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天才女友(校对)第6部分在线阅读
一道紫色亮光劈开黑色的天空,雷声更大了。莉拉拽了我一下,我不是很确信地向我们城区的方向跑去。起风了,雨滴越来越密,几秒钟之内就成了瓢泼大雨。我们俩都没有想到找个地方避雨,而是很茫然地在雨中奔跑,衣服已经湿透了。我们光脚穿着旧鞋子,脚下已经变得泥泞湿滑。我们跑得喘不上气来。
后来我们跑不动了,就慢下来。电闪雷鸣,大路两边流淌着雨水,卡车飞速地开过,声音很大,扬起一阵阵泥水。我们走得很快,内心很慌乱。那天先是瓢泼大雨,后来是小雨,雨停了,天空是灰色的。我们浑身湿透了,头发贴在额头上,嘴唇冻得发紫,眼睛里充满惊恐。我们重新经过隧道,爬上山坡,那些落满雨水的灌木丛掠过我们的身体,让我们浑身颤抖。我们找到了书包,把干围裙穿在湿漉漉的衣服上面,朝家里走去。我们的眼睛一直看着脚下,莉拉没有拉我的手,气氛有些僵。
我们迅速发现一切都超出我们的计划。放学的时候,乌云密集,我母亲拿着伞来到学校,想送我去参加老师家的聚会。她发现我不在学校,而且也没有什么聚会,找了我好几个小时。我远远看见她一瘸一拐的身影,马上从莉拉身边跑开,我希望母亲不要怪罪莉拉,就跑向了母亲。没等我开口,脸上就劈头盖脸地挨了耳光,母亲还用伞打我。她大喊大叫,说下次如果发生这样的事情,她一定会杀了我。
莉拉满不在乎,因为她家里谁也没有发现。
晚上,我母亲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父亲,让父亲教训我。父亲有些恼火,但他不想打我,最后他们吵了起来,先是父亲打了母亲一个耳光,后来他很生自己的气,就打了我一顿。整个晚上,我都想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本来是去海边的,但是我们没去成,我白白挨了打。后来我们的态度发生了神奇的转变:尽管天开始下雨,我还是想继续走下去,觉得自己远离了所有人和事,去遥远的地方——这是我第一次发现的东西,这让我忘记了所有担忧;但莉拉却反悔了,那是她的计划,下雨之后,她放弃了大海,决定回到我们居住的城区。我很难理解这件事情。
第二天,我没在小区门口等她,一个人去上学了。我们在小花园里见面,她看到我手臂上的青印,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耸了耸肩膀,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没用。
“他们打你啦?”
“那他们还能怎么做呢?”
“他们还让你去上拉丁语课?”
我很不安地看着她。
她拉着我去远行,心里其实是希望我父母惩罚我、不让我上中学,有没有这种可能?或者说,她急匆匆把我带回来,是为了避免我遭受惩罚?或者——今天的我在想——是不是她在不同时候,都想到了这两种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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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起参加了小学毕业考试。当莉拉看到我还要参加中学入学考试,就马上失去了劲头。这时候,发生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惊异的事情:在这两场考试中,我所有课程都是满分十分;而莉拉的小学毕业考试,其他课程都是九分,算术得了八分。
她没有对我说任何不满或者愤怒的话。她开始和卡梅拉·佩卢索来往甚密,卡梅拉是那个赌钱的木匠的女儿,就好像对她来说,有我做朋友还不够。我们迅速结成了三人团体,在这个团体里,我在学校考试是第一名;但三人在一起时,我的位子很靠后,几乎总是排在第三位。她们俩一直在说话,开玩笑,说得准确一点,是莉拉在说话、开玩笑,卡梅拉在兴致勃勃地听。我们在教堂和大路中间散步时,莉拉总是走在中间,我们走在两边。如果我察觉到莉拉距离卡梅拉近一点,我会很痛苦,想马上回家。
在最后一个阶段,莉拉看起来很茫然,像是中暑了。天气很热,我们时不时用喷泉把头发打湿。我记得她的头发湿漉漉的,脸上全是水,她还是不停地说第二年我们一起上中学的事情。那是她最爱谈论的话题,她谈论这些时,就好像在谈论她要写书发财一样。当她谈论中学时,一般都是对着卡梅拉·佩卢索说的,卡梅拉小学毕业考试每门课程都得了七分,她没参加升中学的考试。
莉拉特别擅长讲话,好像一切都是真的:我们将来的学校和老师。这让我觉得很好笑,也让我很担忧。一天早上,我打断了她:
“莉拉,你不能去上中学,你没参加考试。你和佩卢索都上不了中学。”
她生气了,她说无论考不考试,她都会去的。
“卡梅拉也去吗?”
“她也去。”
“不可能。”
“你就等着瞧吧!”
我的话可能让她很受震撼,从那时候开始,她不再谈论我们将来一起上学的事,变得沉默了。最后她忽然又下定了决心,开始折腾她的家人,说她想学拉丁语,就像我和吉耀拉·斯帕纽洛一样。她尤其是生里诺的气,因为他答应帮助她,却没有做到。跟她说什么也没用,她变得很不讲理,很蛮横。
夏天来了,她开始用一种很难形容的态度对待我。我看得出她很焦虑,和以前一样有攻击性,我很高兴,因为我了解她,同时我也感觉到,在她那种惯用的方式背后隐藏着痛苦,这让我很难受。她很痛苦,我不喜欢她痛苦。我更喜欢那个和我不一样的她,那个不会有焦虑的莉拉。我发现她的脆弱之处,这让我觉得很不舒服,这种不舒服暗地里转化成了一种优越感。一有机会,尤其是卡梅拉·佩卢索没和我们在一起时,我就小心翼翼地提醒她:我的成绩比她好,我要去上中学了,她却不能去。我不再跟在她后面,而是超越了她。我觉得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成功。我能察觉到她比之前更刻薄,不仅仅对我,而且是对她的家人。
有时候,我在院子里等她,听见她的叫喊声从窗口传了出来。她在骂人,比骂街还难听,还伤人。我听到她那样骂人,想到了规矩和尊敬,我觉得她不应该那样和大人说话,包括和她哥哥。她的父亲费尔南多只有五分钟耐心,之后会发怒,就像其他父亲一样。如果莉拉不惹他的话,他是一个热情、客气的人,一个了不起的鞋匠。他长得像一个叫兰道夫·斯科特的美国演员,但毫不精致,要比那个演员粗糙得多,他不会穿浅色衣服。他留着大胡子,黑色的胡子一直长到眼睛下面;他的手很宽大,指甲里全是黑色的污;他很爱开玩笑,有时候我去莉拉家里,他用食指和中指捏住我的鼻子,假装把我的鼻子揪下来了,他想让我相信他偷走了我的鼻子,鼻子在他的手里挣扎,想回到我脸上,我觉得非常好玩。但假如里诺、莉拉,或者其他孩子让他发火了,从路上都能听见他怒吼的声音,这让我也很害怕。
在炎热的季节,我们在外面一直待到吃晚饭的时间。一天下午,不知发生了什么,那次莉拉没出现,我在窗下叫她,他们家住在一楼。我大喊着:“莉拉!莉!莉”我的声音和费尔南多,还有他妻子的叫喊声融为一体,中间还夹杂着我的朋友莉拉倔强的喊声。我听得非常清楚,正在发生一件我非常害怕的事情,从窗口传出撕心裂肺的那不勒斯方言,还有东西摔碎的声音。表面上听起来,这和我们家发生的争吵没什么差别,我母亲因为钱不够用而发火,我父亲因为母亲已经把他的工资花了大半而愤怒。我父亲发火时会控制自己,那是一种悄无声息的怒火,他会压抑自己的声音,尽管他气得脖子上青筋暴露,眼睛发红。费尔南多则会大声嚷嚷,摔东西,愤怒会越烧越旺,停不下来,如果他妻子尝试阻止他,只能让他更加愤怒,尽管和妻子无关,他也可能会动手打她。实际上,他们家的争吵和我们家的没什么本质差别。我还是在叫莉拉,我想把她从那场充斥着叫喊、咒骂和破坏的暴风雨中拉出来。我大声喊道:莉拉!莉拉!但她没听到,还在和她父亲争吵。
我们当时十岁,已经快过十一岁生日了。我变得越来越丰满,莉拉还是小个子,非常瘦弱、轻盈。忽然间,争吵声停了下来,过了几秒钟,我看到我的朋友从窗子飞了出来,经过我的头顶,落在了我身后的地上。
我顿时目瞪口呆。费尔南多从窗子探出头来,还继续在痛骂女儿,是他把莉拉扔出来的,就像扔一件东西。
我恐惧地看着她,她试着站起来,做了一个近乎开玩笑的鬼脸,说:“我没事。”
但她在流血,她的一条胳膊摔断了。
-18-
对于蛮横不听话的女儿,父亲可以随意处罚。经过那件事情之后,费尔南多变得更阴郁,比平时更加努力工作。整个夏天,有时候我、卡梅拉和莉拉经过他的铺子门口,里诺看到我们,总是会很热情地给我们打个招呼,但是鞋匠费尔南多——女儿手臂上还打着石膏——他眼睛都不抬一下,能看出来其实他也挺难过的,但和发生在这个城区的暴力事件相比,他施行的父亲的暴力算不了什么。在索拉拉的酒吧里,天气炎热,男人们赌输了钱,加上喝多了,有时候会到走投无路的地步(失去了一切希望,同时也没有一分钱),就会开始斗殴。西尔维奥·索拉拉是这个酒吧的老板,他很壮,肚子很大,蓝色的眼睛,高高的额头。他柜台后面有一根黑色大棍。如果有人没付钱,或者不想按时还账,说话不算数,那根大棍会毫不犹豫地打在他头上。通常,他的两个儿子——马尔切洛和米凯莱也会出来帮他,他们和莉拉的哥哥年龄相仿,但他们下手比父亲还狠。有人打人,也有人挨打,有些男人窝一肚子火回到家里,因为他们输了钱,喝了酒,欠了账,还不上钱,挨了打,家里人一句话说得不对就会动手,就是这样一个死循环。
在这个漫长的季节里,发生了一件让所有人不安的事情,对莉拉的震撼尤其大。堂·阿奇勒,可怕的堂·阿奇勒,在八月的一天下午被杀死在自己家里,那天很意外地下了一场雨。
他当时在厨房,刚刚打开窗子,想让雨后的凉风吹进来。为了这么做,他中断午休从床上起来。他穿着一件很破旧的天蓝色睡衣,脚上只穿着袜子,袜子颜色有些发黄,脚后跟有些发黑。他刚打开窗子,就有一阵雨打在了他脸上,这时候,他的脖子,下颌和锁骨中间,挨了一刀。
血从他的脖子上喷出来,喷到了挂在墙上的一口铜锅上。那口锅很亮,血像墨汁一样洒在上面——莉拉给我们讲述说——那些血流下来,形成一道道不是很规则的黑线。那个凶手——莉拉认为是个女的——悄无声息地进到房子里。凶手利用中午这个时机:孩子们都在外面,大人不是在工作就是在休息。“她”一定是拿了一把假钥匙开的门,是想趁他午休一刀扎进他的心脏,但凶手看到他起来了,就给了他脖子一刀。堂·阿奇勒转过身去,整个刀刃都没入了脖子,他眼睛瞪得很大,血从伤口流出来,像小溪一样流在睡衣上。他跪在地上,脸朝下倒下了。
这场谋杀让莉拉非常震撼,几乎每天,她都会很严肃地补充一些新的细节,就好像她当时在场一样。她给我们讲述这场谋杀,我和卡梅拉·佩卢索听着都觉得非常害怕,卡梅拉甚至晚上都睡不着觉,讲到最可怕的情节——就是血从铜锅上流下时,莉拉的眼睛会眯成一道缝,显得很凶残。她想象那个杀手是个女的,这样她就比较容易进入角色。
那段时间,我们经常去佩卢索家里一起玩三人跳棋——莉拉忽然有了这个爱好。卡梅拉的母亲让我们去餐厅玩,那里的家具都是在堂·阿奇勒剥夺了木匠铺子之前由她丈夫做的。我们坐在桌前,桌子放在两个带镜子的橱柜中间,我们在那里玩跳棋。我越来越不喜欢卡梅拉了,但我假装和她是朋友,至少是莉拉在场的时候,有时候我甚至假装更在乎卡梅拉。作为补偿,我很喜欢佩卢索太太,她在卷烟厂工作,但那几个月她失业了,所以总是待在家里。无论日子好坏,她都是一个快活的女人,她很胖,胸很大,脸颊上有两团红晕,显得很热情,尽管家里穷,但她总能拿些好东西给我们吃。她丈夫是一个安静的人,那时他在一家披萨店里当服务员。他强迫自己不去索拉拉酒吧,不想把自己辛苦赚来的几个子儿也赔进去。
有一天早上,我们在佩卢索家的餐厅里玩跳棋,我和卡梅拉一起对抗莉拉。我们都坐在桌子前,我们俩坐在一边,卡梅拉在另一边。莉拉的身后有一个带镜子的橱柜,我和卡梅拉身后也有一个一样的橱柜,橱柜都是深色木头做成的,镶了花边。我看到我们三个人在镜子里形成无数重影像,无法集中精神,我不喜欢镜中有那么多我们;还有,阿尔佛雷多·佩卢索那天非常烦躁,频频对他妻子发火。
后来有人敲门,佩卢索太太去开门,接着传来一阵惊叹和叫喊声。我们三个女孩从餐厅探出头去,我们看到了宪兵,那是我们都很害怕的人物。宪兵抓住阿尔佛雷多,把他带走了。他张开双臂挣扎,不停地叫喊,叫几个孩子的名字:帕斯卡莱、卡梅拉、西罗和依玛科拉塔。他紧紧捉住自己亲手做的家具,还有椅子,对朱塞平娜发誓说,他没有杀死堂·阿奇勒,他是无辜的。卡梅拉很绝望地哭了起来,所有人都在哭,我也哭了起来。莉拉没有哭,她的目光和几年前她看梅丽娜的目光一样,但要漠然一些。那时她一动不动地待着,好像目光在跟随着阿尔佛雷多。阿尔佛雷多发出沙哑的叫喊:“啊!啊!”非常吓人。
这是我们整个童年看到的最可怕的场景,让我非常震撼。莉拉为卡梅拉担心,她安慰了卡梅拉。她对卡梅拉说,假如真是她父亲杀了堂·阿奇勒,那他做得太好了,但她觉得不是佩卢索干的,他是无辜的,很快会被放出来的。她们一直在那里窃窃私语,如果我靠近,她们会移开一点,不让我听到她们在说什么。
青春期 |鞋子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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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她第一次出现“界限消失”的状况。这不是我的说法,莉拉一直在用“界限消失”来描述她的感觉,这变成了她的一个专用词汇。她说,在那种情况下,人和事物之间的界限忽然就消失了。
那天晚上,我们在一栋楼的楼顶,庆祝一九五九年的到来,她忽然第一次出现了这种感觉。她非常害怕,就把这件事埋在了心里,因为她当时还不知道怎么描述它。只有在多年之后,在一九八〇年十一月的某天夜里——我们当时都三十六岁了,已经结婚生子——她详细地对我描述了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并第一次用到“界限消失”这种说法。
我们当时在室外,在小区一栋楼的天台上。尽管天气很冷,但为了漂亮,我们穿的衣服很单薄,露着肩膀。我们看着那些男人们,他们都那么愉快、强悍,因为过节,他们吃美食,喝气泡酒,都有些张狂,他们点燃烟花导火索庆祝新年。莉拉后来说,她为了这个仪式费尽心机,那时候她看着冲向天空的烟花,觉得非常高兴。忽然间——她后来对我说——虽然天气很冷,但她开始出汗。她感觉到大家的叫喊声太高了,而且大家移动得太快,这让她感到一阵恶心。她感觉到一种东西,一种非常具体的存在,围绕在她和其他人,以及所有事情周围,之前她一直都没有感觉到。现在这种存在正在打破周围的人和事,显露出自己的面目。她的心开始狂跳,根本无法控制。周围的人在天台上走来走去,他们的叫喊声、烟花和鞭炮声,就好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遵循某种崭新、陌生的规则,这让她觉得恐惧。她觉得极端恶心,我们说的方言让她觉得很陌生,我们湿润的喉咙、口水浸湿过的词汇让她觉得难以忍受。她对周围那些来回移动的身体产生了一种极端的反感,他们的骨架,他们的癫狂。她想,我们发育得真糟糕,真不完美:宽肩膀、手臂、腿、耳朵、鼻子和眼睛——在她眼里都宛如鬼怪,好像是从漆黑天空中的某个地方掉下来的一样。天知道,那种反感和嫌弃,尤其集中在她哥哥里诺的身上,那是她最熟悉、最爱的人。
她似乎是第一次看到他真实的样子:他就像一只矮小的动物,很粗壮,叫喊得最凶,最残酷,最贪婪,也最愚蠢。她的心怦怦直跳,完全无法控制,她觉得自己要窒息了。太多烟花在寒冷的夜空中闪烁,浓烟四处弥漫,味道很难闻。莉拉想平静下来,对自己说:我必须控制这种侵袭我的东西,我要把它丢开。但这时候,在大家的欢呼声中,就像鞭炮炸开的声音,她感觉有东西飞过耳边,然后听到一声枪响。他们不再是放鞭炮和烟花,而是开枪了,里诺朝着那个发出黄色火光的地方破口大骂,全是非常下流的话,让人无法忍受。
在讲述这件事情时,莉拉说那种感觉就是“界限消失”,那一次她感觉非常明显,但那不是第一次。比如说,她之前经常有一种感觉,就是在不到一秒的时间里,一个人、一样东西、一个数字或者一个音节,会打破原来的界限,改变形状。那天她父亲把她扔出窗外,在她飞向路面的过程中,她很明确地感觉到自己看到一些红色的小动物,非常友好,它们化解了坚硬的路面,使路面变得光滑柔软。但在庆祝新年的那天夜里,她第一次感觉到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陌生,感觉到整个世界都打破了它的界限,展示出可怕的本性,这让她非常不安。
-2-
莉拉胳膊上的石膏去掉之后,露出了一段发白的瘦小胳膊,她恢复如初。她父亲费尔南多想出了一个弥补的办法,但他从来都没直接和莉拉说,而是通过里诺和妻子农齐亚转达,说可以让莉拉去上学。我忘了是学习什么了,可能是速记、簿记、家庭经济,或者是这三样都学。
她不愿意去上学。母亲农齐亚经常被老师叫到学校里去,因为莉拉经常无故旷课,而且上课时扰乱课堂纪律,拒绝回答问题,花五分钟时间做完必需的练习后,她会搅扰其他女生。后来有一次,她得了感冒,病得挺严重,她从来都不生病,那次好像有些放任自流,病毒让她无精打采。过了好一阵子,她都没有好起来,等她再出门时,比之前更加苍白,后来她又发烧了。有一天我在路上遇见她,她看起来像鬼魂一样,就像我在奥利维耶罗给我们的童话书里看到的,一个吃了毒果子的女孩的鬼魂。我听说她可能很快会死掉,这让我实在受不了。但后来她渐渐好起来了,她几乎不愿意让自己康复。在学校里,她借口没精力学习,后来去得很少,年底的时候,她考试没有及格。
我上初一的时候,情况也不怎么好。一开始,我充满希望,虽然没有明说,但我很高兴和吉耀拉一起上中学,而不是和莉拉一起。在我内心深处的一个非常秘密的角落,我已经事先感觉到一种喜悦:这所学校里没有莉拉,我可能会成为成绩最好的学生,我可以在她面前炫耀一番。但一上初中,我就感到很吃力,很多人都比我学习好。最后,我和吉耀拉都陷入了沼泽一样的困境,我们像惊恐的小动物,成绩非常平庸,为了不落到最后几名,我们整年都在苦苦挣扎,都很难受。我内心深处冒出了这种念头:没有莉拉,我们永远都不能进入前几名。
有时候在学校门口,我会遇到阿方索,他是堂·阿奇勒的小儿子,但我们假装互不相识。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才好,阿尔佛雷多·佩卢索把他父亲杀了,我想这是为民除害,我找不到安慰他的话。我没法对他的孤儿处境产生同情,就好像堂·阿奇勒让我担惊受怕了那么多年,他也是有责任的。他衣袖上戴了一只黑色孝圈,他从来都不笑,总是在忙自己的事情。他和我不在一个班级,听说他学习非常好。小学最后一年,我们都知道他中学入学考试成绩是八分,我觉得压力很大。初一结束时,吉耀拉的拉丁语和数学不及格,我得了六分,勉强及格。
成绩公布时,老师把我母亲叫到了学校,当着我的面对我母亲说,我的拉丁语能及格是因为她对我很仁慈,但二年级如果不补课的话,我不会及格的。我感到双重的屈辱:首先因为我的成绩没有小学时好,另外让我觉得羞耻的是老师和我母亲站在一起的那种差距。老师看起来那么体面,穿着得体,她说的意大利语就像史诗《伊利亚特》里的语言;我母亲畸形的腿、破旧的鞋子、暗淡无光的头发,还有夹杂着方言、错误百出的意大利语,让她应该也感觉到屈辱。她很恼火地回到家里,告诉我父亲老师对我很不满意。她说家里需要帮手,我应该退学。他们讨论了很久,后来吵了起来,最后父亲决定,鉴于我最终还是通过了所有考试,但吉耀拉有两门考试都没通过,我可以继续上学。
我度过了一个懒散的夏季,在院子里、水塘边上待着,一般都是和吉耀拉在一起。她跟我说,有一个年轻的大学生来家里给她补课,她觉得那人爱上她了。我听她絮絮叨叨讲这些,觉得很厌烦。有时候,我看到莉拉和卡梅拉·佩卢索在外面散步。卡梅拉后来也上了一所学校,我不知道是什么学校,她考试也没通过。我感觉莉拉不想再做我的朋友,这种感觉让我很疲惫,就好像困了一样。有时候,我希望母亲看不到我,躺在床上打瞌睡。
有一天下午,我真的昏睡过去了,醒来的时候感觉到内裤湿了。我去洗手间里看看发生了什么,看到内裤上全是血。不知为什么,我当时很惊恐,担心母亲会骂我,因为我把双腿之间弄伤了。我仔细把内裤洗干净,拧干,又穿到身上。我出门,来到炎热的院子里,因为害怕,我的心怦怦直跳。
我遇到了莉拉和卡梅拉,和她们一起走到了教堂。我感觉下面又湿了,我尽量安慰自己说,那是因为我内裤是湿的。但最后我实在受不了了,就在莉拉耳边轻声说: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什么?”
“我只想告诉你一个人。”
我捉住她的一条胳膊,把她从卡梅拉身边拉开了,但卡梅拉跟了过来。我当时非常担心,就对她们俩都说了,我的眼睛看着莉拉。
“会是什么原因呢?”我问。
卡梅拉非常了解这事儿,因为她开始流血已经一年了,每月一次。
“这很正常,”她说,“女人天生都这样,每月会流几天血,肚子和腰会疼,会过去的。”
“你确信吗?”
“确信。”
莉拉的沉默把我推向了卡梅拉。卡梅拉很自然地告诉我她所知道的事情,她让我放心下来,我开始喜欢上她了。整个下午,一直到晚饭时间,我都在和她说话。那个伤口又不会要人命,我证实了这一点。不仅如此,这也意味着你已经长大了,可以生孩子了,假如有男人把他的那玩意儿放到你肚子里的话。
莉拉在静静地听我们说话,几乎没有插话。我们问她有没有像我们一样流血,我发现她迟疑了一下,很不情愿地说没有。忽然间,我觉得莉拉很小,要比我一直看到的她还要小。她个子比我们矮六七厘米,瘦得皮包骨头,尽管她经常在外面,但还是很苍白。她考试不及格,她不知道流血是怎么回事儿,也从来没有男生向她表白过。
“你也会来的。”我们俩用一种假装的语气安慰她说。
“我才不在乎呢,”她说,“我没有,是因为我不想有,这事儿真恶心,那些有这事儿的人也让我恶心。”她转身要离开,但最后停下来问我:
“拉丁语怎么样?”
“很美。”
“你学得好吗?”
“很好。”
她想了一下,嘀咕了一句:“我是故意考不及格的,我不想再上学了。”
“那你想干什么?”
“做我喜欢做的事情。”
最后她把我们俩撇在院子里,自己走了。
后来,我整个夏天都没有看到她。我和卡梅拉·佩卢索成为了好朋友,尽管她总是反复无常,有时候太爱笑,有时候太爱抱怨,这让我很烦。莉拉对她的影响很明显,她成了莉拉的某种替代品。卡梅拉说话的时候,会模仿莉拉的语气,会说她经常说的话,做她经常做的手势。卡梅拉走路的时候也在模仿莉拉,虽然卡梅拉和我的身材更像:优美、丰满、身体健壮。这种对莉拉的模仿,一方面让我有些生气,另一方面又吸引着我,这好像是一种滑稽模仿,尽管有种掺水的感觉,但莉拉的风格总归很吸引我。卡梅拉就是通过那种方式,让我一直陪在她身边。她说新学校真的很烂,那里的学生都在捉弄她,老师也不喜欢她。她说她和母亲还有几个兄弟去波桥监狱看她父亲,大家都哭了。她还说他父亲是无辜的,杀死堂·阿奇勒的是另外一个人——一个皮肤黝黑、不男不女、和老鼠一起生活在下水道里的人,有时候白天也会忽然钻出来,做一些很可怕的事情,然后马上逃到地下去。她忽然告诉我说,她爱上了阿方索·卡拉奇。她脸上带着一个很愚蠢的微笑,在那个微笑之后,她马上就流下了眼泪,这份爱情折磨着她,让她很疲惫:凶手的女儿爱上了被害人的儿子。她看着阿方索穿过院子,或者走在路上,感觉自己要晕倒了。
她说的这些秘密,尤其是最后一件事情,让我很感动,这加固了我们之间的友谊。卡梅拉发誓说,这件事情她谁也没告诉过,连莉拉也没有讲。她决定对我敞开心扉,是因为把这一切压在心里,她实在受不了了。我喜欢她说话时悲剧般的语气,我们分析了那份爱情可能出现的结果,直到后来开学了,我再也没时间听她讲那些了。
真是曲折的故事!即使是莉拉,可能也构思不出这样的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