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起居注第37部分在线阅读
安王妃久居京城,估计也比较了解皇爷的性子,亦是站起身道,“姐夫,您在这发火也没什么,可眼看着时辰快到了,姐姐的喜容还没请进坤宁宫呢……”
这倒是提醒了皇爷,他一拍大腿,顿时消了怒火,“险些被这忤逆的媳妇给气得忘了正事!走,咱们仨请像去!”
他扫了一屋子人一眼,孩子气地道,“就咱们仨,不带他们!”
安王妃笑了,“捧喜容那是儿子的事,您谁也不带,不能不带老大和老大媳妇啊。”
“带什么带,肥得像猪,看见他就心烦。”皇爷对太子真是没好话,他居然也真的不打算带太子了。“大囡过来,和爷爷去请你祖母——”
太孙就站起身安静地站到了祖父身后,安王妃、代王妃翼从两边,这么一行人就风一样地刮出了屋子……
也不知静了多久,张贵妃才站起身来,面色如常地笑道,“好啦,大喜的日子,都高兴点儿。汉王妃扶下去了吧——嗯,找人好生照看着,别令她委屈了。来来来,戏怎么都停了,我还没听过瘾呢——”
不消片刻,屋内顿时又满是欢声笑语,从表面上看,根本都看不出丝毫的争吵痕迹……
徐循觑见空当,也就慢慢地从地上起来,正要回偏殿去呢,太子妃看见她了,便冲她招招手,招呼她到身边来坐。
这……
唉,在心底叹了好几声气也没用,徐循拖着沉重的脚步,还是得去太子妃身边,继续她今晚的冒险和挑战。
☆、体面
当然,和喜怒无常的皇爷不同,太子夫妇的性格还是比较正常的。对徐循的到来都表示了欢迎,还是太子先开的口,语调很和气。“刚才吓着了吧?”
外头杂剧是锣鼓喧天,演得热闹无比,屋里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也煞是高兴。没有多少人注意太子夫妇和徐循这边,徐循的胆子多少也大了点,没那么惊弓之鸟的,她点了点头,老实承认,“怕得不得了。”
太子夫妇要比她淡然得多了,太子刚才被骂过像猪,接仁孝皇后喜容都不让他去,现在也就和没事人似的,还是该吃吃、该喝喝。慰问了徐循一句,便不说话了,倒是太子妃把徐循揽在怀里,有点心疼地说,“别怕,皇爷的火也不是冲着你发的。”
抚慰了徐循几句,她又低声问,“刚才三宝太监去接你的时候,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
徐循现在整个还出于惊魂未定阶段,人家问什么她就老实答什么,“郑大人说,这事和我没关……要我老实答话就行了。”
太子妃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把徐循放开了,“张娘娘喊你呢,过去吧。”
徐循只好又挪移到张娘娘身边去——张娘娘也是有几分真心疼她的,也是把她揽进怀里,笑道,“刚才吓着了吧?没事,皇爷就是那样,一阵一阵的,也不是冲你发脾气,你犯不着害怕。”
又哄了徐循几句,见徐循渐渐地回过神来,便说,“你在我这坐着吧,别回去了,一晚上的只是看戏也是无聊,咱们聊天解闷儿。”
要说吓蒙着还好,现在回过神了,各种问题就开始层出不穷地往外冒了,徐循心里被无数个问题缠绕着:三宝太监去喊她,是什么意思呢?那番话是有意要说,还是看她可怜无心提点呢?太子和太子妃问这事做什么呢?皇爷是如何知道了汉王妃的那几句话的呢?
然而,她一张口,问出来的却是这么一句话,“皇爷……皇爷这么凶,您就不害怕吗?”
这话问得,实在是太稚气了,张娘娘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望向徐循正想数落她几句,见这孩子擎着一双大眼睛望着自己,眼里依稀仿佛还有泪光,不知如何,忽然触动情肠,这笑也就没了影,嘴唇微微一翘,语气倒是有点冷清了。
“这么多年来,早就习惯了。”张贵妃说,拿嘴唇一努太子方向,“你瞅太子夫妻两个,不也是都闹疲了?”
懵懵懂懂的小婕妤倒抽了一口凉气,顿时便露出了一脸惊讶,张贵妃这会儿,是真的觉得她有点像自己那个早夭的小妹妹了。刚才站在皇爷跟前,怕得双眼珠泪欲滴,却还是死死咬着牙关,不叫眼泪往下掉的样子,甭提多惹人怜爱了。这么纯纯的、憨憨的,像是一朵才开的小野花,都说不上什么品种,也谈不上什么贵气、傲气、心气……这一切都没有。怯怯弱弱的,叫人由不得就担心,一阵风过,它会不会就从枝头给落下去了。
哪怕是除夕夜的大宴会,她也忽然没了喜庆的心思,望着这一屋子虚假的欢笑,张贵妃略带疲倦地,倒是和徐循不合时宜地说起了皇爷的事儿。“打从十多年前,娘娘没了以后,皇爷头风病一犯,脾气就是不好,什么话都说的出口,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从前昭献贵妃在的时候,她生得和娘娘像,还能劝着皇爷一些,皇爷看到她,就想起娘娘……”
虽说执掌六宫已经这么多年了,但张贵妃口中的‘娘娘’,还是只有一人,一说起这两字,她语气中便自然而然地带上了孺慕与敬畏。“可这几年,昭献的病越来越沉,皇爷性子也就越来越坏。我和你说习惯了,可不是虚言骗你,真是都习惯了,都闹疲了。这样的事儿,三天两头、屡见不鲜……就你知道的,虞美人不就是这么没了的?一句话说错,皇爷当场色变,立刻就拖下去喂了酒……当然,咱们这些人不至于没命,可随时随地被吼一顿的感觉也不好受的。”
徐循禁不住打了个机灵,忽然间,她明白了为什么太子妃、太孙妃和孙玉女,都要一再强调‘皇爷脾气不好,男人们在外面不容易’——换做是她,长年累月在这么一个喜怒无常的皇爷跟前服侍,说不定都恨不得去死了还干净点,也胜过活在这种战战兢兢的恐惧中。
除了她这种不经常在御前服侍的人以外,基本上新年夜就是御前近臣的大联欢,大家估计都是真的习惯了皇爷变幻莫测的情绪,这件事居然就这样被放过去了。几个藩王有点惊魂未定,其余的妃嫔也好、中人宫女们也罢,很快又都欢声笑语了起来。徐循有心多问点这方面的事,又知道问多了也破坏气氛,便强行忍住只是看戏,过了一会儿,发觉张贵妃含笑看她,她有点不好意思了,“娘娘看我做什么?难道我把妆给吓花了?”
张娘娘扑哧一笑,“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逗乐?”
她怜爱地梳了梳徐循的额发,“我是看你一点都藏不住心事,心里有事,就这么写在脸上了……还想问什么,你就问吧。”
徐循更羞了,她忍不住把脸藏到张娘娘怀里,“娘娘笑话我了。”
两人你来我往的腻歪了一会儿,徐循也是忍不住就又问了,“皇爷脾气这样不好,怎么外头人好像都一点不知道呢。我身边那些嬷嬷,消息也算是灵通的了——”
张娘娘想了想,便道,“这种事又不光彩,肯定不会流传到宫外去的。至于宫内,《内起居注》可不记这些事,记的是什么你也清楚。皇爷身边侍候的人都是经过特别选拔的,压根不和别的中官搭话,你说这种事能不能传到你耳朵里了?就是宫人们知道了,没事也不敢拿这事和你说嘴。皇爷的闲话也是好传的?万一一旦露出去了,下场肯定比汉王妃还惨。”
汉王妃也的确是挺倒霉的,徐循想到她额前的伤痕,不免抖了一下。张娘娘见了,又叮嘱徐循道,“私下和自己人也罢了,在外人跟前千万不能失言。皇爷耳目的灵通,根本是你想不到的,汉王妃那事,我都不知道是怎么传到皇爷耳朵里的……”
似乎是察觉到了自己有点说过头了,张娘娘端起酒杯浅啜一口,就把话题给转变了。“一没留神都这会儿了,你困了没有……”
等到子时前,去请喜容的一群人也回来了,代王妃和安王妃两个小姨子围着皇爷,三人说得笑声不绝,口中“大姐”、“你们姐姐”之词不断,显然在谈论仁孝皇后。太孙面含笑意,也在一旁凑趣,屋内众人松一口气,气氛顿时更活跃了。等到过了子时,大家又开始依序拜年。
和去年一样,辈分最小的最先拜,徐循很倒霉又要打头阵,好在皇爷这一会心情不错,非但没有难为徐循,还笑言,“刚才惊着这丫头片子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呢。别和去年一样,大年初一就哭鼻子,意头可就不好了。”
说着,除了按份例早准备好的压岁钱以外,还从手上褪了一串佛珠撂给徐循,“给你压压岁、压压惊吧。”
徐循顿时就被羡慕的眼神给包围了——这可是皇爷恩赏,真龙天子手腕上戴过的佛珠!
这里面有什么含义那都不用多说了,光说一点吧,真龙天子戴过,那就有龙气,单单这串佛珠那都是格外灵验福气的好东西!
徐循简直都惊呆了,差一点忘记谢恩,皇爷居然也没怪罪她的笨拙,在她叩拜的时候还说,“给你的佛经,有没有仔细读啊?”
第一,皇爷居然知道自己去年大年初一就得了没趣,回去哭鼻子的事。
第二,皇爷知道太孙曾经给她几本佛经让她仔细研读。
这两件事足以让徐循目瞪口呆了,她又进入了那种有问必答的老实状态——也还好,小徐同志的工作态度一直都是很端正的,对太孙交代下来的功课,肯定会用心完成。“回陛下的话,《无量寿经》已能背诵了。”
“好。”皇爷又开始喜怒无常了,现在的表现主要是喜。他转身冲安王妃等人说,“你们在家也都多念诵《无量寿经》,你们姐姐在世时最为信奉此经,曾对我说,念诵此经譬如为她祈福。此言近年来在我心头一直萦绕不去,可见其果有夙愿。此女毫无所知,便能为仁孝皇后祈福,亦是大有福运。我这串佛珠没赏错人。”
呃……这也能被夸?
徐循都有点目瞪口呆了,好在之后也没什么下文——这么多人等着拿压岁钱呢,皇爷能分配她这么几句话,其中恩宠已经足够让人眼红了。她赶忙行了礼,就攥着佛珠退到了人群后头。
今晚这几出戏,真是跌宕起伏波澜壮阔,徐循还没回过味来呢,只是站在殿角发呆。刚好现在屋外有中人放焰火,领了压岁钱的低等妃嫔也是三三俩俩地出来说笑,屋内屋外都比较热闹凌乱,也没人留心干清宫角落里的她。徐循站了一会,回过神来,见远处柱子边似乎有一角红衣,她定睛一看,就把三宝太监给认出来了——他老人家正背着手,悠然地在廊下看烟花呢。
徐循犹豫了一会儿——今晚她实在不应该再生事了。
可被人提点了不道谢,她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犹豫了再犹豫,她还是拎起裙角,悄悄地走向了廊角。
☆、提点
徐循的脚步声虽轻,周围虽然热闹,但三宝太监那也是有名的练家子了。——这位威名赫赫的天下第一太监,其传奇生涯就始于靖难中勇救皇爷,也是戎马出身,一身的功夫显然未曾放下。徐循还没走到近前呢,他一直腰,眼睛一瞪,顿时有一股赫赫威风洒了出来,太孙虽然也是高壮汉子,但和这个年过天命的太监比,在男人味上居然好像还落了下风……
徐循吓得倒退了一步,但三宝太监人很和气,一见是她,面上表情就软了下来,还和徐循打招呼呢,“姑娘这是出来看炮火?”
想来是多年不在内宫走动,他的称呼有点不合礼节,但徐循也不会和他计较这个。她犹豫了一下,便福身认认真真地给三宝太监行了礼,“多谢太监大人指点之恩。”
三宝太监笑了,“一句话而已,算什么恩情,姑娘别和咱家客气。”
咱家,也是太监常用的自称,不过那都是对着下人的,在主子们跟前,再显赫的太监也得自称奴婢。三宝太监的底气,这就可见一斑了。
徐循也是一点脾气都没有,三宝太监是正四品的内官监太监,她徐循呢?无品,说那什么点,若要较起真,她还得对着三宝太监行礼呢。“那时候我可吓蒙啦,要不是您一句指点,我可不要御前失仪了吗,那是大罪呢。您老一句话是发自善心,可对我就是指点的恩情了。”
其实,虽说三宝太监威名赫赫,但那是在宫外了,他又不在内宫走动,就是和徐循认了干亲对她也没什么帮助的,徐循就是觉得,不论人家怀了什么心思,对她有帮助也是不争的事实,她得把自己意思摆到。
“我没什么可以谢您的。”见三宝太监沉思不语,她又很诚恳地道,“只能给您道声新禧了,多谢您发了善心,指点了我,我在深宫给您念佛保平安呢。”
正月三十日,是钦命第六次下西洋的大好日子,次次出洋都是有风险的,这声祝福算是很合时的。一直沉思不语的老太监面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他打量了徐循几眼,道,“姑娘真是个实诚人。咱家在内帷服侍了四十年,见的人多了去了,和姑娘这样实诚的那还真是少有。”
三宝太监一生传奇始于战场,但实际上在打仗之前,他已经是燕王身边最为信用的内侍了,在下西洋之前,便是皇爷的得力助手,把持内宫大权不知多少年了。他这句夸奖,夸奖得徐循都有点不知如何是好,她羞红了脸冲三宝太监微微一笑,想走,又有点舍不得——眼前站着的,可是五次下过西洋,又都平安返回,见多识广的传奇人物。小徐婕妤多少也有点见到名人的羞怯和兴奋,虽说场合上不大合适,也怕打扰了老太监,但她是很想听些西洋故事的。
两个人虽然目光相对,但却没有说话,气氛一时间有点微妙。三宝太监的眼神在徐循脸上巡梭了片刻——他是什么人物?走过万里,见过万人,这一生的经历,堪比别人的十辈子了。只是捞了一眼,便把徐循的心思给尽收眼底了。
越是经过风雨,越是惜花人,三宝太监也不由得被这小娃娃勾动了一丝怜爱,他禁不住微微一笑,压低了声音,“姑娘,实诚人在内帷,总是磕磕绊绊的,受人欺负。最近,这宫里是暗潮汹涌,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出事,我劝你,还是躲在太孙宫里吧,学你的那个孙姐姐,没事啊,少到内宫走动!”
这已经是第二个对她这么说话的人了,嬷嬷们说得很含糊,而且是从自己的直觉出发的。三宝太监这话,指向性非常明显,暗示性也很强。几乎就是明摆着在告诉徐循内廷要出事,徐循不禁一阵愕然,今晚第无数次地觉得自己坠入了一团迷雾之中。但三宝太监显然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了,她望着他认真严肃的神色,原本要出口的问题也就化作了无形。
徐循又给他福了福身,认真地谢道,“又要多谢您的指点之情了——”
这个夜晚,真是过得跌宕起伏。徐循也基本上是一夜无眠,拜完年吃过元宵和饺子以后,再回太孙宫歇一个时辰,就又起来往内宫赶,去参加新年大朝贺。
新年大朝贺今年的规模也很巨大,所有跟随搬迁到北京的官员夫人都有份参加,为的就是一个迁都的气势。坤宁宫正殿大门全部洞开,宝座上方悬挂了仁孝皇后的一张喜容,昭显了其内宫女主人至高无上的地位——虽然去世已经十多年了,但很显然,皇爷是打算把这个传统贯穿到他撒手为止。
内眷由张贵妃领班,外命妇由英国公张夫人领衔,众人拜过之后,又去朝贺张贵妃,然后是太子妃。总算今年太孙妃没来,可以不必朝贺。这一连串的礼行下来,再加上昨晚没睡好,任谁都有脱层皮之感。徐循回了宜春宫以后,和几个嬷嬷关着门商议了一下,先是顺理成章地到头睡到了大年初二早上,紧接着,她很自然地“病”了。
新年这几天,太孙、太子和皇上都是很忙碌的,每年初一到元宵,他们都有很多事要做,比如说大宴群臣啊、参拜太庙之类的,全是礼部给安排好的,今年因为迁都,所以事情就格外地多。太孙等到大年初三才进来看徐循,他怜爱地摸了摸徐循的脑门——挺热,便道,“可怜见的,我们小循被阿翁都给吓病了。”
本身室内因为有地龙的关系,就很暖了,徐循躺在炕上呢,更别提有多热。再加上她还没事就拿热手巾敷脑门……这不发热都难啊。徐循还没撒娇呢,太孙就说,“现在给你看病的是司药南氏?虽说她技艺精湛,但到底比不上御医——”
徐循一下就吓得坐起来了,“可不敢劳动御医呢!”
太孙是何等人物?见徐循反应,如何不知原委?他却也没有生气,只是叹笑道,“怎么,脾气这么大?除夕夜皇爷虽然把你吓得够呛,但也不是没给你好处嘛!”
徐循嗫嚅着说,“我不是闹脾气……就是怕见人,这一阵子出去,肯定被人当热闹看了。”
这倒是真的,徐循得的脸面那可不是一星半点,她自己‘卧病在床’没什么感觉,几个嬷嬷反馈回来,她们出去给同侪拜年的时候,可是比以前风光多了。
“你这不是辜负了阿翁的一片好心?”太孙咂了咂嘴,“皇爷都把话说得那么明白了,去年你大年里被人挑刺儿,今年,那人的媳妇儿就当着一家人的面被给了没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