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名字的故事(校对)第33部分在线阅读
但她怎么能每天都抽出这些时间呢?尤其是还要保证安全。在家里和尼诺见面是非常危险的,在街上和他见面就更不用说了。而且,如果斯特凡诺万一打电话到肉食店里,假如她不在,还要找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这也是要冒风险的。就这样,一方面是尼诺的不耐烦,另一方面是丈夫的不满,简直让她没法应付,确切地讲,她走投无路,根本想不出办法。但莉拉并没有坐以待毙,对于她来说,世界就好像一盘棋,只要移开一道绘制的背景,移动一下棋子,就可以别开生面。这是游戏,重要的是,这是她的游戏,是他们俩的游戏,可以继续玩下去的游戏。至于未来,未来是明天,是后天,是大后天,那些残杀和流血的场面,经常会出现在她的笔记里。她从来都不写自己会被杀死,但她会记下社会上发生的一些暴力事件,有时候她还会虚构一些故事,虚构一些女人被杀死的故事,她会侧重描写凶手的残忍,四处泼溅的血。她会写出一些报纸上不会提到的细节眼睛、脖子、乳房、肚子和下身都是恐怖的伤口。好像她要把那种可能出现的暴力死亡落在纸上,使这种结局成为可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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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种可能以暴死收场的游戏中,莉拉加入了她的哥哥、她的丈夫和索拉拉兄弟的冲突,她利用了米凯莱——因为米凯莱一直都觉得她是管理马尔蒂里广场上的店铺最合适的人选。她忽然改变了立场,不再拒绝米凯莱的提议,经过一场吵吵嚷嚷的协商,她最终获得了自主权,还有一份不菲的工资,每周付一次,就好像她不是作为卡拉奇太太,而是作为一个外人接受了鞋店的工作。她根本就不管她哥哥的反应,她哥哥现在受到“索拉拉”新牌子的威胁,她的做法让他感觉到一种背叛;她也不管她丈夫的态度,刚开始她丈夫非常愤怒,威胁她,但又要求她和索拉拉兄弟协调一些很复杂的事情——他和索拉拉母亲有借款合同,他们要协商放款和还钱的事情;她还要躲过米凯莱的甜言蜜语,他一直在店里转悠,想要看她要在店里怎么折腾,另外,他希望莉拉能越过里诺和斯特凡诺,直接为他设计索拉拉牌鞋子。
莉拉早就预感到了:她哥哥和父亲会被踢开,索拉拉兄弟会把一切都据为己有,斯特凡诺会被牵着鼻子走,会越来越依赖他们。如果是在刚开始,这种情景一定会让她很恼怒,但在那个时候,她在笔记本上写道,她觉得这一切都无所谓。当然,里诺的情况让她揪心,他的小老板身份已经快维持不下去了,这让她难过,尤其是他现在结婚生子了。现在在她眼里,所有那些过去的关系已经没有太大意义,在情感上,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对象——尼诺,她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尼诺身上。假如之前她做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让她哥哥发财,那么她现在的所有做法就是为了博取尼诺的欢心。
她第一次去马尔蒂里广场上的店铺,看要怎么改造一下,让她震撼的是,之前挂着她的婚纱照的画板被烧了之后,墙上还留着发黄的痕迹。她想: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里,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里还留有尼诺出现之前发生的痕迹。她忽然想起了,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她人生的重要时刻总是发生在市中心的这个地方。在这里,很多年前那天晚上,他们跟千人军街街上的年轻人发生了冲突,让她决定摆脱贫穷;在这里,她为自己当时的决定而感到懊悔,她毁了那张婚纱照,她期望这种破坏和撕裂作为一种装饰出现在店里;就在这个鞋店里,她发现自己流产了;在这里,现在她们家的制鞋事业要收场,要被索拉拉兄弟吞并;也是在这个地方,她的婚姻会结束,她会从身上把斯特凡诺的一切都扯开,他的姓,还有源自于他的一切。她指着墙上烧过的痕迹,对米凯莱·索拉拉说:“真难看!”然后,她走到人行道上,看着中心广场上的石头狮子,那些狮子让她害怕。
她让人把店里粉刷了一遍;厕所没有窗子,她让人把一道通往院子、之前被封上的门打开了,装上了亚光玻璃,可以透一点光进来;又买了一位画家的两幅画,那是她在起亚塔莫内画廊看到的,她觉得很喜欢;她雇了一个售货员,但不是在我们的城区找的,而是马特尔德伊区的一个女孩,学过文秘专业。商店要在下午一点到四点关门,她和那个售货员可以得到充分休息,并且获得了老板许可,那个姑娘对她很感激。她还要当心米凯莱,因为米凯莱很盲目地支持她的革新,但他希望知道她在做什么,把钱花在什么地方了。
她选择去马尔蒂里广场工作,让她在我们城区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孤立了。一个嫁得很好的姑娘,从一无所有到过上了富裕的日子;一个漂亮的姑娘,本可以在自己家里做女主人,经营丈夫的产业,为什么要早早起来离家去市中心,工作一整天呢,而且是做别人的雇员,让丈夫的生活变得复杂,让年事已高的婆婆在新肉食店里操劳。皮诺奇娅和吉耀拉尤其不满,她们都想尽一切办法往她身上抹黑,这一点是不言而喻的。出人预料的是卡门的态度,她一直都很感激莉拉,因为莉拉一直以来都照顾着她,但是莉拉刚刚离开肉食店,她就跟莉拉一刀两断了,就好像在一头猛兽的利爪前忽然缩回了手。她感觉自己被背叛了,因为她完全没法适应从朋友兼同事的身份,急转而下,成了斯特凡诺母亲的丫鬟。但她只能听天由命。刚开始,她甚至和她男朋友恩佐讨论这个问题,但恩佐不赞成卡门那种刻薄的态度,他还是用他特有的言简意赅的方式,摇摇头,说两句,与其说是在捍卫莉拉,不如说是在表示自己的立场:他总是对的,这一点不容置疑。
“无论我做什么都是错的,她做什么都是对的。”卡门很恼怒地说。
“谁说的?”
“你。你总是说莉娜怎么想,莉娜怎么做,莉娜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我呢?她把我一个人撇在这里,就这么自己走了!当然啦,她走了是好事儿,我抱怨一下就不应该,是不是?你就是这么想的吧?”
“不是。”
尽管他言简意赅,只说“是”或者“不是”,卡门还是想不开,她很痛苦。她感觉到恩佐对一切都很厌烦,包括她在内,这让她更加愤怒:自从他父亲去世之后,自从他当完兵回来之后,他一直都在做他该做的事情,还是过之前的生活,但当他当兵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在晚上学习,不知道要考一个什么证书。现在他封闭在自我的世界里,像一头猛兽一样在咆哮——在内心咆哮,但表面上很沉默——卡门再也受不了他了,尤其让她不能接受的是,一提到那个坏女人,他就会有些激动。她对着恩佐一边哭一边叫喊:
“莉娜简直太恶心了,她根本就不在乎别人,你喜欢她这一点,我知道。但是假如我像她那么做,你会撕破我的脸。”
艾达一直都是斯特凡诺的忠实拥护者,谁让斯特凡诺是她的老板呢,她总是指责老板的妻子胡作非为。当莉拉去了市中心,在那家奢华的店里当售货员,艾达就变得更加刻毒了。她会对所有人说莉拉的坏话,舌头带刺,毫不掩饰,但她尤其生安东尼奥和帕斯卡莱的气:“她把你们所有人都骗了,你们这些男人。”她说:“因为她能把握你们的心理,她就是个婊子。”她就是这么说的,满怀愤怒,就好像安东尼奥和帕斯卡莱代表了所有男性,而所有男人都一个德行。她会骂自己的哥哥,因为哥哥不和她站在一边,她嚷嚷着说:“你闭嘴,因为你也从索拉拉那里拿钱,你们都是他们公司的人。我知道,你听从一个女人的使唤,你帮她装修商店。她说,你把这个挪挪地方,把那个挪挪地方,你就按照她说的去做。”在她的男朋友帕斯卡莱面前,她的态度就更糟糕了,他们矛盾越来越大了,她经常骂骂咧咧,她对帕斯卡莱说:“你太脏了,又脏又臭。”帕斯卡莱向她道歉,说他刚刚干完活,还没来得及洗澡。但艾达会变本加厉、不留情面地说他,任何时候都不放过他。帕斯卡莱为了安生一点儿,只能在莉拉的问题上做出让步,如果不让步的话,他们可能就要分手。需要说明的一点是,事情并没有就此打住:直到那个时候,帕斯卡莱经常对女朋友和妹妹发火,说她们忘记了莉拉之前给过他们的好处,直到有一天早上,他看见莉拉坐在米凯莱·索拉拉的“朱丽叶”牌跑车上,我们的朋友浓妆艳抹,穿得像一位高级妓女,米凯莱载着她去马尔蒂里广场,帕斯卡莱承认自己已经无法理解这件事了,莉拉根本不用为生计发愁,她为什么要把自己卖给这样一个人呢?!
像往常一样,莉拉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周围人们的敌意,她投身到自己的新工作中去了。很快,店里的销售直线上升。人们去店里除了消费,还为了和那个非常漂亮、活跃、风趣的年轻女人聊几句,她在鞋子中间摆着书籍——她阅读的书籍。她唇齿轻启,说着一些好听的话,还会递过来一些巧克力,来这里的人,是律师或者是工程师的妻女,《晨报》的记者,在俱乐部流连的各个年纪的花花公子。对于他们来说,好像莉拉并不急于卖给他们“赛鲁罗”或者“索拉拉”鞋子,她只是想让他们坐在沙发或者软椅上,聊几句。
唯一的障碍是米凯莱,他经常会在工作时间出现在店里,碍手碍脚,还会用他那种阴阳怪气的调子,话里带话地说:
“你嫁错了人了,莉娜!我的眼睛看得很准:你看看,你多么擅长和人打交道啊,这对我们很有用。我们联手的话,用不了几年,整个那不勒斯都是我们的了,我们想干嘛就干嘛。”说到这里,他就会凑上来亲她。
莉拉会把他推开,但他也不会沮丧,还会笑着说:
“好吧,我会等的。”
“你想在哪儿等都可以,但别在这里等,”她回答说,“如果你继续在这里等着的话,我明天就回肉食店。”
米凯莱来得少了,尼诺就来得多了。在马尔蒂里广场的那几个月里,他和莉拉终于有了可以相处的时间,每天三个小时,除了星期天和法定节日——这对他们来说简直难以忍受。在一点整的时候,售货员会把卷帘门拉下来四分之三,然后离开,尼诺会从洗手间的小门进去,在售货员回来之前,在四点整离开。有很少的几次,出现了一些意外情况,有两次是米凯莱和吉耀拉来了,还有一次让人比较紧张——斯特凡诺忽然出现了,尼诺钻到了厕所里,然后从通向院子的那个小门离开了。
我觉得,对于莉拉来说那是一个比较不安的时期,也是一个非常兴奋的时期。一方面,她继续扮演一位年轻太太的角色,让鞋店的生意有了神奇的转机,富有创新性;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她为尼诺读书,为他学习,为他思考。因为也有一些比较重要的人物会出现在鞋店里,她觉得这些人会对尼诺有用,就和他们套近乎。
就是在那个阶段,尼诺在《晨报》上发表了一篇有关那不勒斯的文章,这让他在大学的圈子里小有名气。我当时根本不知道有这么回事儿,幸亏我不知道,我已经被卷入了他们在伊斯基亚岛的事情,如果后来再掺和进去的话,我可能一辈子都无法从这个阴影里出来了。尤其是,我读了那篇文章,看了没几句我就发现那是出自莉拉之手——文章并没有太多技巧,信息量也不是很大,却带着一种敏锐的直觉,能发现那些表面上看起来很遥远的事情之间的联系——尤其是写作中运用的那种语气,让我确信是她。尼诺从来都不会这样写东西,那时候不会,后来也不会,那是莉拉特有的文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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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莉拉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决定结束在马尔蒂里广场上的这个权宜之计。一九六三年深秋的一个星期天,她拒绝去婆婆家吃饭——她通常就是这种态度,她精心地做了一顿饭。斯特凡诺去索拉拉的店里买甜食了,他会给自己的母亲和妹妹送去一些,让她们原谅自己周末的缺席。莉拉这时候把她的一些内衣、裙子还有一双冬天穿的鞋子装到了她蜜月旅行时用的行李箱里,然后把行李箱藏到了客厅的门后面。她把所有用过的锅都洗干净了,很用心地把晚饭摆在厨房的桌子上,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切肉的刀,放在洗碗池旁边,用一块抹布盖了起来。然后,她等着丈夫回家,她打开窗子,让晚饭的气味散开,她待在阳台上,看着经过的火车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铁轨。外面的冷空气吹散了房子里的热气,这没让她觉得不适,反而让她充满力量。
斯特凡诺回来了,他们坐到了桌子前吃饭。他很烦,因为他牺牲了母亲做的美味,他对于莉拉用心做的那餐饭一个字的赞赏都没有,只是用比平常更不留情面的语气提到了他的大舅子里诺,但说起外甥时,又是一种比平常更加疼爱的语气。他提到外甥时,好几次都说“我妹妹的孩子”,好像里诺和他外甥没多大关系。吃甜点时,他吃了三块,她一块都没有吃。斯特凡诺仔细地擦了擦嘴上的奶油,对她说:
“我们去睡一下吧。”
莉拉回答说:
“从明天起,我再也不去鞋店了。”
斯特凡诺明白,有事儿要发生了,而且绝不是什么好事。“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去了。”
“你和米凯莱、马尔切洛他们吵架了吗?”
“没有。”
“莉娜,别乱来,你很清楚,我和你哥哥现在跟他们的关系很紧张,你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捣乱。”
“我不捣乱,我不去上班了。”
斯特凡诺沉默了,莉拉明白,他已经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他想敷衍过去,他担心她说出索拉拉兄弟对她的羞辱和冒犯——那些无法让人原谅的事情,假如莉拉说出来的话,他就不得不采取行动,造成不可避免的决裂,这他现在还做不到。
“好吧,”他决定开始说话了,“那你就别去了,你回肉食店吧。”
她回答说:
“我也不想去肉食店。”
斯特凡诺有些不安地看着她。
“你想待在家里?很好,是你自己要去上班的,我又没有让你去,是不是?”
“是的。”
“那你就待在家里,这对我来说是好事儿。”
“我也不想待在家里。”
他已经快要失去耐性了,但他还是忍住了自己的不安和焦虑。
“假如你不想在家里待着,那我能知道,你他妈想干什么?”
莉拉回答说:
“我想离开这里。”
“你想去哪里?”
“我不想在和你在一起了,我想离开你。”
斯特凡诺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他笑了。那些话听起来那么荒唐,以至于开始的几分钟,他觉得很释然。他用手捏了捏她的脸颊,脸上带着他惯有的那丝微笑说他们是夫妻,夫妻是不会分开的,他答应莉拉,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天会带她去阿玛尔菲海滩,他们可以放松一下。但她心平气和地回答说,他们没有理由再继续生活在一起了,他们从开始就错了,他们订婚的时候,她也只是有点喜欢他而已,现在她很明确地知道,她从来都没有爱过斯特凡诺,现在被他养着,帮他赚钱,和他一起睡觉,她再也无法忍受了。她说完这席话之后,斯特凡诺扇了她一个耳光,让她坐在了椅子上。斯特凡诺要过来捉住她的时候,她站了起来,跑到了洗碗池那里,拿起了放在抹布下面的刀子。斯特凡诺正要打她,莉拉用刀子对准了他。
“你来吧,我会杀死你的,就像他们杀死你父亲一样。”她对斯特凡诺说。
斯特凡诺停了下来,他听到了莉拉提到了自己父亲的结局,忽然有些懵。他嘀咕了几声:“来吧,杀了我吧,你想干什么都行。”他做了一个很厌烦的动作,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一个他按捺不住的哈欠,嘴张得很大,眼泪都出来了,眼睛里亮晶晶的。他转过身去,还在低声说着很不满的话:“走吧,走吧,我把一切都给你了,我让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让你摆脱了贫穷,我让你哥哥、你父亲,让你全家人发财,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真是没良心。”他来到桌前,又吃了一块甜点。他离开了厨房,进到了卧室里。从卧室里,他忽然喊了一句:
“你根本无法想象,我有多爱你!”
莉拉把刀子放在了洗碗池边上,她想:“他不相信我会离开他,他也不相信我有别人了,他没办法相信。”这时候她鼓起勇气,想去卧室里向他坦白尼诺的事情,告诉他自己怀孕了。但她丈夫在睡觉,好像忽然被催眠了一样,她穿上外套,拿过行李,离开了那所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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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特凡诺睡了一整天,当他醒来时,发现妻子没在家里,他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这是他从小就学会的态度,当他被父亲吓到时——他父亲哪怕什么都不干,仅仅出现在他面前都会吓到他,为了面对这种恐惧,他练就了一种腼腆的微笑,还有处变不惊的态度。他使自己置身于事外,一方面可以按捺住自己的恐惧,另一方面他要抑制住自己的冲动,就是想用双手撕开她的胸膛,把她的心脏挖出来的冲动。
晚上他出门了,做了一件非常大胆的事情:他跑到了艾达——他的售货员的窗子下面,叫了她好几声,尽管他知道她要么在电影院,要么和帕斯卡莱在外面约会。艾达露脸了,她满脸幸福,但也很不安。她没有出去,因为梅丽娜的病要比平时严重一些,安东尼奥自从给索拉拉兄弟干活之后,就一直在外面,没有准点儿,当时有她的男朋友帕斯卡莱在家里给她做伴。斯特凡诺还是上去了,他在卡普乔家里打发了一个下午,他一直都没有提到莉拉,他和帕斯卡莱聊政治,和艾达聊肉食店的事情。当他回到家里,他假装莉拉回娘家了,在睡觉之前,他仔仔细细地剃了胡子,整个晚上都睡得很沉。
第二天,情况变得很烦人。马尔蒂里广场上的售货员通知米凯莱说,莉拉早上没去上班。米凯莱给斯特凡诺打电话,他回答说妻子生病了,这场病可能要持续一阵子。后来农齐亚过来,看女儿是不是需要照顾,但没人开门,她在商店关门之后又去看了,斯特凡诺刚刚下班回去,正坐在电视前,电视声音开得很大。他听见有人敲门,诅咒了一句,去开了门,让农齐亚进来坐下。农齐亚刚开口问:“莉拉怎么样了?”他回答说,莉拉离开他了,然后就嚎啕大哭起来。
两家人都跑来了:斯特凡诺的母亲、阿方索、里诺、费尔南多、皮诺奇娅和她的孩子。他们因为不同的原因都感到很害怕,只有玛丽亚和农齐亚真正担心莉拉的安危,她们一再地问莉拉到底去哪里了。其他人都因为一些和她没有多大关系的原因在争吵——里诺和费尔南多都很生斯特凡诺的气,因为他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来阻止鞋厂的倒闭,他们说他根本就不懂莉拉,让她去索拉拉兄弟的店里上班,那简直是一个下策;皮诺奇娅非常愤怒,她对着丈夫和公公叫喊着说,莉拉一直很疯狂,她才不是牺牲品,斯特凡诺才是受害者。这时候阿方索鼓起勇气说要去报警,到各个医院里打听一下。大家更加激动了,所有人都针对阿方索,就好像他把大家得罪了一样,尤其是里诺,他说这事儿传出去,要让整个城区人笑掉大牙。最后是玛丽亚小声说:她没准是去找莱农了。这种推测是站得住脚的,得到了大家的认可,除了阿方索。他们还是在争吵,但大家都一致认为,莉拉是因为受不了斯特凡诺,还有索拉拉兄弟,决定去比萨了。“是的,”农齐亚感叹说,“她就是这样的,一有问题就去找莱农。”从那时候开始,大家都开始为她那么任性感到气愤,都说她一个人坐火车,跟谁也不打招呼就走了,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另一方面,莉拉来我这里的这个推论那么有说服力,大家都放心了,然后都觉得好像事情就是那样。只有阿方索说:“明天我出去找找。”但是很快就被皮诺奇娅阻止了:“你要上班,你不能走。”费尔南多也嘀咕了一句:“我们让她安生几天吧,让她平静一下。”
这就是第二天斯特凡诺给那些问起莉拉的人的答复:“她去比萨找莱农了,她要休息一下。”但当天下午农齐亚就开始焦虑,她找到了阿方索,打听我的地址。阿方索没有我的地址,他根本没有我的地址,而且,除了我母亲,没人有我的地址。阿方索让农齐亚去找了我母亲,我母亲天生对谁都不是很热情,或者是为了保护我,让我专心学习,不要分心,她给了农齐亚一个不完整的地址,也有可能她知道的地址就是那个,我母亲写字很吃力,我们俩都知道她不会用到我给她的那个地址。无论如何,农齐亚和阿方索一起给我写了一封信,他们都绕弯子问我莉拉是不是在我这里。他们写的地址是比萨大学,除了我的姓名,没有别的,等这封信到我这里时,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我读了那封信,莉拉和尼诺的做法让我觉得更加气愤,我没有回信。
在莉拉离开的第二天,艾达除了要在老肉食店里忙活,要照顾自己全家人,照顾男朋友,还要去帮斯特凡诺收拾屋子,给他做饭,这让帕斯卡莱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他们吵架时,他对艾达说:“你拿的工钱又不是当仆人的。”她的回答是:“当仆人总比跟你浪费口舌强。”为了平息索拉拉兄弟,阿方索马上被派到马尔蒂里广场上班去了,他在那里很自在:每天早上很早出去,穿得好像要去参加婚礼,晚上回来时,也心满意足,他喜欢在市中心工作。至于米凯莱呢,随着卡拉奇太太的消失,他变得很强硬,他把安东尼奥叫去,对他说:
“给我找到她。”
安东尼奥小声说:
“那不勒斯很大,米凯!比萨也很大,意大利更大,我从哪里开始找?”
米凯莱回答说:“从萨拉托雷的大儿子那里开始找。”他瞪了安东尼奥一眼,这个眼神的意思很明确,然后他说:“假如你把我让你找她的事告诉别人,我就让人把你送到阿威尔莎疯人院里,你永远都出不来了。放聪明点儿,你看到的所有事情,只能告诉我,明白吗?”
安东尼奥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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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人和东西,它们的轮廓和形状消失散开,这是莉拉一辈子最害怕的事情。在她的家人里面,她最喜欢的是她哥哥,他的扭曲变形让她很害怕,在斯特凡诺从男朋友变成丈夫的过程中,他身上发生的变形也让她恐惧。后来从她的笔记中我才知道,新婚之夜对她的影响有多大,她害怕丈夫的身体变得扭曲,害怕他因为内心的欲望、愤怒和冲动使他变形了,或者说事情正好相反,他的扭曲是因为他的内心本来就阴险、卑鄙、怯懦。她尤其害怕自己夜里醒来,看到他在床上变形了,变成了一块快要破开的肉瘤,他身上的肉会掉下来,还有周围的每样东西、家具、整个房子还有她自己——他的妻子,也会破裂,会被那肮脏恶心的活物吞没。
门在她的身后关上了,她就好像进入了一道白烟里,别人看不到她。她带着行李,穿过整个城区,坐上了地铁,到了弗莱格雷区。莉拉感觉留在身后的是一个软溜溜的空间,里面居住着一些无法描述、失去形状的生物;她终于走向了一个坚实的地方,可以容纳她,容纳她的全部,她和周围的人都不会变得支离破碎。穿过一些荒凉的街道,她到达了目的地——一栋民房的三楼,她走进一套房子里,那套房子有两个房间,状况糟糕得很,家具很破旧,厕所里只有一个马桶和一个洗脸池。这房子是她一个人找的,尼诺要准备考试,另外,他正在给《晨报》写一篇新文章,还在修订之前写的一篇评论,那篇文章被《南方新闻》退稿了,有一本名为《北方和南方》的杂志说可以发表。她看了房子,租了下来,预付了三个月的房租。现在她进到这房子里,觉得非常愉快。她很惊异地发现,甩开了那些似乎一辈子都会黏着她的东西,她感到一种愉悦——愉悦,是的,她就是这样描述的。失去了新城区的舒适生活,她一点都不觉得遗憾。她闻不到屋子里的霉味,她看不到卧室角落里湿气形成的霉斑,她觉察不到窗子透射进来的灰暗的光,她离开了那个舒适的环境,又回到了她童年时期经历过的穷苦环境,但她一点儿也不难过。她觉得,就像一种神奇的魔法让她从一个痛苦的地方消失了,出现在了一个幸福的地方。我觉得,那一次她感受到了一种自我消除、人间蒸发的乐趣,她告别了过去所有的一切——过去的身份、大路、鞋子、肉食店、丈夫、索拉拉兄弟、马尔蒂里广场还有我,在另外的崭新的地方重新开始。她现在唯一的身份是尼诺的情人,尼诺会在晚上到达那里。
显然,他很激动,他拥抱了她,吻了她,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他把门和窗都紧紧地关了起来,就好像怕有人忽然闯入。他们开始做爱,那是他们在弗里奥的那夜之后,第一次在床上做爱。后来,他起身开始学习,抱怨说灯光太暗。她也从床上起来,帮助他复习,他们一起重新检查了给《晨报》写的文章,直到夜里三点,他们才拥抱着入睡。莉拉觉得很安全,尽管外面在下雨,尽管玻璃在颤抖,尽管这个房子很陌生。尼诺的身体是多么清新啊,修长纤细,和斯特凡诺的身体多么不一样,他的气味是多么让人倾心。她感觉自己来自一个幽灵一样的世界,终于到了一个真实、有生命力的地方。早上她的脚刚踩到地上,就不得不马上跑到厕所去呕吐,她关了上门,不让尼诺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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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同居生活持续了二十三天。她离开了之前的生活,她越来越轻松;她离开了结婚后享受到的富裕生活,但她一点儿也不觉得遗憾;她离开父母、弟弟妹妹、里诺,还有她的小侄子,但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忧伤;她的钱会花完,但她一点儿也不担心。她唯一在乎的事情是和尼诺一起醒来,一起睡去,在他学习或者写东西时,陪在他身边,他们会进行激烈的讨论,会激起她头脑里的风暴。晚上他们一起出去,一起去电影院,去参加新书推介会,或者政治辩论。他们经常回家很晚,他们走回家,两个人紧紧挽在一起,为了御寒,或者是躲雨,他们会一边走,一边嬉笑打闹。
有一次他们一起去听一个作家的讲座,他写书,也拍电影,他的名字叫帕索里尼。所有和他相关的东西都会引起争议,尼诺一点都不喜欢他,他撇了撇嘴说:“他是个娘娘腔,喜欢乱搞,没别的。”他有些不愿意去,说他更愿意在家里学习。但莉拉很好奇,拉着他出去了。那次见面会的地方,就是以前加利亚尼老师让我去参加活动,我拉着莉拉一起去的地方。她听了讲座后非常激动,拉着尼诺到了作家跟前,她想和帕索里尼说话。但尼诺有些焦虑,想尽一切办法要带她离开,尤其是当他看到在对面马路上有人在高声叫骂。“我们走吧,”他很担心地说,“我不喜欢他,我也不喜欢法西斯分子。”莉拉是在打架斗殴中长大的,她一点也不想抽身而去,最后尼诺拉着她到了一个胡同里,她挣脱了,笑着回敬了那些骂人的人。她很快就顺从尼诺的意思,离开了那里,因为冲突开始时,她在那些斗殴的人群里看到了安东尼奥。他的眼睛和牙齿很耀眼,就好像金属一样,和其他人不同,他没有叫喊。她觉得他打架太投入了,没有看到她,但这件事情破坏了他们那天晚上的心情。在回家路上,她和尼诺的关系有些僵:他们就帕索里尼谈到的事情产生了很大分歧,就好像他们去的是不同的地方,听了不同人的演讲。不仅仅如此,他那天晚上开始怀念他们在马尔蒂里广场的商店里的那段时间,那些匆忙的、激动人心的幽会,同时他也感觉到莉拉身上那种让他不安的东西。莉拉也发现了他的不耐烦,为了避免气氛更加恶化,就没有跟他说,那些打架的人中,她看到了一个城区的朋友——梅丽娜的儿子。
从那天开始,尼诺越来越不愿意带她出去了。他先是说他要学习,那也是事实,但有时候他会忍不住说,在公众场合,她好几次都有些过分。
“怎么过分了?”
“你总是很夸张。”
“也就是说?”
他带着怨气列举了一连串事情:“争论的时候,你的声音太大了,别人让你小声的时候,你马上就和别人吵起来了,自言自语地和做讲座的人搭话也不合时宜,你不应该那么做。”
莉拉知道自己不应该那么做,但她确信在和尼诺在一起,一切都是可能的,包括跨越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和那些重要的人物对话。在索拉拉的鞋店里,她不是经常和一些重要人物打交道吗?要不是通过她的一个客户,他怎么能在《晨报》上发表他的第一篇文章?那又怎么样呢?“你太害羞了,”她对他说,“你不明白,你要比他们都好,你做的事情要比他们的重要。”她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