,连那些庄中子弟也不例外。如果说恩赏少点也就罢了,打仗的时候找个机会抢点也就是了,可是兵甲不足,那可是性命攸关的事情。庄中那几个性格急躁的都已经冲到吕方面前。这时,一柄横刀猛地插入吕方面前的船板,那几人赶紧停住脚步,王佛儿上前一步,拔起横刀喝道:“尔等意欲如何,军前失仪者斩!”
那几人已是吓得满头大汗,他们深知王佛儿的武勇,纷纷跪下叩首求饶,吕方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让他们站起,笑着指着身下的淮河问道:“你们可知这次南下为何?”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不待下面的回答,继续说道:“这次南下是为了攻打苏杭,援救董昌,那董昌先前每三个月便向朝廷进贡金万两,银五千铤,越绫万五千匹,便是由这淮河转汴河最后走通济渠运到长安,这才在区区数年时间官至使相,爵至郡王,位极人臣。”吕方说到这里,便停住了,下面的众人已经被金万两,银五千铤,越绫万五千匹这个神话般的数字打到了,后面吕方说了什么估计下面也无人听到了。过了半晌才有人回过神来,下面一个蔡州降兵急切地问道:“那董昌三个月便能上贡如此之多,那他家中岂不更多财货,想必他吃饭都拿着金饭碗呢。”
旁边一人一掌拍在他脑袋上,骂道:“你这蠢材,他家中肯定更多,你见过自己家中只有两匹布,就拿出一匹自愿贡给官家的人吗?”
先前那人摸摸自己的脑袋,嘟嘟囔囔地说道:“董昌家这般富庶,却连个钱缪都打不过,还要我等去救他,还不如和钱缪联合一举灭了董昌,一起分了他的家产岂不痛快。”这下旁边众人纷纷点头称是,一个个目光炯炯,仿佛已经拿下越州城,正在瓜分董昌的财货。
吕方哭笑不得地看着下面的众人,暗想:“怪不得秦宗权、孙儒麾下如斯强兵,自己也是不错的将才,可中原败给朱温,淮南被杨行密所败。原来手下目光如此短浅,全是一帮贪财鬼。”看着下面众人一个个满脸希望的眼神,笑道:“要不要某把你们的想法告诉安将军,让安将军把你们送到钱缪那里攻打董昌去。”
众人立刻哑然,若是安仁义知道他们这般想法,恐怕立刻就转身将他们看成肉酱。看到下面一个个愁眉苦脸的样子,吕方笑道:“你们也不用丧气,董昌的财货你们是没分了,不过还有一个大财东可以弄到手,只看你们有没有本事。”说到这里,他随手拍了拍范尼僧的肩膀,示意范尼僧上前。待范尼僧将他的遭遇讲诉完毕,众军官立刻精神大振,刚才挨打那人大声笑道:“想不到江南的秃驴这般有钱,莫说不过是甲胄不全,就算是空手也能把那帮妖僧妖尼全杀个干净。范兄弟只等着当方丈吧”全然不顾范尼僧的父母也是僧尼。那人正笑得开心,额头突然挨了一记打,顿时勃然大怒,正要开口大骂,却看见眼前站着那人颇为熟悉,正是吕方,手中横刀并未出鞘,正在自己头上晃动,想是又要来上一下。赶紧保住自己的脑袋喊:“莫打、莫打,在下不再多言即是。”
吕方看着那个模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骂道:“你这杀才,整日里便想的便是钱。那黄巢有那么多钱财,可有命享用?我问你,就连那寺庙中的秃驴,挽不得强弓,骑不得烈马,可家中娇妻美妾,桌上美酒佳肴,样样都不少。我辈武人再怎么能征惯战,也不过为点恩赏厮杀,就算侥幸夺来点财货也无法安心享用?”
此话说完,众人纷纷皱眉深思,半晌都无人说话,这时听到一声怪响,原来是刚才那人腹饥的咕咕作响,大家哄然大笑,那人笑道:“又不是我一人饿,你们笑甚,吕将军,你脑子灵,不要打哑谜了,明明白白说与我们听,某照着做便是。”众人轰然称是。
吕方仔细考量了半晌,方才说道“我朝制度,节度使最是位高权重,乃是外任之首,其原因是节度使不但受命之日受赐旌节,得以专制军事,而且兼任所在驻区的都督或刺史,还往往兼任一道的采访处置使,有了对各州官的监察权,有时还兼有屯田、转运、盐铁等使,还能掌握利权,不再是单纯的武人,是以权利非常大,后来往往还兼有中枢相职。被称为使相。这样既在地方上有军、政、财的大权,还能够直接上奏圣上,影响朝政。我们武人虽然刀剑上无人能敌,可并无法直接控制民力,也无法直接收敛赋税,和所在地的百姓没有直接的联系,是以就算一时得志,也没有根基,不过是风中烛火,转瞬即灭。”
下面众人大半都听得稀里糊涂,只有少数灵醒的听出了点门道,龙十二和刚才那人便是其中一二,龙十二上前迟疑地问道:“将军莫非要让弟兄们直接去当官职?”
“不!”吕方坚定地说:“起码不完全是,我要另起炉灶,架空现有官府,将辖有的空闲土地分与麾下将士,称为‘茅封’,受封之人根据封地的大小要承担一定的责任,某与那受封之人之间建立主从关系,军士们不受县官管辖,只受军法管辖。这样才能实实在在的控制每一块土地和土地上的百姓,这样将士们才是为自己而战,我们武人们才能不会再成为别人争夺天下的工具,为了他人的利益而厮杀流血,自己只得到一口饭食。”
说到这里,下面众军官纷纷两眼放光,满是希冀的颜色。他们虽然粗鄙无文,但也听得出来吕方所言之事的含义,各家藩镇也有让手下将官任刺史、镇将之职的,但下级军官和普通士兵并无出路,只能世代为兵,毫无希望,但听吕方所说,今后就算是普通士卒,也能成为至少一村之长,除军法外不受县官的管辖,简直就成了人上之人。将来吕方所据土地越大,官当得越大,手下就算是普通士卒也能分到越大的好处,而且可以传给子孙后代。吕方面前那人立刻跪下说道:“在下不要那些恩赏,请将军收回去购买兵甲分与士卒们。”其他人也跪下喊道:“属下也不要恩赏。”众人纷纷跪下喊道,武人们低沉有力的声音汇成一片,仿佛雷鸣一般,震荡回复,惊起了旁边水草丛中一片觅食的水鸟。
第二卷
下江南
第001章
丹阳
润州古名丹阳。西北至东都洛阳一千八百一十里。东南至常州一百七十里。北渡江至扬州七十里。正南微西至宣州四百里。春秋时吴国的朱方郡就在此地,两汉、三国时闻名天下的丹阳精兵便是产于此地,晋永嘉之乱后,幽、冀、青、并、兖五州流人过江者,多侨居此处,名震天下的北府精兵就是主要由这些侨县的流民组成,南朝世代都为重镇,岁末唐初杜伏威的江淮精兵也大半来自于此。下辖的丹徒县,在州城西北四十余里外,位于现在的江苏省镇江市,六朝古都石头城南京市就在他的上游,毗邻湖州、常州。境内有多位南朝梁、齐帝王陵寝,县内有练湖、新丰两湖,都兴修了堤坝,灌溉良田千余顷,现在都大半被当地寺庙所侵占,那寺院纷纷编练僧兵,富庶无比。
七月的江南天气炎热无比,正是收获夏粮、下种秋粮的农忙季节。正午时节,地上仿佛都冒着白烟,路旁的树木都耷拉着树叶,连平日里嘈杂的夏蝉都热的闭了嘴,路旁的树荫下拴着几匹战马,一旁躺着五六条精壮汉子,为首一人穿着圆领袍衫,正拿着旁边随从拿来的水袋痛饮,胸前被浸的透湿,也不知是汗还是水,正是新鲜热辣刚出炉的丹阳镇将的吕方。他喝完水,惬意地看着四周,田地边沟壑流着清水,远处闪光的是一块块池塘,夏粮已经收割完毕,田地里着四周堆放着的还没运走的庄稼,树荫下还有正在吃草的耕牛。“这里可不像淮河边上的老家好几十里都没人烟,可是块好地盘呀!这个兄长没白认。”吕方心里对安仁义的暗自感激,盘算着将来安仁义谋反杨行密失败后是不是暗中救下他一个儿子,免得让他断子绝孙。
吕方到达润州后已是6月,马上就是夏粮收获的季节,由于春季淮南悉大军攻打濠寿两州,调用了大批民夫,民力凋敝,若是连接连出兵,夏粮黄了,只怕立刻就要激起民变,一时无法出兵,安仁义只是积蓄粮食,修养士卒,准备秋后进攻杭州。吕方整日里就是赖在安仁义府上,索要兵器铠甲,安仁义极看重他,便与他步兵甲三百,长槊刀剑补足,弓弩却是无有,还委任他权知丹阳镇将兼权知屯田使,连县中的县令都空缺了免得碍事。具安仁义说,淮南战乱刚平,极为缺乏耕牛,就算是杨行密自己,都不吃牛肉,是以极为缺乏筋角,军中弓弩谁都紧缺。吕方只得遣吕雄回到濠州徐城庄中,招募些长弓手过来。
来到县城以后,吕方第一件事便是查看府库,他可是穷怕了。府库中粮食还有些,可钱帛几乎没有,城墙更是破损严重,重新整修要耗费大量的财力物力,还好县内户口不少,有六千多户,战乱之余算是很不错了。吕方暗想:“看来安仁义现在还没想造反,要不然下面这么重要的县城,城防绝不会如此虚弱,看来自己还有好几年时间来埋头种田。”安了心的吕方便首先将手下蔡州兵中年龄超过45的或者有伤残的士卒选拔出来,约有百余人,分别派到县城旁的十多个村子去,常驻在村中,担任村中乡老之职,首要任务便是监督夏收和秋种,其次便是搞清楚村中各家丁口多少,土地多少,田地肥瘦、为将来的收税征兵打好底,未来各村编练保甲,讲武习兵也都是他们的任务。此事干系重大,吕方也害怕被那些兵痞子胡作非为,坏了大事,于是并没有一下子在全县推广,只是在县城旁的十来个村先搞试点,自己正带着范尼僧和龙十二亲自巡查,搞第一手资料。
一连经过了四五个村子,那些老兵们搞的还算不错,虽然多年未习农事,但这本来就是村民的自己的田地,这战乱年景好不容易有个喘口气的机会,没人催逼也会把庄稼搞得妥妥帖帖的,有的几个心善的老兵还帮家贫没有大牲畜的向富裕点的借来牛使,得到了满口赞扬,至于那些被借牲畜的是不是真心愿意就不知道了。村中田亩丁口情况,这些老兵们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搞得一清二楚,范尼僧一来,便详详细细的报于他听。他们在派到村子里之前,都被范尼僧集中在一起培训了七八天,学的就是丈量田地和分辨田地肥瘦,他们也明白,自己所干的事情便是以后全军的安身立命之处,队正们回来说的话虽然有些难懂,但他们也明白指挥使把他们派到各村是为了他们自己,若是自己干砸了,长官也就罢了,全营弟兄都饶不了自己。于是各村那些想拿好处贿赂老兵们虚报田亩的,运气好的是一顿痛骂,运气差的干脆就被人拔出横刀,吓得跪倒在地挨了一顿鞭子。
吕方笑着对范尼僧说:“看来再看两个村子就可以回城了,这些日子倒是辛苦你了,看来马上就可以把下一批人手派到其他村子去了,这样这个丹阳县就算抓在我们手里了。”
范尼僧笑道:“辛苦倒说不上,只是这些村子里面田亩虽然不少,丁口却不太够,本来县城东面有个铁矿还有些石炭,战乱之后便荒废了,可惜没人手,不然我们自己开矿炼铁,又不用缴税,岂不为美。”
吕方站起跳上马说:“你倒想得远,连县中户口田亩都没清算清楚就想着开矿炼铁,大家起来吧,下午在看完两个村子就回城吃晚饭了。”众人听了纷纷起身上马,随吕方上路。
一行人既精悍,胯下马匹也是精选出的,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亭垒村,此地在县城以东40余里处,东晋时苏峻作乱,手下将领管商攻略晋陵(常州),郗道徽在此地东据要路,遣督护李闳在此处筑垒拒之,后因此得名,此地乃是润州和常州之间的必经之路,也是重要渡口,十分紧要,吕方除了派了四个老兵去村中丈量土地,清算户口,在渡口处还留了50人修筑了一个小木堡,用以扼守要冲。一行人也没通知守兵,便进了村,几个老兵正在村边夯筑地基,修筑村公所,以供自己居住。听说县城来人了,赶紧出来迎接。却看到是吕方,赶紧下跪迎接。吕方也不客气,命四人赶快向范尼僧汇报田亩户口情况,那为首的蔡州老兵大声说道:“村中也没什么好报的,反正田地是善德寺的,村民也是善德寺的,我们四人倒落得个清闲。”
吕方听的真切,问道:“此话当真,你等可仔细查过了,切莫被村民骗了,莫不是奸人托庇在佛寺下,逃避税赋。”
那老兵笑着回答:“自是当真,这村中还有两个就是有度牒的僧人,在此地收取租子,契书清楚明白的紧,要说那两个和尚倒是过得开心,脸上红白红白的,想是没少沾荤腥,村东头的许寡妇夜里陪着,这日子,就算神仙也比不过。”说到这里,后面得几个老兵也哄笑了起来。
龙十二看到吕方虽然脸色如常,但太阳穴上的青筋跳了一下,知道他心里怒极,已是动了杀机,赶紧斥道:“你们几个杀才,在指挥使大人面前这般无礼,小心军棍侍候。”
那四人乃是龙十二的老部下,知道他的手段,立刻闭了嘴,噤若寒蝉。吕方倒是笑道:“他们四人只不过实话实说,下次说话主意点也就是了,等下将村中田亩丁口情况报于范尼僧便是。”说罢便出了门,过了半晌,范尼僧出门来报道:“的确本村田地1107余顷,650余丁,都是那善德寺的佃户。”
吕方脸上已满是杀气,说:“这善德寺好生了得,可与你家的灵隐寺有无牵连。”
范尼僧笑道:“那倒无甚干系,他们信得是禅宗,我们信得是慈恩宗,某昔日在杭州便有听闻,这润州的善德寺势力颇大,养有僧兵、田亩极多,寺中还有多有匠人,打制兵器,连盐铁生意都有沾。往日生意上也有往来,没想到今日倒是亲眼所见,果然名不虚传。”
“那好,你这些日子就花些心思,将县中各村的田亩丁口清算清楚,仔细打听好那善德寺的情况,到时向我禀报。”吕方脸无表情,说出的话语仿佛吃豆子一般,一个字一个字蹦了出来。
范尼僧脸上却是笑意盎然,躬身说道:“卑职领命。”
吕方一行人离了这村,也不去剩余的地方了,直接回县城。丹阳县城以西南二百四十步有一废城,地势险要,控制要冲。现在只剩余高台和上面的残垣断壁了,当地百姓称之为刘繇城,乃是东汉末年,刘繇为扬州刺史,但是扬州的州治所在寿春为袁术所占,于是刘繇筑城于此,有众数万人,号令江南,后来为孙策所破。吕方到丹阳之后,嫌原先的县城格局太小(可能是刘繇城地势易守难攻,中央政府害怕成为地方割据势力的抗拒中央的凭借,于是平毁迁到平地),地势不够险要,便重新把幕府建立在刘繇城之上,让士卒们在刘繇城内修筑营房,准备到了农闲时节在重新筑城。在县城之中只留了100名士卒维持秩序。
第002章
爱妻
吕方刚进城门,便得报回徐城招兵的吕雄回来了,同行的还有自己的妻子吕淑娴。听道这个消息,吕方又惊又喜,快马回到县衙府门,飞身下马向后院走去。他的妻子吕淑娴正如他的名字一般,是个极有封建道德的女子,早先就并没有因为他是赘婿就有无礼之行,平日里举案齐眉,侍奉殷勤。甚至还暗示自己可以纳自己的婢女为妾。虽然由于时代的差异,还有政治联姻的关系,很长时间吕方还觉得还有些疙瘩,但随着结婚五年后女儿的出世,吕方已经完全把这个温柔秀丽,颇识大体的女子当成了自己的妻子,家中的女主人,也把自己当成了吕家的一员。刚进走进后院,便看见吕雄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起来。他赶紧将吕雄扶起,笑道:“这里又不是大堂,你又何必如此多礼呢。”
吕雄却不站起来,依旧跪在地上说:“属下无能,这次回庄只招来五十名弓手,请执政责罚。”说到这里,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来交与吕方。
吕方随手接过书信,打开一看,乃是王俞所写,心中大意他自己现在做了徐城防御使,压力很大,人手紧张,庄中弓手实在抽不出人来,再说自己攻打濠、寿两州,出征的士卒们也没有分到足够的战利品,也没有什么恩赏,也有怨言,所以也没办法强迫他们离开家乡来润州当兵。最后告诉自己已经不再是庄中执政,夏收后的选举自己落选了。
吕方看完书信,心中已是怒极,攻打濠、寿两州是没有得到多少恩赏,但七家庄由一家土豪变为堂堂的淮南节度下的一部分势力,这个道理庄中岂有人不知,这分明是王俞借机搪塞。更不要说自己不当执政,他就可以完全控制庄子,自己就难以在从庄中募兵筹钱,要知道庄中的那千五精锐大半是自己选练出来,他竟一口吞了。想到这里,吕方胸中就有一团气在涌动,仿佛要裂开一般。这时吕雄抬起头怯生生地说:“不过那些屯民倒还颇为忠心,我离开庄子的时候,您先前编练的屯民有一百五十多人要随某南下,某便带他们下来了。”
吕方听了这才感觉好了些,于是挥了挥手,示意吕雄起来,才向后堂走去,他要问问妻子,岳父和妻兄吕行之在这件事上什么想法,为何在不帮自己说话。岳父待自己不是亲子胜似亲子,让嫡子吕行之位居自己之下。吕行之身为嫡子,自己身为一个外来的赘婿抢了他不少风头,身边有不少人都有挑拨之言,但他在众人面前说:“吕方才能百倍于某,如今乱世,如能者不在其位,吕家必有倾覆之危。某才能虽不如人,胸中器量却不在人下。”若非如此,吕方就算立下再大的功劳,也绝无可能拿下庄中执政的宝座。
吕方三步并作两步走出大堂,就看到一人从里屋进来,芙蓉玉面,腰似杨柳,正是自己的妻子吕淑娴。看到眼前那熟悉的身影,想起这一年多来的经历的艰辛和危险,吕方的喉头不禁有点哽咽了,还没开口说话,吕淑娴便挥手让身后的婢女离去,待婢女离去后,吕方还以为妻子有什么夫妻间的体己话要说,毕竟自己的妻子一向端重自持,外人面前极为守礼,却看见她一把撩起裙子前摆,跪在地上,仰着头看着吕方的眼睛说道:“父亲大人托贱妾带话给相公,乱世人心难测,不得不做一些违心之事,以贤婿之睿智,定能理解某的苦心。”说到这里,从抹胸中取出一封绢书双手交与吕方。
吕方接过带着妻子体温的绢书,看着妻子端丽的容貌,哪里还发作的出来,打开绢书一看,里面没有文字,只有几幅图画,一个孩童双手抱着篮子,里面放满了鸡蛋,满脸笑容,而后跌倒在地,鸡蛋全部摔碎了,痛哭流涕。看到这里,吕方长叹一声,闭上双眼,昔日与岳父闲谈时自己的话语仿佛还在耳边:“不要把所有的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应该分散配置资源,才能规避风险。”
岳父的眼光果然毒辣,一下子就看出了杨行密和他属下的几员重将之间的矛盾,现在外敌压境,还能保持表面上的团结;一旦外敌被打退,杨行密和他的手下均为唐臣,并没有君臣之分,只不过是寻常的上下级关系。一旦杨行密死去,他的儿子如果没有累积到足够的人望,是没有办法继承他父亲的权位,所以杨行密一定会在死前把手下那些桀骜不驯的重将全部消灭,自己随安仁义去了润州,明显是跟田覠一边了,而吕行之去了扬州、王俞在忠于杨行密的刘金麾下。这样两边下注,无论哪边胜利,七家庄都能有一部分能够在乱世延续下去,他把妻子和孩子送过来也就是让自己可以放心大胆的做想干的事情,不让自己募集弓手,也就是不看好田覠这边的意思。议事堂的这帮老人的乱世生存智慧果然非同小可呀。想到这里,吕方躬身将妻子扶了起来,抱在怀里,感受着胸前温暖的心跳,低声说:“泰山深谋远虑,某又怎么会怪他,若无他将你许配给某,又哪有某的今天。”
吕方说到这里,立刻感觉到怀中的那具身体僵硬了一下,过了一会,吕淑娴把头放在他的肩膀上,说:“你想的通就好,自你走后,王家在庄中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大,父亲也是没有办法,要不你回去帮帮他老人家。”说到最后几句,已是声音越来越甜腻,已是平日里向自己求恳的口气。
吕方苦笑道:“只怕泰山更希望某在外面另创基业,狡兔三窟呀。”说到这里,将手中绢书展开,将图画详细解释给妻子听。吕淑娴柳眉微皱,说:“父亲真是多虑了,这些年来你的选择哪次错了,还要玩这两边下注的把戏,莫要将来落得个骨肉相残的下场。妾身手上还有些体己钱,夫君拿去使便是了。”
吕方搂着妻子柔软的腰肢,笑道:“你也太瞧不起某了,还要用老婆的私房钱,某手中有数千精兵,什么钱拿不来。”夫妻两人离别数月,吕方的手不免有些不老实了起来,放在些不该放的地方。吕淑娴红着脸拉开他的手,啐了一口:“都是朝廷命官了,大白天的也不怕下人笑话。”
吕方笑着一把把妻子抱了起来,笑道:“朝廷命官又怎么了,老夫老妻的,行那周公之礼天经地义,谁敢笑话。”便在妻子的笑骂声中走进室内。
第二天清晨,吕方来到院中,做了一下扩胸运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新鲜空气充分地进入肺部,“起码回到过去这新鲜空气就不是前世能弄得到的,”吕方惬意的享受着新鲜空气,随手抄起旁边的长枪练习了起来,吕淑娴站在一旁,松开发髻,一端咬在嘴里,梳理着满头青丝。吕方舞了一会儿,觉得使到酣处,翻身跃起反手一枪扎在墙上,整个枪头都没入坚硬的夯土院墙内。淑娴双手击掌叫好,笑道:“当家的枪使得好看,跟跳舞一般。”吕方一连用力了三四下,好不容易才从墙上拔出枪来:随手抖了下枪杆笑着说“这也就是好看,真正上了战场哪有这么多花招,一下就要人命,不过刚才那一下腰力脚力手力也都要到了一定水平才使得出来,某这身功夫寻常人两三个还是应付得来的。”
说道这里,吕淑娴走到吕方身前,捻起衣袖为他擦了擦汗,点漆的双眼里满是柔情,要流出来似得。笑着说:“郎君本仪容甚美,为何头发如斯短,跟个僧侣似的,若是留发扎个发髻,长须即胸,那才是一方牧守的模样。”吕方笑道:“某本武人,平日里便要披甲带盔,头发短也好打发些。”
两人多日未见,又是恩爱夫妻,正是小别胜新婚,正说笑间。却听见门外一阵吵闹,一人从院外猛地一下冲了进来,吕方赶紧一手操起长枪,一手将妻子拦在身后。定睛一看,那人却是范尼僧,只是满眼血丝,势若疯虎,仿佛被关在监狱数日没有睡觉一般,一头跪在地上,头磕在青石的地板上蹦蹦作响,口中只是大喊:“恩公为某报仇。”
吕方上前想将范尼僧扶起来,双膀较劲却只是晃了一晃还是跪在地上,这时门外的守卫方才跟进来,原来范尼僧一大早就跟疯子一般从衙外冲了进来,众人知道他是吕方的亲信,先前就是半夜三更有事也可得觐见的,只是今日防御使来了夫人来了,于是想要拦一下通传一下,没想到他如同疯了一般冲了进来,平日里看他虽然身材高大,但温文尔雅,没想到有这般情景。两三个人用力把他从地上掺了起来,只见他额头已经磕破了皮,满脸都是鲜血,两眼紧盯着吕方,口中只是念叨着报仇,吕方好不容易才问清楚,原来范尼僧昨天连夜去探查善德寺的事情,没想到在寺中竟看到了熟人——昔日自己父亲的一个弟子,现在看来此人春风得意,一打听乃是杭州灵隐寺过来访学佛法的僧人,父亲被害之后,弟子亲信死的死,逃的逃,此人现在这般,不用说和父亲当年被害有莫大干系。想到这里,范尼僧连夜赶回县城,不顾阻拦冲了进来,生怕让那人跑了。吕方听到这里,不禁暗笑,真是打瞌睡送来热枕头,正缺钱想找个大肥羊,就送来这等借口。笑着安慰了几句范尼僧,让他回去休息,回头笑着问妻子:“淑娴,这善德寺乃是这丹阳县数一数二的大丛林,过两天我们去烧烧香,为泰山祈祈福可好。”
第003章
善德寺
润州丹阳县,新丰湖,位处县东北三十里。晋元帝大兴四年,晋陵内史张所开掘沟渠,排干沼泽,于是便成为湖泊,有溉灌之利。善德寺便位处新丰湖畔,周边的近千顷田地几乎都是他的私产,善德寺墙壁高耸,角楼、城门、壕沟一应俱全,远看分明是一座坞壁。寺中僧侣不下五百人,其中不乏精壮汉子,若是连同依附的佃户可以上城守卫的不下千人,寺中还有水井,粮食可支用三年。这次听说新来的防御使的夫人笃信佛祖,要来进香参拜,方丈大喜过望,赶紧好好准备,定要和那位手握重兵的大人物好好拉上关系,这乱世若是得罪了这些武夫,可是要人头落地的。
方丈玄苦陪着笑,跟在吕方和吕淑娴后面。说实话,这武夫外表上看过去倒是生的一副好皮囊,谈吐隽永,脸上也时时带着笑容,只是头发短了些,看起来颇为怪异,后面还跟随的40余名披甲持槊的卫士,提醒着玄苦他前面的是什么人物,听说此人本不过是一介盗匪,在攻取濠寿两州之役中立下大功方才被给了这个差事。前面的吕方仔细观察着四周,寺庙的外围修了一堵厚厚的院墙,墙顶有6尺多宽,3丈多高,足可让人在上面驻守,内侧靠近院墙的房屋已经被拆的一干二净,留出一道2丈宽的环寺路来,分明是为了守城时机动和防止外围火矢射中房屋火势蔓延的,墙角边每隔一定距离就有一个大缸,旁边的房屋也经过特别加固,里面应该储备有各种守城要具,无怪乎可以在杨行密和孙儒的拉锯战里幸存下来。旁边的那个方丈倒是慈眉善目,说起经文来也是头头是道,颇有点有道高僧的样子,把身后的王佛儿唬的是敬佩非常,几乎要马上剃度出家,莫非他名字中带个佛字便是与佛家有缘吗?四处守卫那些和尚倒大半身材魁梧,手掌上满是茧子,颇有肃杀之气,显然平日里没少舞抢弄棒。参拜的几处殿堂,满是金银佛器,倒是比自己的府库之中还富裕些,果然和外面大片的田地相符,后面紧跟的几个精选出来的蔡州兵已是有些耐不住了,满脸都是艳羡的颜色。吕方看时候已经近午,回头对方丈笑道:“让方丈见笑了,某是武夫,腹中饿得快,有无斋饭可与吃些。”
那方丈赶紧上前一步,笑道:“小寺早已在禅房里准备了些粗陋斋饭,还请使君慢用些。您身后的壮士们请到后边用些。”
吕方挥了挥手说:“他们便不必了,军中自有法度,打些水过来即可,如此便打搅了。”
方丈赶紧在前带路,一行三人坐下,吕方做了客座,旁边便是夫人,坐主座的便是方丈,知客僧和王佛儿站在一旁听候使唤。范尼僧在外面安排卫士,取出自身携带的干粮就了茶水食用,屋中只有另外几个小沙弥伺候。
桌子不大,菜也不多,可是异常精美,尤其是一个香菇炖菜芯,让吕淑娴吃的赞不绝口,她也算是大户人家出身,可从没有吃过这般美味的素菜,正要让吕方也多尝点,却看到夫婿每样菜筷下如雨,只是不住叫上菜加饭。淑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对方丈笑道:“外子军旅艰辛,让大师见笑了,不过这菜芯做的如此美味,却不知是如何烹制而成?”
方丈腹中暗想:“你这位镇将夫君原先那个出身,吃相能好到哪里去,这般好菜让他这般牛嚼可真是暴殄天物了。”脸上却是笑吟吟地说:“使君一心公务,乃是百姓之福,正要将这菜肴烹制方法说与夫人听,也让使君得闲时享用一番,调养身体。”
吕方在旁听了,笑道:“某出身微贱,倒是让大师见笑了,不过那烹制方法还是不用告诉内子了,那盘菜芯只怕杀了好几只鸡来炖制高汤吧,某这身子只怕享用不起。”这话说完,屋内人人脸上都是一副“你怎么知道”的吃惊模样,只是未曾说出嘴来,吕方心中暗自得意:“老子前世大学时候旁边便是一座古寺,那素菜早就吃过无数,这淮扬菜自古就以厚味而著称,那盆菜芯若不是用鸡汤慢慢炖制如何有这般味道,若不是等下有大事要办便要露一手让媳妇吓一跳。”
屋内众人正惊呆了,吕方笑道:“今日来寺中主要是内人想要倾听讲解佛法,便请方丈不吝赐教。”
于是沙弥们撤下饭食,方丈便正襟危坐,讲解起法华经来,屋中众人纷纷听的聚精会神,尤其是王佛儿更是如此,吕方待方丈讲了一个时辰,喝水解渴的空隙,打断道:“今日得方丈教诲,颇有进益,不过听说寺中近日来了杭州灵隐寺的高僧,说句不怕见怪的话,方丈离得近,随时可以来请益,那灵隐寺乃是慈恩宗的,南方不易得见,择日不如撞日,何不请来也让某长点见识。”
吕淑娴在旁笑道:“你平日里只是打熬力气,舞刀弄枪,没想到今日开了窍,对佛法还知道这么多。”
方丈在旁肃颜答道:“夫人休得这般说,这乱世吕使君这般人方能行的佛法,老衲在这天天吃斋念佛也不过自己一人修行而已。昔日孙儒焚毁扬州庐舍,尽驱丁壮及妇女渡江,杀老弱以充食,攻伐宣州,杨王遣张训、李德诚潜入扬州,灭余火,得谷数十万斛以赈饥民,活人无数。佛家语:‘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凭这一件事,杨王也可证菩提果,使君想听佛法,有心向善,乃是一县百姓之福,某马上请灵隐寺的了空师兄前来。使君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