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奇英传(精校)第1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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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乡下人手颤脚震地走进来,上官婉儿一看,原来就是她在巴州途中见过的那个张老三。
张老三做梦也想不到皇帝会召见他,直打哆嗦,正想跪地磕头,武则天道:“私室相见,你又不是朕的朝臣,可以免行大礼。”叫太监拉了一张椅子,请他坐下,问道:“你今年多大年纪了?”张老三道:“五十有八。”武则天道:“比我小三岁,还不算老。去年年成好吗?”张老三道:“比前年好。”武则天又问道:“今年的禾苗长得好吗?”张老三道:“在我离家的时候,禾田里一片绿绿油油的,若是没有水旱虫灾,敢情要比去年还好。”武则天道:“一年比一年好,那就好了。你们每顿能吃上干饭了吧?”张老三道:“托天后陛下的洪福,每个月可以吃上二十来天的干饭了。不过青黄不接的时候,那就还要多吃几天杂粮。”武则天道:“那还是不大好呀!”张老三道:“不,比过去好多了。过去收成好的年头,也是一顿干一顿稀的。”武则天叹口气道:“蜀中素号天府之国,老百姓尚且不能每顿吃饭,这都是赋税太重之故。若是天下太平,国家可以少养一些兵,田税就最少可以再减三成。”
张老三起初很害怕,想不到武则天尽是和他谈些家常闲话,渐渐就不害怕了,说道:“我们庄稼汉都求老天爷保佑天后陛下长命百岁,让我们过得一年比一年好。”武则天道:“是吗?那我很感激你们。”边说边翻开卷宗,道:“现在谈到你这件案子了。你告王家强抢了你未过门的媳妇,恰好巴州的知府刚才用快马送来了有关此案的卷宗,里面有一张婚书,是那女子父亲所写的。知府以婚书为凭,拟了一个批,要驳回你的状子哩!”张老三道:“天后陛下明鉴万里,那婚书是王家迫我的亲家写的呀!”武则天道:“王家在地方上很有势力吗?”张老三道:“抢我媳妇那个王康,他有个做过大官的叔叔。”武则天道:“什么大官?”张老三道:“做过巴州的州尹。”武则天道:“哦,是这样的吗?我是信你的话的。不过,判案也不能单凭一面之辞,现在巴州的李州尹,我知道他是个好官。我现在写一封信给你,你拿去见李州尹,我叫他去查明,他绝对不会包庇地方恶霸的,你可以放心。这件事也很容易查,我教州尹的妻子亲自去问你那未过门的媳妇,是不是迫婚,马上就可以知道了。”张老三大喜,说道:“我那未过门的媳妇是个贞烈的女子,她被抢过去,誓死不肯成婚。王家又知道我在打官司,官司没有打完,他们也不敢太过强迫,暂时只有将她关起来当作童养媳。好,问我那个未过门的媳妇,看她到底愿意嫁谁,那是最好不过!”接过武则天的书信,磕了三个头,便退下去了。
武则天舒了口气,又翻了一翻堆在桌上的案件,对太监道:“你去请狄仁杰进来。”上官婉儿听了这个名字,心头微凛,更觉惘然。
原来这狄仁杰乃是一位名臣,老百姓都很钦敬他。上官婉儿曾听长孙均量说过他的事迹,他在高宗皇帝的时候,曾做过大理丞,在一年之间,清理了一万七千宗案子,平反的冤狱不计其数。上官婉儿心中想道:“像狄仁杰这样的人也甘心为武则天所用,怪不得李逸哥哥要叹息:‘伤心宇内英豪,尽归新主’了。武则天纵有千般不是,她善于用人这一点总是不能抹煞!”
心念未已,只听得狄仁杰问道:“天后陛下,召臣何事?”武则天道:“你且坐下,我今天断了几宗案子,说给你听听。”狄仁杰听她说了之后,一点也不奉承,武则天道:“咦,你怎么不高兴呢?是不是我断错了哪一宗案子?”狄仁杰道:“天后陛下有如明镜高悬,丝毫不错。”武则天道:“既然如此,狄卿何故皱眉?”狄仁杰道:“我是为陛下担忧呀!像这类的案子,天下不知多少,陛下你怎管得这么多?臣闻尧舜之治天下,他们可并不是每件事情,都要亲自去理的。”武则天道:“我懂得你的意思,该有多些有才能的人,帮我办事。我正是为了这个,才叫你进来。这些案子,请你在明天一天之内,都给我判了。”
狄仁杰接过了一大叠的卷宗,武则天又道:“这次你随我出巡,可发现有什么足以重用的地方官吏吗?”狄仁杰道:“臣上次保荐的人,陛下也未曾重用啊!”武则天说道:“哪一个?”狄仁杰道:“荆州长吏张柬之。”武则天道:“我不是把他升做潞州司马了吗?”狄仁杰道:“张柬之是宰相之才,给他做潞州司马,怎能说是重用?”武则天沉吟半晌,道:“只是他年纪太大了。”狄仁杰道:“做宰相又不是做供奉,陛下何必问他的老少美丑?张柬之虽然年老貌丑,却要胜过张易之张昌宗兄弟千万倍。”张易之兄弟年少美姿容,善音乐,被武则天召入宫任为“宸内供奉”,士大夫物议沸腾,说二张是武则天的“男宠”,长孙均量以前对上官婉儿数说武则天的丑事时,也曾把宠用二张,作为武则天的罪状之一。上官婉儿听了狄仁杰的话,心中暗暗吃惊,狄仁杰真的是胆大无比,居然敢对武则天当面讽刺。
武则天可并不生气,微微笑道:“张易之兄弟怎能与张柬之相比?朕之所以要二张做供奉,不过见他们懂得音乐,闲来可以给我消消闷罢了。等如多用两个宫女一般,我已经六十有一,也不怕讲闲话了。”狄仁杰道:“虽然如此,还是远小人而近君子的好。”武则天道:“多谢狄卿直言。你所保举的张柬之,我回去之后,再升他一级。考察一些时候,若是才堪大用,再给他做宰相。”狄仁杰这才不再言语。
武则天道:“今天还有一件大事情要与你商量,你且等等。”说话之间,太监引了一个少女进来。
上官婉儿一看,来的原来是武玄霜的那个小丫环如意,不由得暗暗吃惊,急忙将身子蜷缩,藏在瓦槽之内,不敢露出半点声息。
只听得武则天问道:“玄霜不来吗?”如意道:“小姐有一封信给天后陛下,巴州和峨嵋山那两件事情,原原本本,都写在信上了。”过了一盏茶时刻,武则天把信看完,微微笑道:“原来玄霜也想做女皇帝哩!”狄仁杰一怔,武则天道:“狄卿不必为我担忧,玄霜是我的一个侄女儿,她不是想和我争位,而是想在武林中做一个技压群雄的无冠皇帝。这女娃子的志气倒也不小呀!不过,做皇帝可并不能单恃武力啊,你回去把我这个话告诉她。”如意应了一声,禀道:“小姐去追李逸,大约不会到长安来了。”
上官婉儿心头颤震,想道:“怪道那日武玄霜抛我而去,原来她是去追赶李逸哥哥,求天地神灵保佑,千万不要给她追上才好。”听到李逸的名字,上官婉儿特别关心,竖起了耳朵,一个字也不敢放过,但听得武则天又问道:“你见着了李逸没有?”如意道:“见着啦,在峨嵋金顶,小姐曾和他比剑,那时他刚刚做了什么‘英雄大会’的盟主,给小姐打下台了。”
武则天轻轻叹了口气,道:“想不到李逸也反对我,我一直还以为他是李家子孙中最有见识的人呢。”顿了一顿,将那封信递给狄仁杰道:“这封信揭露了徐敬业的一个大阴谋,你拿去看看。”
接着武则天又问那小丫环道:“你跟玄霜在峨嵋金顶大闹一场,想必痛快得很?”如意眉飞色舞地道:“是呀,我从来没有打过这样厉害的架,小姐和我们将那班英雄杀得落花流水,真叫痛快!”武则天道:“赐你一杯茶润润喉咙,你说给我听听。”如意喝了一口茶,便绘声绘影的将那日在峨嵋金顶大闹英雄会的事情仔细描述,上官婉儿一直听一直提心吊胆,生怕她说到自己身上,谁知如意一直说完,却并没有半句提到她,倒是将上官婉儿晕倒之后,未曾看见的那一段,符不疑将谷神翁拉走的事情补述了。
武则天听她说完之后,道:“你一路辛苦,早点去歇息吧。你出去的时候,叫他们将那两个谋反的军官送进来。”如意道:“这两个人虽给小姐废掉武功,但还是凶得很。”武则天道:“我和他讲道理,看他能凶到哪里去?好,你出去吧!”
如意走出门时,不知是偶然还是有意,抬起头来,眼光向屋顶一瞥,这刹那间,上官婉儿伏在瓦槽内,连大气也透不出来,如意似乎并没有发现她,瞥了一眼,就径自走出去了。
过了一会,当值的武士将两个军官反缚双手押解进来。上官婉儿认得他们正是那一晚刺杀太子李贤的凶手。两人都是一脸不在乎的神气,被推到武则天案前,仍然挺立不跪,凶神恶煞般地狞视着武则天。那武士提起脚来在他们膝弯一踹,他们早已被武玄霜废掉武功,这一脚禁受不起,登时跪倒。武则天对武士道:“不要打骂他们,待审明了罪状之后,朝廷的法律,自会有公正的惩治。”那两个军官本待拼着一身毒打,破口乱骂,忽听得武则天如此说法,抬起头来,只见武则天的眼光有如寒冰利剪,不由得心中震慑,只觉武则天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令得他们把早已想好的,想侮辱武则天的说话吞了回去,但脸上仍是一股倔强的神情。
武则天翻了一翻卷宗,徐徐问道:“你们是丘神勋帐下的左军都尉程务甲和先行官韩荣,是么?”韩荣叫道:“你要杀便杀,何须多问?”武则天道:“程务甲,你是不是大将军程务挺的兄弟?”程务甲亢声说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杀了你的宝贝儿子,杀剐听便,与别人无关!你若想诛连九族,老子也不怕你,只怕你先要负上无道昏君的恶名!”武则天眼珠一转,道:“是么?当真是与别人无关么?没有人指使你们么?”一连三句问话,眼睛紧紧地盯着程务甲。程务甲强定心情,挺胸答道:“你定要追问主使的人,好,那我便告诉你,主使者便是你最亲信的左金吾大将军丘神勋!”武则天冷冷一笑,对狄仁杰道:“你替我拟一道诏书,安慰丘神勋,叫他不要为此事耿耿于心,你说我已审明事情与他无关了,他自请贬降三级,应毋庸议!”狄仁杰应了一声,笑着对程务甲道:“天后圣明,你想诬陷丘大将军,诡计焉能得逞,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实话实说吧。”
武则天道:“好,你们既说与别人无关,那么我倒要请问你们,你们为什么要杀害我的贤儿?是不是他做了什么祸国殃民的事,你们要杀他?”程务甲避开了武则天的眼光,恶声说道:“祸国殃民的是你!你残暴不仁,篡夺帝位,杀了多少唐室忠臣?你杀别人,别人就不能杀你的儿子吗?”武则天道:“我是不是祸国殃民,这个以后再说。纵然我是有罪,我儿子无罪,你们杀了他,这事怎么说得过去?”武则天渐渐愤激,越说越快,续道:“你们说我残暴,那么请问,你们杀了我的儿子,却假传是我的主意,想叫天下人以为我做母亲的杀了自己亲生的儿子,你们不但杀害了一个无辜的青年,还粉碎了做母亲的心,这是不是残暴?天下还有什么比这更恶毒的事情吗?你说,你说呀!”
说也奇怪,这两个穷凶极恶的刺客,竟然被武则天问得噤不敢声,低下头来,避开了她的眼光。狄仁杰劝道:“请陛下稍抑悲痛,这两个凶徒让微臣替陛下发落便是。”武则天道:“你待如何发落?”狄仁杰遁:“律有常刑,杀人者死,谋杀王子,罪加一等,理合凌迟。”武则天道,“不,你有先入之见,这件案子我不放心让你审了。”狄仁杰怔了一怔,道:“陛下的责备,恕微臣愚鲁,尚未领会,请陛下再加指点。”武则天道:“你先就认定了这两人必是杀人的凶手,未审清楚,就先定了罪名,这样一来,量刑就可能失当了。”狄仁杰道:“他们不是早已招认了吗?”武则天道:“谋杀罪也有主犯从犯之分,焉能不问清楚?”呷了一口热茶,对那两个军官缓缓说道:“用我的名义,杀我的儿子,这恶毒的主意是谁出的?”韩荣抬起头来,眼光闪烁,欲言又止,武则天道:“你们若不把主使的人从实招来,代人受罪,身受凌迟,值不值得?”
程务甲叫道:“我们杀了你的儿子,你肯放过我们吗?”武则天道:“从犯罪减一等,揭露叛逆有功的,看功劳的大小,量情再减。你们招出主使的人,也许还要处罚,但死罪总可免了。”程务甲道:“此话当真?”武则天道:“身为天子,岂有戏言?”杀害太子,罪名实在是大到无可再大,这两人自份必死,做梦也料不到还有一线生机,登时凶顽之气大减,韩荣颤声道:“我们上了主使者的当了,他说陛下残暴不仁,祸害天下,却原来陛下是这般宽厚。”武则天柔声说道:“不要难过,把主使者说出来吧。嗯,是徐敬业吗?”韩荣道:“不,英国公虽然意图谋反,却还不会出这样恶毒的主意,主使的人实在是,是——”武则天道:“是谁?”程务甲接声说道:“你料不到吧?主使的人是中书令裴炎!”
唐代的官制,中书令相当于宰相,武则天颓然说道:“确乎料想不到,裴炎满口仁义道德,对国事也很用心管理,居然是个叛逆!不过也好,毒疮发作出来,总比藏在身体内部为害的好。”转过头来对狄仁杰道:“近来我也觉得裴炎有点虚伪,却还料不到他如此之坏。呀,你们都赞我知人善任,在这点上,看来我比太宗皇帝(李世民)还差得远哪!”狄仁杰道:“陛下是自古到今,第一位临朝的圣母,以非常之人,任非常之任,反对陛下的也自然比反对太宗皇帝的多得多,明的暗的都有。不是陛下不及太宗皇帝,而是陛下的处境比太宗皇帝艰难得多!”武则天叹了口气道:“知我者其唯狄卿乎?呀,可惜你姓狄!你为什么不姓李呢?”
转过头来对那两个军官说道:“你们揭发裴炎,大大有功,死罪免了!哼,裴炎为什么这样恶毒对我?”
程务甲道:“英国公密谋举兵,约好了裴炎做内应。裴炎差遣我们刺杀太子,一来可使天后陛下蒙受恶名;二来可令陛下猜疑丘大将军;三来令陛下有失子之痛,无心再理国事。”武则天冷笑道:“一举三得,裴炎他想的倒好!不错,母亲失了儿子,谁不伤心?但若裴炎徐敬业之流得逞,就要有更多的母亲失掉儿子,更多的老百姓伤心!敌人盼望我的,我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国家大事,我是非理不可!”说话斩钉截铁,英气勃勃,上官婉儿伏在瓦面偷听,亦自凛然,捏着匕首,心中想道:“我若把她刺杀了,国家大事,岂不是要让裴炎之流去管?他会管得比武则天好吗?”但觉那柄匕首竟有千钧之重,提不起来。
只听得武则天吩咐那老太监道:“把这两人押出去,叫他们小心保护,今晚之事,绝对不许泄漏。”程务甲与韩荣满眶泪水,叩头谢恩,程务甲忽道:“天后陛下!”武则天道:“你还有什么话说?”程务甲道:“请陛下防备刺客!”武则天道:“什么?裴炎还派有人要行刺我吗?”程务甲道:“不是,我是怕刺客就在屋中。”武则天道:“胡说,屋子里都是我的亲信,哪来刺客?”程务甲道:“我武功虽废,还听得出屋子外面似乎有人埋伏,只不知道是轮值的武士还是刺客?陛下对我宽厚无边。我不能不提醒陛下。”武则天道:“你一进来就察觉了吗?”程屋甲道:“是呀!”武则天笑道:“那必然是轮值的武士无疑了。若是刺客,岂有埋伏这么久还不动手之理,何况刚才只有我和宫女在这里呢。不必大惊小怪,你们出去吧。”程务甲一想,果然有理,不便再多言,让老太监将他们解出去收押。
上官婉儿吓出一身冷汗,待得心神稍定,再从瓦隙缝中张望下去,只见武则天拿起一面镜子,喟然叹道:“老冉冉其将至兮,恐脩名之不立。”轻掠鬓边,似乎是拔掉了几根新添的白发,停了一停,问道:“狄卿,我今晚这件案子断得怎样?”狄仁杰道:“陛下真如秦镜高悬,微臣亦自心服。不过,说老实话,陛下今晚的宽厚,却是大出微臣意料之外。”武则天道:“不,我自己知道我并不是一个宽厚的人,我不过秉公办理罢了。若有危及国家,害及百姓的,也许我要比你更严厉呢。我是一手拿着镜子,一手拿着鞭子的人。”狄仁杰点点头道:“管理国家,本来就要一手拿着镜子,一手拿着鞭子。”武则天道:“怕的是老之将至,坏人太多,我不够精神去对付了。”狄仁杰道:“陛下是太操劳了。”武则天道:“所以我要你替我分劳,今晚我就将一根鞭子交给你!”说罢果然叫宫女拿了一根鞭子来,那是一条金光灿烂的长鞭,武则天庄重地捧在手里,站了起来,交给狄仁杰。
狄仁杰惶恐说道:“请问陛下赐鞭之意。”武则天道:“这条金鞭是太宗皇帝留给我的,我现在郑重地交付给你。你持此鞭,如朕亲临,凡有不法之徒,不论皇亲国戚,公侯贵介,你都可以将他鞭打。这儿的知县就是一个该受鞭打的人,你明天可以去将他重重打一百鞭。”狄仁杰接过金鞭,叩头谢道:“陛下如此信任小臣,粉身碎骨,不足图报。”又道:“但愿这条金鞭,越少用它越好。”
外面敲起了四更,狄仁杰道:“陛下还有什么吩咐么?”武则天道:“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与你商量。狄卿,我今晚确是有点伤心!”狄仁杰道:“太子惨死,可幸主凶已经审出……”武则天截着他的话说道:“我今晚的伤心,不单是为了儿子,也为了李逸,想不到他也与徐敬业一道来反对我。”狄仁杰道:“陛下在长安时派遣了李孝逸将军为扬州道大总管,他率领的三十万大军即将南下,徐敬业再加上一个李逸,我看也算不了什么。”武则天喟然叹道:“我不是怕李逸抢我的江山,而是怕我身死之后,这江山不知交付与谁?”
狄仁杰忙道:“陛下春秋正盛,胡为出此不祥之言?”武则天微笑道:“凡人皆有一死,做了皇帝就能免死么?何必讳言。你是知道的,我有四个儿子,大儿子李弘误服婆罗门毒药,早已身死。二子李贤,现在又被刺杀,他是死读书的书呆子,纵然不死,也不能传以大位;三子李显庸懦无能,因此我才贬他做卢陵王;四子李旦年纪还小,不过看来也不是个有才能的人。皇室之中,李逸是比较有才能的,我曾经想过将来不传位给儿子而传给他,如今看来,他的才能不过是用来替他自己以及那些旧日的王公巨族夺回失去的利益而已,更不是合适的人选了。唉,你说我这皇位该传给谁呢?”
上官婉儿听得心弦颤抖,想道:“李逸哥哥把她当作不共戴天的大仇人,她却曾经想过要把皇位传给他!”只听得武则天往下续道:“我的侄儿武三思虽然也不是什么有才能的人,但好像比我这几个宝贝儿子稍为好些,我将他立为皇嗣,你看怎样?”狄仁杰道:“陛下立嗣,臣子本不该干预。但请陛下三思,自古以来,只有儿子做了皇帝之后,母后可入祀太庙;未闻有侄儿做了皇帝,姑母可以入祀太庙的。”武则天道:“我只求江山付托得人,我身后的哀荣,早非所计,其实,武三思也不很适宜,若能任由我的意思,我真想把皇位传给外姓!”说话之时,双眸炯炯,瞧着狄仁杰。狄仁杰急忙跪下叩头,说道:“此事万万不可。”武则天道:“为何不可?”狄仁杰道:“现在不比尧舜之时,当今之世,皇位一统的观念,久已深入人心,尧舜可以禅让,陛下不可禅让,若然传之外姓,只怕要引起滔天的战祸!”
武则天默然不语,良久,良久,方始长长地吁了口气,仅仅吐出了三个字“我输了!”颓然坐下,霎时间好像老了十年一般!狄仁杰是懂得这三个字的意思的,他知道武则天想把帝位传给他,终于给他的说话打消了。武则天平生不知经过多少大风大浪,每一次她都从艰难之中得到胜利,然而这一次,在皇位继承的问题上,她终于不能不认输了,尽管她想不传子而传贤,但她扭不转几千年来根深蒂固的观念!
狄仁杰心中既是感激又是恐惧,他懂得武则天的意思,却极力抑制自己的感情,装作不懂,惶然问道:“陛下是不是为了徐敬业的谋反而忧虑?”武则天哈哈一笑,道:“徐敬业癣疥之患,有何可虑?防当然是要防的,我也早已有了布置了。”停了一停,又道:“徐敬业我倒是不怎样放在心上。只听说骆宾王也投入了他的幕下,此人颇有文名,却是有点可惜。将来徐敬业举兵,那篇讨伐我的檄文,必定是骆宾王所写,我倒想先睹为快呢。你务必拿给我看。”狄仁杰应了一声,再问道:“陛下还有什么吩咐吗?”
武则天眼珠一转,似是还有什么话要说,却欲言又止,终于挥挥手道:“没有了,你歇息去吧。”目送狄仁杰的背影,心中忽觉一片惘然。
狄仁杰走后,宫女禀道:“天后陛下,时候不早了,陛下也请安歇去吧。”武则天道:“好,你们去给我收拾一下卧房,我再批一件公文,就去睡啦。”
屋子里只剩下了武则天一个人,她提起笔来,迅速的在公文上批了几个字,忽然掷笔长叹,离座而起,走到阶前,来回漫步,仰望月光,喟然叹道:“女人做皇帝原来就有这么多难处!”
上官婉儿捏着匕首,心头卜卜地跳,她的杀父仇人,现在就在她的眼前,“只要匕首一发,只要匕首一发……”天呀,她的手指却颤抖得这么厉害,她的心思瞬息百变,好几次下了极大的决心发出匕首,却仍然发不出来!
忽听得武则天自言自语说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唉,迢迢良夜,可惜就没有一个人可以谈心,嗯,谁在这儿?”夜静更深,上官婉儿抖索的声音终于给察觉了。
当啷一声,上官婉儿的匕首跌下地来,她自己也随着一跃而下,立即又捏紧了第二把匕首!
武则天微露诧异,失声说道:“果然有一位刺客!”虽出意外,神色不变,打量了上官婉儿一眼,问道:“你拿着匕首,大约是想行刺我了,是吗,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行刺我!”
上官婉儿踏上一步,举起匕首,匕首抖动不休,好像将要被刺杀的是她而不是武则天,忽听得“当啷”一声,她的第二把匕首又掉下地了。武则天微微一笑,道:“不要害怕,我会和你讲道理的。咦,你不是上官婉儿吗?长得这么大了?”上官婉儿做梦也想不到,她小时候仅仅见过武则天一面,武则天居然还记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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