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尔马修道院(校对)第3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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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举行期间,法布利斯吩咐他的仆人,还有大主教府里和他有接触的那些人,千万不要跟他说话,然后他就保持沉默,不声不响地过了整整一个星期。
兰德里亚尼大主教大人知道法布利斯这种装模作样的新花样以后,派人来叫他的次数比平时格外勤得多,还要同他做长时间的谈话,甚至还逼他跟几位乡村的议事司铎会谈,那些人抱怨大主教府侵犯了他们的特权。法布利斯心里有别的事,他带着漠不关心的态度对待这一切。“我还不如去当修士的好,”他想,“我在卫莱雅的那些岩石间不会这么痛苦。”
他去看他的姑母,在拥抱她的时候忍不住落下泪来。她发现他变得那么厉害,因为极度消瘦,眼睛显得越发大了,看上去简直像从脸上突了出来,他穿着一身破旧的、普通教士穿的黑衣服,外表又是那么凄惨不幸,因此她一看见他,也忍不住落下泪来。但是,她立刻想到,这个英俊的年轻人外表上的这一切变化,是克莱莉娅的婚姻引起的,于是她的情绪变得几乎跟大主教一样激烈,不过她掩饰得比较巧妙。她真狠心,把克里申齐侯爵举行的那些有趣的宴会中最精彩的细节都不厌其详地加以叙述。法布利斯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是他的眼睛由于一种痉挛的动作微微闭上,他的脸色变得比原来还要苍白,叫人初想起来似乎有点不大可能。在这极度痛苦的时刻里,他的脸色白得发青。
莫斯卡伯爵突然来了,他看到了他觉着难以置信的事,终于把法布利斯一向在他心里不断引起的嫉妒彻底消除了。这个能干人用最委婉、最巧妙的谈吐,想使法布利斯对尘世的事情重新感到一点兴趣。伯爵一向对他非常尊敬,而且对他怀有相当的友情;这种友情这时候既然不再被嫉妒所抵消,变得几乎是热诚的了。“他为了他的辉煌前程的确付出不小的代价。”伯爵追溯着法布利斯遭遇过的种种不幸,对自己说。他推说带法布利斯去看看亲王送给公爵夫人的那幅帕尔马乔诺的画,把他拉到一旁。
“嗳,我的朋友,让咱们像男子汉似的谈谈吧,我能帮您什么忙吗?您不用怕,我什么也不会问您的。不过,金钱可能对您有用吧?权力可能帮您忙吧?说呀,我听候您的吩咐。如果您愿意在信上谈,那就写信给我。”
法布利斯亲切地拥抱他,然后谈起油画来了。
“您的举止是运用最巧妙的策略的杰作,”伯爵恢复了平素谈话的那种轻松口气,对他说,“您为自己准备了一个非常愉快的未来,亲王尊敬您,民众崇拜您,您这身小小的破旧的黑衣服害得兰德里亚尼大主教大人夜里睡不好觉。我是有一些处世经验的,我可以对您发誓,我看到您的所作所为,真不知道还能向您提出什么改进的意见。您在二十五岁上踏进社会的第一步就已经使您的处境尽善尽美。宫廷里常常谈到您,这种荣誉,就您这个年纪的人说来,是绝无仅有的,您知道您是靠什么得来的吗?就是靠这件小小的破旧的黑衣服。您知道,波河附近的森林中,美丽的小山上那所彼特拉克的古老的房屋,是归公爵夫人和我使用的。万一您对那些由嫉妒产生的卑鄙恶劣的行为感到厌恶,我想,您可以做彼特拉克的继承者,他的声望可以增加您的声望。”伯爵费尽了心机,想在这张隐修士般的脸上引出一丝微笑,但是没有成功。如果说,法布利斯的容貌在最近一个时期以前还有一个缺点,那就是有时候他会不合时宜地流露出愉快和欢乐的表情;因此他目前的变化显得更加触目。
伯爵在让他走以前,告诉他,尽管他在避静,要是下个星期六,王妃过生日那一天,他不在宫廷露面,他也许就显得装模作样了。法布利斯听到这句话,好像挨了一刀子。“伟大的天主!”他想,“我到这座府邸来干什么啊!”他一想到他可能在宫廷里遇见克莱莉娅,就不能不打冷战。这桩心事压倒了所有其他的心事。他想,他只剩下一个办法,就是在那些客厅的门刚打开的时候到达王宫。
果然,在这个盛大的节日晚会上,头一批通报进去的人名当中,就有台尔·唐戈副大主教大人,王妃以极其优渥的礼遇接待他。法布利斯的眼睛盯在时钟上,他在这间客厅里刚待满二十分钟,就站起身来告辞。恰巧亲王这时候到他母亲这里来了。法布利斯对他表示敬意,耽搁了一会儿,然后使了一个巧妙的计策,朝门口走去,可是这时候,有一件首席女官最会安排的那种宫廷小事临到他的头上。值班的侍从官追过来告诉他,他被指定陪亲王玩惠斯特。在帕尔马,这是个莫大的荣誉,而且远远超过了副大主教在上流社会里占有的地位。陪亲王玩惠斯特即使对大主教说来,也是个特殊的荣誉。听了侍从官的话,法布利斯觉着心上像挨了一刀子,尽管他最恨的是当众吵闹,他还是差点没有对侍从官说,他忽然觉着头晕。但是他想到,那样一来,他就会受人盘问和安慰,这比起打牌来还要难受。这一天,他非常讨厌说话。
幸好小兄弟会会长也在来向王妃祝贺的那些大人物中间。这位修士非常有学问,是封塔纳们和杜瓦善们的旗鼓相当的对手,他远远地站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里。法布利斯走过去立在他对面,这样就看不见入口的那扇门,接着跟他谈论神学。但是法布利斯却不能使他的耳朵不听见通报克里申齐侯爵和侯爵夫人的来临。他出乎自己的意料,感到了一阵狂怒。
“我要是博尔索·瓦尔赛拉,”他心里说(这是头一代斯佛尔查手下的一位将军),“我就会用克莱莉娅在那个幸福的日子里给我的这把象牙柄小刀子去捅死这个愚蠢的侯爵,我要教训他竟胆大妄为地同这位侯爵夫人出现在有我在的地方!”
他的神情变得那么厉害,以至于小兄弟会会长对他说:
“阁下不舒服吗?”
“我头疼得不得了……灯光使我不好受……我留在这儿是因为我被指定了陪亲王玩惠斯特。”
小兄弟会会长是资产阶级出身,他听见这句话以后,是那么惶恐,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于是向法布利斯行起礼来了。法布利斯呢,心里比小兄弟会会长还要乱得多,开始口若悬河地谈起来。他发觉背后寂静无声,但是他不愿意回头去看。突然有一只琴弓在谱架上敲了一下,奏起了前奏,接着著名的P……夫人唱起契玛罗萨的那支以前曾经风行一时的歌曲:
“Quelle
Pupille
tenere!”
法布利斯听了头几个小节还不受影响,但是他的愤怒很快消失,他感到眼泪快憋不住了。“伟大的天主!”他心里说,“让人看了多么可笑啊!况且还是穿着我这种衣服!”他认为还是谈谈自己比较妥当。
“我每次像今天晚上这样强忍着剧烈的头疼,”他对小兄弟会会长说,“忍到最后总是一阵阵地流眼泪,对我们这种身份的人说来,这可能成为诽谤的资料。因此,我请求您,可敬的大人,允许我在流泪的时候望着您,并且不必对它留意。”
“我们的卡唐扎拉区会的会长也有同样的毛病。”小兄弟会会长说。他开始低声地讲起一段很长的故事。
这段故事很可笑,还提到那位区会会长吃晚饭的详细情形,法布利斯听得微笑起来,这是他很久以来未曾有过的事。但是他很快就不再听小兄弟会会长的故事了。P……夫人正在以非凡的才能唱着佩尔果莱斯的一首歌曲(王妃喜欢老派的音乐)。离法布利斯三步远的地方发出一个轻微的响声。他这天晚上第一次转过头去看。原来是克里申齐侯爵夫人坐的椅子刚刚在地板上挪动一下,发出了轻微的吱嘎声,她的泪汪汪的眼睛正好遇见了法布利斯那双同样泪汪汪的眼睛。侯爵夫人低下头去,法布利斯继续望了她几秒钟,他仔细打量这个戴着钻石的头,但是他的眼光流露出愤怒和鄙夷。接着,他一边心里说“我的眼睛永远不再看您”,一边朝会长转过头去,对他说:
“现在我头疼得更厉害了。”
法布利斯真的热泪纵横地哭了半个多钟头。幸好,莫扎特的一首交响乐救了他,帮他止住了眼泪,这首交响乐像通常在意大利那样,被演奏得支离破碎。
他硬撑着,不转过头去看克里申齐侯爵夫人。但是,P……夫人又唱歌了,法布利斯随着流泪而松弛的心灵达到了完全平静的状态。这时候,他以一种新的眼光来看待生活。“难道我认为我一开始就能把她完全忘记吗?”他心里说,“这样的事我办得到吗?”他接着有了这个想法,“我还能比过去这两个月更不幸福吗?如果没有什么再能增加我的苦痛,那么为什么我要拒绝享受看她望她的快乐呢?她已经忘掉她的誓言;她是反复无常的,女人不都是这样吗?可是,有谁能否认她是个天仙美女呢?她有一种使我心醉神迷的眼光,而我却不得不硬逼着自己去看被一般人认为最美丽的那些女人!好吧!为什么不让我自己迷醉呢?这至少也是暂时的解脱。”
法布利斯对人情倒还懂得几分,但是对热情却完全没有经验,否则他就会对自己说,如果他向这种暂时的快乐屈服,两个月来他为了忘掉克莱莉娅所做的努力将前功尽弃了。
这个可怜的女人要不是她丈夫逼她,是不会来参加这次盛会的。尽管这样,她在半个钟头以后还是想以身体不适为借口而告退,但是侯爵对她说,许多的马车还在陆陆续续来到,这时候就吩咐备车回去,是完全违反习俗的行为,甚至还可能给人说成是对王妃举行的盛会间接地表示不满。
“作为王妃的侍从长,”侯爵还说,“我应该留在客厅里听候王妃的命令,一直等到所有的人都走光。可能,不,一定会有什么事要吩咐下面人的,他们是那么疏忽大意!难道您愿意让王妃的一个普通侍从把这种荣誉夺去吗?”
克莱莉娅只好顺从。她没有看见法布利斯;她还在希望他不会来参加这次宴会。在音乐会将开始的时候,王妃允许贵妇人们都坐下,克莱莉娅在这种事上非常不机灵,靠近王妃的那些顶好的座位都让人抢占了,她只好到客厅尽头,法布利斯躲着的那个偏远的角落,去找一把扶手椅。她走到那把扶手椅跟前的时候,小兄弟会会长那身在这种地方很显眼的服装引起了她的注意。起初,她并没有留意那个在和他说着话的人,那是一个穿一身朴素的黑衣服的、瘦削的人,但是,她暗暗感到一阵冲动,不由得把眼光停留在那个人身上。“这里人人都穿着军服或者华丽的金绣礼服;这个穿着如此朴素的黑衣服的年轻人可能是谁呢?”她聚精会神地望着他,这时候有一位夫人走过来坐下,使得她的扶手椅挪动了一下。法布利斯转过头来,她没有认出是他,他变得太厉害。起初,她心里说:“这个人挺像他,一定是他的哥哥。可是,我一直认为他哥哥只比他大几岁,这个人有四十岁了。”他嘴动了一动,她突然认出他来了。
“可怜的人,他受过多大的痛苦啊!”她心里说。接着,她低下头去,这一次并不是因为忠实于她的愿心,而是她悲伤得抬不起头来。她的心里充满着怜悯,乱极了。“监禁了九个月,他也没有落到这个样子啊!”她不再望他,但是尽管她确实没有把眼睛转到他那一边,她却看见了他的每一个动作。
音乐会结束以后,她看见他朝亲王的牌桌走过去,牌桌放在离王座几步远的地方。法布利斯离开她非常远,这时候她才松了一口气。
但是,克里申齐侯爵看见他的妻子给排挤在离王座这么远的地方,心里非常气恼。整个晚上他都在忙着劝一位同王妃只隔开三把扶手椅的夫人,要她最好和侯爵夫人换一换位置。她的丈夫欠着侯爵的钱。这个可怜的女人自然是不肯答应,于是侯爵又去找那个欠债的丈夫,使得他的贤内助听从了可悲的理智的劝告。最后侯爵愉快地完成这次交换,他去找他的妻子。
“您总是太谦逊,”他对她说,“为什么要这样低垂着眼睛走路呢?别人会把您当成一个资产阶级女人,那些女人对自己能来到这儿感到惊讶,而别人能在这儿看见她们,也都感到惊讶。首席女官那个疯女人尽干这种事!据说这是为了阻止雅各宾主义的发展!别忘了您丈夫在王妃的宫廷里是地位最高的男人。即使共和党人能够推翻宫廷,甚至推翻贵族,您的丈夫仍旧是这个国家里最富有的人。这个想法正是您还没有很好地记在脑子里的。”
侯爵愉快地让他的妻子坐在那把离着亲王的牌桌只有六步远的扶手椅上。她只能看见法布利斯的侧面,可是她发现他变得那么瘦,尤其是他从前遇到任何事情都不免要发表一下自己的意见,现在他的态度却是那样超然物外,以至于她最后得出了这个可怕的结论:法布利斯完全变了,他把她忘了,如果说他变得这么瘦,这也是他信仰虔诚,严格斋戒的结果。克莱莉娅听到所有她周围的人的谈话,越发相信她这个可悲的想法。人人都在谈论副大主教。他们在研究,他凭什么理由会得到他们看见的这种了不起的恩宠。他这么年轻,居然被召去和亲王一桌打牌!他出牌的时候,甚至在用王牌吃进殿下的牌的时候,表现出来的那种彬彬有礼的冷淡态度和高傲神情,使他们感到惊讶。
“可是,这真叫人没法相信!”有些年老的廷臣嚷道,“他姑母的得宠完全冲昏了他的头脑……不过,谢天谢地,这是长不了的。我们的君主不喜欢别人摆出这种高人一等的架子。”公爵夫人走到亲王跟前。那些廷臣和牌桌隔得相当远,因此亲王的谈话只能偶尔听到片言只语。他们注意到法布利斯脸变得通红。“他的姑母为了他的漠不关心的高傲态度教训了他。”他们说。法布利斯刚刚听见了克莱莉娅的声音,她在回答王妃。王妃在舞会上绕了一圈,对她的侍从长的妻子说了几句话。这时候,法布利斯应该换位置打惠斯特了。换了位置以后他正好坐在克莱莉娅对面,有好几次他看着她,沉醉在快乐之中。可怜的侯爵夫人觉出他在看她,神色非常紧张。她有好几次忘了她许下的愿心,目不转睛地望着法布利斯,想猜出他的心思。
亲王打完牌,夫人们站起来,到吃夜餐的大厅里去。这时候秩序有点混乱。法布利斯离克莱莉娅非常近。他的决心还是很坚定,但是他忽然闻出她衣裳上常有的那种淡淡的香味,他的决心就因此一下子化为乌有了。他走近她,好像自言自语似的低声念了两行诗,这是彼特拉克的一首十四行诗中的两行,他曾经在马乔列湖把这首诗印在一块绸手帕上寄给她过:“当世人认为我不幸的时候,其实我是非常幸福,而现在我的命运变化多大啊!”
“不,他没有忘记我,”克莱莉娅感到一阵狂喜,在心里说,“这个心地高尚的人并不是反复无常的!”
不,教会我恋爱的美丽的眼睛
永远永远不会看见我变心!
克莱莉娅大胆再把彼特拉克的这两行诗自言自语似的背了一遍。
夜餐一结束,王妃立刻就告退了;亲王一直把她送进她的房间,也没有再回到这些客厅里来。这个消息一传来,大家都想走了。前厅里非常混乱。克莱莉娅离着法布利斯很近,在他脸上流露出的深切悲痛引起了她的怜悯。“让我们忘掉过去吧,”她对他说,“请您留下这件友谊的纪念品。”她一边说着,一边把她的扇子递到他够得着的地方。
在法布利斯眼中,一切都改变了。转眼之间,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第二天他就宣布结束他的避静,回到桑塞维利纳府他那套华丽的房间去住。大主教不仅说,而且相信,亲王让这个新圣人同桌打牌,这个恩典已经使得他完全昏了头。公爵夫人看出他跟克莱莉娅和好了。她想到这件事,又想到自己那个事关重大的诺言,心里越发感到不幸,终于下定决心离开一个时期。她这件傻事引起了人们的惊奇。“怎么!正好在她似乎受到无限恩宠的时候,离开宫廷!”伯爵自从看出在法布利斯和公爵夫人之间并无爱情以来,感到十分幸福,他对他的情人说:“这位新亲王是美德的化身,但是我叫过他‘这个孩子’,难道他会原谅我吗?我看只有一个办法能使我跟他言归于好,就是离开一个时期。我要表现得十分周到,十分恭敬,然后我生病,要求请假。您会答应我这么做吧,因为法布利斯的前程已经有了保障。不过,”他又笑着说,“您肯不肯为我做出巨大的牺牲,把公爵夫人这个崇高的爵衔换一个低得多的爵衔呢?为了让自己高兴高兴,我要让这里的所有事务陷在无法解决的混乱中,在我管辖的各部里,我有四五个工作勤劳的人,两个月以前我已经叫他们退休了,因为他们看法国报纸。我找了几个少有的笨蛋代替他们。
“我们走了以后,亲王会发现他的处境非常困难,尽管他讨厌拉西的性格,我相信他会不得不重新起用拉西,我自己呢,只等着左右我命运的暴君的一道命令,好写一封情词恳切的信给我的朋友拉西,告诉他我有充分的理由期望他的才能很快就会得到公正的评价。”
第二十七章
这一次严肃的谈话发生在法布利斯回到桑塞维利纳府的第二天。法布利斯一举一动都显得喜气洋洋,这对公爵夫人仍然是个打击。“原来,”她对自己说,“那个虔诚的小姑娘骗了我!她不理睬她的情人才三个月就忍耐不下去了。”
年轻的亲王,这个如此怯懦的人,因为相信一定会有一个美满的结局,所以有了勇气恋爱。他听到一些风声,桑塞维利纳府里在做出门的准备。他那个法国亲随不大相信贵妇人们的贞操,给了他对付公爵夫人的勇气。艾尔耐斯特五世居然采取一个步骤,受到王妃和宫廷上所有通情理的人严厉责备。老百姓却把它看成公爵夫人受到惊人恩典的证明。亲王到她的府邸去看她。
“您要出门,”他用一种使公爵夫人感到讨厌的、严肃的声调对她说,“您要出门,您想欺骗我,违背您的誓言!可是,我要是迟十分钟再答应您赦免法布利斯,他就没有命了。而您却让我陷在不幸中!没有您的誓言,我是绝不会有勇气像现在这样爱您的!您难道不守信用!”
“仔细考虑考虑,我的亲王。您这一生中,有没有像过去的这四个月一般幸福过?您作为一个君主,从来没有这么荣耀过,而且我敢说,您作为一个可爱的人,也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下面是我向您提出的契约,如果您肯赏脸同意,我就不必履行被恐惧心逼出来的誓言,仅仅在短暂的瞬间里做您的情妇,可是我会把我生命中的每一瞬间都用来为您谋取幸福,我会永远像我过去四个月那样,说不定友谊发展到了后来,还会产生出爱情来呢。我决不会发誓说这是不可能的。”
“好吧!”亲王欣喜若狂地说,“您就担任另外一个角色,一个更重要的角色,既统治我,又统治我的国家,做我的首相。我向您提出结婚,只要是令人遗憾的习俗允许我这样身份的人办的事,我都能办到。我们跟前就有一个例子:那不勒斯国王新近娶了德·帕尔塔纳公爵夫人。我向您提出我所能做到的一切,一次同样的婚礼。我还要补充一个关于可悲的政治的想法,好证明我不再是一个孩子,证明我什么都考虑到了。我决不会向您强调我给自己造成的、做我这一个家族的末代君主的局面,也不会向您强调在我生前会看见那些强国来决定我的继承人的悲哀;我感谢这些非常现实的不愉快,因为它们给我提供了另一个方法,向您证明我的尊敬和热情。”
公爵夫人连片刻也没有犹豫,亲王使她感到讨厌,她认为伯爵十分可爱,在她心目中,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可以胜过他。再说,她控制着伯爵,而亲王却迫于他的地位,会或多或少地控制她。况且,他还可能变心,找些情妇;年龄差得这么大,要不了几年,他就会有权利这样做。
公爵夫人一开始就认为像这样的未来生活是乏味的,所以已经打定了主意。然而她希望显得亲切一些,请求容许她考虑。
她设法用几乎是情意绵绵的措辞和无限优雅的谈吐,来掩饰她的拒绝,如果在这儿把这些话详细叙述出来,那就太啰唆了。亲王勃然大怒,他看到他的幸福化为乌有了。公爵夫人离开他的宫廷以后,怎么办?再说,遭到拒绝,有多么丢脸!“而且我把我的失败告诉我那个法国亲随,他会怎么说呢?”
公爵夫人知道怎样来平息亲王的怒火,而且逐渐把谈判引回到切合实际的范围内。
“这个事关重大的诺言会使我轻视自己,所以在我看来,它是可怕的,如果殿下肯开恩,不强制我履行它,我就一辈子留在您的宫廷里,这个宫廷永远会像今年冬天那样。我生命中的每一瞬间都将用来为您谋取人应该享受的幸福和君主应该享受的荣耀。如果您一定要我遵守我的誓言,您就会毁了我的余生,您就会立刻看到我离开您的国家,永远不再回来。我受到屈辱的那一天,也就是我最后和您见面的日子。”
但是,亲王和那些怯懦的人一样,是固执的,何况,他的求婚遭到拒绝,又伤害了他作为一个男人和作为一个君主的自尊心。他想到为了使公爵夫人接受这桩婚姻所必须克服的种种困难,然而他下定了决心要战胜它们。
一连三个钟头,两个人不断地重复各人的理由,谈话中常常夹着一些非常尖锐的措辞。亲王嚷道:
“您难道想要我相信,夫人,您不守信用吗?法比奥·康梯将军给法布利斯下毒药的那一天,假使我也犹豫这么久,您今天就会忙着在帕尔马的哪个教堂里替他盖一座坟墓啦。”
“可以肯定,决不会盖在帕尔马这个到处都是下毒犯的国家里!”
“好,您走吧,公爵夫人,”亲王怒气冲冲地说,“您会带着我的轻蔑走的。”
在他走的时候,公爵夫人低声对他说:
“好吧,晚上十点钟到这里来,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您来做一笔不上算的交易。您会是最后一次看见我,我本来会献出我的一生,使您得到一个专制君主在这个雅各宾党人的世纪里所能得到的最大幸福。还要请您想一想,等到我离开您的宫廷,不再尽力清除那里固有的沉闷而恶毒的气氛,它会成个什么样子。”
“您啊,您拒绝帕尔马的王冠,而且还不止是王冠,因为您本来不会是一位一般的王妃,她们的婚姻只是出于政治因素,而并不是出于爱情。我的心完全属于您,您会看到我永远对您唯命是从,您不但支配我的政府,而且支配我的行动。”
“不错,可是您的母亲,王妃,会有权利轻视我,把我看成一个卑鄙的阴谋家。”
“哼,我会给王妃一笔赡养费,把她赶出国去。”
他们继续针锋相对地谈了三刻钟。亲王生性软弱,他既不能下决心使用他的权力,又不能下决心让公爵夫人走掉。他听人说过,不管怎么样,只要弄到了手,女人都会回心转意的。
恼怒的公爵夫人把他撵走,他居然有胆子在十点差三分,浑身哆嗦着,愁眉苦脸地又来了。十点半,公爵夫人登上马车,动身到博洛尼亚去。她一离开亲王的国境,立刻就写信给伯爵:
牺牲已经做出了。别指望我在一个月内会快乐。我再也不会和法布利斯见面了。我在博洛尼亚等您,您什么时候愿意,我什么时候就是莫斯卡伯爵夫人。我只向您提出一个要求,永远不要强迫我再到我离开的国家去。别忘了您的年金顶多只有三四万法郎,而不是十五万法郎。所有那些蠢货过去都是目瞪口呆地望着您,以后您只有降低自己的身份,去领会他们所有那些卑贱的念头,才会受到敬重。这是您心甘情愿的,乔治·当丹!
一个星期以后,在佩鲁贾的一座教堂里,他们举行了婚礼。伯爵的祖先们的坟墓就在这座教堂里。亲王绝望万分。他派来过三四个急差,公爵夫人每次都把他的信原封不动地装在另外的信封里退回去。艾尔耐斯特五世给了伯爵一笔重礼,还把大绶带颁发给法布利斯。
“和他分别的时候,我感到最高兴的是这件事,”伯爵对新结婚的莫斯卡·台拉·罗维累伯爵夫人说,“我们像世界上最要好的朋友那样分手。他给我一条西班牙的大绶带,还有一些价值抵得上这条绶带的钻石。他对我说,他本来要封我当公爵,不过他暂时不封,想用这件事来促使您回到他的国家去。因此我奉命通知您,这对一个做丈夫的说来,真是个好差使,只要您肯回帕尔马,哪怕只回去一个月,我就会被封为公爵,封号由您挑选,而且您还可以得到一块很好的地。”
公爵夫人带着近乎深恶痛绝的表情拒绝了这件事。
宫廷舞会上的那段情节看来似乎很有决定性,但是克莱莉娅事后却仿佛不再记得她曾经分享过的那片刻的爱情。她善良、虔敬,她的心灵再也无法摆脱那无比强烈的悔恨的折磨。法布利斯十分了解这一点,尽管他竭力使自己抱着种种希望,可是他的心灵也无法摆脱那深沉的苦痛了。然而这一次,苦痛却没有像克莱莉娅结婚时那样促使他去避静。
伯爵曾经请求他的侄子把宫廷上发生的事详详细细地通知他。法布利斯开始明白自己欠着他的情,决心忠实地完成这个使命。
和全城以及全宫廷的人一样,法布利斯并不怀疑他的朋友打算回来重新组阁,而且回来以后他的权势会比以往更大。伯爵的预料很快就证实了。他走了还不到六个星期,拉西就出任首相;法比奥·康梯将军当了国防大臣。那些几乎被伯爵出空的监狱又渐渐地住满了。把这些人召来掌权,亲王认为是对公爵夫人的报复。他爱得发了疯;他把莫斯卡伯爵看成是情敌,所以特别恨他。
法布利斯有很多事要做。兰德里亚尼大主教大人七十二岁了,身体已经非常衰弱,几乎不再走出他的府邸,因此他的职务差不多完全要副大主教来执行。
克里申齐侯爵夫人受到悔恨的折磨和忏悔师的恐吓,想出一个极好的办法来躲避法布利斯的眼光。她以第一次怀孕快要足月做借口,像坐牢似的藏在自己的府邸里。但是,这座府邸有一个很大的花园。法布利斯设法溜进去,在克莱莉娅最喜爱的那条小径上放了一束束的鲜花,花朵按一定次序布置成为一种语言,就像他从前被监禁在法尔耐斯塔的最后一段日子里,她每天晚上派人送给他的那些花束一样。
侯爵夫人对他的这种举动非常生气。她的情绪起伏不定,时而受到悔恨支配,时而受到热情支配。一连好几个月,她一次也没有下楼到府邸的花园去。她甚至朝花园里望一眼都有顾忌。
法布利斯开始相信他永远和她分离了,绝望也开始攫住了他的心灵。他对他生活在其间的这个上流社会厌恶得要命,要不是他私下里相信伯爵不当首相心里不能平静,他就会在大主教府他那一小套房间里避静了。要是能够整天独自思索,除了在正式执行职务的时候以外不再听见人声,那他会多么愉快啊!
“可是,”他对自己说,“为了莫斯卡伯爵和伯爵夫人的利益着想,没有一个人能代替我。”
亲王始终很尊重他,把他置于宫廷的最高地位;他这样得宠主要应该归功于他自己。法布利斯对充满在人类生活中的那些装腔作势的行为和卑贱的欲望漠不关心,甚至感到厌恶,所以他显出极端冷淡的态度,而这种态度却激起了年轻亲王的虚荣心。他常常说,法布利斯和他的姑母一般性格。心地单纯的亲王对一个事实倒看到了几分,这就是那些走近他身边的人,没有一个心情和法布利斯一样。连最普通的廷臣也不会看不出,法布利斯得到的尊重绝不是一个普通副大主教所能得到的,它甚至超过了君主对大主教表示的敬意。法布利斯写信给伯爵说,假使亲王还算聪明,能够看出大臣拉西、法比奥·康梯、左尔拉和其他那些和他们一流的人物把他的政务弄得一团糟,也许可以利用法布利斯这个现成的关系,通过他来接洽,而不至于过分损害自尊心。
“要不是一位尊贵的人物还记着一个有才能的人对他使用过‘这个孩子’这几个不幸的字,”他写信对莫斯卡伯爵夫人说,“这位尊贵的人物早就会大声叫喊:‘赶快回来,给我把这些无赖赶走!’今天,只要这个有才能的人的妻子不惜采取一个哪怕是极其微不足道的步骤,伯爵就会被热情地召回来了。但是,如果他愿意等时机成熟,那么他回来的时候,就会格外体面。还有,人们在王妃的客厅里腻烦得要命,除了拉西的胡闹以外,没有别的可以消遣。拉西当了伯爵以后,变成了贵族狂。新近下了严格的命令,凡是不能提出八代世袭贵族证明的人,绝不可再擅自参加王妃的晚会(这是敕令中的原词)。所有已经有权利在早上进入大走廊,站在那里侍候君主去望弥撒的人,继续享有这个特权,但是以后那些新来的人必须证明他们是八代世袭贵族。因此有人说,明摆着拉西连一代也不算。”
我们能够想象到,这种信是决不会交给邮局投递的。莫斯卡伯爵夫人从那不勒斯回信说:“我们每星期四举行音乐会,每星期日邀请朋友来闲谈。我们的客厅里挤得转不过身。伯爵对发掘古物入了迷,他每月要在这上面花一千法郎,最近从阿布鲁齐的山区里找来一批工人,每天只用付二十三个苏。你真该来看看我们才对。忘恩负义的先生,这已经是我第二十几次要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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