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勒斯四部曲(校对)第24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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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害怕,是的,简直太害怕了。但让我吃惊的是,我没莉拉那么害怕。在地震的那几秒里,她忽然褪去了一切武装,和一分钟前成为了截然不同的一个人——之前,她是那么的工于心计,能控制自己的思想、语言和动作,但在当时的情况下,好像这些武装都没有用。她是另一个女人,她又一次成为了我在一九五八年元旦夜里看到的那个人,卡拉奇家和索拉拉家的烟火战争开始之后的那个女孩,或者是把我叫到圣约翰·特杜奇奥的那个女人,那时候她在布鲁诺·索卡沃的工厂里工作,她觉得自己得了严重的心脏病,确信自己要死了,想把詹纳罗托付给我。在过去,两个莉拉之间的联系还在,但我眼前这个女人好像直接从地里冒出来的,她一点儿也不像几分钟前,我嫉妒的那个女人——特别擅长遣词造句,说什么都很能打动人,现在她们就连面部的线条也不一样了,眼前这个莉拉因为恐惧,面部变得扭曲。
我永远都不能忍受这样急遽的变形,我的自控力是稳定的,周围世界在最可怕的时候,我也能自然接受。我知道,黛黛和艾尔莎在佛罗伦萨,和她们的父亲在一起,那里不会有任何风险,这让我很放心。我希望,最可怕的时刻已经过去了,我们的城区没有房屋倒塌,尼诺、我母亲、我父亲、埃莉莎还有我的两个弟弟,他们一定像我们一样受到了惊吓,但也像我们一样没事儿。但莉拉没办法平静下来,她没办法和我想法一样。她在发抖,整个身子缩成一团,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一点安全感也没有。对于她来说,詹纳罗和恩佐已经失联了,已经找不到了。她眼睛紧闭着,发出让人心悸的呻吟,她只是抱着肚子,语无伦次,不断重复着一些形容词和名词,说着一些没有意义的句子,但她说得很确信,还一边拽着我。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给她指着一些我们认识的人,我打开车窗,挥舞着手臂,呼唤着他们,想让她想起他们的名字,让他们也讲讲这次地震糟糕的体验,也让她说几句正常的话,但没有用。我用手指着卡门和她的丈夫,还有几个孩子,他们用枕头挡在头上,看起来很滑稽;我给她指着一个男人,可能是卡门的小叔子,他甚至背了一个床垫,他们和其他人一起向火车站走去,走得很快。他们都带了一些很没意义的东西,有一个女人手上拿着一口平底锅。我给她指着安东尼奥、他的妻子还有孩子,那几个孩子很漂亮,就像电影里的人物,让我惊呆了,他们不慌不忙地坐上了一辆绿色的小面包,然后出发了。我给她指着卡拉奇全家人,还有几个相干的人:丈夫、妻子、父亲、母亲、同居者、情人等等,也就是说斯特凡诺、艾达、梅丽娜、玛丽亚、皮诺奇娅、里诺、阿方索、玛丽莎还有他们的孩子——他们出现,然后消失在人群,为了不走散,他们不停相互呼唤着彼此的名字。我指着马尔切洛·索拉拉的豪车,他的车子马达在轰鸣着,急于摆脱拥堵的路段:他旁边坐着我妹妹埃莉莎和他们的孩子,后面的位子上是我母亲和我父亲黯淡的影子。透过开着的窗子,我叫着那些认识的人的名字,我想让莉拉也看到他们,但她没有动。相反,我意识到,那些我们很熟悉的人会让她更加恐惧,尤其是那些激动的、叫喊的或者奔跑着的人。这时候,马尔切洛的车开上了人行道,从停在那里聊天的人中间开了过去,她紧紧握着我的手,闭上了眼睛。她呼喊了一声:“噢,圣母啊!”我从来都没听过她用这种感叹句。我问她:“你怎么了?”她喘息着说,那辆汽车的界限消失了,方向盘前的马尔切洛界限也消失了,那些东西和人都往外喷东西,金属和肉搅成了一团。
她用的就是“界限消失”这个词。在当时的情况下,她第一次在我跟前使用这个词,她很迫切地跟我解释这个词的意思,她想要让我明白,界限消失是怎么回事儿,多么让她害怕。她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她在喘息。她说,人和东西的界限是很脆弱的,会像棉线一样容易断裂。她小声说,对于她来说,一直都是这样,一样东西的界限消失之后,会落到另一件东西上,就像是不同材料都融化了,搅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了。她大声说,她一直很难说服自己,生命的界限是很坚固的,因为她从小都知道,事情绝对不是这样的,因此她没办法相信,这些东西和人是坚固的,可以抵抗撞击和推搡。这时她又变成另一个极端,她开始说一些过于激动、深奥的话,夹杂着方言词汇,还有之前读的一些书的内容。她嘟囔着说,她永远要保持警惕,一不留神,那些东西的边缘会发生剧烈、痛苦的变形,会让她非常恐惧。那些本质的东西会占上风,会掩盖那让她平静的稳定实体,她会陷入一个黏糊糊的凌乱的世界,没办法清晰感知。这种触觉会卷入视觉,视觉会卷入味觉。“真实的世界是什么样的?莱农,我们现在看到了,我们不能说任何事情是稳定的。”因此,假如她一不小心,假如她不关注那个界限,洪水将会冲破它所有内部的东西都会崩裂出来,就像经血一样脱落,血肉模糊,还有发黄的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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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谈了很久,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我说明了她的感情世界。一直到那时候为止,她说:“我以为这只是一时的坏心情,来了会走的,就像生长热。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铜锅裂开的事儿?一九五八年元旦,索拉拉兄弟对着我们开枪,你记得吗?其实,当时他们开枪,并没让我觉得害怕,让我害怕的是烟花的颜色,我觉得那些颜色很锋利,尤其是绿色和紫色,会把我们切开。那些落在我哥哥身上的烟花像刀刃,像矬子,会把他身上的肉削下来,会让他身体里另一个让人作呕的哥哥冒出来,要么我把他塞进去——塞进他的老皮囊,要么他会伤害我。莱农,我这一辈子,除了躲开那样的时刻,没做过别的事儿。马尔切洛让我害怕,我通过斯特凡诺保护自己,斯特凡诺让我害怕,我通过米凯莱保护自己。米凯莱让我害怕,我通过尼诺保护自己。尼诺让我害怕,我通过恩佐保护自己。‘保护’这个词儿意味着什么?我要给你列举一个详细的单子,所有我构建的那些大大小小的藏身之所,但后来都没有用。你记不记得,在伊斯基亚时,我当时多么害怕那里的夜空?你们说夜空真美,但我没法感受到。我闻到一股臭鸡蛋的味道,就像蛋壳和蛋白里装着发绿的蛋黄,就像一颗煮鸡蛋裂开了;我嘴里感觉到这种臭鸡蛋——毒星星的味道,它们的光是一种黏糊糊的、白色的光,会和天空软乎乎的黑色黏在我的牙齿上,压抑着恶心感,一口咬下去,会有一种咬沙子的嘎嘎吱吱的声音。我解释得清楚吗?你能听明白吗?在伊斯基亚时,虽然我挺高兴的,心里充满爱,但没有用,我的脑袋还是会看到别的东西——上面,下面,侧面——还是能看到让我害怕的东西。比如说在布鲁诺的工厂里,动物的骨头在我的手指下裂开,轻轻碰一下,就会有散发着臭味的骨髓流出来,我感到那么恶心,我以为我生病了,后来我真的生病了。我心脏有杂音吗?没有。还是头脑的问题。我没办法停下来,我要一直做这做那:掩盖、揭发、加固又忽然拆掉、破坏。比如说阿方索,从小他都让我很不舒服,我感觉把他缝在一起的棉线正要裂开。米凯莱呢?他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但我要做的只是找对线头,拽一下,哈哈哈!我把他的线拽断了,我把他的线头和阿方索的线头绑在一起,男性和男性,他们的材料混合在一起。我白天编,晚上拆,脑子就是这么指挥我的。但这也没什么用,恐惧还在,我一直都有这种怀疑,它在正常事物之间的空隙里,一直在那里等待着。从今晚开始,我更确信这一点:莱农,一切都那么易碎,包括在我的肚子里这个小生物,看起来是长久的,但实际上却不是这样。莱农,你记不记得,我和斯特凡诺结婚时,想让这个城区从头开始,只有美好的事情,让之前那些丑恶的事儿不会再有?那个阶段持续了多久?好的意愿是很脆弱的,在我身上,爱也很脆弱。对于一个男人的爱持续不了多久,对于孩子的爱也持续不了很久,很快就会出现破绽。你看看那些破洞,你会看到好意和恶意混合在一起。詹纳罗让我充满愧疚,我肚子里的这个小家伙是一种责任,他在抓我,在切割着我。爱和恨在一起涌动,我受不了,我没办法一直投入到一种好的意愿里。奥利维耶罗老师说得对,我很坏,我连一份友谊都没办法保持。莱农,你对我很好,很有耐心。但今天晚上,我彻底明白了一件事情:即使没有地震,也有一种溶剂在缓慢起作用,很温和,但会把一切都消融。因此,拜托了,假如我得罪你,假如我对你说了一些难听的话,你要捂住耳朵,我不想说这些,但我说了。求求你,求求你,不要离开我,我会跌倒起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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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是的,”我一直这样回答,“但你现在要好好休息一下。”我让她偎依着我,她睡着了。我一直醒着,守着她,就像以前她要求我做的那样。我时不时会感觉到轻微的地震,还有汽车里发出的恐怖叫喊。现在大路上空荡荡的,我肚子里的孩子在轻轻地踢打,我抚摸了一下她的肚子,她的肚子也在动。一切都在动:地层下的熔岩、恒星的火焰、行星、整个宇宙、黑暗中的光、寒冷中的寂静。但我现在回味着莉拉激动地说出口的那些让人不安的话。我感觉在我心里,恐惧从来都站不住脚。火山,甚至是地表下面我想象的炽热熔岩。恐怖会变成一些整齐有序的句子或者和谐的影像,安置在我的脑子里,它会变成一块黑色的铺路石,就像那不勒斯街道上的石头,无论如何,恐惧是我可以主宰的东西。总之,无论发生什么,我可以控制自己,我不会六神无主。所有让我受打击的事情——学习、出书、弗朗科、彼得罗、两个孩子、尼诺、地震,都会过去,但是我——无论是哪个阶段的我,我都是稳定的,我就是那个圆点,是固定的,其他事情像圆规上的铅笔,会围绕着我画圈。现在我明白了,莉拉却不是这样,她很难有稳定感,这让我变得骄傲起来,我平静下来,心软了。即使她一直在主宰着一切,即使一直以来甚至是现在她还是决定着一切,把自己的意愿强加于人,她做不到,她也不相信这一点,她的怨恨和愤怒让人同情,她感觉自己就像一滴岩浆,她的所有努力最终来说只是保证自己不要裂开。虽然她工于心计,能控制人和事情,但她的状态是不稳定的,莉拉会失去自己,好像是唯一的事实是混乱。她是那么活跃勇敢,但她会吓得失魂落魄,失去自己,会变得谁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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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城区变得空荡荡的,大路安静下来了,气温降了下来。城区里的那些楼房现在都成了深色的石头,没有一盏灯亮着,也没有电视的彩光闪烁着,我把座位放平躺下了。后来我忽然惊醒了,天还黑着,莉拉离开了汽车,她那边的车门虚掩着。我打开我这边的车门,四处看了看,停在周围的汽车里都有人,有人在咳嗽,有人在说梦话。我没看到莉拉,我很担忧,就朝着隧道方向走去。我在卡门的加油泵附近找到她了,她站在震落的屋檐和其他垃圾中间,仰头看着她的房子。她看到我之后,有些尴尬,说:“我很抱歉,我之前不舒服,对你说了那么多废话,还好我们在一起。”她脸上挂着一个有些不自在的微笑,说出了那天夜里众多难以理解的话中一句,这个“还好”就像摁着香水瓶喷出来的香气。她开始发抖,她还没好,我让她回到车里,没过几分钟,她又睡着了。
天刚刚亮,我就叫醒了她,她很平静,想解释。她喃喃地说:“你知道我的,有时候,有些事情让我很失控。”我说:“没什么,人有时候很疲惫,这很正常,你现在要管很多事情。无论如何,昨天晚上地震持续了很久,对于所有人都是很糟糕的经历。”她摇了摇头说:“我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儿。”
我们采取了行动,想办法进到了她家里。我们打了很多电话,但要么电话占线,要么一直空响没人接。莉拉的父母没接电话,阿维利诺的亲戚也没接电话,也没有恩佐和詹纳罗的消息,尼诺的所有电话都没人接,他朋友家里也没人接电话。我和彼得罗打了电话,他也是才知道地震的事。我跟他说,让两个女儿再在他那儿多待几天,要等等看,看地震是不是彻底过去了。但时间一点点过去,我发现这次地震带来的灾难非常大,我们的恐惧真是有道理的。莉拉嘟囔着,为自己的表现开脱:“你看到了,地要裂成两半了。”
我们很疲惫,也很激动,有些晕乎乎的,但我们还是步行在城区,在一片狼藉的市里转了转,城市的寂静经常被救护车刺耳的鸣笛打破。我们一直在说话,只是为了压制我们的不安:尼诺在哪儿?恩佐在哪儿?詹纳罗在哪儿?我母亲怎么样了?马尔切洛·索拉拉把她带到哪儿了?莉拉的父母在哪儿?我意识到,她需要回到地震的那几秒钟,不是想说明当时有多恐怖,而是要把这件事情作为一个核心,围绕着这个核心,她想重新调整自己的情绪。她一有机会就会提到那个时刻,我感觉她越是能控制自己,南方所有城镇的死亡和毁灭就变得越明显。她很快就不再带着羞耻谈到她的恐惧,这让我觉得放心下来了,但有一种难以描述的东西留在她身上:她走路更小心,声音有一丝忧虑。关于地震的记忆还在继续,那不勒斯地震的记忆还在继续。炎热已经过去了,就像这个城市,从她缓慢嘶哑的身体里,呼出了一阵热气。
我们一直走到了尼诺和埃利奥诺拉住的房子下面,我敲了很长时间门,叫了半天,但没有人回答。莉拉在距离我一百米的地方看着我,她的肚子挺着,很尖,满脸不悦。我和一个从门里出来的人说了几句,他拎着两个行李箱,他说,整栋楼都空了。我在那里待了一会儿,无法决定是否离开,我远远看着莉拉。我记得在地震之前,她跟我说的和给我暗示的事。我感觉到有一队魔鬼在追赶着她,她利用了恩佐、帕斯卡莱、安东尼奥,她重新塑造阿方索。她利用米凯莱对她的狂热的爱,把他制服了,把他的爱引向阿方索。米凯莱挣扎着想摆脱,他解雇了阿方索,关了马尔蒂里广场上的商店,但没用。莉拉羞辱他,不停羞辱他,利用他,驱使他。谁知道她了解多少事情,她知道索拉拉兄弟的交易。她为计算机搜集了数据,她看到了他们的所有生意,她知道他们靠贩毒挣钱。这就是为什么马尔切洛痛恨她,这就是为什么我妹妹埃莉莎痛恨她。莉拉知道所有一切,她知道所有事情,只是出于对一切——无论是死是活的东西——的纯粹恐惧。谁知道,她了解多少尼诺见不得人的事儿。她远远站着,仿佛在说:算了吧,我们都知道,他已经和他家人躲到安全的地方去了,根本不管你的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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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根本上来说,这也是真的。恩佐和詹纳罗当晚都回到城区,他们都非常着急,看起来就像是一场残酷的战争后回来的士兵。他们唯一操心的事情是:莉拉怎么样了。尼诺是几天之后才重新出现的,看起来像度假归来。“我吓懵了,”他对我说,“我带着我的孩子就逃走了。”
他的孩子,真是一个负责的父亲,那我肚子里怀的这个孩子呢?
他用洒脱的语气跟我说,他和两个孩子、埃利奥诺拉,还有他岳父岳母,在明图尔诺的别墅躲了几天。我的脸拉了下来了,几天没理他,我不想看到他,我为我的父母担心。我从马尔切洛那里得知,他把他们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了,他们和埃莉莎、西尔维奥在一起,在加埃塔的一处房产里。他是一个人回到城区的,马尔切洛也是他的家人的拯救者。
这时候,我一个人回到了塔索街上的房子里。天气忽然变得很冷,房子冷冷清清的。我仔细地检查了所有墙壁,并没发现裂缝。但晚上我很害怕,我没法睡去,担心再次地震,我同时也很高兴,彼得罗和多莉娅娜同意帮我多照看几天女儿。
圣诞节来了,我忍不住又和尼诺和好了。我去佛罗伦萨接黛黛和艾尔莎,生活重新开始了,但像一个生病的人,看不到尽头。现在每次我遇到莉拉,我能感觉到她情绪不稳定,尤其是她用霸道的语气说话时,她看着我,就好像在说:你知道我的话里隐藏着什么。
但我真的知道吗?我经过边上有围栏的街道,还有那些数不清的摇摇欲坠、用柱子加固的楼房,这些都昭示着这个城市的低效,我也经常会陷入各种各样纷乱的麻烦中。我想到了莉拉,她马上就回去上班了,她操纵、移动、嘲笑和攻击。我想起了地震那几秒,令她崩溃的恐惧,我看到这种恐惧的痕迹还留在她的日常生活中,她经常张开手指放在肚子上了。我满心焦虑地想:她现在是谁?她会变成什么样子,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有一次,我为了跟她确认糟糕的时刻已经过去了,我说:
“现在世界恢复了。”
她用一种轻蔑的语气回答说:
“到底哪里恢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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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怀孕的最后一个月,一切都变得很辛苦。尼诺很少露面,他有很多工作,这让我很恼火。他出现的几次,我对他也很粗暴,我想我现在很丑,他已经不在乎我了。这也是真的,我自己也不敢照镜子了,即使照镜子,也会很心烦。我的脸肿着,鼻子很大,我的胸脯、肚子就好像把身体其他部分吞没了,我看不到自己的脖子,我的腿很短,脚踝很粗大。我变得和我母亲一样了,但不是现在的她——她现在已经成了一个消瘦、忧虑的老太太,过去我最畏惧的、很难缠的那个母亲,已经仅仅存在于记忆里。
那个爱施虐的母亲忽然又冒了出来,开始通过我展示出她的疲惫不安,还有那个濒死的母亲,通过她的脆弱,像一个快要溺水的人的目光,让我感到心痛。我变得很难相处,每件偶然发生的事情,都让我觉得是一场阴谋,我经常会大喊大叫。在我最不开心的时候,我感觉,那不勒斯的那些问题已经进入我的身体,我已经没法做出一副可爱、讨人喜欢的样子。彼得罗给我打电话,让我和两个孩子说话,我也很不温和。我的出版社或者我讨厌的报纸给我打电话,我会说:“我已经怀孕第九个月了,我很烦,放过我吧。”
我跟两个女儿的关系也越来越糟糕。跟黛黛倒好,因为她跟她父亲很像,很讲道理,很聪明。艾尔莎开始让我很讨厌,她从一个温顺的小姑娘,变得越来越没规矩了,老师一直在向我抱怨,说她是一个狡猾、暴戾的孩子。我自己呢,我会在街上或者在家里不停说她,说她爱无事生非,霸占其他孩子的东西,归还的时候她会故意把那些东西搞坏。真是三个女人一台戏。我心里想,尼诺当然会逃得远远的,他更愿意和埃利奥诺拉、阿尔伯特、莉迪亚待在一起。晚上我睡不着觉,因为肚子里的孩子踢腾得太厉害了,就好像肚子里全是气泡,我希望这个孩子和所有人预测的都不一样,我希望肚里的孩子是个男孩,一个像尼诺的男孩,一个他非常喜欢的儿子,让他爱这个孩子超过爱其他孩子。
无论我多么努力,想回到我喜欢的样子——我一直想成为一个心理平衡的人,能控制那些阴暗或者暴力的情感,但生产前的那些日子,我一直没办法取得平衡。我把一切都归罪于地震,当时好像没什么,但我内心深处开始感到不安,那种焦虑一直深入到我的肚子里。开车经过卡波迪蒙特的隧道时,我会感觉到一阵阵恐惧,我担心会另来一阵地震,让隧道倒塌下来。我经过马耳他大街上的高架桥,桥在动,我会加快车速,尽快地逃离那里,我担心地震随时都会让它断开。在某个阶段,我甚至不再消灭家里的蚂蚁,它们经常出现在洗手间里,我没把它们弄死,就是为了观察它们的动向,阿方索说,它们比人能更早觉察到灾难。
不仅仅是地震,莉拉说的那些模棱两可的话也让我失措。我在街上,现在假如我看到针管,就像我在米兰无意中看到的那些用过的针管,有时候我在教堂旁边的小花园会看到,我都觉得有一股无名的火往上冒。我想去找马尔切洛和我的两个弟弟吵架,尽管我不知道我要对他们说什么。在这种情况下,我做了一些让人讨厌的事情,也说了让人后悔的话。我母亲一直在追问我有没有和莉拉说我两个弟弟的事,有一天,我很不客气地回了一句:“妈,莉娜不能要他们,她已经有一个哥哥吸毒了,她还要为詹纳罗操心,你们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怎么能指望她。”她非常惊恐地看着我,她从来都没提到过吸毒的事儿,我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假如在其他时候,她会大声叫喊,捍卫我的两个弟弟,会骂我麻木不仁,但现在她待在厨房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再也不吱声了。这让我很懊悔地对她说:“你不用担心,我们总会找到一个解决办法。”
什么办法?我后来的做法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我在小花园里找到了佩佩——不知道詹尼在哪儿——我教训了他一通,我说,通过别人的恶习赚钱是很糟糕的事儿。我对他说:“你随便找个工作吧,但不要干这个,你会把自己毁掉,会让我们的母亲担心死的。”我说话时,他一边耷拉着眼皮听着,一边用左手大拇指指甲清理右手指甲里的污秽。他比我小三岁,我是大姐,他是小弟,他觉得我是一个重要人物,因此对我还是有一点儿敬畏,但这也无法阻止他在最后冷笑着对我说:“没有我的钱,妈妈已经死了。”然后他摆了摆手,走开了。
他的态度让我更加烦躁。过了一两天,我去找埃莉莎了,我希望马尔切洛也在家。天气非常冷,新城区的街道和老城区一样肮脏破烂。马尔切洛不在家,他们家非常凌乱,我妹妹非常懒散地接待了我,她对我很不敬:她穿着睡衣,没有梳洗,只是照看着孩子。我几乎是对她叫喊着说:“告诉你丈夫——我强调了丈夫这个词,虽然他们还没有结婚——他要把我们的兄弟毁掉了,假如他要贩毒,让他自己去卖。”我就是这么说的,用的是意大利语,她的脸色变得苍白,说:“莱农,马上从我家里出去!你在跟谁这样说话呢?和你认识的那些阔佬吗?你赶紧走吧,你是一个自大狂,你一直都是。”我还想着回答,她叫喊起来了:“你再也不要来这里教训我,还有我的马尔切洛!他是一个好人,我们欠他的,假如我愿意,他会为我把你,还有莉娜那个婊子,以及所有你欣赏的那些混蛋全买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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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城区里遇到了越来越多让人闹心的事,都是莉拉让我看到的东西,我总是太晚发现,而且我自己也卷入了一些复杂的、很难厘清的事情。除此之外,我还打破了回到那不勒斯时我给自己立的一条规矩:不要被我出生的城区吞没。有一天下午,我把两个孩子留给了米雷拉照看,我先是去看了我母亲,然后,我不知道是为了平静一下,还是为了缓解一下我的不安,我去莉拉的办公室找她了,是艾达给我开的门,她看到我很高兴。莉拉在她的办公室里,正在和一个顾客大声讨论,恩佐和里诺去了一家公司办事儿。艾达觉得自己有义务陪我。她和我聊起了她女儿玛丽亚,她现在已经长大了,在学校里学习很好。这时候电话响了,她跑去接电话,一边叫阿方索:“莱农来了,你出来一下。”我的中学同学阿方索露面了,他的发型、衣服的颜色,比任何时候都要女性化,他带着一丝尴尬,让我进到一间简朴的小办公室里。让我惊异的是,我看到了米凯莱·索拉拉在那里。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他了,我们三个人都觉得很不自在。我觉得米凯莱变了,他脸色有些灰暗,有了一些皱纹,但他的身体看起来还是很年轻,像个运动员,但尤其不正常的是,他态度和往常截然不同,他看到我很尴尬。首先让我意外的是,我一进去他就站了起来,其次是他对我很客气,但话很少,他以前习惯没完没了地说些戏谑的话。他频频地看着阿方索,好像要寻求他的帮助,但很快就把目光移开,就好像不好意思。阿方索也一样不自在,他不停用手整理他漂亮的长发,抿着嘴,好像努力地寻找话题。很快我们的对话就冷场了,在我看来,那些时刻很脆弱。我变得很焦虑,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他们瞒着我,他们觉得我没办法理解这事儿。其实,我过去和现在出入的地方,要比这个城区的小房间前卫多了,我什么没见过,我还写了一本在国外备受关注的书,说的就是性别界限多么容易打破。我简直要脱口而出:假如我没搞错的话,你们是情人!我没那么说,只是我害怕我误解了莉拉的意思。但我也无法容忍冷场的局面,我说了很多,想把话题引到他们身上。
我对米凯莱说:
“吉耀拉跟我说,你们分开了。”
“是的。”
“我也离婚了。”
“我知道,我也知道你现在和谁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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