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尔马修道院(校对)第3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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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布利斯根本不愿意去,光是每天给伯爵或者伯爵夫人写信,他已经觉得是一件几乎不胜负担的苦差事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他却无法和侯爵夫人说上一句话,我们知道了这个情况,一定会原谅他。他想尽办法想和她通信,但是始终都遭到深恶痛绝的拒绝。由于对生活感到厌倦,法布利斯除了在执行职务和在宫廷上以外,无论到哪里都保持着沉默的态度。这种惯常的沉默,再加上他在品行上十分纯洁,使他受到了如此异乎寻常的尊敬,以至他终于决定听从他姑母的劝告。
“亲王对你是那么尊敬,”她在信上对他说,“因此你应该预料到很快就会失宠。他会百般地冷待你,紧接着他的轻蔑而来的是,廷臣们可恶的轻蔑。这些小专制君主,不论他们多么正直,却和时尚一样善变,而且根据的是同样的理由:厌倦。除了依靠讲道以外,你找不到力量抵抗君主的反复无常的心思。你是十分善于即兴作诗的!你试试,花上半个钟头谈谈宗教信仰。一开始你会讲出一些邪说,不过你可以花钱请一位博学而谨慎的神学家听你讲道,指出你的错误,你到第二天改正。”
谁要是在爱情上遭到波折,他心灵上引起的那种苦恼,就会使他把一切需要花费精力的事都当作可怕的负担。可是,法布利斯对自己说,如果他在老百姓中间得到声望,这种声望也许有一天会对他姑母和伯爵有用。他在处理事务中,渐渐学会了认识人类的邪恶,因此他对伯爵的尊敬每天都在增加。他决定讲道,他的消瘦的容颜和破旧的衣服给他造成了空前的成功。人们发现他的话里散发出深切忧郁的气息。这种气息加上他可爱的容貌,还有关于他在宫廷里享有莫大恩宠的种种传说,征服了每一个女人的心。她们说,他曾经是拿破仑军队中最英勇的军官之一。这个荒唐的传说很快就没有人怀疑了。人们都预先到他讲道的那些教堂里去占座位。穷人们早晨五点钟就去占了座位,做投机生意。
法布利斯得到这样大的成功,最后他终于产生一个想法:克里申齐侯爵夫人哪怕是出于好奇心,也很可能有一天来听他讲道的,这个想法完全改变了他的心境。入迷的听众们忽然发现他的才能一下子增长了一倍。当他情绪激动的时候,他竟敢用些叫最有经验的演说家都会战栗的、大胆的譬喻。有时候,他完全忘掉自己,在一瞬间受着热情的灵感支配,所有的听众都感动得淌眼泪。但是,他的aggrottato眼睛白白地在朝着讲坛的许许多多的脸中间寻找着,他找不到那张脸,如果那张脸出现,对他说来将是一件多么重要的大事。
“可是,如果我真的得到这个幸福,”他心里说,“即使不昏过去,也会一下子怔住。”为了避免后面这种难堪的局面,他写了一种亲切而热情的祈祷文,一直放在讲坛上的一个凳子上。他打算,万一侯爵夫人出现,使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他就念这篇东西。
有一天,他从侯爵的那些被他收买了的仆人那里知道,已经吩咐把大戏院里Casa
Crescenzi的包厢收拾干净,第二天要用。一年以来,侯爵夫人没有上过戏院,她为了一个男高音才打破了这个习惯。这个男高音引起了狂热的赞赏,而且使剧场里天天晚上满座。法布利斯头一个感觉是极端的快乐。“我终于能够整整看她一晚上了!据说她脸色很苍白。”他竭力想象着,既然由于内心苦恼,她那张可爱的脸已经不像从前那么红润了,那么它会是什么样子呢。
他的朋友路多维克虽然对主人的这种做法感到非常惊讶,管它叫作瞎胡闹,但是仍旧费了很大的事,在第四层上找了一个包厢,几乎正对着侯爵夫人的包厢。法布利斯想到一个主意:“我希望能够引得她想来听讲道,我要拣一个非常小的教堂,好把她看得很清楚。”法布利斯平常总是在三点钟讲道。侯爵夫人要上戏院的这天,他一早就让人宣布,他因为有一桩公务,需要整天留在大主教府内,所以他破例改在晚上八点半,在圣母往见会的小教堂讲道。这座小教堂正对着克里申齐府侧面的一排房子。路多维克替他送了许许多多蜡烛给圣母往见会的修女,请她们把教堂点得亮堂堂的。他要了整整一营的掷弹兵,为了防止盗窃,在每一个神殿前面都布置一个枪上上了刺刀的卫兵。
通告说八点半才讲道,可是两点钟教堂里就满了。那条耸立着克里申齐府这座华贵建筑的幽静街道上,我们不难想象,有多么热闹。法布利斯预先让人宣布,为了向慈悲的圣母表示敬意,他要讲的是,一个心灵高尚的人对一个不幸的,哪怕是有罪的人,所应有的慈悲心。
法布利斯尽可能仔细地化了装,在戏院门刚打开,里面一盏灯也还没有点亮的时候就到了包厢里。戏在八点钟左右上演,几分钟以后他感到的那种快乐,凡是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没法想象的。他看见克里申齐府的包厢门打开,过了一会儿侯爵夫人出现了。从她给他扇子那一天以来,他还没有像这样清楚地见过她。法布利斯相信自己会快乐得喘不过气来,他感到心跳得那么不正常,以至于他对自己说:“也许我要死了!就这样结束我如此悲惨的一生是多么美妙啊!也许我要倒在这个包厢里了。那些聚集在圣母往见会教堂里的信徒们白白地等我了,明天他们会听说,未来的大主教忘了自己的身份,居然到歌剧院的包厢去,而且还打扮成仆人,穿着一件号衣!我的名誉全完啦!可是我的名誉对我又有什么用呢!”
然而到了八点三刻,法布利斯还是克制住了自己;他离开第四层的包厢,好不容易才步行到他换衣服的地方,脱去他那身有点像号衣的服装,穿上一件比较合适的衣服。到了九点钟他才到达圣母往见会,他是那么苍白和衰弱,以至于教堂里纷纷传说,副大主教先生当天晚上不能讲道了。他躲避在修女们的内会客室里,我们可以想象到她们隔着栅栏怎样关切地照应他。这些女人话说得很多,法布利斯要求让他一个人待一会儿,然后他匆匆向讲坛走去。他的一个助手三点钟左右告诉他,圣母往见会的教堂完全满了,不过都是些下层阶级的人,他们显然是被灯火辉煌的场面吸引来的。他走上讲坛,发现座位上坐的都是上流社会的年轻人和最有声望的人物,真是喜出望外。
开始讲道以前,他先说了几句道歉话,人们压低嗓门发出赞赏声,表示欢迎。接着他对不幸的人做了热情的描绘,他说,为了很好地向慈悲的圣母表示敬意,应该对不幸的人慈悲,况且圣母自己在世上也受过那么大的苦。讲道的人非常激动,有几次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很低,坐在这个小教堂的各个角落的人仅仅勉强可以听见。在所有女人和不少男人的眼中,他本人就像个应该蒙受慈悲对待的不幸的人,因为他的脸色苍白极了。他说过那几句道歉话作为讲道的开场白以后,没有几分钟,人们就发现他的心境和往常不一样。他们发现这天晚上他的忧郁比平常更深切,更感人。有一次,他们看见他含着泪水,立刻在听众中间升起一片呜咽声,而且是那么响,以至于讲道完全被打断了。
他的讲道头一次被打断以后,接着又被打断了十来次。有的人发出赞叹的叫声,有的人放声大哭。随时随刻都可以听见这样的叫喊:“啊!圣母!”“啊!伟大的天主!”这群上流社会的人士普遍压抑不住他们的情绪,竟没有一个人感到大声叫嚷是可耻的,同时那些像着魔似的大喊大叫的人,在他们周围的人看来,也一点不显得可笑。
法布利斯按照习惯,讲到一半时间休息,休息的时候有人告诉他,戏院里简直连一个人都不剩了,只看见一位夫人还在包厢里,就是那位克里申齐侯爵夫人。在休息时,教堂里突然响起一片很大的闹声,原来是信徒们在表决替副大主教先生立一座雕像。在他讲下半部分的时候,获得的成功是那么惊人,那么世俗气,听众再不是情不自禁地表示悔罪,而是发出赞美的叫声,这完全是对天主不敬的行为,因此他认为在离开讲坛以前不得不向听众们说几句类似责备的话。于是所有的人走出去的时候,举动都规矩得少见。一到了街上,所有的人开始疯狂地鼓掌,叫喊:“Evviva
del
Dongo!”
法布利斯急忙看了看表,然后跑到一扇装着栅栏的小窗户前面,这扇窗户开在从放管风琴的地方通到修道院内部的狭窄过道上。街上人多得叫人难以置信,挤得水泄不通,真是难得见到的景象;为了向这群人表示敬意,克里申齐府的门房在手形铁架上插了十二个火把。中世纪盖的那些府邸的正面墙上,至今我们还可以看见这种突出来的手形铁架。过了几分钟,嚷叫声还没有停止,法布利斯那么焦急地等待着的事情发生了,侯爵夫人看完戏回来,她的马车出现在街头。车夫不得不停下来,凭着大声吆喝,才把马车一小步、一小步地赶到大门口。
侯爵夫人正像那些心情悲伤的人一样,听到美妙的音乐,很是感动;但是,等到她知道剧场里为什么只剩她一个人以后,她就越发感动了。在第二幕中间,那位高明的男高音正在台上,连池座的人都突然离开他们的座位,去试一试运气,想挤进圣母往见会的教堂。侯爵夫人被拥挤的人群挡在自己的家门口,她忍不住淌下眼泪。“我没有挑错人啊!”她心里说。
然而,正是因为有过这片刻的激动,她才坚决地拒绝侯爵和常来她家里的那些朋友的邀请。他们不懂她为什么不肯去看看这样惊人的一位传道者。“真是的,”有人说,“连意大利最好的男高音都被他打败了!”“如果我看见他,我就完了!”侯爵夫人心里说。
法布利斯的才能似乎一天比一天焕发,他在靠近克里申齐府的同一个小教堂里又讲了好几次道,但是没有达到目的。他一次都没有见到克莱莉娅,最后反而惹恼了克莱莉娅,因为他已经逼得她连自己的花园里都去不成,现在又来装腔作势地扰乱她的僻静的街道。
好久以来法布利斯的目光在那些听他讲道的女人的脸上掠过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一张非常漂亮的小脸,黑黪黪的皮肤,两只眼睛燃烧着火一般的热情。通常总是在他讲道讲到第八九句的时候,这一双明亮的眼睛就被泪水淹没了。法布利斯不得不说些使他自己觉得讨厌的、冗长的话,遇到这种时候他喜欢把目光停留在这张脸上,这张脸上的青春气息使他感到高兴。他听说这个年轻的姑娘叫安奈塔·玛利尼,是几个月以前去世的、帕尔马最富有的布商的独养女儿和继承人。
不久,每一个人都在谈论这个布商的女儿安奈塔·玛利尼。她疯狂地爱上了法布利斯。在那几次声名远扬的讲道刚开始的时候,她和司法大臣的长子乔科摩·拉西的亲事已经停当了,而且她并不是对他毫无好感的,可是她只听了法布利斯副大主教大人两次讲道,就宣布她不愿意结婚。别人问她根据什么理由这么奇怪地改变主意,她回答说,一个规规矩矩的女孩子疯狂地爱着一个人,却嫁给另外一个人,那是不妥当的。她家里的人想查出那个人是谁,开头却没有查出来。
可是,在听讲道的时候,安奈塔流出的热情的眼泪给他们提供了线索。她的母亲和叔父们问她是不是爱上了法布利斯副大主教大人,她大胆地回答说,既然他们已经发现真相,她就不会用谎话来辱没自己。她还说,她没有希望嫁给她崇拜的人,至少她不愿意让她的眼睛再受到小伯爵拉西那张可笑的脸的侮辱。她嘲笑的是一个受到整个资产阶级嫉妒的人的儿子,因此不出两天,这番话就变成了全城人的话题。安奈塔·玛利尼的回答被认为很有趣,人人都在重复着。克里申齐府里也像别处一样谈论着这件事。
克莱莉娅在自己的客厅里听到这个话题的时候,从来不开口。不过,她盘问过她的侍女;在下一个星期日,她在她府邸里的教堂望过弥撒以后,叫她的侍女随她登上马车,到玛利尼小姐的那个教区的教堂去望第二次弥撒。她发现城里所有的美男子都出于相同的动机,聚集在这里。这些先生们站在门旁边。不久,在他们中间起了一阵很大的骚动,侯爵夫人知道这是那个玛利尼小姐走进教堂来了。她发现自己坐的地方非常好,可以把玛利尼小姐看得很清楚。她虽然非常虔诚,这时候心却完全不放在弥撒上了。她发现这位资产阶级的美人带着一点儿果断的神情,在她看来,这种神情只有对一个结婚好几年的女人才相称。撇开这一点,她的娇小的身材倒显得非常苗条,她的眼睛,正像伦巴第人说的,看什么,就好像会跟什么说话似的。侯爵夫人没有等弥撒结束就逃走了。
第二天,那些每天晚上都到克里申齐家来的朋友,津津有味地谈起安奈塔·玛利尼又干了一件可笑的事。安奈塔的母亲担心她会干出什么傻事,只给她很少的一点钱使用,因此她把她父亲送她的一个精美的钻石戒指给了当时在帕尔马替克里申齐府装饰客厅的、大名鼎鼎的海依兹,请他画一幅台尔·唐戈先生的像。不过,她希望他在画上只穿黑衣服,不要穿教士服装。前一天晚上,小安奈塔的母亲在女儿的房间里发现了法布利斯·台尔·唐戈的一幅出色的画像,镶在最精巧的镀金框子里,在帕尔马近二十年来还没有看到过镀金镀得这样好的画框呢。这件事不仅使做母亲的大为惊讶,而且感到非常生气。
第二十八章
我们被一桩桩的事件吸引着,一直没有时间来描写充斥在帕尔马宫廷上的那一类可笑的廷臣,要知道他们对我们叙述的那些事还下过荒唐的评语呢。在这个国家里,一个每年有三四千法郎收入的小贵族首先得从来没有看过伏尔泰和卢梭的作品,才有资格穿着黑袜子,在亲王起床时觐见。具备这个条件倒并不难。其次,必须善于感情激动地谈到君主的伤风或者他最近收到的一箱来自萨克森的矿石标本。此外,如果您再一年到头都去望弥撒,一天都不缺,如果您的亲密朋友中间有两三位显赫的教士,那么亲王就会每年在元旦的前十五天或者后十五天,赏脸跟您说一次话。这样一来,您在教区里就会大大地受人注意,如果您拖欠着您那块小地产应该缴纳的一百法郎年税,收税的人也不敢过分找您的麻烦。
贡佐先生就是这样的一个可怜虫,他的出身非常高贵,除了他自己的一小块地产以外,他靠了克里申齐侯爵的力量得到了一个极好的差使,每年收入有一千一百五十法郎。这个人本来是可以在家里吃晚饭的,但是他有一个癖好,如果他不坐在一位大人物的客厅里,听到那位大人物时不时对他说:“住嘴,贡佐,您不过是个傻瓜!”他就不会感到舒服和快乐。这个判断是在脾气不好的时候下的,因为贡佐几乎总是比那些大人物聪明。不管什么他都会谈,而且谈得相当风雅;还有,只要主人皱一皱眉头,他立刻就会改变意见。说真的,虽然他在谋取自身利益这一点上非常有心计,可是他脑子里却空空的,没有一个主意,如果亲王不伤风,有时候他走进一个客厅就会感到发窘。
贡佐在帕尔马获得声誉是凭着一顶漂亮的三角帽子,帽子上插着一根有点损坏了的黑羽毛。他甚至在穿着燕尾服的时候,也戴着这顶帽子。但是,您倒是应该看看他把这根羽毛戴在头上或是拿在手上的那种样子,显得既有才干,又威风。他怀着真诚的关怀询问侯爵夫人的小狗的健康状况;假使克里申齐府失了火,他会冒着生命危险去抢救一把金线织锦缎的漂亮扶手椅,多少年来,只要他偶尔大着胆子在这种扶手椅上坐一坐,他的黑绸短套裤总是被钩住。
七八位这一类的人物每天晚上七点钟来到克里申齐侯爵夫人的客厅里。他们刚坐下,就有一个听差过来接这些可怜虫的帽子和手杖,这个听差穿着豪华的镶满银丝绦带的淡黄色号衣,再加一件红背心,就越发显得豪华了。紧接着又有一个亲随端来一杯咖啡,杯子小得出奇,由银丝细工精制的杯脚托着。每隔半小时有一个管家佩着剑、穿着华丽的法国式服装,来送一次冷饮。
这些衣衫寒酸的小廷臣来了半个钟头以后,我们可以看见五六个高声说话、神态非常威武的军官走进来,他们通常总是在争论为了使总司令能够打胜仗,士兵军服上的纽子应该有几颗,用哪一种。在这个客厅里谈到法国报纸上的消息是不谨慎的。因为即使是最令人高兴的消息,譬如说,在西班牙枪毙了五十个自由党人,叙述的人照旧免不了被安上看法国报纸的罪名。所有这些人最大的本领,就是每十年得到增加一百五十法郎年金的收入。亲王和他的贵族们就是这样共同享受着统治农民和资产阶级的快乐。
克里申齐家客厅里的首要人物,不用说,是佛斯卡利尼骑士。他为人十分正直,因此在任何政体的统治下都坐过几天牢。拿破仑提出的注册法案曾经在米兰的众议院里遭到否决,这在历史上是件罕见的事,他当时就是这个著名的众议院的议员。佛斯卡利尼骑士和侯爵的母亲是有二十年交情的朋友,如今在这个家庭里仍旧具有影响。他总要讲些有趣的故事,但是任什么也逃不过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年轻的侯爵夫人心里觉着自己有罪,在他面前常常战战兢兢。
因为贡佐真心诚意地热爱那些对他说话粗鲁、每年总要惹得他哭上一两次的大贵族,所以千方百计地为他们帮些小忙就成了他的癖好。要不是他在极端贫困中养成的那些习惯妨害他,他有时候可能会成功的,因为他相当狡猾,而且脸皮非常厚。
贡佐的为人如此,当然有些看不起克里申齐侯爵夫人了,因为她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一句不礼貌的话。不过,她到底是那位有名的克里申齐侯爵的妻子,而克里申齐侯爵是王妃的侍从长,并且每月都要对贡佐说上一两次:“住嘴,贡佐,您不过是个傻瓜。”
贡佐注意到,只要有人谈起小安奈塔·玛利尼的事,侯爵夫人就会暂时摆脱出神沉思和漠不关心的状态。平常她总是陷在这种状态里,一直到钟打十一点;那时候她就斟茶,叫着所有在座的人的名字,请他们喝茶。然后,在快要回到她房间去的时候,她仿佛感到了片刻的快乐,客人们也就选这时候背诵讽刺十四行诗给她听。
在意大利,这种十四行诗是写得非常精彩的。唯有这种文学还有点生气。事实是它不受官方检查。出入克里申齐府的那些廷臣在背他们的十四行诗以前,总是这样说:“侯爵夫人允许我当着您的面背一首很坏的十四行诗吗?”等到十四行诗引起了笑声,而且重复背了两三遍以后,总不免有一位军官嚷道:“警务大臣先生真该想想办法,让写这种下流东西的人尝尝绞刑的味道。”在资产阶级的圈子里,正相反,这些十四行诗受到最坦率的赞赏。律师事务所的那些书记还抄了它们去卖钱。
看到侯爵夫人流露的那种好奇的神情,贡佐以为是在她面前把小玛利尼的美貌夸奖得太过分了,况且小玛利尼还有着百万家产,因此她生了嫉妒心。贡佐对一切不是贵族出身的人都不断地微笑,而且脸皮极厚,所以到哪儿去都不会碰壁,第二天他来到侯爵夫人的客厅里,插着羽毛的帽子戴成一种扬扬得意的样子,每年只有一两次,在亲王对他说过“再见,贡佐”以后,我们才会看见他的帽子戴成这种样子。
贡佐恭恭敬敬地向侯爵夫人行了一个礼,并没有像平日那样走过去坐到给他推过来的扶手椅上。他立在人圈中央,突如其来地大声说:“我看见了台尔·唐戈大人的画像。”克莱莉娅是那样惊讶,以至于不得不靠在她椅子的扶手上。她想顶住这个袭击,但是不久她就不得不离开客厅了。
“应该承认,我可怜的贡佐,您真是笨得世上少有,”一位军官刚吃完第四杯冷饮,高傲地嚷道,“您怎么不知道,副大主教是拿破仑军队里最勇敢的上校之一,他从前和侯爵夫人的父亲开过一个无法无天的玩笑,他从康梯将军管理下的要塞出来,就像是从斯台卡塔教堂(帕尔马主要的教堂)出来一样。”
“我的确有许多事情都不知道,我亲爱的上尉,而且我是一个成天在闯祸的、可怜的蠢货。”
这个回答完全是意大利风味的,引起人们对那位气宇轩昂的军官发出一阵嘲笑。侯爵夫人很快又回来了。她鼓足勇气,而且还隐隐约约抱着几分希望,希望能够亲眼看看那幅据说画得极妙的、法布利斯的肖像。她称赞这幅肖像的作者海依兹的才华。她不知不觉地向贡佐流露出亲切的微笑,贡佐狡黠地望望那位军官。因为在座的其余那些廷臣都对这件事感到非常有兴趣,所以那位军官逃走了,不过他发誓说他对贡佐有了刻骨的仇恨。贡佐得意扬扬,他在这天晚上告辞的时候,被邀请第二天来吃中饭。
“又有了一件新闻!”第二天吃过饭,贡佐在仆人们退出以后嚷道,“看来,我们的副大主教爱上小玛利尼了!……”
我们可以想象,克莱莉娅听见这样一句不寻常的话,心里有多么乱。连侯爵也激动起来了。
“可是贡佐,我的朋友,您跟平常一样,又在胡扯了!您谈到一位有幸奉陪亲王打过十一次惠斯特的人物,应该稍微有点分寸!”
“好吧!侯爵先生,”贡佐用他这一流人才有的粗俗口气说,“我可以向您发誓说,他也很愿意奉陪小玛利尼。不过,既然详细情形叫您听了不高兴,那就不说了!我就当没有这回事,我首先希望的是别惹得我可敬的侯爵生气。”
侯爵在饭后总要回到自己房里去睡午觉。这一天他不想去睡了。但是,贡佐宁愿割掉舌头,也不愿意再谈起小玛利尼。而且,他时时刻刻都变换话题,有意让侯爵以为他要重新提起那个资产阶级姑娘的恋爱。意大利人喜欢把人家要听的话拖延着不说出来,贡佐在这方面的本领更是高人一等。可怜的侯爵好奇得要命,不得不迎合他。他对贡佐说,他每次有幸跟他在一起吃饭,饭量总会增加一倍。贡佐没有领会,开始叙述去世的亲王的情妇,巴尔比侯爵夫人收藏的精美的绘画。有三四次他用徐缓的声调谈到了海依兹,语气中充满了无限钦佩。侯爵心里说:“好!他终于要谈到小玛利尼定的那幅画像了!”但是,这正是贡佐打定主意不肯谈的。五点钟了,侯爵非常生气,他有个习惯,在午睡以后,五点半钟,乘马车到大街上去。
“瞧您这些蠢话!”他粗暴地对贡佐说,“您要弄得我比王妃晚到大街了,我是王妃的侍从长,她可能有什么事要吩咐我呢。好啦!赶快吧!如果您能够,就用几句话告诉我,副大主教大人的这桩所谓的恋爱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是,贡佐要把这段新闻留给侯爵夫人,是她邀请他来吃饭的。因此他就用很少的几句话赶快把要他说的故事说完,困得睁不开眼睛的侯爵跑去睡午觉。贡佐对可怜的侯爵夫人完全换了另外一种态度。她虽然有钱有势了,还是那么年轻、天真,因此她认为侯爵刚才对贡佐说话态度粗暴,自己应该赔个不是。贡佐得到这个成功,大为高兴,他的口才完全恢复了,他详详细细地跟她叙述这件事,不仅把它当作一件义务,而且也当作一件乐事。
替小安奈塔·玛利尼保留的听讲道的座位,每一个她付到一个赛干。她总是同她的两位叔母和他父亲生前的出纳一块儿去。她叫人前一天就去占下的那些座位,经常是选在几乎正对讲坛的地方,但是稍微偏向大祭坛那一面,因为她注意到,副大主教经常把脸转向祭坛。不过,听众们也注意到,年轻的讲道者常常把一双富于表情的眼睛愉快地停留在年轻的女继承人,这个如此动人的美女的身上,而且很明显的是精神相当集中,因为他的眼睛一盯住她,他的讲道就变得渊博,引经据典之处非常多,至于发自内心的那种激情就再也找不到了。那些太太小姐们几乎立刻失去兴趣,开始望着玛利尼,说她的坏话。
克莱莉娅叫他把所有这些奇怪的情况连着仔仔细细地讲了三遍。在讲第三遍的时候,她陷入了沉思。她算算,已经有整整十四个月没有见到法布利斯。“在一个教堂里过一个钟头,不是去看法布利斯,而是去听一位有名的讲道者讲道,难道这是什么了不起的错事吗?”她心里说,“再说,我会坐得离讲坛远远的,只在进去的时候望法布利斯一次,在讲道结束的时候再望他一次……不,”克莱莉娅心里说,“我不是去看法布利斯,我是去听一位惊人的讲道者讲道!”侯爵夫人一边给自己找理由,一边感到了内疚,十四个月来她的行为是那么完美啊!“好吧,”她为了使心境平静,对自己说,“如果今天晚上来的第一位女客人是听过台尔·唐戈副大主教大人讲道的,那我也去;如果她从来没有去过,我就不去。”
一旦拿定这个主意,侯爵夫人说了两句使贡佐非常高兴的话:
“想法去打听明白,副大主教哪一天,在哪一个教堂里讲道。今天晚上,在您走以前,我也许有件事要托您办。”
贡佐到大街上去了,他刚一走,克莱莉娅就到府邸的花园里去透透空气。她忘了她已经有十个月不让自己踏进花园。她激动、兴奋,脸色红润。晚上,每一个讨厌的客人进来,她的心都焦急地跳动着。最后,终于通报贡佐来了。贡佐头一眼就看出,他在未来一个星期里将要成为不可缺少的人。“侯爵夫人嫉妒小玛利尼。真的,有场好戏看啦,”他心里说,“在这场戏里,侯爵夫人扮演女主角儿,小安奈塔扮演侍女,台尔·唐戈副大主教大人扮演情人!真的,戏票即使卖两法郎也不算贵!”他得意忘形,整个晚上他老打断别人的话,而且说了一些荒唐透顶的逸事(譬如,他前一天听一位法国旅客说的关于出名的女演员和德·贝基涅侯爵的故事)。侯爵夫人却坐立不安。她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她走进客厅旁边的画廊,凡是价值两万法郎以下的油画,侯爵是不容许挂在那里的。这天晚上,那些油画用如此明确的语言和她交谈,以至于她心里激动得受不了。最后,她听见双扇门开了,于是跑到客厅去,原来是拉维尔西侯爵夫人!可是,克莱莉娅在寒暄的时候,觉着嗓子不听使唤。拉维尔西侯爵夫人起先完全没有听见她问的话,于是让她一连把这句话重复了两遍:
“您对那个大出风头的讲道者怎么看法?”
“我过去认为他是一个小阴谋家,不愧是那位鼎鼎大名的莫斯卡伯爵夫人的侄子。但是,上一次他讲道,瞧,就在你们对面,圣母往见会的教堂里,他是那么崇高,我现在对他再也恨不起来了,我认为他是我听过的最有口才的人。”
“这么说,您听过他讲道?”克莱莉娅说,快活得浑身发抖。
“怎么,”拉维尔西侯爵夫人笑着说,“您不在听我说话吗?我是再怎么也不肯错过一次机会的。听说他肺里有病,很快就要不讲道了!”
侯爵夫人刚走,克莱莉娅就把贡佐叫到画廊里。
“我几乎决定去听听那位受人这样赞扬的讲道者了,”她对他说,“他什么时候讲道?”
“下星期一,就是说三天以后。而且他似乎猜到了夫人的打算,因为他要到圣母往见会的教堂里来讲道。”
事情还没有谈清楚,但是克莱莉娅的嗓子不听使唤了。她在画廊里来回走了五六次,没有再说一句话。贡佐心里说:“瞧,她在打复仇的主意。一个人怎么能够这么胆大妄为,从一个监狱里逃走,尤其当他荣幸地在像法比奥·康梯将军这样一位英雄看管下的时候!”
“不过,得赶快才成,”他又用微妙的讥讽口吻说,“他染上了肺病。我听兰波医生说,他活不到一年了。他逃避监禁,卑鄙地逃出要塞,这就是天主给他的惩罚。”
侯爵夫人坐在画廊的长沙发上,向贡佐招招手,要他也坐下。过了一会儿,她交给他一个预先装了几个赛干的小钱袋。“替我占四个座位。”
“可以允许可怜的贡佐奉陪末座吗?”
“当然可以,那就占五个座位好了……我绝对不希望靠近讲坛,”她又说,“不过我倒想看看玛利尼小姐,她给人说得那么漂亮。”
离着那个意义重大的星期一,那个讲道的日子,还有三天;侯爵夫人简直不知道这三天自己是怎么过来的。贡佐觉得,在公开场合陪伴着一位如此高贵的夫人,是莫大的光荣,因此他穿上法国式服装,佩上剑。不但如此,因为教堂离府邸很近,他还叫人搬了一把华丽的金扶手椅到教堂里去给侯爵夫人坐,那些资产阶级认为这真是傲慢到了极点。我们可以想象,可怜的侯爵夫人看见摆在讲坛正对面的这把扶手椅,会变成怎么样。克莱莉娅低垂着眼帘,缩在这把巨大的扶手椅的一个角落里,是那么慌乱,贡佐厚着脸皮指给她看小玛利尼,她甚至没有勇气望一望。她对贡佐这种态度感到惊讶。在这个廷臣的眼里,凡是没有贵族身份的人都是一钱不值的。
法布利斯在讲坛上出现了。他是这么瘦,这么苍白,这么憔悴,克莱莉娅的眼睛顿时充满了泪水。法布利斯说了几句话,接着他好像突然失去嗓音似的停住了。他几次想张口说话,但是说不出来。他转过身去,拿起一张写满字的纸。
“弟兄们,”他说,“我代表一个十分值得你们怜悯的、不幸的人,请求你们为了结束他的痛苦而祈祷,他的痛苦只有在他的生命终止以后才会结束。”
法布利斯非常缓慢地照着那张纸念下去。但是,他声音是那么富于表情,祈祷文还没有念到一半,所有的人都哭起来了,连贡佐也在内。“至少不会有人注意我了。”侯爵夫人一边心里这么说,一边放声大哭。
法布利斯请求信徒们为那个不幸的人祈祷,他一边念着那张纸上的字,一边想出了两三点关于那个不幸的人的情况。很快的,他的思潮汹涌澎湃。看上去他好像在对听众们说话,其实是说给侯爵夫人一个人听。他这次讲道结束得比往常早一点,因为他尽管竭力克制住自己,还是忍不住掉眼泪,因此他再也没法把话说清楚。那些善于批评的人认为这次讲道很特别,但是就激动人心这一点来说,至少是和那次在烛光下的、出名的讲道不相上下。克莱莉娅呢,她刚听法布利斯把祈祷文念了开头的十行,就认为她能够十四个月不和他见面,真是一桩残酷的罪行。她一回到家里,立刻上床,这样她就能无拘无束地想念法布利斯。第二天一清早,法布利斯接到下面这封短信:
我信赖您的人格。找四个您信得过的、谨慎的好汉,明天斯台卡塔教堂响起午夜的钟声,到圣保罗街一扇标有十九号的小门旁边来。别忘了您可能受到攻击,不要单独一个人来。
法布利斯认出这神圣的笔迹,跪倒在地上,热泪夺眶而出。“过了十四个月零八天,终于来到了!”他大声嚷道,“再不用讲道啦!”
在这一天里,各式各样疯狂的念头折磨着法布利斯和克莱莉娅两人的心,如果都一一叙述出来,那就未免太啰唆了。信上说的那扇小门其实就是克里申齐府的橙树园的小门,法布利斯在白天想尽办法去看了十次。在将近午夜的时候,他带着武器,一个人匆匆在这扇门旁边走过。使他快乐得无法形容的是,他听见有一个很熟悉的声音悄悄说:
“进来吧,我心爱的朋友。”
法布利斯小心翼翼地走进去,果真是到了橙树园里,不过迎面是一扇装着结实的铁栅栏的窗子,离地有三四尺高。夜色深沉。法布利斯听见窗子里有轻微的响声,用手去摸栅栏,忽然感到有一只手从栅栏里伸出来,抓住他的手,拉到嘴唇跟前,吻了一下。
“是我,”那心爱的声音对他说,“我到这儿来告诉你我爱你,并且问问你是不是愿意听从我的话。”
我们可以想象,法布利斯会怎样回答,他又是怎样快乐和惊讶。克莱莉娅首先感到一阵似醉如狂的喜悦,等到她的心情平静下来以后,对他说:
“你知道我向圣母许过愿心,永远不见你。这就是我在这一片漆黑中接见你的缘故。我希望你明白,假如你强迫我在光天化日之下看你,那你我之间就什么都完了。不过,我最不希望你在安奈塔·玛利尼面前讲道。你别以为把扶手椅搬到教堂里去的这件蠢事是我叫人干的。”
“我亲爱的天使,我不管在谁面前也不讲道了。我过去讲道,仅仅是希望能有一天看见你。”
“别这么说了,别忘了我是不可以看见你的。”
在这里我要求读者允许我略过三年时间,一字不谈。
当我们的故事重新开始的时候,莫斯卡伯爵早已回到帕尔马担任首相,而且权势比以往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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