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黑(精校)第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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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我比你大十岁!你怎么可能爱我?”她没有心机,翻来覆去地说,因为这个念头一直压在她的心上。
于连想不出这是什么痛苦,但他看得出她的确是痛苦的,并使他几乎忘了自己怕闹笑话的担心。
他原来认为自己出身微贱,会被当做一个低人一等的情人,现在这个糊涂的观念也烟消云散了。于连的销魂神态渐渐使他的情妇放了心,她也重新尝到了一点爱情的甜头,并且恢复了判断情人的能力。幸亏这一夜,他几乎没有显出那股矫揉造作的神气,不像头天晚上那样使幽会变成了一个胜仗,但是毫无乐趣可言。要是她早就看出他在专心致志地扮演一个角色,那么,这个坏事的发现就会永远断送她的幸福。她还会把这个不幸看成是年龄相差悬殊造成的恶果。
虽然德·雷纳夫人从来没有想到过爱情的大道理,但在外省不谈爱情则已,一谈就要拿贫富悬殊,或是年龄悬殊来开玩笑。
不消几天,于连也像他的同龄人一样狂热,爱得神魂颠倒了。
“应该承认,”他心里想,“她的心好得像个天使,凡人哪有这么美的呢!”
他几乎完全忘记了要扮演一个角色的念头。在他放松自己的时刻,他甚至把自己担心的事也都告诉了她。这种体己话一石激起千重浪,把她的爱情推到了高峰。“这样说来,并没有什么更走运的情敌了!”德·雷纳夫人心花怒放地想着。她甚至大胆问起他如此关心的那张画像;于连向她发誓,说画的是一个男人。
等到德·雷纳夫人冷静下来后,她简直惊讶得不敢相信:世上哪有这等幸福的事;她连猜都不敢猜想。
“啊!”她自言自语,“要是我在十年前还算漂亮的时候认识了于连,那就好了!”
于连做梦也猜不到她的心事。他爱的不过是实现自己的奢望:他的爱情只是占有后的欢乐,他这样一个给人瞧不起的穷小子、可怜虫,居然占有了她这样高贵、这样美丽的一个女人。他一见到她的美色就心荡神驰,顶礼膜拜,这才使她放下心来,不再担心年龄的差距。如果她像她的同龄人一样懂得一点文明社会的人情世故,知道爱情的基础只不过是好奇和虚荣,那她就会为不能维持天长地久的爱情而胆战心惊了。
有时于连忘了自己的雄心壮志,心醉神迷地欣赏德·雷纳夫人的帽子、裙子。他闻她的衣香,老嫌闻得不够。他打开她的镜橱,目迷五色,一站就是几个小时。他的情人靠在他身上,瞧着他;他却瞧着这些衣饰珠宝,好像在瞧结婚花篮中的礼品。
“我本来可以嫁一个这样的男人!”德·雷纳夫人有时这样想,“多么火热的心!和他过的会是多么快乐的生活!”
对于连来说,他还从来没有这样亲近过女人以柔克刚的进攻武器。“即使在巴黎,”他心里想,“恐怕也不会有比这更美的东西了!”于是他沉醉在幸福中,失去了抵抗力。情妇对他真心实意的爱慕,心荡神驰的欢乐,使他常常忘了他的空头理论,而在他们开始私通的时候,这套理论却使他变得非常拘谨,甚至可笑,虽然他习惯于口是心非,但有时候还是难免温情脉脉地向这位爱慕他的贵夫人承认,他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他情妇的地位似乎也使他超越了自我。德·雷纳夫人呢,她也觉得把一大堆繁文缛节,告诉这个才华横溢、人人认为前程远大的青年,是精神上最甜蜜的享受。甚至连专区区长和瓦尔诺先生也不得不夸奖他;在这一点上,他们似乎并不那么蠢了。至于德维尔夫人,她表达的感情却又大不相同。对她认为猜到了的事,她感到灰心失望,看到她的忠言逆耳,反而惹起一个冲昏了头脑的女人厌恶,她没有说明理由,也没有人问她原因,就离开了韦尔吉。德·雷纳夫人流了几滴眼泪,但人一走,她反倒更快活。她几乎可以整天和情人形影不离了。
于连也更喜欢和他的情侣做伴,尤其是因为孤独的时间一长,富凯那个该死的建议还会使他动心。在这种新生活的头几天,一个从来没有爱过,也没有被爱过的人,有时会发现真情实意反能带来微妙的乐趣,他几乎要向德·雷纳夫人吐露他隐藏在灵魂深处的雄心壮志。他想问她对富凯建议的看法,如何对付这莫名其妙的引诱,但是一件小事使他没有泄露真情。
第一副市长
唉,情人的青春多像
阴晴不定的四月天;
刚出现灿烂的阳光,
立刻来了乌云一片!
《维洛那二绅士》
一天晚上,夕阳西下的时候,他和他的情人并肩坐在果园深处,远离了喧嚣的尘世,他陷入了沉思冥想。“这样甜蜜的时光,”他心里说,“能维持天长地久吗?”他一心一意想到就业的困难和必要;他惋惜他不得不进入人世,这种不幸结束了一个穷人的童年,又使他青春岁月的初期显得暗淡无光。
“啊!”他叫了起来,“拿破仑的确是上帝派下凡来拯救法兰西青年的救星!将来谁能代替他呢?没有他,即使比我有钱的可怜人又能怎么办?他们虽然有几个金币,可以受良好的教育,但是到了二十岁没有钱买马服兵役,他们能干出一番事业来吗!不管怎么样,”他叹了一口气,又接着说,“一想到这倒霉的前途,叫人怎么高兴得起来!”
他忽然间发现德·雷纳夫人皱起了眉头;她的神气显得冷淡,瞧不起人;在她看来,只有一个仆人才会有这种想法。她从小娇生惯养,听惯了别人曲意逢迎,说她生长在富贵人家,她认为于连理所当然,也该和她一样。因为她爱于连胜过爱自己的生命,即使他忘恩负义,她也会照样爱他,并不把钱放在心上。
于连怎么也猜不到她的想法。她一皱眉才使他回到了现实世界。不过他心灵嘴巧,立刻改口,对同坐在草坪长凳上的贵妇人说,他刚才说的,只是重复他的朋友木材商人说过的话。他的朋友是不信教的。
“那好!以后不要再和这种人来往了。”德·雷纳夫人说,神气还有一点冷冰冰的,而在这突变之前,她是多么温存体贴,和蔼可亲啊。
这眉头一皱,或者不如说,于连对自己的冒失感到的后悔,是他的非分之想遭到的头一次失败。他心里说:“她善良而温柔,对我的感情也强烈,可惜她生长在敌人的阵营里。他们一定特别害怕我们这个阶级有胆识的人,我们受了良好的教育,却没有钱去干一番大事业。这些贵族老爷,要是和我们拿一样的武器见个高低,那胜利会在哪一边呢!就说我吧,假如我当上了玻璃市市长,以好心善意、忠诚老实而论,我绝不比德·雷纳先生差,但我会把马斯隆神甫、瓦尔诺所长,还有那班坏蛋全都扫地出门!会使公道在玻璃市取得胜利!他们有什么本领和我作对吗?我会叫他们碰得头破血流,没完没了!”
这一天,于连的幸福几乎没个完。但是我们的英雄缺乏真诚。进行战斗一定要有勇气,而且“说干就干”;于连的话使德·雷纳夫人吃了一惊,因为她那个圈子里的人翻来覆去地说,下层社会的年轻人一受教育,罗伯斯庇尔就有可能重新出现。德·雷纳夫人冷淡的神气延长了很久,于连也看得出。因为他说的话使她反感,而她又怕自己转弯抹角说的话会使他觉得不中听。这种为难的感觉明显地流露在她脸上,而当她心情舒畅、无忧无虑的时候,看起来是多么天真纯洁。
于连不敢再随意乱想。他越冷静,就越薄情,觉得到德·雷纳夫人房里去不妥当。最好是要她到他房里来;万一仆人撞见,随便找个理由也就遮掩过去了。
不过这种安排也有不方便的地方。于连从富凯那里得到的一些禁书,是一个神学生不敢公然在书店里购买的。他只敢在夜里偷偷地读。因此,他总不乐意夜里有人来打搅。而在果园风波的前一夜,为了等她,他却没法安心读书。
多亏了德·雷纳夫人,他才真正看懂了这些书。他大胆向她问了一大堆小问题,要是不懂这些小事,一个出身寒微的年轻人,不管人家以为他的天分多高,智力也难得到发展。
于连真是有福,他从一个极端无知的女人那里,居然得到了真情实意的教育。他直接看到了今天社会的真面目。他的心灵没有受到过去记载的蒙蔽,不管是比伏尔泰早两千年,或者是只比路易十五早六十年的记载。他感到说不出的高兴,因为遮住他眼睛的面纱揭开了,他到底明白了玻璃市发生的事。
首先暴露在他眼前的,是两年来在贝藏松接近省长的人精心策划的一个非常复杂的阴谋。阴谋得到巴黎要人来信的支持。问题是要本地最信教的德·穆瓦罗先生当上玻璃市的第一副市长,而不是第二副市长。
他的竞争对手是一个非常有钱的企业家,所以一定要千方百计,把对手压到第二副市长的位置上去。
于连总算搞明白了德·雷纳先生宴请贵宾时,他无意中听到的含糊其辞的说法,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些特权阶层的人物非常关心第一副市长的人选,而市里的普通老百姓,尤其是自由党人,却还蒙在鼓里。问题所以重要,正如大家所知道的,玻璃市的大街要往路东扩展九尺多,因为这条大街要修建成王家大道。
而德·穆瓦罗先生有三座房屋需要东移,如果他能先当上第一副市长,等到德·雷纳先生当选众议员时,他又可以荣升市长,那时,他对拆迁房屋的事,就会闭上眼睛不过问,让人家把突出在王家大道上的房屋,稍微做一点不露形迹的修理,这样一来,房子就过一百年也不必拆迁了。虽然德·穆瓦罗先生信教虔诚,为人正直,无人不知,但是大家相信他会“大开方便之门”,因为他的孩子很多。而在应该东移的房屋中,有九座是玻璃市的头面人物的。
于连从富凯送他的书里,头一回知道了丰特努瓦战役的故事,但是在他看来,这个阴谋却比那次战役还重要。五年来,从他晚上到神甫家去学习开始,就有些事是于连百思不得其解的。但谦虚谨慎的精神,是一个神学生最大的美德,因此,他一直不敢提出他的怀疑。
一天,德·雷纳夫人吩咐她丈夫的跟班,就是于连的那个对头,去办一件事。
“对不起,夫人,今天是这个月最后的星期五。”跟班回答时露出了玄妙莫测的神气。
“那你去吧。”德·雷纳夫人说。
“怎么搞的!”于连说,“他要到干草库去了。仓库本来不是教堂吗?近来又在里面做礼拜;今天不是礼拜天,他去干什么呢?真是古怪,我简直不明白。”
“他去参加一个有益于世道人心,但又非常奇特的团体。”德·雷纳夫人答道,“妇女不许入会;我只知道一点,会员都用‘你’字称呼对方,而不用客套话‘您’。比方说,这个仆人在会场上见到瓦尔诺所长,虽然所长既骄傲又愚蠢,但是和我们的仆人圣让谈起话来,还是不分高低贵贱,彼此都用‘你’字。如果你一定要知道开会的详细情况,我可以去向德·莫吉隆先生或者瓦尔诺先生打听。我们替每个男仆交二十法郎,就是怕九三年的恐怖行动会重演,希望他们一旦得势,不会把我们送上断头台去。”
时间过得飞快。只要一想起他情妇迷人的姿色,于连就心荡神驰,忘了他不可告人的雄心大志。因为他们属于对立的两方,谈起话来不能据理力争,只能报喜不报忧,这倒不知不觉地增加了他的幸福感,也增加了她对他的影响。
太聪明的孩子在面前的时候,他们的谈话受到了限制,只能谈些冷淡的、合情合理的话,于连眼里闪烁着爱情的光辉,非常温顺地瞧着她,听她讲解人情世故。有时,她谈起一个巧妙的骗局,不管是谈修筑道路还是供应货物,他正听得出神,德·雷纳夫人却忽然一下心不在焉,不知道说到哪里去了;于连不得不埋怨她几句,她就忘乎所以,和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对他亲热起来。有些日子,她的确错把他当做自己可爱的孩子了。难道她不是没完没了地回答他天真的问题吗?他问到的简单问题,难道不是十五岁的富家子弟都知道的吗?但一转眼,她又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的才能使她吃惊;她自以为一天比一天看得清楚,在这个年轻神甫身上,她看到了未来的伟大人物。她看到他会当上教皇,会当上黎塞留那样的宰相。
“我能活着看到你享受荣华富贵吗?”她对于连说,“伟人的位置正虚席等待着你呢!王国、宗教都需要伟人;大人先生每天都这样说。要是没有黎塞留来力挽狂澜,那就一切都要完了。”
国王到玻璃市
难道你们要像没有
灵魂的平民,没有血的
肉体一样陈尸街头吗?
——圣克雷芒主教
九月三日,夜里十点钟,一个宪兵骑着快马,跑上了玻璃市的大街,惊醒了全城的居民;他来通报国王陛下将于下星期日御驾亲临的消息,而当天已经是星期二了。省长特准,也就是说,特别要求组织好仪仗队;要尽可能讲究排场。一个传令兵派到韦尔吉去。德·雷纳先生连夜赶了回来,他发现全城已经群情鼎沸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打算;没事可干的人也租了阳台,好看国王御驾光临。
谁来对仪仗队发号施令呢?德·雷纳先生一下就看出了,为了拆迁房主的利益,让德·穆瓦罗先生来主持其事,是多么重要。这样一来,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当上第一副市长了。德·穆瓦罗先生的忠诚是无可非议的,并且是无人能比的,但是他从来没有骑过马。虽然他已经三十六岁,胆子却太小,既怕从马上摔下来,又怕闹笑话。
一早五点钟,市长就派人把他请来了。
“你看,先生,我要征求你的意见,就像你已经担任了众望所归的职务一样。在我们这个倒霉的城市里,手工业太发达了,自由党人成了百万富翁,他们也想掌握大权,他们还会利用一切手段来做争权的武器。我们不得不考虑国王的利益王国的利益,尤其是我们神圣教会的利益。你看,先生,仪仗队应该交给谁来掌管呢?”
虽然德·穆瓦罗先生不敢骑马,怕得要命,但他到底还是硬着头皮,像个殉道者那样接受了这个光荣的任务。“我会让仪仗队的一举一动都合乎礼仪的。”他对市长说。其实,剩下来的时间只够仪仗队整顿军容,因为他们的制服只是七年前一位王族路过时才穿过一次。
到了七点钟,德·雷纳夫人带着于连和孩子们,也从韦尔吉回来了。她发现她的客厅里已经坐满了自由党人的太太,她们说是各党派应该联合欢迎,所以来求她在她丈夫面前说情,同意她们的丈夫加入仪仗队。有一个太太还说:要是她的丈夫落选,他会因为伤心而倾家荡产的。德·雷纳夫人很快把她们全都打发走了。她虽然忙得不可开交。
于连觉得意外,尤其不高兴的是,她没有告诉他为什么她这样心神不安,使他摸不着头脑。“我早就料到了,”他痛苦地自言自语,“她家有幸接待国王,爱情自然烟消云散。这场热闹使她晕头转向。一定要等到等级观念不再冲昏她的头脑,她才会再爱我的。”
奇怪的是,他反倒更爱她了。
市长府里到处都有装潢工;他等了很久,但找不到机会和她说一句话。最后他碰到她从他房里出来,拿着一套他的衣服。他们只两个人,他要和她说话。她却听也不听就跑开了。“我爱一个这样的女人,真是太蠢了;争名夺位已经使她和她丈夫一样入迷了。”
其实,这时她比她丈夫更着迷;她有一个最大的心愿,但从来没对于连讲过,因为怕违背了他的意志,那就是希望看到他脱掉他那套阴沉沉的黑衣服,哪怕只脱一天也好。像她这样毫不做作的女人,居然耍出了这样高明的手腕,的确令人佩服,她先找德·穆瓦罗先生,后来又找专区区长德·莫吉隆先生,要他们挑选于连参加仪仗队,而不选五六个富商的子弟,虽然他们中间至少有两个是非常虔诚的教徒。瓦尔诺先生打算把他的敞篷马车借给全城最漂亮的美人,好让他的诺曼底骏马出出风头,他还答应借匹马给于连,虽然心里恨透了他。不过仪仗队员都有自己的或是借来的漂漂亮亮的天蓝色制服,还有两个上校佩戴的银肩章,都是七年前曾经招摇过市、轰动一时的。德·雷纳夫人要做一套新制服,虽然只剩四天时间,她还是派人去贝藏松做好了仪仗队需要的衣帽武器。有趣的是,她不愿在玻璃市为于连治装,以免泄露天机。她要于连和全城都大出意外。
组织仪仗队和鼓舞人心的工作一结束,市长又忙着安排一次盛大的宗教仪式:国王不愿经过玻璃市而不去参拜有名的圣克雷芒的遗骨,遗骨存放在离城不到一法里远的布雷-勒奥。官方希望参加仪式的教士多一些,这一下可难办了;新上任的本堂神甫马斯隆先生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让谢朗先生参加。德·雷纳先生说破了口也没有用。他说“德·拉莫尔侯爵先生的祖先曾任本省省长多年,这次他本人又被指定伴随国王的御驾。他认识谢朗神甫已经三十年了。一到玻璃市,他一定会问到神甫,要是他知道神甫撤了职,他会带一大队随从去神甫住的小屋子。那不是给了我们一记耳光吗!”
“要是他参加仪式,”马斯隆神甫回嘴说,“那不是要我在这里丢脸,在贝藏松出丑吗!他是一个异端分子啊!我的天呀!”
“不管你怎么说,我亲爱的神甫,”德·雷纳先生答辩道,“我也不能让玻璃市市政府冒险,受到德·拉莫尔先生的申斥呀!你还不了解他,他在朝中面面周到,但是到了外省,他却嬉笑怒骂,不给人留面子。他只顾自己开心,会让我们在自由党面前出丑的。”
经过三天的磋商,直到星期六夜里,马斯隆神甫的面子才对市长的担心让了步。市长甚至鼓起勇气来,给谢朗神甫写了一封充满甜言蜜语的信,说如果他的年龄和身体情况允许的话,请他来布雷-勒奥参加朝拜遗骨的仪式。谢朗先生答应来,还为于连要了一张请帖,来做他的助祭。
星期天一大早,成千的乡下人来自附近的山区,涌上了玻璃市的街头。天气晴朗得再好不过。到了下午三点钟,人群终于沸腾起来了;远远望见离玻璃市两法里的一座悬崖上,点起了熊熊的烈火。这个信号宣布国王驾到本区。立刻钟声齐鸣,连珠炮响,古老的西班牙大炮表达了全城对这件大事的欢欣鼓舞。有一半人爬上了屋顶。女人都上了阳台。仪仗队出动了。大家对光彩夺目的制服赞不绝口,每个人都认出了一个亲戚朋友。大家都笑德·穆瓦罗先生胆小,他的手怕出事,随时准备抓住马鞍。但有一件引人注目的事使大家忘了一切;第九行的排头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年轻骑士,身材细小,大家起先都不认识。不一会儿,有人发出了愤怒的喊声,有人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说明群情已经激愤了。原来大家认出了这个小伙子,骑着瓦尔诺先生的诺曼底骏马,不是别人,却是木匠的儿子小索雷尔。于是立刻怨声载道,都冲着市长发出来了。自由党人尤其嚷得厉害。怎么!只因为这个神甫打扮的小工人是他家毛孩子的教师,他居然胆大妄为,把他选进了仪仗队,却把这位、那位有钱的少老板一脚踢开!“这些老板,”一个银行家的太太说,“真该好好教训这个粪堆里钻出来的、胆大包天的小奴才。”“他很阴险,还有马刀,”她旁边的男人接嘴说,“要是给他在脸上砍一刀,那可糟了!”
上流社会的流言飞语更加危险。夫人们怀疑,这次处置失当是不是市长一个人的主意。说句公道话,市长对出身微贱的人,向来是瞧不起的。
在大家议论纷纷的时候,于连却成了最幸运的男子。他天生胆大,骑马的本领胜过了山城的多数青年。他从女人的眼里看得出:大家都在看他。
他的肩章也比别人的更亮,因为是全新的。他的马时不时后腿直立,使他乐不可支。
经过古城墙时,一声炮响惊得他的坐骑离开了队伍,使他觉得其乐无穷。真是侥幸,他没有从马上摔下来;从这时起,他觉得自己成了英雄。他成了拿破仑的副官,正在进攻炮兵阵地。
有一个女人比他更快乐。起先,她在市政厅的格子窗后看见他经过;接着,她坐上了敞篷马车,飞也似的兜了一个大圈子,恰好赶上看见受惊的马离开行列,吓得她胆战心惊。最后,她的马车又飞速跑出了另外一道城门,在欢迎国王的大路上,赶上了仪仗队,跟在高贵的队伍后二十步远的滚滚黄尘中。市长荣幸地向陛下致欢迎词,那时成千上万的乡下人都高声呼喊:“国王万岁!”一小时后,国王听完了全部致词,要进城了,那座小炮又发出了连珠炮声。不料接着却出了一件意外的事故,出事的不是经过莱比锡和蒙米莱战火考验的炮手,而是未来的第一副市长德·穆瓦罗先生。他的马稍微颠一下,就把他颠到大路上唯一的泥坑里去了,真是平地起风波,非把他从泥坑里拉出来不可,否则,国王的车驾不好通过。
国王陛下到了美丽的新教堂下车,这一天,教堂里挂满了深红色的帷幔。国王用了御膳,立刻上车去参拜有名的圣克雷芒的遗骨。国王刚到教堂时,于连就飞马跑回德·雷纳先生家。他叹口气,换下了美丽的天蓝色制服、马刀和肩章,重新穿上那套陈旧的黑色服装。他又骑上马,不消多久就到了小山顶上风景如画的布雷-勒奥修道院。“乡下人一狂热,就越来越多了。”于连心里想。在玻璃市挤得人动弹不了,到了这座古老的修道院,周围又有一万多人。革命时期破坏文物,半个修道院已经成了废墟,王政复辟以来重新大事修建,才能恢复旧观,据说圣物又开始显灵了。于连找到了谢朗神甫,神甫狠狠地批评了他一通,才给了他一件黑道袍和一件宽袖的白法衣。他赶快换了装,就跟着谢朗先生去见阿格德的年轻主教。主教是德·拉莫尔侯爵的侄子,新近才上任的,由他主持国王参拜遗骨的仪式。但是却找不到这位主教。
神甫们都不耐烦了。他们在古修道院阴暗的哥特式回廊里,等候仪式的主持人。他们一共是二十四位神甫,代表了布雷-勒奥的教士会,在一七八九年以前,原来的教士会由二十四位议事司铎组成。神甫们觉得主教太年轻,他们惋惜了三刻钟之久,认为该由老教长先生进去禀告主教大人,说国王御驾要到了,应该准备上祭坛去。谢朗先生年龄最大,当然成了老教长;他虽然对于连不满意,但还是做了个手势,要他跟着去。于连穿了宽袖的白法衣,也很相称。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化妆法,居然使漂亮的鬈发变直了,看起来更像个教士;不过,由于疏忽,在他黑道袍的褶边下,看得见仪仗队的马刺,这使谢朗先生更加生气。
他们到了主教的住所,几个穿了花边号衣的仆人,爱理不理地回答老神甫说:主教大人不见客。他想解释:作为尊贵的布雷-勒奥教士会的教长,他有权随时晋见司祭的主教,但仆从只是一笑了之。
仆从不讲道理,使天性高傲的于连非常生气。他跑遍了古修道院的宿舍,碰到一扇门就推一下。一扇很小的门给他用力一推就开了,他发现自己走进了一个修道士的小房间,四面站着主教大人的侍从,他们全身穿黑,颈上挂着念珠。侍从看见他急急忙忙的样子,以为是主教召唤他来的,就让他过去了。他再走了几步,又到了一个非常阴暗的哥特式大厅,墙上装了黑色橡木的护壁板;所有的弓形窗子,除了一个以外,全都用砖头堵死了。这些粗糙的砖头没有乔装打扮,和古色古香的护壁板一比,显得特别凄凉。这个勃艮第考古学家都知道的大厅,是大胆的查理公爵在一四七〇年为赎罪而修建的,大厅的两侧有雕刻华丽的神职人员的祷告座。在祷告座上可以看到各色木头镶嵌而成的图画,画的是《启示录》中描绘的世界末日的恐怖景象。
大厅华丽之中带有几分阴郁,加上光秃秃的砖头和惨白的石灰,看来更有损于庄严,使于连不禁感慨。在大厅的另一头,在唯一的看得见光线的窗口下,有一架桃花心木框子的活动穿衣镜。一个年轻人身穿紫色长袍,外罩镶了花边的宽袖法衣,但是没戴帽子,站得离穿衣镜有三步远。这种新式的家具摆在这样古老的地方,未免显得奇怪,当然是从城里运来的。于连觉得这个年轻人有点不高兴的样子;他对着镜子,庄严地用右手做出祝福的动作。
“这是什么意思?”他心里想,“难道这个年轻的神甫是在为仪式做准备工作?他可能是主教的秘书吗?……他会不会像仆人一样无礼?……管他呢,有什么关系?等我试试看!”
他慢慢向前走,一直走到大厅的另一头,眼睛老是对着那唯一的窗口,看着那个年轻人继续不断地、缓慢地练习做祝福的姿势,不知道做了多少遍,但是一刻也不休息。
于连走得越近,越看得清他不高兴的神色。镶了花边的宽袖法衣十分堂皇富丽,使于连不由自主地在离穿衣镜几步远的地方就站住了。
“应该由我先开口。”他到底在心里做出了决定;但是大厅的华丽使他心情激动,而一想到对方说话可能粗暴无礼,他心里又不痛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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