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黑(精校)第1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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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从穿衣镜里看见了他,转过头来,不高兴的神气忽然一下变成了最温和的口气:
“好啊,先生,到底修好了吗?”
于连不知道如何回答。等到年轻人转过身来,于连看到了他胸前挂的十字架,才知道他就是阿格德的主教。“这么年轻,”于连心里想,“顶多比我大七八岁!……”
他对自己脚上的马刺觉得难为情了。
“大人,”于连畏畏缩缩地答道,“我是教士会的教长谢朗先生派来的。”
“啊!我久闻他的大名了,”主教客客气气地回答,使于连感到心旷神怡,“不过我要请你原谅,先生,我把你错当成送帽子回来的人。帽子在巴黎没有包装好;顶上的银丝罩弄坏了。那可糟糕,”年轻的主教难过地说,“还要我老等呢!”
“大人,我去取主教冠吧,如果您允许的话。”
于连美丽的眼睛起作用了。
“去吧,先生,”主教亲切有礼地回答道,“我等着要帽子。让教士会的诸位先生等了这么久,我实在于心不安。”
于连走到大厅中央,回过头来,看见主教又在做祝福的动作。“这是为什么呢?”于连心里寻思,“大约是仪式需要的准备工作吧。”等他走进侍从室那个小房间,一眼就看到主教冠已经在他们手里。这些侍从一见于连不容分说的眼神,就不大情愿地把主教冠交给他了。
他感到送主教冠是一种光荣,穿过大厅的时候,他走得非常慢;手里恭恭敬敬地捧着帽子。他看见主教坐在穿衣镜前,右手虽然很累,还是时不时地做着祝福的动作。于连要帮他戴好主教冠。主教却摇了摇头。
“啊!不会掉下来的。”他满意地对于连说,“请你站开一点好吗?”
于是主教很快地走到大厅中央,然后又慢步向穿衣镜走去,他看起来又不高兴了,但还是认真地做着祝福的动作。
于连惊讶得一动也不动;他想搞个明白,但又不敢造次。这时主教站住了,没有一点架子地瞧着于连说:
“你看帽子戴得怎么样,先生,还合适吗?”
“非常合适,大人。”
“不嫌太靠后吗?那看起来会有点笨的;不过也不能戴得太靠前了,遮住了眉毛,那又会像军帽的。”
“我看戴得不前不后。”
“国王见惯了德高望重庄严肃穆的神甫。我不愿意我的年龄给他一个不稳重的印象。”
主教又一面走,一面做起祝福的动作来。
“显然,”于连总算搞明白了,“他是在练习怎么祝福。”
过了一会儿:
“我准备好了。”主教说,“去吧,先生,去通知教士会的教长和诸位先生吧。”
不久,谢朗先生后面跟着两位长老,从一扇雕刻华丽的大门走了进来,于连以前却没有发现这扇门。但是这一次论资排辈,他得站在大家后面,教士成群结队挤在门口,他只能从他们肩膀上才看得见主教。
主教慢慢地穿过大厅,等他走到门口时,神甫们正在排队。一阵忙乱之后,队伍开始行动了,口里唱着赞美诗。主教走在最后,左右是谢朗先生和一个年迈的神甫。于连作为谢朗教长的随从,一下就钻到了主教大人身边。大家顺着布雷-勒奥修道院的长廊往前走;虽然阳光灿烂,长廊却还是阴暗潮湿的。他们到底走到了内院门口。这样隆重的仪式,看得于连目瞪口呆,仰慕不已。主教这样年轻有为,唤醒了他的雄心壮志,主教这样和蔼可亲,这样彬彬有礼,又使他无所适从。“人越接近社会的最上层,”于连心里想,“风度就越高雅。”
大家从一道侧门走进了教堂;忽然一声巨响,震动了古老的拱形屋顶;于连以为屋顶要塌了。其实还是那门小炮,刚由八匹快马拉到,莱比锡的炮手大显威风,一分钟放五炮,仿佛还有普鲁士的大敌当前一样。
但这惊天动地的炮声对于连不再起作用了;他想到的不再是拿破仑和军人的光荣,而是:“这么年轻,就当上了阿格德的主教!不过,阿格德在哪里?能有多少收入?恐怕有二三十万法郎吧?”
主教大人的侍从送来了堂皇富丽的华盖;谢朗先生举着华盖的一根竿子,事实上是于连帮他举着。主教站在华盖下面。他的确显得老成持重了,使我们的主角钦佩得无以复加。“只要眼明心巧,哪有做不到的事!”他心里想。
国王进来了。于连真是三生有幸,站得离他很近。主教对国王的颂词非常动听,但他没有忘记略带诚惶诚恐的神情,表示对陛下的敬畏。我们用不着翻来覆去地描写布雷-勒奥的仪式;半个月来,本省的报纸已经作了通栏的报导。于连从主教的颂词中才知道,国王是大胆查理的后人。
后来,于连核对这次仪式的账目。德·拉莫尔先生为他侄子谋到了主教的席位,慷慨地承担了全部费用。单是布雷-勒奥仪式的开销,就高达三千八百法郎。
在主教致词、国王答词之后,陛下站到华盖下面;然后,他非常虔诚地跪在祭坛前一个拜垫上。祭坛周围是神职人员祷告席,比地面高两个台阶。于连坐在谢朗先生脚下第二级台阶上,有点像罗马西斯廷教堂里替红衣主教拉长袍后裾的随从。这时唱起了赞美诗,升起了缭绕的香烟,响起了一片枪炮声;虔诚的乡下人欢天喜地,如醉如痴。这样的一天抵消了一百期雅各宾自由党的报纸。
于连离国王只有六步远,国王的确是全神贯注在祈祷中。于连头一次注意到一个身材矮小、目光犀利的人,穿了一套没有绣花的礼服。礼服虽然朴实无华,上面却佩了一条天蓝色的绶带。他离国王比其他贵人都近,虽然贵人们的礼服绣了金边,用于连的话来说,绣得连衣料都看不见了。他后来才知道,这个接近国王的人是德·拉莫尔侯爵。他觉得侯爵神气高傲,甚至是目中无人。
“侯爵不会像可爱的主教一样彬彬有礼。”他心里想,“啊!神职会使人温和而聪明。不过,国王是来参拜遗骨的,而我还没有见到遗骨。圣克雷芒在哪里呢?”
他旁边一个小教士告诉他,圣骨放在楼顶上的“烛光小祭殿”里。
“烛光小祭殿是什么?”于连心中寻思。
但他不愿问这个名词的意思。他更加全神贯注了。
在君王参拜圣骨时,根据礼节规定,并不需要司铎伴随主教。但阿格德的主教大人走向烛光小祭殿时,却招呼了一下谢朗神甫;于连也大胆跟着走了。
爬上了一道很长的楼梯,就看到了一扇很小的门,哥特式的门框上镀了金,显得灿烂辉煌。看起来这是前一天刚完工的。
门前跪着二十四个少女,都是玻璃市的大家闺秀。开门之前,主教也跪在这些漂亮的姑娘当中。在他高声祈祷的时候,她们对他美丽的花边、高雅的风度、年轻而温和的外貌,赞叹不已。此情此景使我们的主角所余无几的理智丧失得一干二净。在这一片刻,他简直可以为捍卫宗教、裁判异端,而真心实意地战斗。忽然一下小门开了。小祭殿里灯火辉煌。祭台上可以看到一千多支大蜡烛,分成八排,两排之间用一束束鲜花隔开。一阵阵纯净无比的香味,从圣殿门口扑鼻而来。新装饰得金碧辉煌的殿堂很小,但是很高。于连注意到,祭台上的蜡烛有的高过一丈五尺。年轻的姑娘忍不住发出了惊叹声。殿堂的小前厅只许二十四个少女、两位神甫和于连进去。
不久国王驾到,后面只跟了德·拉莫尔先生和侍从长。侍卫都跪在门外,持枪致敬。
国王陛下与其说是跪倒,不如说是扑倒在跪凳上。这时,全身紧靠镀金小门的于连,才从一个少女赤裸的胳膊下,看到了圣克雷芒引人注目的蜡像。蜡像放在祭台下面,身上一副罗马战士的武装。他颈上有一道似乎还在流血的伤口。艺术家的本领不同凡响,使圣徒临终时半开半闭的眼睛,充满了悲天悯人的神色。半开半闭的嘴上新长出了短须,仿佛还在祈祷。一看到遗骸的蜡像,于连旁边的一个少女不禁热泪盈眶;一滴眼泪还掉在于连的手背上。
祈祷是庄严肃穆的,只听得见周围十法里以内的乡村小教堂传来的遥远钟声。祈祷之后,阿格德的主教请求国王准许他致词。他结束他非常动人的简短致词时,说了几句非常简单的话,但是效果肯定更好。
“千万不要忘记,年轻的女基督徒,你们看见过一位人世最伟大的君王,跪在令人敬畏的全能上帝的圣徒面前。这些圣徒在人世是弱者,受到迫害,受到残杀,正如你们从圣克雷芒的血迹未干的伤口所看到的那样,但是他们在天国却得到了胜利。年轻的女基督徒,你们会永远记住这一天,会厌恶不信宗教的人,是不是?你们会永远忠于如此伟大、如此威严、如此仁慈的上帝,是不是?”
说到这里,主教威严地站了起来。
“你们答应我吗?”他问时伸出了胳膊,仿佛圣灵附体一般。
“我们答应。”少女们泪下如雨地答道。
“用上帝令人敬畏的名义,我接受你们的诺言!”主教用雷鸣般响亮的声音又说了一句。仪式就结束了。
国王本人也流泪了。过了很久,等到于连冷静下来,才想到打听罗马给勃艮第公爵菲利普送来的圣骨在什么地方。有人告诉他,遗骨就藏在引人注目的蜡像里。
国王陛下恩准,在小祭殿里陪祭的少女,可以佩戴一条红色缎带,上面绣着这两句话:痛恨异端邪说,永远崇敬上帝。
德·拉莫尔先生发给乡下人一万瓶葡萄酒。到了晚上,玻璃市的自由党人找到了理由来张灯结彩,甚至胜过了保王党人百倍。国王离开之前到了德·穆瓦罗先生家。
思想令人痛苦
日常的怪事掩盖了
感情造成的不幸。
——巴纳夫
德·拉莫尔先生走后,于连把家具放回原处时,在侯爵住过的房间里发现了一张厚纸,折成四页。他在第一页下面看到:
谨呈荣获王家勋章的法兰西贵族院议员……德·拉莫尔侯爵大人阁下。
这是厨娘一般粗手大指写的一张呈文。
侯爵先生:
我一生遵守教规。九三年围困里昂之际,我身处弹火之下,至今心有余悸。我领受圣体,每周赴本区教堂礼拜。我过复活节,即使是心有余悸的九三年也不例外。我的厨娘(在革命前,我有仆人)斋日吃素。我在玻璃市受到尊重,而我敢说受之无愧。我排队时在华盖下,在神甫先生和市长先生左右。每逢盛典,我自费购买大蜡烛。以上证件,均存巴黎财政部备考。现谨向侯爵先生申请经销玻璃市彩票事,该处即将出缺,因经销人病重,且投票失误,如此等等。
德·肖兰
呈文边上有德·穆瓦罗先生签名的批示,第一行是:
日作有幸与申请人谈及云云。
“这样看来,就连德·肖兰这个笨蛋也晓得应该怎样走门路呵。”于连心中暗想。
国王路过玻璃市一星期之后,数不清的流言飞语,胡乱猜测,可笑的高谈阔论,等等,传遍了全城,先后引起纷纷议论的人物是国王,阿格德的主教,德·拉莫尔侯爵,一万瓶葡萄酒,从马上摔下来的可怜人德·穆瓦罗,他为了想得到十字勋章,卧病一个月之后才能出门,但是议论得最厉害的,还是把木匠的儿子于连·索雷尔“硬挤进”了仪仗队这个丑闻。关于这件事,一定得听听那些有钱的印花布商人的高见,虽然他们不分早晚,都声嘶力竭地在咖啡店里大谈其平等。德·雷纳夫人这个高高在上的女人,就是她干出这件丑事来的。原因呢?那只要一看索雷尔小神甫漂亮的眼睛和娇嫩的脸颊,就一切都不言自明了。
回到韦尔吉后不久,她的小儿子斯坦尼拉-扎维埃发高烧了;突然一下,德·雷纳夫人也悔恨交加起来。这是头一次,她持续不断地责怪自己婚外的恋情;仿佛出了奇迹似的,她恍然大悟,她听任自己犯下了多大的错误。虽然她生性笃信宗教,但是直到目前为止,她却没有思量过,在上帝心目中,她是多么罪孽深重。
从前,在圣心修道院时,她曾经热爱过上帝;在目前的情况下,她却同样惧怕上帝。她内心的斗争使她心碎魂断,尤其是因为她的恐惧毫无道理可言。于连发现他的安慰非但不能使她平静,反而使她生气;因为她仿佛听到了地狱的声音。然而,于连自己也很喜欢小斯坦尼拉,他只能来和她谈他的病情;不久,病情却恶化了。于是,德·雷纳夫人悔恨莫及,甚至连觉也睡不着;她整天一言不发,丧魂落魄,如果开口,那就是要向上帝忏悔,要向世人认罪。
“我求求你,”于连和她单独在一起时说,“千万不要声张出去;你的痛苦,只能对我一个人说。如果你还爱我的话,千万不能对别人讲,无论你讲什么,也不会使我们的斯坦尼拉退烧的。”
不过,他的安慰一点不起作用;他不了解德·雷纳夫人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原来她认为要平息上帝的愤怒,就不得不痛恨于连,要不然,就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她的儿子死掉。正是因为她感到对她的情人恨不起来,所以她才痛苦万分的。
“离开我吧,”有一天她对于连说,“看在上帝面上,离开我的家吧;就是因为你在这里,才会断送我儿子的。”
“上帝惩罚我了,”她又低声说道,“这是天公地道的;我只能心悦诚服;我实在是罪孽深重,而我过去却没有受到良心的责备!这是上帝抛弃了我;我应该受到加倍的惩罚。”
于连深深地受到了感动。他在她的话里既看不到口是心非,也听不到夸大其词。“她真正相信:爱我就会断送她儿子的性命,尽管如此,这个不幸的女人爱我,还是超过了爱她的儿子。我没有什么可怀疑的:悔恨交加会置她于死地;这就可以看出情感的伟大了。不过,我有什么值得她爱的呢?我的出身微贱,没有教养,非常无知,有时举止还很粗鲁,哪一点配得到她的爱情呢?”
一天夜里,孩子的病情转危了。早晨两点钟,德·雷纳先生来看他。孩子在发高烧,满脸通红,连父亲也不认得。突然间德·雷纳夫人跪倒在丈夫脚下:于连眼看她就要坦白认罪,永远毁掉自己了。
幸亏这个莫名其妙的动作反倒吓走了德·雷纳先生。
“再见!再见!”他边说边走。
“不要走,听我说,”他的夫人跪在他面前说,还想拦住他,“你应该知道事实的真相。是我害了儿子。我给了他生命,现在又要了他的命。上天在惩罚我;在上帝眼里,我是个杀人犯。只有让我完蛋,让我丢脸,让我牺牲,也许才能使天主息怒。”
假如德·雷纳先生富有想象力的话,他就不难猜到其中的缘故。但他偏偏少了这份想象力。
“你想到哪里去了!”他高声说,离开了想要抱住他膝头的妻子,“简直是一派胡言乱语!于连,天一亮就叫人去请医生。”
他回房间睡觉去了。德·雷纳夫人跪倒在地上,处在半昏迷的状态中,于连要来扶她,她却抽搐地把他推开。
于连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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