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传(巨人三传)(精校)第19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19/21

和他的儿女们,龃龉似乎更深。勒洛阿·蒲里安(A.Leroy-Beaulieu)氏曾在伊阿斯拿耶·波里阿那见过托尔斯泰,说“在食桌上,当父亲说话时,儿子们竞不大遮掩他们的烦恼与不信任。”他的信仰只稍稍感染了他的三位女儿,其中一个,他最爱的玛丽,那时已经死了。他在家人中间,精神上是完全孤独的。懂得他的“仅有他的幼女和他的医生。”
他为了这思想上的距离而苦恼,他为了不得不敷衍的世俗的交际而苦恼,世界上到处有人来访问他,那些美国人,那些趋尚时髦的轻浮之士使他非常厌倦,他亦为了他的家庭生活所强迫他享受的“奢侈”而苦恼。其实亦是最低限度的奢侈,如果我们相信在他家里见过他的人底叙述的话,严肃冷峻的家具,他的小卧室内,放着一张铁床,四壁秃露无一物!但这种舒适已使他难堪:这是他永远的苦恼。在Mercure
de
France底第二短篇中,他悲苦地把周围的惨状和他自己家中的享用作对比。
一九○三年时,他已写道“我的活动,不论对于若干人士显得是如何有益,已经丧失了它大半的重要性,因为我的生活不能和我所宣传的主张完全一致。”
他真是如何的不能实现这一致!他既不能强迫他的家族弃绝人世,也不能和他们与他们的生活分离,——使他得以摆脱他的敌人们底攻击,说他是伪善,说他言行不一致!
他曾有过思念。长久以来,他已下了决心。人们已觅得并发表了他于一八九七年六月八日写给他的妻子的信。应当在此全部转录出来。再没有比这封信更能抉发他的热爱与苦痛的心魂的了:
“长久以来,亲爱的苏菲,我为了我的生活与我的信仰底不一致而痛苦。我不能迫使你改变你的生活与习惯。迄今为止,我也不能离开你,因为我想我离开之后,我将失掉我能给与你的还很年青的孩子们底小小的影响,而我将使你们大家非常难过。但我不能继续如过去的十六年般的生活,有时是对你们抗争使你们不快,有时我自己陷于我所习惯的周围的诱惑与影响中间不能振作。我此刻决心要实行我已想了好久的计划:走……如印度人一般,到了六十岁的时候到森林中去隐居,如一切信教的老人一般,愿将他的残年奉献给上帝,而非奉献给玩笑,说幽默话,胡闹,打网球,我亦是,在这七十岁左右的时节,我在全个心魂底力量卜愿静穆,孤独,即非完满的一致,至少亦不要有在我一生与良心之间争斗的不一致。如果我公开地走,一定会引起你们的祈求,辩论,我将退让,或者就在我应当实行我的决心的时候就没有实行。因此我请你们宽恕我,如果我的行动使你们难过。尤其是你,苏菲,让我走罢,不要寻找我,不要恨我,不要责备我。我离开你这个事实并不证明我对你有何不慊……我知道你不能,你不能如我一样地思想与观察,故你不能改变你的生活,不能为了你所不承认的对象作何牺牲。因此,我一些也不埋怨你;相反,我满怀着爱与感激来回忆我们三十五年底冗长的共同生活,尤其是这时期底前半期,你用你天赋的母性中的勇敢与忠诚,来负起你所承认的你的使命。你对于我,对于世界,你所能给予的已经给予了。你富有母爱,尽了极大的牺牲……但在我们的生活底后半部,在这最近的十五年间,我们是分道扬镳了。我不能相信这是我的错误;我知道我改变了,可这既非为了享乐,亦非为了别人,而是为了我不得不如此之故。我不能责备你丝毫没有跟从我,我感谢你,且我将永远怀着真挚的爱想起你对于我的赐与。——别了,我亲爱的苏菲。我爱你。”
“我离开你这事实……”实在他并未离开她。——可怜的信!对于他,写了这信似乎已足够,似乎已经完成了他的决心……写完了,他的决断的力量已经用尽了。——“如果我公开地走,一定会引起你们的祈求,辩论,我将退让……”可是于他不需什么“祈求”,“辩论”,他只要一刻之后,看到他要离开的一切时,他便感到他不能,他不能离开他们了;他衣袋中的信,就此藏在一件家具内,外面注着:
“我死后,将此交给我的妻,苏菲·安特莱佛娜。”
他的出亡底计划至此为止。
这是他的力底表现么?他不能为了他的上帝而牺牲他的温情么?——当然,在基督教名人录中,不乏更坚决的圣者,会毫不踌躇地摈弃他们的与别人的感情……怎么办呢?他决非是这等人。他是弱者。他是人。为了这,我们才爱他。
十五年前,在极端怆痛的一页中,他自问:
——那么,雷翁·托尔斯泰,你是否依照你所宣扬的主义而生活?
他痛苦地答道:
“我羞愧欲死,我是罪人,我应当被人蔑视。……可是,请把我过去的生活和现在的比一比罢。你可以看到我在寻求依了上帝底律令而生活的方法。我没有做到我应做的千分之一,我为此而惶愧,但我的没有做到并非因为我不愿而是因为我不能……指斥我罢,可不要指斥我所遵循的道路。如果我认识引领到我家里去的道路而我如醉人一般踉踉跄跄地走着,这便可说是我所取的路是坏路吗?不是请你指点我另一条路,就是请支持我去遵循真理的路,而我已完全准备受你支持了。可不要冷落我,不要把我的破灭引为乐事,不要高兴地喊:‘瞧啊!他说他要走到家里,而他堕入泥洼中去了!’不,不要幸灾乐祸,但请助我,支持我!……助我啊!我为了我们大家都彷徨失措而心碎,而当我竭尽全力想超脱地狱时,当我每次堕入歧途时,你们却不予我同情,反指着我说:‘看罢,他亦和我们一起跌入泥洼了’!”
离他的死更近的时候,他又重复着说:
“我不是一个圣者,我从来不自命为这样的人物。我是一个任人驱使的人,有时候不完全说出他所思想他所感觉着的东西,并非因为他不愿,而是因为他不能,因为他时常要夸大或彷徨。在我的行为中,这更糟了。我是一个完全怯弱的人,具有恶习,愿侍奉真理之神,但永远在颠蹶,如果人们把我当作一个不会有何错误的人,那么,我的每项错误皆将显得是谎言或虚伪。但若人们视我为一个弱者,那么,我的本来面目可以完全显露:这是一个可怜的生物,但是真诚的,他一直要而且诚心诚意地愿成为一个好人,上帝底一个忠仆。”
这样地,他为良心底责备所苦,为他的更坚毅的但缺少人间性的信徒们底无声的埋怨所抨击,为了他的怯弱,他的踟蹰不决而痛心,老是在家族之爱与上帝之爱间徘徊,——直到一天,一时间的绝望,或是他临死前的狂热的旋风,迫他离开了家,在路上,一面彷徨,一面奔逃,去叩一所修院底门,随后又重新启程,终于在途中病倒了,在一介无名的小城中一病不起。在他弥留的床上,他哭泣着,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不幸的人们;而在嚎啕的哭声中说。
“大地上千百万的生灵在受苦;你们为何大家都在这里只照顾一个雷翁·托尔斯泰?”
于是,“解脱”来了——这是一九一○年十一月二十日,清晨六时余,——“解脱”,他所称为“死,该祝福的死……”来了。
十八
战斗告终了,以八十二年底生命作为战场的战斗告终了。悲剧的光荣的争战,一切生底力量,一切缺陷一切德性都参预着。——一切缺陷,除了一项,他不息地抨击的谎言。
最初是醉人的自由,在远远里电光闪闪的风雨之夜互相摸索冲撞的情欲,——爱情与幻梦底狂乱,永恒底幻象。高加索,塞白斯多堡,这骚乱烦闷的青春时代……接着,婚后最初几年中的恬静。爱情,艺术,自然底幸福,——《战争与和平》。天才底最高期,笼罩了整个人类的境界,还有在心魂上已经成为过去的,这些争斗底景象。他统制着这一切,他是主宰;而这,于他已不足够了。如安特莱亲王一样,他的目光转向奥斯丹列兹底无垠的青天。是这青天在吸引他:
“有的人具有强大的翅翼,为了对于世俗底恋念堕在人间,翅翼折断了:例如我。以后,他鼓着残破的翅翼奋力冲飞,又堕下了。翅翼将会痊愈变成完好的。我将飞翔到极高。上帝助我!”
这是他在最惊心动魄的暴风雨时代所写的句子,《忏悔录》便是这时期底回忆与回声。托尔斯泰曾屡次堕在地下折断了翅翼。而他永远坚持着。他重新启程。他居然“邀翔于无垠与深沉的天空中了”,两张巨大的翅翼,一是理智一是信仰。但他在那里并未找到他所探求的静谧。天并不在我们之外而在我们之内。托尔斯泰在天上仍旧激起他热情底风波,在这一点上他和一切舍弃人世的使徒有别:他在他的舍弃中灌注着与他在人生中同样的热情。他所抓握着的永远是“生”,而且他抓握得如爱人般的强烈。他“为了生而疯狂”。他“为了生而陶醉”。没有这醉意,他不能生存。为了幸福,同时亦为了苦难而陶醉,醉心于死,亦醉心于永生。他对于个人生活底舍弃,只是他对于永恒生活的企慕底呼声而已。不,他所达到的平和,他所唤引的灵魂底平和,并非是死底平和。这是那些在无穷的空间中热烈地向前趱奔的人们底平和。在于他,愤怒是沉静的,而沉静却是沸热的。信心给予他新的武器,使他把从初期作品起便开始的对于现代社会底谎言的战斗,更愤激地继续下去。他不再限于几个小说中的人物,而向一切巨大的偶像施行攻击了:宗教,国家,科学,艺术,自由主义,社会主义,平民教育,慈善事业,和平运动……他痛骂它们,把他们攻击得毫无余地。
世界上曾时常看见那些伟大的思想反叛者出现,他们如先驱者约翰般诅咒堕落的文明。其中的最后一个是卢梭。在他对于自然底爱慕,在他对于现代社会底痛恨,在他极端的独立性,在他对于圣书与基督教道德底崇拜,卢梭可说是预告了托尔斯泰底来临,托尔斯泰自己即承认,说:“他的文字中直有许多地方打动我的心坎,我想我自己便会写出这些句子。”
但这两颗心魂毕竟有极大的差别,托尔斯泰底是更纯粹的基督徒的灵魂!且举两个例子以见这位日内瓦人底《忏悔录》中含有多么傲慢,不逊,伪善的气氛:
“永恒的生灵!有人能和你说:只要他敢;我曾比此人更好!”
“我敢毫无顾忌地说:谁敢当我是不诚实的人,他自己便是该死。”
托尔斯泰却为了他过去生命中的罪恶而痛哭流涕:
“我感到地狱般的痛苦。我回想起我一切以往的卑怯,这些卑怯底回忆不离我,它们毒害了我的生命。人们通常抱憾死后不能保有回忆。这样将多么幸福啊!如果在这另一个生命中,我能回忆到我在此世所犯的一切罪恶,将是怎样的痛苦啊!……”
他不会如卢梭一般写他的《忏悔录》,因为卢梭曾言:“因为感到我的善胜过恶,故我认为有说出一切底利益。”托尔斯泰试着写他的《回忆录》,终于放弃了;笔在他手中堕下:他不愿人们将来读了之后说:
“人们认为那么崇高的人原来如此!他曾经是何等卑怯!至于我们,却是上帝自己令我们成为卑怯的。”
基督教信仰中的美丽而道德的贞洁,和使托尔斯泰具有悫直之风的谦虚,卢梭都从未认识。隐在卢梭之后,——在鹭鹚岛底铜像周围,——我们看到一个日内瓦底圣比哀尔,罗马底加尔文。在托尔斯泰身上,我们却看到那些巡礼者,无邪的教徒,曾以天真的忏悔与流泪感动过他的童年的。
对于世界底奋战,是他和卢梭共同的争斗,此外尚另有一种更甚于此的争斗充塞着托尔斯泰最后三十年底生命,这是他心魂中两种最高的力量底肉搏:真理与爱。
真理,——“这直透入心魂的目光,”——透入你内心的灰色的眼珠中的深刻的光明……它是他的最早的信仰,是他的艺术之后。
“成为我作品中的女英雄的,为我以整个心魂底力量所爱的,在过去,现在,将来,永远是美的,这便是真理”。
真理,是在他兄弟死后一切都毁灭了的时候所仅存的东西。真理,是他生命底中枢,是大海中的岩石。……
但不久之后,“残酷的真理”于他已不够了。爱占夺了它的地位。这是他童年时代底活泼的泉源,“他的心魂底自然的境界。”一八八○年发生精神错乱时,他绝未舍弃真理,他把它导向爱底境界。
爱是“力底基础”。。爱是“生存底意义”,唯一的意义,当然,美亦是的。爱是由生活磨炼成熟后的托尔斯泰底精髓,是《战争与和平》,《答神圣宗教会议书》底作者底生命底精髓。
爱深入于真理这一点,成为他在中年所写的杰作底独有的价值,他的写实主义所以和弗洛贝(Flaubert)式的写实主义有别者亦为此。弗洛贝竭力要不爱他书中的人物。故无论这种态度是如何伟大,它总缺少光明底存在!太阳底光明全然不够,必须要有心底光明。托尔斯泰底写实主义现身在每个生灵底内部,且用他们的目光去观察他们时,在最下贱的人中,他亦会找到爱他的理由,使我们感到这恶人与我们中间亦有兄弟般的情谊联系着。由了爱,他参透生命底根源。
但这种博爱的联系是难于维持的。有时候,人生底现象与痛苦是那么悲惨,对于我们的爱显得是一种打击,那时,为了拯救这爱,拯救这信念,我们不得不把它超临人世之上,以至它有和人世脱离一切关系的危险。而那秉有看到真理,且绝对不能不看到真理的这美妙而又可畏的天赋的人,将怎么办呢?托尔斯泰最后数年中,锐利的慧眼看到现实底残酷,热烈的心永远期待着锻炼着爱,他为了心与目底不断的矛盾所感到的痛苦,谁又能说出来呢?
我们大家都体验过这悲剧的争斗。我们屡次陷入或不忍睹,或痛恨的轮回中!一个艺术家,——一个名副其实的艺术家,一个认识文字底美妙而又可怕的力量的作家,——在写出某项某项真理的时候,感得为惨痛的情绪所拗苦:此种情形何可胜数!在现代的谎言中,在文明底谎言中,这健全而严重的真理,有如我们赖以呼吸的空气一般需要……而我们发见这空气,为多少肺所不能忍受,多少为文明所磨成,或只为他们心地底慈悲而变成怯弱的人所不堪忍受!这使人骇而却走的真理,我们可毫不顾虑这些弱者而在他们眼前暴露么?有没有在高处如托尔斯泰所说的一般,一种“导向爱的”真理?——可是什么?我们能不能容忍以令人安慰的谎言去欺骗人,如Peer
Gynt把他的童话来麻醉他的垂死的母亲?……社会永远处在这两条路底中间:真理,或爱。它通常的解决,往往是把真理与爱两者一齐牺牲了。
托尔斯泰从未欺妄过他两种信心中的任何一种。在他成熟期底作品中,爱是真理底火焰。在他晚年底作品中,这是一种从高处射下的光明,一道神恩普照底光彩烛照在人生上,可是不复与人生融和了。我们在《复活》中看到信仰统制着现实,但仍站在现实之外。托尔斯泰所描写的人物,每当他隔别观察他们的面目时,显得是弱的,无用的,但一等到他以抽象的方式,加以思索时,这些人物立刻具有神明般的圣洁了。——在他日常生活中,和他的艺术同样有这种矛盾的表现,而且更为残酷地。他虽然知道爱所支使他的任务,他的行动却总不一致;他不依了神而生活,他依了世俗而生活。即是爱,到哪里去抓握它呢?在它不同的面目与矛盾的系统中如何加以辨别?是他的家庭之爱,抑是全人类之爱?……直到最后一天,他还是在这两者中间彷徨。
如何解决?——他不知道。让那些骄傲的知识分子去轻蔑地批判他罢。当然,他们找到了解决方法,找到了真理,他们具有确信。在这些人看来,托尔斯泰是一个弱者,一个感伤的人,不足为训的。无疑的,他不是一个他们所能追随的榜样:他们没有相当的生命力。托尔斯泰不属于富有虚荣心的优秀阶级,他亦不属于任何教派,——他既非伪善者,亦非如他所称谓的犹太僧侣。他是自由基督徒中最高的一个典型,他的一生都在倾向于一个愈趋愈远的理想。
托尔斯泰并不向那些思想上的特权者说话,他只说给普通人听。——他是我们的良知。他说出我们这些普通人所共有的思想,为我们不敢在自己心中加以正视的。而他之于我们,亦非一个骄傲的大师,如那些坐在他们的艺术与智慧底宝座上,威临着人类的高傲的天才一般。他是——如他在信中自称的,那个在一切名称中最美,最甜蜜的一个,——“我们的弟兄。”
一九一一年一月
托尔斯泰遗著论
托尔斯泰死后,遗下不少未曾发表的作品。其中大部分在他死后已经陆续印行,在J.W.Bienstock氏底法译本(纳尔逊书店丛书版)中合成三卷。这些作品分属于他一生底各个时代。有的还是一八八三年底作品(如《一个疯人底日记》)有的是他在最后几年中写的。它的种类有短篇小说,长篇小说,剧本,独白。许多是未完之作。我敢把它们分成两类:一是托尔斯泰依了道德意志而写的,一是依了艺术的本能而写的。还有一小部分是这两种趋向融和得非常美满的。
所可惜的,是他对于文学的光荣底淡漠——或者是为了他的禁欲思想——使他不能把应该是作品中最美的一部分杰作继续下去。例如《Féodor
Kouzmitch老人底遗著——日记》这是俄皇亚历山大一世底有名的传说,说他决心舍弃一切,托着假名出走,在西比利亚终老。我们感到托尔斯泰对此题材非常热情,他和他的英雄在思想上结合为一。但这部《日记》只存留了最初几章;即在这残缺的部分中,已可令人看得叙述底紧凑与清新,足和《复活》中最好的部分媲美。在此有多少令人不能遗忘的肖像,(如老后凯撒林二世,)尤其是这位神秘的暴烈的俄皇底描绘,他的倨傲的性格,在平静的老人心中还不时地激醒兴奋。
《塞越老人》(Le
Pare
Serge)(一八九一——一九○四)亦是波澜壮阔的托尔斯泰式的作品之一,但故事底叙述被裁剪得太短了。一个老人在孤独与苦行中追求上帝,终于他在为了人群而生活时找到了神。有几处犷野的情调直可令人骇愕。书中的主人翁发现他所爱者底丑恶的那幕描写,——(他的未婚妻,为他崇拜如圣女一般的女人,竟是他所敬爱的俄皇底情妇,)真是又质朴又悲壮。即是那个修士在精神狂乱之夜为要重觅和平而斫落自己的手指那幕,亦是动人心魂的描写。与这些犷野可怖的穿插对立着的,有书末描述与可怜的童年的女友那段凄侧的谈话,和最后几页底淡漠,清明,急转直下的文字。
《母亲》亦是一部动人之作。一个慈爱的有理性的母亲,四十年中整个地为了她的家人服务,终于孤独着,不活动,亦没有活动底意义,虽然是自由思想者,她竟隐居于一个修院中去写她的日记。但本书只有首部还存留着。
另一组短篇故事,在艺术上是更完满的作品。《Alexis
le
Pot》可以归入美丽的通俗故事类,事情是讲一个质直朴纳的人,永远被牺牲,永远甜蜜地感到满足,以至于死。——《舞会之后》(一九○三年八月二十日)是:一个老人讲他曾如何地爱一个青年女郎,如何地突然不爱她,因为他看见女子底父亲,一个当大佐的军官,鞭笞他的兵士之故。这是完满之作,先是少年时代底回忆,美丽动人,接着是十分激动的真切的描写。——《梦中所见》(一九○六年十一月十三日)是:一个亲王为了他所钟爱的女儿,任人诱惑逃出家庭,而不能宽恕她。但他一看见她时,却是他立刻去请求她的宽恕。然而(在此可见托尔斯泰底温情与理想主义从来没有枯竭的时候,)他无论如何不能克制自己见了女儿底私生子所生的厌恶之情。——《Khodynka》是极短的短篇,叙述一八九三年时,一个年青的俄国公主,想加入莫斯科底一个平民节庆,突然被人众拥挤得大为狼狈,被人在脚下践踏,人家以为她是死了,一个工人,亦是被人挤得不堪的人,救醒了她。一霎间,友爱的情操把两人联合了。以后他们分别了,从此不复相见。
局面伟大,开始便似一部史诗式的长篇小说的,有《Ha-dji-Mourad》(一九○二年十二月),叙述一八五一年高加索战争时底杂事。在写本书的时候,托尔斯泰正在最能把握他的艺术能力底阶段。视觉(眼睛的与心灵的)是非常完满。但可怪的是人家对于故事并不真正感到兴趣。因为读者觉得托尔斯泰亦并不对此故事真有什么兴趣。在故事中显现的每个人物,正好获得他恰当的同情,而作者对于每个人物,即是在我们眼前显露一下并不有何长久的动作的,亦给他一个完满的肖像描写。但为了要爱全体,他终于没有什么偏爱。他写这作品,似乎并无内心的需要,而只是为了肉体的需求。如别人需要舒展他的肌肉一般,他需要使用他的智的机能。他需要创作,他便创作了。
别的具有个人气质的作品,往往达到了悲怆的境界。自传式的作品即属此类,如《一个疯人底日记》(一八八三年十月二十日),追写一八六九年托尔斯泰精神困乱时最初几夜底恐怖。又如《魔鬼》(一八八九年十一月十九日),这部最后的最长的短篇小说,好几部分含有一切最优的特点,不幸它的结局极无聊。一个乡下的地主,和他的农人底一个女儿有了关系,却另外结了婚,和乡女离开了。(因为他是诚实的,他又爱他的年青的妻子。)但这乡女“留在他的血液里”,他见了她不能不生占有她的思念。她追寻他。她终于重新和他结合;他感到自己不复能离开她:他自杀了。书中各个人物底肖像——如男子是一个善良的,懦弱的,壮实的,短视的,聪明的,真诚的,勤奋的,烦闷的人,——他的年青的妻子是传奇式的,多情的,——美丽的健全的乡女,热烈而不知贞操的,——都是杰作。可惜托尔斯泰在他的小说底终局放入在实事中没有的道德思想:因为作者实在有过同类的艳史。
五幕剧《黑暗中的光明》,确表现了艺术方面的弱点。但当我们知道了托尔斯泰暮年时的悲剧时,这部在别的人名下隐藏着托尔斯泰及其家人底作品将何等动人!Nicolas
Ivanovitch
Sarintzeff和《我们应当做什么?》底作者到了具有同样信心的地步,他试着要把它实行。但这于他是绝端不可能。他的妻子底哭泣(真诚的呢还是假装的?)阻止他离开他的家族。他留在家中,如穷人般过活,作着木工。他的夫人与儿女继续着奢侈的享用与豪华的宴会。虽然他绝对没有参加,人家却指摘他是虚伪。然而,由于他的精神的影响,由于他的人格底光辉,他在周围造成了不少信徒——与不幸者。一个教堂司祭,信服了他的主义,放弃了他的职位。一个世家子弟为了他的主义而拒绝军役,以致被罚入纠正纪律的队伍中。而这可怜的托尔斯泰底化身,Sarin-tzeff为怀疑所苦。他是不是犯了错误?他是否无谓地陷别人于痛苦或死地?末了,他对于他的悲苦底解决,唯有让那为他无意中置于绝路的青年底母亲杀死。
在另一短篇《无所谓罪人》(一九一○年九月)中,我们还可找到托尔斯泰最后几年底生活,同样是一个因了无可自拔的境遇而受苦的人底忏悔录。在闲豫的富人之前,有被压迫的穷人:可是他们双方都不觉察这种社会状态底可怕与不合理。
两部剧本具有真实的价值:一是农村小剧,攻击酒糟底为害的:《一切品性之所从来》(很可能是一九一○年作)。人物底个性极强:他们的典型的体格,他们的言语底可笑,都是描绘逼真。那个在末了宽恕他的窃贼底乡人,在他无意识的伟大与天真的自尊心上,是又高尚又滑稽的。——第二部却另有一种重要,是十二景的剧本,名:《活尸》。它表露为社会荒谬的现象所压迫着的善良而懦弱之士。剧中的主人翁弗狄亚(Fedia)为了自己的善性与道德情操而断送了一生,他的这些情操隐藏在放浪不羁的生活之下:他为了人类底卑下与对于自己底蔑视而痛苦到不堪忍受;但他无力反抗。他有一个妻子,爱他,秉性善良,安分守己,极有理性,但“缺少这使苹果汁发沫的一颗小小的葡萄”,缺少这令人遗忘一切的“在生活中的跳跃”。而他正需要遗忘。
“我们都处于我们的环境中,他说,我们前面有三条途径,只有三条。做一个公务员,挣得钱来加增你生活底卑劣,这使我厌恶;也许是我不能这样做……第二条路,是和这卑下奋斗:这必得是一个英雄,我却不是。剩下第三条:忘记自己,喝酒,玩,唱歌:这是我所选择的路,你们看这条路已引我到什么地步……”
在另一段中:
“我怎样会陷于绝境的呢?第一是酒。并非我感到喝酒底乐趣。但我永远怀着这种情操:在我周围的一切都不应当的,我为此羞耻……至于要成为贵族底领袖,或银行底行长,这是那么可耻,那么可耻!……喝过了酒,我们不复感到羞耻了……而且,音乐,不是歌剧或贝多芬,而是酒店中的音乐,在你的灵魂中灌注了多少生命,多少精力……还有美丽的黑眼睛,微笑……但这些东西愈是魅人,事后愈令人羞耻……”
他离开了他的妻子,因为他觉得使她不幸而她亦不使他快乐。他把她留给一个友人,他爱她,她亦爱他,虽然没有明言,且这友人与他亦有相似之处。他自己隐避在下层阶级中;这样,一切都好:他们两个是幸福了,他呢,——尽他所能的使自己幸福。但社会绝对不允许人家不征求它的同意而行事;它强迫弗狄亚自杀,如果他不愿他的两位朋友被判重婚罪。——这部奇特的作品。含有那么深刻的俄罗斯色彩,反映出一般优秀人士在革命所给予的巨大的希望消失以后,如何的失望与消沉,这是一部朴实无华的作品。其中的性格完全是真的,生动的,即是次要的角色亦是如此:(年轻的妹子对于恋爱与婚姻问题底道德观念;勇敢的Karenlne底面目,她的老母,保守派的贵族,在言语上非常强硬,在行为上非常迁就的人;)甚至那些酒店中的舞女,律师,都是如实有的人物一般。
我所搁置不论的,是那些道德的与宗教的作用占了首位的作品,在此,作品底自由的生命被阻抑了,虽然这与托尔斯泰心理上的清明状态并无损害:
《伪票》;长篇的叙述,差不多是一部长篇小说,它要表现世界上一切行为——不论是善是恶——底连锁。两个中学生犯了一桩伪票罪,由此发见出许多的罪恶,愈来愈可怕,——直到由一个被害的可怜的女人底圣洁的退让,对于凶手发生了影响,更由这凶手一步一步追溯到造成罪恶的最初的人犯。题材是壮丽无比,简直近于史诗一般的题材,作品可以达到古代悲剧中那种定命的伟大。但本书底叙述太冗长了,太琐碎了,没有宏伟的气概;而且虽然每个人物都有特点,他们全体是类似的。
《儿童的智慧》是儿童之间底一组语录,(共有二十一条对白,)题材底范围极广,涉及宗教、艺术、科学、教育,国家等等。辞藻固然极为丰富;但那种方法令人厌倦,同样的意见已经重复说过多少次!
《年青的俄皇》幻想着他不由自主地所给予人的痛苦,是集子中最弱的一篇作品。
末了,我只列举若干断片的东西:《两个巡礼者》,——《祭司伐西利》,——《谁为凶手?》等等。
在这些作品底大体上言,我们很感到托尔斯泰直到逝世为止,一直保有他的智的精力。当他陈述他的社会思想的时候,他显得是徒托空言;但每当他在一件行为,一个生人之前,他的人道主义的幻想消失之时,便只有一副如鹰目般的目光,一下子便参透你的衷心。他从没有丧失这清明境界。我认为他在艺术上唯一的贫弱,是在于热情方面。除了极短暂的时间以外,我们有一种印象,似乎艺术之于托尔斯泰不复是他生命底要素;它是一种必须的消遣,或者是行动底工具。但是他的真正的目的却是行动而非艺术。当他任令这热情的幻象把他激动时,他似乎感到羞惭;他斩钉截铁地结束了,或如《Feodor
Kouzmitch老人底日记》般,他完全放弃作品,因为它颇有把他重行和艺术结合的危险……正在创造力丰富的时候,他竟为了这创造力而痛苦,终于把它为了上帝而牺牲,这不能不算是一个大艺术家底独一无二的例子。
一九一三年四月
亚洲对托尔斯泰底回响
在本书最初几版刊行的时候,我们还不能度量托尔斯泰底思想在世界上的回响。种子还埋在泥土中。应当等待夏天。
今日,秋收已毕。从托尔斯泰身上长出整个的支裔。他的言语见诸行动。在伊阿斯拿耶·波里阿那底先驱者圣·约翰之后,接踵而来的有印度底救主——圣雄甘地(Maha-tma
Gandhi)。
人类史上毕竟不乏令人叹赏的事迹,伟大的思想努力虽然表面上是归于消灭了,但它的原素毫未丧失,而种种回响与反应底推移形成了一条长流不尽的潮流,灌溉土地使其肥沃。
一八四七,年青的托尔斯泰十九岁,卧病在嘉尚(Ka-zan)医院,邻近的病床上,有一个喇嘛僧,面部被强盗刺伤很重,托尔斯泰从他那里第一次获得无抵抗主义底启示,为他将来在一生最后的三十年中奉为圭臬,锲而不舍的。
六十二年之后,一九○九年,年青的印度人甘地,从垂死的托尔斯泰手中受到这圣洁的光明,为俄罗斯的老使徒把他的爱情与痛苦来培养成的;他把这光明放出鲜明的火焰,照射着印度:它的万丈光芒更遍映于全球各部。
但在涉及甘地与托尔斯泰底关系以前,我们愿将托尔斯泰与亚洲底关系大体上说一个梗概;没有这篇论文,一部托尔斯泰传在今日将成为残缺之作。因为托尔斯泰对于亚洲底行动,也许在历史上将较对于欧洲的行动更为重要。他是第一个思想上的“大道”,自东至西,结合古老的大陆上的一切的分子。如今,东西两方底巡礼者,都在这“大道上”来来往往。
此刻我们已具有一切为认识本题所必需的方法;因为托尔斯泰底虔诚的信徒,保尔·皮吕各夫(Paul
Birukoff)把所有的材料都搜集在《托尔斯泰与东方》一书中。
东方永远吸引着他。极年青的时候,在嘉尚当大学生,他便选了东方语言科中的亚剌伯·土耳其语言组。在高加索从军的几年中,他和圃教文化有过长久的接触,使他获有深刻的印象。一八七○年后,在他所编的《初级学校读本》中,发见不少亚刺伯与印度底童话。他患着宗教苦闷时,圣经已不能满足他,他开始参考东方底宗教。他对于此方面的书籍浏览极多。不久,他即有把他的读物介绍给欧洲底思念,《圣贤思想》集便是这个思想底结晶,其中包括着圣经,佛,老子,克利歇那(Krishna)底言论。他早就相信人类一切的宗教都建筑于同一个单位之上。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19/21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