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黑(精校)第3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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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疯了,我陷入了绝境,我应该听一个朋友的忠告,而不应该盲目自信。”
义不容辞
如果寻欢作乐需要这样谨小慎微,那对我而言,就不称其为欢乐了。
——洛佩·德·维加
我们的主角刚回到巴黎,见了德·拉莫尔侯爵,侯爵读了他带来的回信,神色显得十分不安;于连一出书房,就跑去找阿塔米拉伯爵。这个漂亮的外国人因为被判死刑反而出了名,他的态度庄严,信教虔诚,这两种优秀品质再加上最重要的高贵出身,使他得到了德·费瓦克夫人的青睐,并且经常出入她的客厅。
于连一本正经地承认自己深深爱上了她。
“她是一个道德高尚、品行纯洁的人,”阿塔米拉答道,“不过有点做作,有点夸张。有时,我懂得她话里的每个字,却不懂整句的意思。她时常使我想到,我并不像人家说的那样懂法语。认识她能提高你的知名度,抬高你的社会地位。不过,我们还是去找比斯托吧,”阿塔米拉伯爵说,“他是一个有条有理的朋友,还追求过元帅夫人。”
唐·迪埃戈·比斯托听他们讲了很久,自己却不说话,就像律师在事务所里一样。他的脸胖得像个修道士,留了黑胡子,神气庄严无比;他还是个烧炭党人。
“我明白了,”他到底开了口,“德·费瓦克元帅夫人有过情夫吗?还是从来就没有过?因此,你有成功的希望吗?问题就在这里。这等于告诉你,我失败了。现在,我已经不生气了,所以我可以心平气和地做出结论:她脾气不好,我马上要告诉你,她的报复心强。”
“我没有发现她肝火太旺,而肝火旺是天才的气质,会给一切行动蒙上一层热情的光彩。恰恰相反,我发现她身上有荷兰人的淋巴质,使她这样艳若桃李,冷若冰霜。”
这个西班牙人慢条斯理,不动声色的谈吐,使于连听得不耐烦了,他时不时地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单音节的词来回答。
“你愿意不愿意听我说?”唐·迪埃戈·比斯托认真地问于连。
“请原谅法国人脾气急;我在听呢。”于连答道。
“德·费瓦克元帅夫人非常记恨;她毫不容情地打击一些她没见过的人,一些律师,一些穷文人,例如科莱,你知道吗?就是那个写流行歌曲的:”
我爱玛莫特,
可惜摸不得……
于连不得不耐心听他唱完。这个西班牙人喜欢用法语唱歌。
这首神圣的歌曲从来没有唱得这样叫人不耐烦听。歌一唱完,唐·迪埃戈·比斯托就说,“元帅夫人却使这首歌曲的作者失了业:”
一天在小酒店打情骂俏……
于连怕他又要唱下去,身上起了鸡皮疙瘩。但他只分析了一下歌曲。的确,歌词亵渎神明,有伤风化。
“元帅夫人一看这首歌就有气,”唐·迪埃戈说,“我赶快提醒她,像她这种地位的人,不必费神去看无聊的印刷品。不管上流社会多么虔诚,多么严肃,法国的下流社会总有一种酒吧文学。德·费瓦克夫人不听我的,使这个可怜的穷酸文人失了业,他本来就只领半薪,这下连那一千八百法郎的年金也丢了;‘当心,’我对她说,‘你用手一挥,就打倒了这个歪诗的作者,但他会用歪诗回敬你的,当心他会写隐善扬恶的歌曲。金碧辉煌的客厅都站在你一边;但嬉皮笑脸的下等人却会翻来覆去散播他的俏皮话。’先生,你知道元帅夫人怎样回答我吗?”
“‘为了天主的利益,全巴黎会看到我走上殉教的道路;这是法国见所未见的新奇事。老百姓该学会尊重高尚的品德。那会是我一生中最美的日子。’她的眼睛也从来没有那么美。”
“美得超凡入神,有如天仙!”于连叫了起来。
“我看你是陷入情网了……因此,”唐·迪埃戈·比斯托认真地接着说,“她不是肝火旺才喜欢报复的。然而,如果她喜欢伤害人,那是因为她很痛苦,我猜想是‘内心痛苦’。她会不会是个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厌倦、假装正经的女人呢?”
西班牙人默默地瞧着于连,足足有一分钟。
“问题就在这里,”他认真地又说一遍,“你的希望也在这里。在我伺候她的这两年,我对这点想得很多。你的未来,多情的先生,取决于这个大问题。她是个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厌倦、假装正经的女人吗?她是因为痛苦才伤害人的呢?”
“或者,”阿塔米拉到底打破沉默,开了口说,“是不是我对你说过二十遍的,只是法国人的虚荣心在作祟;一想起她的父亲只是个出名的布商,就使这个生性忧郁、枯燥无味的女人感到痛苦了。她只可能有一种幸福,那就是住到托勒多去。天天听忏悔师折磨她说,地狱的门是大敞开的。”
于连走出来的时候,唐·迪埃戈越来越认真地对他说:“阿塔米拉告诉我,你是自己人。有朝一日,你会帮我们恢复自由的,所以我才在这桩小事上助你一臂之力。了解元帅夫人的文笔对你会有好处;这里是她的四封亲笔信。”
“我去抄下来,”于连高声说,“然后还给你。”
“不会有人从你口里听到我们谈过的话吧?”
“绝对不会,我用荣誉担保!”于连高声说。
“那么,愿天主保佑你!”西班牙人又说了一句,就默默地把阿塔米拉和于连送到楼梯口。
这次拜访使我们的主角有点开心;他几乎要笑出来。“瞧这个虔诚的阿塔米拉,”他心里想,“居然帮我拉皮条了!”
在听唐·迪埃戈·比斯托认真谈话的时候,于连同时留意听阿利格府报时的钟声。
晚餐的时间快到了,他又要看见玛蒂德啦!他一回来,就赶快更衣整容。
“这是头一件蠢事,”他下楼时忽然想到,“一定要一字不差地按照亲王开的药方去做。”
他又上楼回到房里,换了一套再普通不过的旅行装。
“现在,”他心里想,“要留意的是我的眼神。”这时只有五点半钟,而晚餐要等到六点才开。他打主意下楼到客厅去,客厅里没有人。一见那张蓝色的长沙发,他赶快跑过去跪下,吻玛蒂德放过胳膊的地方,他流下了眼泪,脸颊也发烧了。“一定要把这种愚蠢的多愁善感消尽磨光,”他愤怒地想道,“否则就会露出马脚来。”他拿起一张报纸来做做样子,从客厅到花园走了三四次。
他哆哆嗦嗦,藏在一棵大橡树后面,才敢抬起头来望德·拉莫尔小姐的窗子。窗子关得很紧,他几乎要昏倒了,就靠着橡树站了很久;然后,他摇摇晃晃地去看园丁的那把梯子。
他从前撬开过的铁链,唉!现在时过境迁,但是链环还没修好。在狂热感情的冲动下,于连居然吻起铁链来。
在客厅和花园之间走了很久之后,于连感到累得要命;这是他强烈地意识到的第一次胜利。“我的眼睛不会有神,那就不会泄露天机!”渐渐地,就餐的人都到客厅来了;没有一次开门的时候,于连不感到心慌意乱的。
大家开始入席。德·拉莫尔小姐最后才到,她总是习惯于要人家等候。一见于连,她的脸涨得通红;还没有人告诉她于连回来了。遵照科拉索夫亲王的嘱咐,于连只瞧她的手;手在颤抖。此情此景使他自己也心慌意乱,简直无法形容,幸亏他疲乏的模样把这掩饰过去了。
德·拉莫尔先生称赞他。过了一会儿,侯爵夫人也赏脸和他谈话,称赞他非常勤劳。于连一刻也没有忘记:“我不应该过多地看德·拉莫尔小姐,但也不必回避。一定要不卑不亢,像她抛弃我之前一个星期那样……”他有理由对自己的表现感到满意,就留在客厅里。他这是头一次留意侯爵夫人的举动,他尽力使她的男宾谈话,避免冷场。
他的礼貌得到了报答;八点左右,仆人通报德·费瓦克元帅夫人到。于连赶快回房间去,换了一身打扮再来。德·拉莫尔夫人见他这样郑重其事,非常满意,就对德·费瓦克夫人谈起他的旅行来。于连坐在元帅夫人旁边,正好不让玛蒂德看见他的眼睛。这样坐下之后,他就可以按照恋爱艺术的规定,向德·费瓦克夫人表示神魂颠倒的仰慕之情。科拉索夫亲王送给他的五十三封情书,头一封开始就是一大段倾诉衷情的台词。
元帅夫人说她要上滑稽歌剧院去。于连赶快跟踪而来;他碰到了德·博韦西骑士,骑士把他领到宫内侍从先生们的包厢里,恰好在德·费瓦克元帅夫人的包厢附近。于连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我一定要,”他一回公馆就说,“写围城日记;以免忘了进攻。”他勉为其难地写了两三页,说来也妙,他却几乎忘了德·拉莫尔小姐。
在于连外出期间,玛蒂德也几乎把他忘了。“他到底不过是个普通人,”她心里想,“他的名字总会使我想起,他玷污了我一生的清白。应该真心诚意回到世俗人循规蹈矩的道路上来;一个女人失去了理智和名誉,就会什么也没有了。”她到底表示答应早和德·夸泽努瓦侯爵商量好的婚事。侯爵高兴得如醉如狂,如果有人对他说,不要高兴得太早,玛蒂德答应这桩婚事,其实有不得已的苦衷,那他会莫名其妙的。
一见于连,德·拉莫尔小姐的想法完全变了。“说老实话,他才配做我的丈夫,”她心里想,“如果我要回到明智的道路上来,显然是应该嫁给他。”
她以为于连会不识相,会来诉苦;她准备好了回答;因为一出餐厅,他当然会来找她谈话的。不料他一直留在客厅里,眼睛也不看一下花园,天晓得他多痛苦啊!“最好立刻要他解释清楚。”德·拉莫尔小姐心里想;她一个人走进花园,于连却老也不来。玛蒂德在客厅的落地窗前走来走去;她看见于连正忙着对德·费瓦克夫人讲莱茵河畔小山顶上的古堡废墟,古堡点缀了山河,生色不少。他开始讲得感情丰富,描写生动,俨然是某些“沙龙”的才子了。
科拉索夫亲王如果来巴黎一看,他会感到得意扬扬;那天晚上的事,果然不出他的所料。
他也会赞成于连以后几天的所作所为。
有些内阁大臣密谋颁发蓝绶带;德·费瓦克元帅夫人为她叔祖父申请骑士勋章,德·拉莫尔侯爵为他岳父提出同样的申请;他们合力进行,元帅夫人几乎每天都到德·拉莫尔府来。于连是从她那里才听说侯爵要当大臣了;侯爵向“王党”献了条妙计:三年取消宪章而不酿成大乱。
如果德·拉莫尔先生入阁,于连可能当上主教;不过在他眼里,这些大事都像雾中看花,非常朦胧,非常遥远。他的痛苦使他变得偏执,衡量一切,都看是否有利于他和德·拉莫尔小姐的关系。而他盘算,总要花五六年的工夫,才能重新赢得她的爱情。
我们看到,这个冷静的人已经心乱如麻。他从前的优秀品质只剩下了一点毅力。他的肉体还在按照科拉索夫亲王提出的计划行动,每天晚上坐在德·费瓦克夫人身边,但却无话可说。
他竭力要在玛蒂德眼里显得创伤已经痊愈,结果搞得筋疲力尽,在元帅夫人身边呆若木鸡;连他的眼睛也痛苦不堪,失去了昔日的光辉。
德·拉莫尔夫人可能当上公爵夫人,对她丈夫更是亦步亦趋,几天以来,简直把于连的才干捧上了天。
道德的爱
听艾德琳的谈吐显出贵人的高雅,从不越雷池一步,像自然那样表达:满大人心中有数,从不说一句好话让他的心事流露。
《唐璜》十三之三十四
“这家人的看法有点古怪,”元帅夫人心想,“他们怎么都迷上了这个小神甫?其实他只会瞪着眼睛听,眼睛倒的确相当漂亮。”
而于连呢,他在元帅夫人身上几乎看到了贵族气派的典型,循规蹈矩,一丝不苟,更重要的是,不可能产生任何强烈的感情。意外的举动,失控的行为,会使德·费瓦克夫人觉得丢脸,几乎像在下人面前有失尊严一样。在她看来,最微不足道的感情流露也是精神上的酒后失态,应该使人脸红,大大地有损于上流人的品德。她最大的幸福是谈论国王最近的狩猎,她心爱的书是《圣西门公爵回忆录》,尤其是关于家谱的那一部分。
于连知道如何灯下看美人,从哪个地方看德·费瓦克夫人会显得更美。他先到那里,并且小心翼翼地把椅子转得看不见玛蒂德。他这样经常地躲避她,使她觉得奇怪,有一天,她离开了蓝色长沙发,坐到元帅夫人附近的一张小桌旁。于连从德·费瓦克夫人的帽檐下,看见她离自己相当近。她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在近处看来,开始使他害怕,接着就使他身不由己,忘乎所以,滔滔不绝地谈起话来。
他对元帅夫人说话,但他唯一的目的却是要打动玛蒂德的心。他讲得这样心情激动,结果德·费瓦克夫人不明白他说什么。
这是他初试锋芒。如果于连想到乘胜追击,加上几句德国神秘主义,宗教狂热,耶稣会教义,元帅夫人会一下以为他是奉召来改造时代的超人。
“既然他的趣味不够高级,”德·拉莫尔小姐心里想,“可以和德·费瓦克夫人谈这么久,而且这么起劲,我犯不着听下去了。”晚上的座谈结束以前,她说到做到,但并不是没有困难。
到了半夜,她拿着蜡烛送母亲回房间去,德·拉莫尔夫人在楼梯上还大大地夸奖了于连一番。玛蒂德恼火透了;一夜没有睡着。只有一个想法使她平静一点:“我瞧不起的,在元帅夫人眼里,却还是了不起的呢!”
而于连呢,他行动了,所以并不那么痛苦:他的眼睛偶然看到那个俄罗斯皮夹,里面有科拉索夫亲王送他的五十三封情书。于连看到第一封信下面有个附注:“见面后一星期送出。”
“我已经晚了!”于连叫了起来,“因为我第一次见到德·费瓦克夫人是很久以前的事。”他立刻开始抄第一封情书:信里全是传道说教,无聊得要死;幸亏于连只抄到第二页就睡着了。
几个小时以后,大太阳把他照醒,他还伏在桌子上。他生活中最难过的时刻,就是每天早上醒来,不知道如何打发这个痛苦的日子。这一天,他却几乎是笑着把信抄完的。“哪里找得到,”他心里想,“一个年轻人会写这种情书!”他一数,有好几句长达九行。原稿下面还有铅笔加注:
“信要亲自送去:骑马,打黑领带,穿蓝礼服。信交给门房时,要面露愁容;眼神要忧郁。如果见到女仆,要偷偷擦眼睛。还要找女仆说话。”
这些事都一一照办了。
“我真是胆大妄为。”于连走出德·费瓦克府时心想,“这都要怪科拉索夫。居然敢向这样德高望重的女人写信!她会怎么瞧不起我啊!不过也好,我可以拿自己来开心。的确,这是唯一能使我感兴趣的滑稽剧了。对,我自己都讨厌自己,让我出乖露丑,不是再开心不过吗?要依着我,为了消遣,什么罪不可以犯呢!”
一个月来,于连最喜欢把马牵回马厩的时刻。科拉索夫特别关照过他,不要找任何借口去看抛弃了他的情妇。但玛蒂德熟悉于连的马蹄声,还有他用马鞭敲门的叫人声,这有时会把她吸引到窗帘后面来。窗纱薄得于连可以看透。他从帽檐下往上看,可以看见玛蒂德的身体而不见她的眼睛。“因此,”他心里想,“她也看不到我的眼睛,这就不算是看她了。”
晚上,德·费瓦克夫人好像根本没有收到那封哲学论文似的情书。头天晚上,于连碰巧发现了侃侃而谈的秘诀;他就照样安排座位,可以偷看玛蒂德的眼睛。她在元帅夫人来后,不久就离开了蓝色长沙发,抛弃了陪伴她的常客。德·夸泽努瓦先生见她三心二意的旧病复发,不免大惊失色:他明显的痛苦减少了于连的不幸。
意外的发现使于连谈话如有神助;道德最高尚的人也有自尊心,元帅夫人上马车时暗想:“德·拉莫尔夫人有理,这个小神甫的确不错。头几天一定是我把他吓坏了。其实这家人都很浅薄;他们是靠了年高才算德高望重的。这个年轻人可不同:他信写得好;不过我怕他信里说要我指点,其实只是不自觉的感情流露。”
“但多少人信教都是这样开始的啊!这次大有希望,他的文体与众不同。看得出有宗教热忱,严肃深刻,信心坚定;小神甫会当上大主教的。”
教会的肥缺
勤劳!才干!功绩!去你的吧!要有党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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