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勒斯四部曲(校对)第15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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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什么看法。”我带着一个苍白的微笑说。
这次他微笑了,说:
“作家总能想出来一个。”
“也许,我不是作家。”
“是的,您是作家。”
我去了洗手间。尼诺总是有能力向我展示,他一张嘴,就会显现出我的落伍。我应该接着学习了,我想,我怎么能这么放任自流呢?当然,假如我愿意的话,我也能带着一点儿热情,不懂装懂地迎合一下。我不能这样继续下去,我学了太多不重要的东西,而那些关键的知识,我却没掌握。我和弗朗科的故事结束之后,我逐渐失去了他传递给我的,对于世界的好奇心。和彼得罗订婚,对我也没有什么帮助,对他不感兴趣的东西,我也失去了兴趣。彼得罗和他父亲、母亲还有姐姐是多么不同啊!尤其是,他和尼诺是多么不同啊!也许对于他来说,我的小说都不应该写出来,他几乎是很不耐烦地接受了这本书,就好像它背叛了学术世界。哦,可能是我太夸张了,这都是我的错。我是一个很局限的女孩,我只能专注于一件事情,从而忽略其他事情,现在我要改变现状。在这场令人厌烦的晚饭之后,我会开始改变自己,我会把尼诺拉走,强迫他整个晚上都和我散步,我会问他,我应该看什么书,看什么电影,听什么音乐。我会拉着他的胳膊说:“我很冷……”这不完整的句子是含糊的暗示,我会隐藏自己的焦虑。我想,这可能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明天我会离开,再也见不到他。
这时候,我带着怒火看着镜中的自己:满脸疲惫,下巴上有很多小痘,眼圈发青,这预示着我的月经快要来了。我又矮又丑,胸太大。我从开始就应该明白,他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他选择了莉拉,而不是我,这并非偶然。但结果呢?她在性方面有问题,尼诺是这么说的。我当时真不应该改变话题,我应该展示出我的好奇,让他继续说下去。下次假如他再提起这事儿,我应该更开明一点,我会对他说:“我想问一下,一个女孩子性方面有问题是什么表现?”我会解释说,假如有必要的话,我会纠正自己,不知道这是不是可以纠正。我带着一丝恶心,想到了我和他父亲在玛隆蒂海滩上发生的事情,也想到了我和弗朗科在比萨大学宿舍的小床上的性爱。在那些时候,我是不是也做了一些错误的举动,他们也觉察到了,但他们没有告诉我?假如那天晚上我和尼诺上床,我还是会犯一样的错误。他也会想,我跟莉拉一样也有问题。他会不会背着我,和我在比萨高等师范的朋友谈论这个问题,甚至是和马丽娅罗莎谈论这个问题?
我意识到,他的那些话太冒犯人了,我不得不指责他。我应该告诉他,从那场他评价很差的性关系里,产生了一个孩子,那就是小詹纳罗,他非常聪明。我应该说,你这样说是不对的,问题不能简化为谁在性方面有问题,莉拉为了你,已经毁掉了自己。我决定,当我摆脱了阿黛尔和她的朋友,尼诺陪我到宾馆时,我会跟他说这些话。
我从洗手间里出来,回到餐厅里,我发现我不在期间,情况发生了变化。我未来的婆婆一看到我,就对我招手,她兴高采烈地对我说:“你的惊喜终于到了。”那个惊喜就是彼得罗,他坐在阿黛尔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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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未婚夫一看到我,马上就站起来拥抱了我。我从来都没有跟他提到过尼诺,我提到过安东尼奥,次数也不多,我只是跟他提到过我和弗朗科之间的关系,当时这在比萨高等师范的学生中人尽皆知。我从来都没提到过尼诺的名字。这是一件让我痛苦的事,那些糟糕的事情让我很羞愧——把这个故事讲述出来,就意味着要坦白,我一直爱着一个人,说出为什么我爱他,需要把这件事厘清,就要说明尼诺的意义,就要说到莉拉、伊斯基亚,也许最后会促使我承认,我在书中讲述的那个情节:女主人公和成熟男人的性爱是源于我在玛隆蒂海滩上的体验,是一个绝望的小姑娘做出的选择。事情过去了那么久,我现在觉得,那是一件很恶心的事,但那是我自己的事儿,我要埋在心里。假如彼得罗知道这些,他一定会明白我见到他为什么会那么不高兴。
他坐在了桌子的首席,在他母亲和尼诺之间,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块牛排,喝了葡萄酒,他看着我,他感觉到了我的坏心情,因此表现得有些小心翼翼。当然了,他觉得自己有些理亏,因为在我人生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时刻,他没有及时赶到。他觉得自己对这件事不够重视,可能会被我理解为他不爱我,毕竟他让我一个人面对那些陌生的面孔,少了他精神上的支持。很难向他解释,我阴着脸不说话正是因为他现在来了,而且夹在我和尼诺中间。
尼诺呢——让我更不高兴的是——虽然他坐在我身边,但他一句话也不跟我说。好像彼得罗来了让他很高兴,他给彼得罗倒酒,请他抽自己的烟,还给他点上了一根。现在,他们两人都在吞云吐雾,谈到从比萨开车到米兰很累,还谈到了开车的乐趣。让我惊异的是他们之间的区别:尼诺很瘦,很修长,声音很高,也很热情;彼得罗又矮又结实,顶着一头乱糟糟、有些可笑的头发,额头很高,腮帮子很大,脸剃得发青,声音很低沉。他们好像很高兴能相互认识,这对于彼得罗来说很不正常,因为他一贯只专注于自己的事情,并不热衷于社会交往。尼诺对他的研究表现出极浓的兴趣(他读了一篇文章,文中反对喝葡萄酒,反对任何形式的醉酒,推崇牛奶和蜂蜜),他想引导彼得罗谈论这个问题。关于这些话题,我的未婚夫向来都倾向于什么都不说,但这次他妥协了,他很耐心地纠正了那种观点,然后开始敞开心扉。正当彼得罗畅所欲言时,阿黛尔插了一句:
“别聊闲话了,”她对儿子说,“你给埃莱娜准备的惊喜呢?”
我看着她,有些迷惑,还有其他惊喜吗?彼得罗一刻不停地开车过来,就是为了赶上我的庆功晚宴,这还不够吗?我带着好奇想。这时候,我的未婚夫做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我了解他的反应——那是在环境的迫使下,不得不说自己好话时,他脸上才会有的表情。他向我宣布,几乎是嘟囔着说,他正式成为一名非常年轻的教授,佛罗伦萨大学聘请他做正教授。他说话的样子,就像是发生了奇迹,才让他一下子成为了教授。他就是这样的人,从来不夸耀自己,也从来都没有提到过他面临的严峻考验,以至于我根本不知道,他作为学者是那么受器重。现在,就这样,他几乎是用轻蔑的语气说了这个消息,就好像是他母亲逼他说的,就好像这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但实际上,这意味着他年纪轻轻就取得了让人称道的成绩,意味着经济保证,意味着可以离开比萨,轻松地摆脱那里的政治和文化氛围。我不知道为什么,这几个月他有些受不了那个城市。这尤其意味着,在那年秋天,或者最晚第二年开春,我们就会结婚,我就会离开那不勒斯。没人提到最后这件事情,但大家都恭喜彼得罗,也恭喜我,包括尼诺。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他看了看表,语气尖酸地说到了大学里的职称,然后就向大家抱歉,说他该走了。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感觉胸口一阵疼痛,我很想抓住他的目光。都结束了,我失去了一个机会,那些愿望也泡汤了。我们走到路上,我希望他能给我一个电话号码,一个地址,但他只是握了握我的手,祝我一切如意。从那时候开始,我觉得他的每个动作都是想摆脱我。告别的时候,我微笑着挥动一只手,好像手里拿着一支笔,其实那是一个祈求,意思是:你知道我住在哪儿,给我写信吧,求你了,但他已经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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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阿黛尔和她的朋友表示感谢,还特别感谢了他们为我,还有我的书所遭的罪。他们俩都诚恳地赞美了尼诺,说了尼诺很多好话,就好像他长得那么可爱、那么聪明,都是因为我的缘故。彼得罗什么也没说,只是在他母亲要他早点回去时,他做了一个不耐烦的动作。他们都住在马丽娅罗莎那里。我马上对他说:“你不用陪我去宾馆,你和你母亲回去吧。”没有人觉得我这是真心话,但实际上,我真的很不开心,想一个人待着。
一路上,我的情绪都非常糟糕,我的未婚夫简直没法和我交流。我感叹说,我不喜欢佛罗伦萨,那不是真的;我说我再也不想写作,我想教书,那也不是真的;我说我很累、很困,那也不是真的。不仅仅如此,当彼得罗毫无预告地向我宣布,他想去那不勒斯见我的父母,我对他叫喊着说:“你疯了吗?你应该放过我的父母,你不适合他们,他们也不适合你。”他有些担忧地问我:
“你不想嫁给我了?”
那时候我差一点儿就说:“是的,我不想嫁给你了。”但我马上就忍住了,我知道那不是真的。我轻声说:“对不起,我很沮丧,我当然想嫁给你。”我拉住了他的一只手,和他十指相扣。他是个聪明的男人,非常博学,也很善良,我很喜欢他,我不想让他痛苦。尽管如此,当我拉着他的手,说我想嫁给他的时候,我清楚地知道,假如那天晚上他没有出现在餐厅里,我会试着得到尼诺。
但我不能承认这一点,彼得罗不应该受到那样的对待。当然,假如我得到尼诺的话,我也会无怨无悔,我会找到一种方式把尼诺吸引过来,就像在过去那些年,从小学到高中,一直到伊斯基亚,还有马尔蒂里广场那段时期那样。尽管我不喜欢他说的关于莉拉的那句话,那句话让我很不安。我会得到尼诺,但我永远都不告诉彼得罗。也许,我会把这件事情告诉莉拉,但谁知道会是在什么时候呢,可能等到我们都老了吧,我想象着,无论是我还是她,到时候已经完全不在乎这些事了。时间,就像对于其他事情,是决定性的。拥有尼诺,可能就只有一夜,他会在早晨时离开。尽管我认识他很久了,但他一直在我的想象里,那些想象自我童年就开始了,由孩童时期的种种愿望组成,没有任何具体的内容,没有一个未来,我知道,和他永远在一起是不可能的。彼得罗属于现在,他像界碑一样确凿,他给我划出了一片崭新的领地,一片充满理性的天地。这片领域存在一些规范,这些规则来自他的家庭,就是要赋予每样东西意义,要捍卫伟大的理想,要坚持原则,要维护家族的声誉。在艾罗塔家的领地里,一切都不在话下,比如说结婚,就是一场世俗与宗教对峙的战争。彼得罗的父母没有在教堂结婚,只是在民政局做了登记。就我所知,彼得罗对宗教非常了解,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也不会在教堂结婚。可能是他真的对宗教太了解了,他宁肯放弃我,也不会在教堂里结婚。洗礼的问题也一样,彼得罗没受过洗礼,马丽娅罗莎也没受过洗礼,因此将来我们生了孩子孩子也不会接受洗礼。他就是这样,事情肯定会向这个方向发展,就好像有人指挥着他一样。他没有神的支撑,支撑着他的是家庭,但这足以使他确信,自己站在真理和正义的一边。至于性,我不知道他的态度,但我知道他非常慎重。他非常了解我和弗朗科·马里之间的事情,他应该能推测出来,我不是处女,然而他从来都没提过那个话题,甚至连一个小小的玩笑都没开过,哪怕是一句绕弯子,或是带点儿醋意的话都没说过。我觉得,他应该没有别的女朋友,去召妓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我也排除了他和其他男性谈论女人的可能。他特别讨厌黄色笑话,他也讨厌闲聊、聚会、大喊大叫以及任何形式的浪费。尽管他家境非常富裕,但他还是倾向于过一种节制的生活,有一次,他和父母以及姐姐为此产生了争论。他有着很强的责任感,他永远不可能辜负我,也不会背叛我。
是的,我不愿意失去他。尽管我上了学,但我的本性依然低俗,距离他的要求很远,假如我没法像他一样诚实规矩,那只能认命了,但他会让我摆脱我父亲卑劣的机会主义,还有我母亲的粗鲁。因此,我拼命地想把尼诺从脑子里排除出去,我拉着彼得罗的胳膊,喃喃地说:“是的,我们要尽早结婚,我想早点儿离开家,想考驾照,想旅行,我想有电话、电视机,我从来都是一无所有。”这时候,他高兴起来了,他笑了,他说好的,我说的他都答应。在距离宾馆不到几步的地方,他停了下来,用沙哑的声音问:“我能不能和你一起睡?”这是那天晚上的最后一个惊喜。我有些不安地看着他:过去有很多次,我都提议和他做爱,但他总是推脱;但在米兰,在这家宾馆里,在经历了书店里的争论和与尼诺的相遇之后,我觉得无法接受这件事情。我说:“我们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我们可以再等等。”我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吻了他,在宾馆的门槛那里,我看着他走上了加里波第路,时不时回头看,对我羞怯地挥手。他凌乱的脚步,还有蓬乱地顶在头上的头发,忽然让我很心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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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时候开始,我的生活就一直不得安生,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似乎每天都有这样或那样的事情发生,有好也有坏。回到那不勒斯,我脑子里一直在想着尼诺,想着我们那些没有任何结果的会面。我有时候会克制不住自己,想去找莉拉,等她上完班回来,给她讲那些可以讲的事情,尽量不伤害她。我觉得,提到尼诺就是对她的一种伤害,最终我还是放弃了。莉拉麻烦缠身,而尼诺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我也有很多要紧的事要面对。比如说,从米兰回去的当天晚上,我就告诉我父母,彼得罗想来见他们,我们可能会在一年内结婚,婚后我们会去佛罗伦萨生活。
他们没有表现出惊喜,或者说高兴。我想,他们已经彻底习惯于我的来去自如,我已经成了家里的外人,对于家里的生活问题,从来都不过问。我觉得,我父亲有一点儿激动,这很正常,那些他从来没面对过的问题,总是让他有些焦虑。
“那个大学教授真要来我们家里吗?”他有些不耐烦地问。
“他不来咱家里,那他去哪儿?”我母亲发火了,“他不来这里,怎么向莱农求婚,怎么跟你提亲呢?”
通常,我母亲遇事要比父亲镇静,她很实际,而且很有决断,甚至让人觉得有些无情,她让丈夫闭嘴。我父亲去睡觉了,埃莉莎、佩佩和詹尼在餐厅里搭起了他们的床。她开始教训我,她的声音很低,但是是吼出来的,她红着眼睛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对于你来说,我们什么都不是,你总是在最后一刻才通知我们。你上了几天学,写了本书,要和一位大学教授结婚,就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觉得自己是千金小姐了,但是,我亲爱的,你是从这个肚子里出来的,你本质就是这样的,你尾巴不要翘得那么高。你永远不要忘了,假如你很聪明,那也是我生的你,我和你一样聪明,或者比你更聪明。假如我有你这样的机会,我也会和你做一样的事情,明白了吗?”在气头上,她先说因为我的缘故,因为我出去念书了,只考虑自己的事儿,我的几个弟弟在学校里成绩很差,一无是处;然后她问我要钱,理由是她需要钱给埃莉莎买一件像样的衣服,以及收拾收拾家里,因为我强迫她接待我的未婚夫。
我没有理会几个弟弟在学校的成绩,但马上给了她钱,尽管我知道那些钱不是用来收拾家里的,她不停地问我要钱,每个理由都是好的。她虽然没有明说,但她还是没办法接受我把钱存到邮局里,而不是像之前那样,把挣的钱全部交给她。以前我在迈佐卡农内书店工作,或者我带着文具店老板娘的女儿去海边,挣的钱都是全部给她的。我想,也许她觉得,我的钱都是属于她的,她想说服我,她觉得我也属于她,虽然我会结婚,我还是会永远属于她。
我尽量保持平静,就像我们商量好了一样。我告诉她,我会给家里装一部电话,而且会分期付款给家里买一台电视。她有些不敢相信似地看着我,忽然做出一副很欣赏的表情,还是用刚才的语气对我说:
“给家里装电话和电视?”
“当然了。”
“你掏钱啊?”
“是的。”
“你会一直出钱,结婚后也出钱啊?”
“是的。”
“那位教授知道不知道,我们一毛钱嫁妆也没有,也没钱请客?”
“他知道,我们不会举行婚宴。”
她的心情又变坏了,眼睛变得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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