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黑(精校)第4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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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雷马克
这样,主教和于连,这两个观念第一次在一个女人头脑里联系起来了,而法国教会的肥缺,迟早是要由这个女人来分配的。但这个肥缺并不能使于连动心;此时此刻,他的思想超越不了他目前的不幸:一切都在加深他的痛苦;比如说,看到他的卧房就使他受不了。晚上,他拿着蜡烛回房,每件家具,每件小装饰品,似乎都会说话,都在毫不容情向他诉说星星点点的不幸。
“我干了一天的苦工,”他回来时心里想,他好久没有这样恼火了,“但愿第二封信跟第一封一样无聊。”
第二封信更无聊,更荒唐,结果他只好一行一行照抄,不知道信里说什么。
“伦敦外交学院教授要我抄写的《明斯特和约》,”他心里想,“也没有这样夸大其词呢!”
直到这时,他才想起了德·费瓦克夫人写给西班牙人唐·迪埃戈·比斯托的信,他忘了把信归还原主。他把信找出来;信的确和俄罗斯亲王的情书几乎一样不知所云。意思含糊至极。好像什么都想说,又什么都没有说。“这种文体像风一吹就会响的竖琴。”于连自言自语,“高谈阔论什么虚无、死亡、无限,等等,其实我看只不过是怕人笑话而已。”
我们刚才节录的独白,于连翻来覆去一连说了半个月。抄写《启示录》注解一类的信件,一直抄得昏昏入睡,第二天神情忧郁地去送信,把马牵回马厩时希望看到玛蒂德的衣裙,工作,晚上如果德·费瓦克夫人不来德·拉莫尔府,就去歌剧院,这就是于连单调生活的日程表。元帅夫人来看侯爵夫人,他的生活才有点趣味;那时,他可以从元帅夫人的帽檐下偷看玛带德的眼睛,他说起话来也头头是道。他的语言形象生动,情感丰富,既引人注意,又简洁明了。
他感到他的话在玛蒂德听来是荒谬的,只好用漂亮的语言来打动她。“我的话越假,越要说得讨她喜欢。”于连心想;于是他就大胆把人性的某些方面说得天花乱坠。他很快就发现,要在元帅夫人眼里显得不同凡俗,就不能说简单合理的话。于是他有时小中见大,有时长话短说,一切要看他能否讨好这两个女人。
总而言之,他的生活不像那些无所作为的日子那么可怕了。
“可是,”一天晚上他心里想,“我已经抄到第十五篇论文式的信了;前十四篇都一一交给了元帅夫人的门房。我会有幸把她的书桌抽屉塞满。然而她对待我,却简直像没得到信一样!这会有什么结果呢?再写下去,会不会使她和我一样厌烦呢?应该承认,科拉索夫的俄罗斯朋友,爱上了修道院美女的那一位,的确是当时最可怕的人;今天也没有人比他更讨厌的。”
正如凡夫走卒不懂大将的战略攻势一样,于连也不懂俄国青年对英国修女展开的攻心战。头十四封信只是战争的序曲,解除她的心理武装,要她原谅他的大胆冒昧。这个美人儿也许感到无限烦闷,应该使她养成习惯,觉得书信并不像日常生活那样索然无味。
一天上午,于连收到一封信;信封上有德·费瓦克夫人的纹章,他带着几天前不可能有的迫切心情拆开了火漆封口,却只是一张晚宴请帖。
他跑去查科拉索夫亲王的指示。不幸,这个年轻的俄国人对这种简单明了的事,只是浮光掠影,一带而过;于连猜不出在元帅夫人的宴会上该怎么办。
客厅堂皇富丽,金光灿烂,像王宫的画廊,护壁板上挂着油画。画上有涂抹的痕迹。于连后来才知道,女主人觉得不雅观的地方,要人修改过。“好一个道德的世纪!”他心里想。
在客厅里,他注意到有三位参加过起草秘密记录的大人物。一位是德主教大人,他是元帅夫人的叔叔,掌握了分配教士俸禄的大权,据说他对侄女是有求必应的。“我向前迈了多大一步啊!”于连想到这里,忧郁地微笑了,“而我多不在乎!我现在同著名的德主教共进晚餐了。”
晚餐很普通,谈话令人不耐烦。“这像一本坏书的目录,”于连心想,“人类思想的大问题都谈到了。听了三分钟后,我们不禁要问:这些人是大言不惭呢?还是狂妄无知呢?”
读者恐怕已经忘了那个名叫唐博的小小文人,他是院士的侄子,未来的教授,他的任务似乎就是用卑鄙的诬蔑,来毒害德·拉莫尔府客厅的。
这个小人物却使于连开了窍,德·费瓦克夫人不回他的信,很可能是宽容了他写信的情感。唐博先生的黑暗灵魂一想到于连取得的成功,就心碎肠裂;不过话又说回来,好人和坏人都无法分身,“如果索雷尔成了元帅夫人的情夫,”未来的教授心里想,“她就会在教会里给他找个肥缺,而我就可以把他挤出德·拉莫尔府了。”
皮拉尔神甫先生对于连在德·费瓦克府取得的成功,大大地训了他一通。在苦修的冉森派和元帅夫人保王的耶稣会之间,还存在派性和妒忌。
曼侬·莱斯戈
一旦他知道了修道院长的愚昧无知,他就可以随心所欲,颠倒黑白。
——里希腾贝格
俄国亲王的指示硬性规定,不准在口头上反驳通信人。不准找任何借口,放弃假扮爱得神魂颠倒的角色;情书都是以这个假设为前提的。
一天晚上,在歌剧院德·费瓦克夫人的包厢里,于连把芭蕾舞剧《曼侬·莱斯戈》捧上了天。他这样吹捧的唯一原因,是他觉得这出舞剧无所谓。
元帅夫人说,舞剧远不如普雷沃神甫的小说。
“怎么!”于连又惊又喜地想道,“道德这样高尚的人居然夸奖小说了!德·费瓦克夫人一个星期要批评两三次小说家,说他们用无聊的作品腐蚀了年轻人,唉!年轻人太容易犯错误了。”
“在这类不道德的危险作品当中,”元帅夫人接着说,“《曼侬·莱斯戈》据说是第一流的。犯罪心灵的软弱和应该受到的痛苦,据说写得既真实又深刻;但你的波拿巴却在圣赫勒拿岛上说,这是一本为下人写的小说。”
这句话使于连恢复了他的内心活动。“有人要我在元帅夫人面前失宠,对她讲了我崇拜拿破仑的话。这件事使她不高兴,所以她忍不住要让我知道她生气了。”这个发现使他高兴了一晚上,说起话来也讨人欢喜。他在歌剧院前厅向元帅夫人告别时,“记住,先生,”她对他说,“爱我的人是一定不会爱波拿巴的;最多只能把他当做上天勉强要我们接受的现实。再说,拿破仑这个人头脑不够灵活,不会欣赏杰出的艺术品。”
“爱我的人!”于连反复想到,“这不是无意,就是故意说的。这是我们可怜的外省人听不懂的神秘语言。”他一面抄写给元帅夫人的长信,一面却想着德·雷纳夫人。
“怎么,”第二天元帅夫人故作冷淡地问他,却给他一眼看穿了,“你昨夜从歌剧院回家后给我写的信,怎么谈起‘伦敦’和‘里奇蒙’来了?”
于连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他昨夜一行一行地照抄,却没有想他抄的是什么,显然是忘了把原稿中的“伦敦”和“里奇蒙”改成“巴黎”和“圣克卢”了。他有头无尾地说了两三句话;觉得几乎要大笑起来。最后,在字斟句酌的时候,他灵机一动,找到了一个借口:“在讨论人类灵魂最崇高、最伟大的利益之后,我的灵魂高兴得出了窍,所以给你写信难免笔误。”
“她对我有了深刻的印象,”他心里想,“因此,在今晚剩下的时间里,我可以免得无聊了。”他跑出了德·费瓦克府。晚上,他再看一遍头天抄写的原稿,很快就找到了年轻的俄国人谈到的伦敦和里奇蒙这两个要命的地名。但于连居然惊讶地发现,这封信写得几乎是情长意真的呢。
于连谈起话来似乎浅薄,写起信来却很深刻,几乎像《启示录》那样深刻而崇高,这种对比使他显得与众不同。他的长句特别讨元帅夫人欢喜;“这不是流行的伏尔泰文体,伏尔泰这个不道德的人写起文章来也是神出鬼没的。”虽然我们的主角尽力避免露出马脚,不谈合情合理的想法,但他反对君主政体、不信宗教的色彩,还是逃不过元帅夫人的眼睛。这位夫人周围的人道德都很高尚,但是整个晚上谈话毫无主见,所以她对稍有新意的谈吐特别敏感;但是同时她又觉得义不容辞,不能见怪不怪。她把自己这个缺点说成是“打下了时代浅薄的烙印”……
不过这种客厅,不是有事相求的人是不屑一顾的。于连生活的烦闷无聊,读者当然不难想到。这等于是旅途中的一片荒野。
费瓦克插曲占了于连的时间,德·拉莫尔小姐需要控制自己,才能不去想他。她的内心进行了激烈的斗争:有时她自鸣得意,不把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放在眼里;但是他的谈话又使她身不由己,心醉神迷。特别使她吃惊的,是他十足的虚伪;他对元帅夫人说的,简直没有一句不是谎话,至少是要掩饰他的真实思想,而玛蒂德对他在各个问题上的想法,几乎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这种两面派的手法给她的印象强烈。“多深刻啊!”她心里想,“比起唐博先生这样吹牛拍马、招摇撞骗的人来,他们虽然说的是同样的话,但却是多么不同啊!”
然而,于连有些日子却不好过。他是为了完成最困难的任务,才每天都到元帅夫人客厅来的。他为了扮演一个角色而尽心竭力,已经筋疲力尽了。夜里走过德·费瓦克府的大院子时,他往往是靠了毅力和理智,才能支持自己不陷入绝望的。
“我在神学院克服了失望,”他心里想,“然而,我那时的前景是多么可怕啊!无论成败得失,我都不得不和天下最可鄙、最可恶的人朝夕相处,度过一生。曾几何时?十一个月后的春天,我也许是同龄人中最幸福的了。”
可是这些漂亮的理由碰到了可怕的现实,却往往不堪一击。每天午餐和晚餐时,他都要见到玛蒂德。从德·拉莫尔先生口授的大量信件中,他知道了她快要嫁给德·夸泽努瓦先生。这个可爱的年轻人已经每天要来德·拉莫尔府两次:一个失恋的情人怎能不用妒忌眼光瞧着他情敌的一举一动呢?
于连以为看出了德·拉莫尔小姐对她未婚夫的好感,一回房间就要心情激动地看看手枪。
“啊!如果我聪明点,”他心里想,“还不如除掉衣服上的记号,到巴黎百里外的荒林里去了结这可悲的一生呢!那里没有人认识我,半个月内,不会有人知道我死了,半个月后,谁还管我呢!”
想得倒好。但第二天,一见玛蒂德的胳膊裸露在衣袖和手套之间,我们年轻的哲学家又沉醉在不堪回首的往事中,又对生活无限留恋了。“好!”他想,“我要照俄国人的话干到底,结果会怎样呢?”
“元帅夫人的信,抄完五十三封,当然不再写了。”
“玛蒂德呢,演了六个星期的苦肉计也不能使她息怒,至多只能得到片刻的和解。天啦!这片刻就使我高兴死了!”他不能再想下去。
空想了很久后,他才恢复理智:“这样,”他又想道,“我只能得到一天的幸福,然后又是痛苦,唉!因为我不讨她欢喜,我没有办法,我永远完了……”
“她那种性格怎能保证会爱我呢?唉!只怪我一无所长。我的举动不够高雅,我的谈吐单调沉闷。天啦!为什么我是我呢?”
苦闷
为爱情而牺牲,那还说得过去,但自作多情呢!啊,可悲的十九世纪!
——吉罗代
德·费瓦克夫人读于连的长信,开始并不感到乐趣,后来却丢不下了;不过使她苦恼的是:“可惜索雷尔先生还不一定是个教士!否则,关系可以亲近一点;现在,他的十字勋章加上几乎是世俗的打扮,怎能不引起难堪的议论,而且怎样回答呢?”她想不下去了,“存心不良的女朋友会胡猜乱想,甚至散布谣言,说他是我娘家没有地位的表弟,是在国民自卫军得到勋章的少老板。”
在见到于连以前,德·费瓦克夫人最大的快乐,就是在姓名后写下“元帅夫人”四个字。后来,暴发户容易受到打击的病态虚荣心,又和新发生的兴趣开始了斗争。
“我可以毫不费力,”元帅夫人心想,“就使他当上巴黎近郊某个教区的代理主教!但是他光叫索雷尔先生而没有头衔,还是德·拉莫尔先生的小秘书!这可拿不出去。”
她那顾虑重重的心灵,总怕有失身份,或是贬低了社会地位,现在头一回关心的不是身份地位了。她的老门房注意到,只要他送上这个面带愁容的漂亮年轻人的信,一定可以看到元帅夫人忘了装出对下人心不在焉、满不在乎的神气。
一心只想留下深刻印象,其实内心深处并不真正欣赏这种成功,这种生活方式使她苦闷,自从她想念于连后,她简直苦闷得难以忍受,只要头天晚上这个与众不同的年轻人来谈了个把小时,第二天女仆们就可以过上一整天好日子。于连得到的信任如日初升,不管写得多么好的匿名信也无奈他何。虽然小唐博善于造谣诬蔑,德·吕兹、德·夸泽努瓦、德·凯吕斯几位先生不问青红皂白,就到处散播,也无济于事。元帅夫人顶不住这些流言飞语,就把她的怀疑告诉玛蒂德,总能得到安慰。
一天,德·费瓦克夫人问了三次有没有信之后,忽然决定给于连写回信了。这是苦闷取得的胜利。才写第二封信,元帅夫人就几乎停了笔,她怎么能有失身份,亲笔写信给一个凡夫俗子,“德·拉莫尔侯爵府的索雷尔先生”呢?
“一定要记得,”她晚上干巴巴地对于连说,“带几个写上你地址的信封来。”
“我这下成了情人加用人了。”于连心想,他鞠了一躬,高兴地装出侯爵的老仆阿基纳那副模样。
当天晚上,他就送去了几个信封,第二天一大早,他得到了第三封信;他只看了开头五六行和末尾两三行。信用小字密密写了四页。
慢慢地,她养成了几乎每天都要写信的好习惯。于连照抄俄国人的回信作答,这就是夸大其词的好处;尽管回信写得牛头不对马嘴,德·费瓦克夫人也看不出破绽。
假如小唐博这个自告奋勇的暗探能告诉她,于连信也不拆就随便丢在抽屉里,她的自尊心会受到多大的打击啊!
一天早上,门房把元帅夫人给他的信送到图书室来,碰见了玛蒂德;她认得信封上的字是于连的笔迹。门房一走,她就走进了图书室;信还放在桌子边上;于连忙着写字,还没把信放进抽屉。
“你叫我怎么受得了!”玛蒂德抓起信来叫道,“你根本忘记了我是你的妻子。你这样做太不像话,先生。”
说到这里,她的自尊心感到惊讶,怎么这样大失体统,连话也说不出,只是泪如雨下,不久,在于连看来,她几乎透不出气来了。
于连慌慌张张,看不出此情此景对他说来,正是千金难买到的一刻。他扶玛蒂德坐下,她却差不多倒在他怀里。
这一片刻,他开始快活得到了极点。接着,他就想到了科拉索夫,“我可不能因小失大。”
俄国人的指示勉强使他做出痛苦的努力,他的胳膊都变僵了。“我甚至不能把这个温柔可爱的人儿紧紧抱在怀里,否则她会瞧我不起,对我不好的。多么可怕的性格啊!”
他抱怨玛蒂德的脾气不好,却反倒百倍爱她;仿佛在他怀里的是个女王。
于连无动于衷的冷漠表情,更打击了德·拉莫尔小姐的自尊心,她痛苦得要心碎肠裂了。她的心灵失去了必要的冷静,不能从他的眼睛里猜出他此时此刻对她的真实情意。她甚至不敢看他,怕碰到他目中无人的表情。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图书室的长沙发上,头转过去不看于连,自尊心和爱情正在她灵魂深处交锋,使她痛苦不堪。她刚才做出了多么丢脸的事!
“我多么不幸啊!居然落到这个地步,有失身份地表白爱情,而且还遭到了拒绝!遭到了什么人的拒绝呢?”痛苦得要发狂的自尊心接着问道,“遭到我父亲手下人的拒绝。”
“叫我怎么消得了这口气!”她高声说。
她愤愤地站了起来,打开了两步外于连书桌的抽屉。一见八九封没有拆开的信,和早上门房送来的那封一模一样,她不禁呆若木鸡了。信封上的姓名地址,她都认得是于连的笔迹,虽然故意写得有点走样。
“好大的胆!”她不由自主地叫了起来,“你不但和她要好,还敢瞧她不起。你一无所有,居然敢瞧不起德·费瓦克元帅夫人!”
“啊!原谅我,我的朋友,”她说时跪倒在他面前,“你要瞧不起我,就瞧不起我吧,但是你一定要爱我,没有你的爱情,我活不下去了。”她一下昏了过去。
“瞧,这个高傲的女人,居然跪倒在我脚下!”于连心想。
喜剧院包厢
最黑暗的天空预告最强烈的风暴。
《唐璜》一之七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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