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校对)第9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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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官员俸禄低,京官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俸禄更低,就算有油水,也未必人人轮得上,像五味斋二楼雅间这种档次,很多京官一年到头也难得来几次,原本大家还对这新来的部堂大人心生疑虑,但酒过三巡,觥筹交错之后,气氛渐渐活跃,也放得开了。
穆华趁着机会挨个给赵肃仔细介绍了一遍,赵肃也把众人的面孔名字官衔一一记在心里,末了笑道:“我看今日好像人还不齐,莫不是有人没到?”
旁边杜平书随即道:“有人不识抬举,连大人也不放在眼里,大人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穆华也冷笑道:“不错,这苏正向来自命清高,以前的饭局,他也是从来不出席的。”
言语之间,对此人颇有微词。
赵肃不动声色:“屯田司乃工部辖下四大司之一,他一个正六品主事,也算举足轻重了,何以架子如此之大,连本部堂宴请都不到?”
“大人有所不知,这苏正与当年的严嵩父子乃是远亲,只不过后来朝廷清除乱党,不知怎的竟被他躲过了。”杜平书语气里带了几分忿忿不平。
赵肃奇道:“那他可曾与严党一道同流合污,贪赃枉法?本部堂记得当年徐阁老清查严党,可是朝野上下一起发动,少有漏网之鱼的。”
杜平书愣了一下,迟疑道:“这……似乎是不曾,只是自那之后,他也极少露面,镇日躲在屯田司内,也不知道作甚。”
工部底下,营缮、虞衡、都水、屯田四司,屯田司其中一项职能,是向客商征收竹木等实物税,照理说也不是没有油水可捞,但严家父子落马,这个苏正却还能稳稳当当坐在位置上,不是上面有人,就是清廉得让人挑不出毛病,现在看来,倒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
赵肃没再追问下去,而是转了话题,与他们聊起旁的,在座都是男人,一触及风花雪月,立马来了精神,这个说勾栏胡同里哪个头牌身段最好,那个说小倌的滋味比女子更妙,赵肃笑眯眯地听着,不时还插嘴点评两句,顿时让其他人更来劲,觉得这位部堂大人不仅花钱大方,还不摆架子,比那前任尚书好相处多了。
明朝禁止官吏嫖妓,说“官吏宿娼,罪亚杀人一等”,但规矩是人定的,大家总会偷空子钻,宿没宿,御史言官不可能躲在屋顶上偷看,大可说自己不过是去听几个小曲,看几段歌舞,而且几个人聚在一起谈事情,喊来官妓弹琴助兴,是常有的事情,所以到了后来,这规矩也渐渐松动了,除非一个人被弹劾,这种事情才会被揪出来当把柄。
这一顿饭吃下来,赵肃受益匪浅,不仅找到一个叫苏正的突破口,而且也算与其他人熟稔起来,并摸清他们各自的关系和大概的脾气秉性。比如说左右侍郎穆华和杜平书两人,虽然看起来同声同气,但言语之间也有一些矛盾,杜平书资历比穆华老,但因穆华和内阁阁老张四维是老乡,所以愣是压了他半头,又比如说这两个人在工部也非一言九鼎,底下很多人都不太服他们,这就给赵肃树立威信提供了很好的机会。
闲话不提,隔日赵肃找来苏正,一番长谈之后,果然证实了他的猜测,这个苏正太过刚正不阿,所以很不合群,又因为好友潘季驯被罢官的事情,对朝廷心灰意冷,索性成日窝在屯田司里,不和任何人打交道。
这个名字听起来很耳熟,但赵肃当时也没在意,只是好生安抚了苏正一番,兴许是见这位新任尚书有些不同,苏正也打起精神,向他呈了一份条陈,里头详细列举了如今工部一些弊病和改进方案。
赵肃大喜,在送别了苏正之后,拿起条陈细细研读了一番,又总觉得潘季驯三个字似乎在哪儿听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直到回家吃饭,在饭桌上心不在焉,差点把筷子伸到贺子重饭碗里,才突然灵光一闪。
是了,潘季驯!
第89章
潘季驯这个人,在中国历史上或许没有振聋发聩的名声,却无疑是最优秀的治河专家之一。在这个以科举为最高追求的年代,无论是进士还是举人出身的官员们,脑海里唯一官方指定的知识容量就是四书五经,除此之外,就算被分配去治河,治军,或者其它专业性很强的部门也不打紧,只要你会做官,会做人,就能步步高升。
但潘季驯和其他人不一样,他虽然之前也没有接受过任何专业系统的河道治理知识,但是在被委任总理河道之后,却能静心去研究学问,真正把治河作为自己的职责去实践,也因此成为大明官场上为数不多的技术性官员。
在隆庆四年,也就是两年前,他因为运粮官船沉没的事情遭到言官弹劾罢官,眼下正在湖州老家呆着。如无意外,历史上的他将会在四年后被起复,重新接过治河的担子,张居正死后,皇帝恨他太深,疯狂报复,在当时很多人都噤声不语的情况下,却是这个与张居正并没有多深交情的潘季驯站出来劝阻,虽然最后皇帝也没有听他的,潘季驯反倒还被御史趁机反咬一口,削职为民。
这样一个本该潜心治河,不为政治斗争困扰的人,却几次在官场沉浮,他的经历,其实也是当时许多只会埋头做事的人的写照,然而这并不是潘季驯的错。中国的官场,素来就是各种人情关系,错综交杂,不是每一个上司都会慧眼识人,也不是每一个上司都有为国为民的胸襟。
赵肃对这个人有印象,不是因为历史上他将会帮张居正说话,而是因为前世有一回与一位教授朋友路过黄河,驻足聊天时,听他提起来的,也就是从他口中,赵肃对潘季驯,才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历朝历代,黄河泛滥,早就是不新鲜的事情了,只是每回泛滥都要死上不少百姓,堪称每个皇帝为之头疼的痼疾,现在赵肃主管工部,治河这一块当然不能落下,现在防范,总比出了事再找人好。在他看来,穆华和杜平书这种人是绝对指望不上的,出了事这两人估计责任推得比谁都快,真要做事,还得靠苏正和潘季驯这种。
心下一有定议,他就不想再拖,吃完饭赵肃马上让赵吉到苏正家里问潘季驯老家的地址,一面写折子向皇帝推荐此人。折子在呈给皇帝之前,是要先给内阁票拟的,但他本身就是内阁阁老,又可以直接面见皇帝,这道程序就省了。
隔日折子呈上去,里头不仅有潘季驯的事情,还举荐了他在四川为官时的下属,那个装道士跳大神向士绅募捐的广元县令邹靖平。
邹靖平的举荐,是起源于另外一件事。
自从那天赵肃与张居正长谈之后,开放海禁的方针就此确定下来,张居正也是个说干就干,风风火火的人,十二月下旬,朝廷当即颁布政令,除了漳州、广州、莱州之外,又加开宁波和泉州两个港口,设市舶司,同时降低大明商人出关关税,两年之内,取消所有往东洋吕宋船只的加增饷,取消所有关卡限制,但凡外国商人,只要入关时交足手续费用,有出入凭证,就可以在这五个官方指定港口进行交易。
此政令一出,自然是沿海商人的福音。不过一月有余,据市舶司那边的奏报,单单出海的大明海商船只,就多了十来艘,对比先前萧条的景象,这个数目已经颇为可观。之所以数目还比较少,是因为眼下东南沿海仍有小股倭寇猖獗,而且海上风高浪急,一不小心就有沉船之险,利润虽高,风险也大,中小海商不敢单独出海,要么仍在踌躇,要么就得缴纳一定的费用,依附大海商的船队同行。
这笔不菲的费用对于中小海商来说,完全是额外的支出,而且海上倭寇、风暴等种种风险,还要由他们自己来承担,如果由朝廷组建船队,将这些散商集合起来,让他们集中缴纳一笔费用,朝廷水师随航保护他们,则这个钱完全可以纳入朝廷的口袋,另一方面也间接鼓励散商的海上贸易,不让那些背景雄厚的巨贾一家独大。——这就是先前赵肃所说的,组建一支强大水师的重要性,现在事实摆在眼前,张居正也真正意识到这件事情非做不可,对他在工部所作的一切,自然是要支持的。
再说新增两个市舶司,也就需要新的提举,这个职位一般默认是由宦官来担任,但如果这样的话,势必会让冯保举荐的人上去,所以朱翊钧提出两个新任提举,都要委派外廷官员,而张居正有意卖赵肃一个人情,就把两个市舶司的提举人选都交由他来决定。
赵肃明白,现在冯保后面有李太后和张居正撑腰,正是气势冲天的时候,自己不宜正面和他对上,所以只要了泉州市舶司的提举人选,把宁波的留给张居正决定。
他如此知情识趣,不是因为他是圣人,与世无争,在官场上混,自然有自己的野心,首辅的位子,没有一个人会不喜欢的,包括赵肃。只是他也知道,眼下由张居正来担任是再适合不过的,自己羽翼未丰,是不足以和他分庭抗礼的,适当示弱,不逞能,不蛮干,才是聪明人所为。
而泉州市舶司提举这个人选,他就举荐了邹靖平。
既然是赵肃的推荐,朱翊钧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批复很痛快就下来了,调令也随即发往潘季驯的老家湖州和邹靖平所在的广元县。
另外一边,朱翊钧派去的使者也带回了戚继光关于练兵的条陈,里头从士兵的胆气、耳目、反应力训练说起,囊括了操练和布阵等内容,纸上墨迹犹新,有些地方还有涂改,可见成文不久。但朱翊钧并不介意,他幼年时被赵肃以全方位人才来教导,对各方面多多少少都有涉猎,对军事方面的东西也不至于一窍不通。
他花了三个通宵把这篇练兵纪要看完,又召来内阁诸人进行探讨印证。张居正、赵肃、乃至兵部尚书杨博,对此书都大为赞赏,朱翊钧当即拍板,将此书刊印,发放全国各驻边将领,又下旨褒奖戚继光。
这份本该等到万历二十五年才刊印的练兵纪要,现在足足提前了二十五年。
过了几天,贺子重辞别赵肃,带着皇帝的旨意,以天使身份出京投奔戚继光,自此成为戚家军一员。
就在这样一片看似纷杂的琐事中,终于迎来农历新年,从这一天起,先帝的隆庆年号正式宣告结束,取而代之的,是新帝的年号,万历。
明朝有三大假期,元旦,元宵,冬至。这里头的元旦,指的就是农历春节,大年初一开始。一般来说,朝廷官员的元旦假期有五天,从初一到初五,如果赶上国泰民安的丰年,皇帝一高兴,会额外赐假,如果不巧碰上这一年多灾多难,皇帝甚至会取消节假日,命满朝文武修身反省。
隆庆六年发生了太多事情,先帝驾崩,新皇登基,内阁人员变动,吏部京察清洗了大批官员,进一步开放海禁等等,有人喜,有人忧,个中种种,不一而足。
新帝虽然登基半载有余,但是由这个新年开始,才真正意味着改朝换代,万象更新,意义自然非同凡响,所以这一次的元旦假期,就额外加了五天,且除了罪大恶极的重犯之外,大赦天下,以示举国同欢。
从大年三十晚上起,贴对联,挂彩灯,辛劳了一整年的百姓人家围坐在一起吃顿丰盛的年夜饭,然后燃放爆竹焰火,依偎着守夜,迎接新年的到来。大年初一,百官跟着皇帝在皇极殿拜天礼祭,之后百官向皇帝拜年,再举行筵席,上乐舞百戏。不过这种饭局通常是吃不饱的,莫说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而且天气冷,御膳房要准备那么多人的膳食,除了皇帝的菜肴会精心准备之外,其它很多饭菜端上来之后也都冷得差不多了,所以大伙只是走个过场罢了,谁也不会当真在那里大吃大喝。
到了大年初二,才真正是私人时间,今年赶上新帝元年,民间的娱乐似乎更热闹了几分,大年初二到初五,一连几个晚上,京城都会有通宵的灯会,盛况空前,连不少平日里在深闺的大家小姐也会乘着小轿出来游玩。
赵肃坐在床边,逗着两个小孩儿,他们又还太小,连话都不会说,瞧着父亲手里的拨浪鼓,只会咿呀咿呀乱叫一通,伸出小爪子就要来抓,却因为太短够不着,滑稽模样逗得旁边赵吉和牡丹他们咯咯直笑。
贺子重去了蓟州,妻母远在福建,元殊和陈洙也在任上没法回来,除去那些回家过年的下人,偌大宅子就剩下赵吉牡丹几人,照理来说本该有些冷清,只不过一旦多了小孩子,这点冷清便也无影无踪了。
赵吉和连翘跑到院子里放爆竹和焰火,噼里啪啦的声音传进来,却没吓到小孩子,两人瞪圆了眼左顾右盼,似乎还挺好奇,牡丹亲自下厨做了些点心,给赵肃送了一些过来,赵肃又让她拿些去给赵吉他们。
多了几天假期,一直埋头公务的赵肃终于有时间离开案牍陪孩子们玩一会儿,否则再这么下去,他们怕是要连老爹长什么模样也忘了。当然,眼下也不见得记得住,两人在床铺上又滚又爬,有时候还像乌龟一样翻了身又翻不回去,呜呜直叫,赵肃看得哈哈大笑,伸手把两人拨来拨去,十足恶趣味。
赵宅的爆竹声,欢笑声透过院墙飘出外头,与无数人家的欢声笑语汇聚在一起,远处火树银花,照亮了一小片夜空。
朱翊钧披着大氅站在外头,听着这一片笑声,忽然有些羡慕。
皇宫里的新年也有娱乐,那些焰火远比民间华丽百倍,吃食自然也比民间精致百倍,可再怎么好看,偌大的紫禁城,再加上太监宫女,来来去去也就那么些人,母子相聚,也是规规矩矩,礼数周全,即便点上再多的花灯,也弥补不了这种寂寞和空虚。
跟宫里比起来,这才更像一个家。
“陛下,外头冷,奴婢去敲门吧?”张宏上前,小声提醒。
“噢,”朱翊钧回过神,“你去敲门吧。”
张宏答应一声,正要上前,大门却从里面被打开,露出赵肃的身影。
他看见朱翊钧几人,先是吃了一惊,然后露出笑容:“外头冷,陛下快请进!巧了,饺子也刚煮好,您还没用膳吧?”
朱翊钧心头温暖,忙也扬起大大的笑容。
“嗯!”
第90章
按照惯例,每年正月初十到正月十六,是京城最热闹的时候,到那会儿,几乎大半个京城都会沉浸在一片璀璨灯火之中,如果是从未到过京城的人,必定会为这样的盛况而惊叹,天子脚下这四个字,意味着它的元宵灯会比大明朝其它地方的规模都要大,甚至繁华如织的苏杭扬州也不能比拟。
现在才大年初二,灯会还没开始,但是城中大街小巷也已经挂起不少灯笼,大都以红色为主,放眼望去,红莲似火,延绵到天际,大明门、东华门外熙熙攘攘,吆喝声此起彼伏,又伴随着爆竹声,谈论声,叫好声,杂耍的,练摊的,撮弄的,蹬长竿的,几乎每一处有热闹可看的地方都被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连转个身都困难,在这样热闹的日子里,连深闺小姐也会在家人的陪伴下出来玩耍,道路两边的客栈酒楼早已被高朋满座,尤其是窗边的好位置,因为方便观看表演,也在几天前就被订下了。
眼下的杂耍水平已经相当高,只见人群之中,高高立着一根细长的竹竿,约四、五米长,一人举着,另外一人跳上他的肩头,顺着竹竿一溜往上攀爬,嘴里还衔着根棍子,棍子上托盘飞转,也没停下来,那人一边爬,一边还不时做着鹞子翻身、金鸡独立之类的动作,下头围观众人喝彩声不断,声势几乎要把旁边的房子掀翻。
朱翊钧和赵肃二人吃过饺子,就结伴出来逛逛,以两人的身形,在人群中行走,也差点被冲散,跟在皇帝后头的便装侍卫们使劲拨弄着人群往前走,也只能不远不近地缀着两人,吃力不已。
“看来这几年没白锻炼,身子弱一点的人估计已经吃不消了!”好不容易挤出人最多的地段,朱翊钧犹有余悸。
赵肃道:“是啊,臣前几年在莱州和成都过年时,虽然也热闹,但比起京城来,总觉得少了几分味道,现在想来,兴许就是这种汇聚了五湖四海的京味了。”
朱翊钧觉得有趣:“朕……我倒忘了问你,在那些地方过年时什么滋味?”
“各有各的民俗,像四川,过年是要搭台子唱蜀戏的,莱州临海,百姓会在海边祭神明,办庙会,但是真正要说海纳百川,还得是京城,永乐年间的时候,还有海外各国前来朝贡,各种肤色,各种语言,济济一堂,想来不啻盛唐再现。”
朱翊钧大感神往,悠悠叹道:“惟愿我有生之年,也能看到这么一天!”
赵肃想起彼得大帝微服到欧洲学习的事情,便笑道:“说不定陛下将来,还能到泰西去游览一番呢!”
朱翊钧闻言也觉心动:“朕也想去瞧瞧他们的海军如何称霸海上,还有那不列颠女帝治下的国家。”
赵肃:“其实他们也便是在这一百年间才醍醐灌顶,奋起直追的,先前愚昧落后,长达上千年。”
朱翊钧:“即便如此,也总还是先行了一步,大明……”
话没说完,突然顿住,旋即失笑。
“瞧我,这大好日子,好不容易出来一趟,竟拉着你说这些!”
走了一会儿,他忽然停下来,指着前面一处:“你还记得这里吗?”
赵肃凝目看去,发现皇帝所指却是一棵树,树下摆了好几个摊子,卖各种小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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