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起居注第12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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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不由得哈哈大笑,“今日去永安宫,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吧?”
  “是没想到。”贵妃今天是有问必答,半点都没和他装样,“我还以为,她会和娘……会和太后一样,面上装着感动不已,私底下就又和你说我的坏话,把我说成个不堪的小人。可没想到,她对我那么不客气。我说要去看她,她就让我过去……”
  她也不由得扑哧一笑,“还以为她是有了太后撑腰,心里硬实着,要闹了呢。我还挺高兴——我反正是仁至义尽了,她要和我闹,不肯安生过活,那就是她的事,怪不到我头上……结果过去了以后,她却也不是无理取闹,而是当面就和我吵开了。这一吵,倒把我心里真吵舒服了,不管她怎么想我,起码,她不是那种为了当皇后,就四处扯后腿、使阴招的人。”
  她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在她心里,为了当皇后什么都不顾的人,反而是我才对。”
  “哦?”皇帝不置可否,“难道你不是吗?”
  阳谋阳谋,太后做得最错的一点,就是为了展示自己心中无鬼,说话时并未屏退下人……虽然在少了孟姑姑以后,清宁宫里的事是没那么容易传出来了。但没那么容易,并不代表不可能,人多嘴杂,随着时间的流逝,天下终究是没有不透风的墙。
  皇帝一直还算得上孝顺,而贵妃自己心里清楚,她做的一些事,是禁不起琢磨的,她是最了解皇帝的人,又怎会小看了皇帝的脑子?
  “我是很想当皇后……”她轻声说,“在我心里,那就是我的位置——不因为那是天下之母,不因为那位置代表了什么权力地位……我本来就是为了做你的娘子才进宫的,大哥,我学了足足十年,学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做好你的娘子……”
  她有些说不下去了,那灰暗的过往仿佛又在眼前重演了一遍,突如其来的坏消息,猛然间悬而未决的命运,生命甚至是家族上空笼罩着的阴霾……她最终还是未能成为大哥的妻子,她做了他的妾。——一个很接近妻,却终究又有天壤之别的身份。
  皇帝在她头顶叹了口气,有一只手,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顶心。“好啦,别又哭了……”
  “没哭。”贵妃垂下头胡乱地抹了抹眼睛,“我……我虽想当皇后,但还没到了什么都不顾的地步。你要说栓儿出生以后,我没想过后位,那是假的。可……可在后位之前,先要把日子过下去吧。为了立我为后,闹得家里分崩离析,谁也不理谁,又有什么意思?老人家那边,她对我成见已深,我努力过,换来的可不是什么好话。徐循那里,她虽不喜我,可却还是个实诚人,也说得明白,不喜我是为了我夺罗氏之子……这事我是有点理亏,她不喜就不喜了,我也不至于为了这点不喜就害她。总是要把日子一起过下去,尽量让后院风平浪静……她不喜我,我就多对她好些,日子久了,这些裂缝慢慢地也就弥合,宫里就更和睦了。这才是最要紧的事,至于立后不立后,只是细枝末节……说实话,现在有栓儿在我身边,将来……就算我失宠了,头顶也没人会糟践我,立后不立后的,我也没那么着紧了。”
  她这诚恳而深刻的剖白,算是把自己的心都剖出来了,听得皇帝都是一阵沉默,贵妃心中推敲着他的态度,猜测着他可能的反应,可他没想到,皇帝沉默了一会,一开口居然说的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
  “你现在倒是放心了……可小循在今日以后,只怕不见容于太后,她身边可没有栓儿。”
  完了。
  贵妃的心直往下沉去。完了。
  皇帝心里,是真的有了徐循了,和惠妃、胡后甚至是那些昭容婕妤不一样,徐循是真的上了他的心了。
  曾经专属于自己,她也有极大的把握一直独占的东西,染上了别人的颜色……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变化?日久生情潜移默化?还是前段时间自己到底是行差踏错,没有做好?
  她很快又摇掉了自己心里冰冷紊乱的一团思绪——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这能怨我吗?”贵妃低声嘀咕,“她不见容于我的时候,我可什么都没做,还让你把她放出来……你那时候怎么就不为她担心呢?”
  是,徐循得罪贵妃的时候,不论贵妃心里如何想,起码表现得是没有一丝瑕疵,也没有乘着徐循失意被囚,说过她一句坏话。
  而徐循得罪太后以后会遇到什么呢?
  只看贵妃没顺着太后之意行事,太后是如何对付她的,便可知道太后对付徐循的手段,会有多么凌厉诛心。
  这是贵妃的错吗?
  若不是,又是谁的错呢?
  皇帝呻吟了一声,他是真的感到头痛了,“现在不说是谁的错……只说怎么办吧……我马上就要走了。可别我一走,宫里就乱成了一锅粥!”
  “这应该也不会。”贵妃强压着酸涩,为皇帝抽丝剥茧。“就是要惩戒她,也得有个由头,您不在,老人家向谁使劲儿?要是您不放心的话,倒不妨把管宫大权交给庄妃,这样一来,她有了管家权力,我也有栓儿,老人家有身份——她不动,我们谁敢动她?你出门在外那一两个月,宫里应该还能相安无事的。”
  算是个主意,只是由贵妃提议,显得极度无稽——徐循从没收敛过对贵妃的不喜,但现在提议推她上位的,居然是贵妃本人。虽说贵妃在夺人子这件事上是有些不大厚道,但平日里倒是处处得体,对两人矛盾的处理,便是表现出了她的胸襟。
  皇帝也不由得微微失笑,他抚了抚贵妃的发髻,又细细寻思了一番。——从前,对贵妃的说话,他是不会考虑得这么细致的。
  “你说得对。”盘算后,也不能不承认,贵妃的提议是深得制衡之法,“不过,管宫权给小循,也不是仓促间的事。”
  “那——大哥你打算怎么办啊?”贵妃这会儿是真的有点吃醋了,她嘟起嘴,语气也冷了下来。“难道这次出巡,你又要把她带在身边?”
  男人嘛,没有不喜欢看娇妻美妾为自己争风吃醋的,尤其是两个爱妃都如此深明事理,吃醋都吃得恰到好处。皇帝被贵妃逗乐了,“带她那不至于……你放心,我说过的话是算数的。下次出去,一定带你。”
  几年前的约定,难为皇帝还记在心里,贵妃不禁微微一笑,心里才是一甜,便听得皇帝又道。“不过……说真的,我抬举小循,你真不会难受?”
  都说到这里了,贵妃还可能有第二个回答吗?抬举徐循的主意可就是她出的啊。“我现在想的就是好好把栓儿养大……以后万一怎样,也有个依靠。你就是抬举她当了皇后,我都没二话的!”
  “皇后……她当不了。”皇帝总算没让贵妃失望到家,他顿了顿,到底是说出了一句让她松一口气的评语。“她也不想当。不过你说得对,是该给她抬抬位置了。”
  “怎么?”只要不是当皇后,都可以商量,贵妃松了口气,半开玩笑,“是还想封一个贵妃不成啊?”
  皇帝笑而不语,一时却并没答话……
☆、165
  “效高皇帝旧例,晋封为皇庄妃?”礼部尚书胡大人吃惊地重复了一遍。
  这后、妃的待遇差别,从册封的难易程度就看出来了。现在皇后虽废,但要册立新后,也不能是皇帝自说自话,就像是当年嗣皇帝登基一样,得有一个拥立、辞让的过程,就算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走过场,但这过场也还是要认认真真地走一遍。不如此,内外命妇、朝臣们也照不到自己的存在感。但册封嫔妃,不过是皇帝一句话的事,也惊动不了这些外人,皇帝说声封那就封了。下发诏书不过就是通知自己的行政机构:该准备办事了。
  册封皇妃和一般的嫔位不同,要惊动文武百官,还要挑选册封使者,虽然这些人和皇妃本人是见不到面的,但是礼不可乱,安排礼仪那就是礼部仪制清吏司的事儿了。——这还是有旧例可循的情况,这种在原有的嘉号上加一个皇字的晋封典礼该怎么办,既然皇帝的诏书上说了,是效仿高皇帝旧例,那应该也就是要按着高皇帝那时候的旧例来办了。
  问题紧跟着就来了,任谁都知道,建庶人在城破之前是举火烧宫,而文字典籍又是最禁不得烧的。战火连绵之中,谁会特别去保护这些其实没有任何实际用处的礼仪记录?而这种琐碎礼仪也不可能出现在高皇帝的起居注,也就是日后的《太祖实录》里,以前的这些资料,重要的还能多方旁证考据回来,这种不太重要的,就已经是消失在风中,根本没有找回的可能了。
  没参考,该怎么办?那就得揣摩上意了啊。上意要大办,你来个一切从简,说不定就落了个不称职的评语,上意要速办简办,你给铺陈个二十多天的大规模庆典流程,一样会被打回来。尤其皇帝马上就要出发巡视边防了,临走前十几天忽然来一道旨意,底下人就得琢磨啊:您是打算临走前吹风,让人从容准备,回来了刚好办晋封大典呢,还是只是走个记档流程,直接加个皇字了事?
  不要以为这是一件很简单的小事,混到礼部尚书这个级别,可以说是全国有数的权力核心了,基本的政治敏感度要有啊。现在宫中胡后初废,太子生母孙贵妃蛰伏不出毫无动静,反而是前阵子传说进了南内的徐庄妃,现在应该是从南内出来了,而且是才出来立刻就得了皇字加封,皇帝是什么意思?难道废胡后,不是为了孙贵妃,而是为了给徐庄妃腾位子?
  可胡后被废的时候,庄妃不是还在南内待着吗?还是说,贵妃娘娘折腾了半天,现在却是要被庄妃娘娘给摘了果子?
  不只是他胡大人,所有有份看到这份旨意,有份听说这个消息的大臣,肯定都少不得琢磨的。光靠着想象,都是能感觉得出来现在后宫中正进行着的腥风血雨、无形厮杀。胡大人影影绰绰也听说过一些风声,知道太子的玉牒一直都还空着没写生母名字,现在,再出现这样的变化……
  他顾不得尚书的威风了,拿过诏书仔细地研究了起来,咂摸着皇帝的遣词用字——当然了,这旨意不会是皇帝自己写下来的,晋封庄妃部分顶多是他口述,随侍翰林润色,那些褒赏基本都是些可以忽略不计的废话,最重要的还是关于晋封程序的指示。
  但,让胡大人失望的是,这拗口的四六骈文里什么都有了,就是没有这事到底该怎么办的信息——孝敬成性、淑慎持躬后头,直接就跟着效高皇帝旧例,晋封为皇庄妃。甚至于说就连这册、印要不要跟着升级都没有吩咐一句。
  册、印……胡大人好像有点明白了,这归根到底,庄妃的待遇看似涨了,却还是没能跟得上贵妃。毕竟,皇庄妃、皇庄妃叫得再响亮,皇帝也没发话要给她配金宝不是?
  既然如此,此事便应当简办,免得误导群臣,抢了贵妃的风头。胡大人松了口气,令仪制清吏司郎中来,转发了旨意,交由他‘参照前例拟个章程出来’,便又悠游于公文海中去了。——心里有了数,也不是说就要什么事都自己操办,官场上来回扯皮推卸责任的那些伏笔,胡大人自然是门儿清,这事儿由郎中先拟稿,自己修改后再往上报,中间就不知多了多少腾挪的余地。
  当然,胡大人自己是不会承认的——庄妃没能冲击后位成功,他多多少少也松了口气。
  当年那事,虽然两边都是好心,但胡大人和庄妃结下梁子,也是不争的事实。之后庄妃的嘉号之争,他是没少指点门生从中出力,这事到最后,皇帝顾念老臣面子,没有坚持用贤妃嘉号,改封了庄妃。说起来也是对事不对人,对庄妃娘娘,胡大人是没有太大的意见,甚至也挺欣赏她的胆魄。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女人一直都是很记仇的,谁知道庄妃娘娘心里,会怎么看他胡尚书?
  如果一辈子也就是个庄妃,那倒罢了,甚至是皇庄妃都没什么要紧,国朝规矩严,外戚干政、妃嫔干政都是绝无可能出现的事儿,再说,庄妃自己也没子嗣。但若庄妃被立为皇后嘛,那就不大好说了,江湖风雨紧,谁知道哪天又出了什么事儿,皇后娘娘可就要到前台来摄政了呢?
  还是这样好,还是这样好。胡大人想,太子生母做皇后,岂非名正言顺得很?再等上几日,在皇帝巡视边防之前,英国公若还不上表,自己也可以吹吹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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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效高皇帝旧例,晋封为皇庄妃?”
  虽然皇帝封妃的诏谕,按说不必经过内阁签发,一道中旨差不多就可以完事了。但内阁里的三位杨大人,可不仅仅是只有内阁一份差事,肯定也不仅仅只有这么几个同事。也就是缓了一天吧,几乎是不分前后地,才从文渊阁中出来,便由不同的途径,得到了这个消息。
  若在往年,此等小事,也不值得这么慎重,但还是那句老话了。现在是太子在位,中宫空虚,玉牒未填、百事不定啊……
  南杨大人那边,肯定是不会有什么声音的——西杨大人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就不由得看着同事发呆。南杨大人却还是那样从容不迫地翻看着每天都有新增的奏折……反正,身为特旨简拔上来的阁臣,能力又不突出,也没有多少政治野心。他在内阁中反而是最随意的一个人,紧跟着太后娘娘而都动那就是了。
  至于东杨大人,倒是有几分恍然大悟,打从弄明白了英国公就没打算上表那一天起,他就一直在等着内帷的动静,这一块石头,如今终于是落了地了。
  他没有看南杨大人的脸色——不必看,天下是皇帝的天下,也终将是皇帝一脉的天下,立后的事,要考虑的并不是太后的意旨,就得看两个人,皇帝、太子。
  当然,现在哇哇吃奶的太子,本人的意愿也是无关轻重。这事说穿了就看两点:皇帝想立谁,太子谁生的。
  太子谁生的这个问题嘛,到最后还是要服从于皇帝想立谁。东杨大人原来拿不准的就是这一点,现在他算是明白了:皇帝毕竟是太后生的嘛,太后对孙贵妃娘娘有了意见,就是皇帝那也只能徐徐图之不是?
  至于皇帝是否动摇了心志,想要改立太后属意的徐娘娘……这个问题东杨大人是丝毫都未曾考虑过的,他年纪虽比胡大人大了那么几岁,可脑子却要比胡大人灵活许多,常年在内阁打滚,那是练就了一双利眼,远比找人在行,找关键字生疏的胡大人更懂得揪关键。‘高皇帝旧例’,旧例是什么?皇妃没宝啊,皇庄妃就是再好听那也越不过贵妃去。皇帝这是在给太后和贵妃找点心理平衡呢。
  局势看清了,接下来要做什么,东杨大人自然清楚。上回议论废后一事,他没号准脉,丢了人。——这不打紧,所谓‘笑骂由尔,好官我自为之’,当官的嘛,哪有不被人骂的?
  可问题就出在这里,静慈仙师被废以后,干脆就住到清宁宫去了,没废时婆媳关系好像也只是普通,现在被废了以后,太后倒像是反而怜惜起旧媳妇来了。东杨大人在这件事上算是上了贼船了,现在是不往前划都得往前划,要不是这前朝大臣要插手后宫事,就宛若隔山打牛般无从下手,这文渊阁和后宫之间的高墙,那是比昆仑神山还难翻越,东杨大人都是恨不得挽着袖子自己上了——对孙贵妃娘娘,他可没那么放心,不是说觉得她能力不行,东杨大人是觉得,孙娘娘少了点运,十年前煮熟的鸭子都能飞了,十年以后,谁知道这快到手的后位,是不是也会被得了太后娘娘和静慈仙师真传的徐娘娘横空杀出,半路截停?
  要知道,太子的玉牒,可还空着呢……
  他是这把年纪了,后宫的变化很难动摇他的位置不错,可话要反着说,都到这把年纪了,自己还有什么盼头?得多为后代子孙考虑,太子还小,谁养都是妈,只看当今即位以后是怎么处置他那俩老师的,就知道这过去的人情很难留到以后,可过去的仇怨却一定是源远流长。东杨大人怕的还不是太子被徐娘娘拿去养——他是怕老人家捧起徐娘娘以后,把太子就拿到自己身边去和静慈仙师一块养了……他几个儿子虽然不成器,可孙子辈还有好苗子啊,等到二三十年以后正是刚入仕的大好时光,到那时候……
  皇帝要巡视边防,不是说他一个人带点随从就下基层搞突击,他是要带兵去扫靖边防线上的一些不稳定因素的。虽然说是巡视,但得按照一次小出征来办,循旧例,身边就肯定得带着内阁成员来处理政务,这个人选,除了多年来都是从驾辅政的东杨大人以外,基本是不作第二人想,也没有人会傻得和他来争。
  还有十几日就要走了,这一去若是遇敌,少不得也要耽搁个把月,东杨大人是有点担心贵妃娘娘啊,虽然没见过面,但他的关心是十足真金,一点都不掺假的。所谓双拳难敌四手,皇帝一去,贵妃一人拖着个孩子,那是要被太后、静慈仙师和徐娘娘三人围殴……
  这三个人的拳头,哪个都不小,贵妃娘娘能撑到皇帝回来的时候吗?
  得给她找个帮手啊。
  东杨大人盯着眼前的奏折,比亲爹还亲爹地为孙娘娘拨着算盘,操碎了一颗老心。
  “哦,”毕竟是几年前的事了,东杨大人思来想去,到底还是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拽出了这么一件往事,他的眉头舒展了开来,唇边也露出了微微的笑。
  而面对同僚们投来的眼神,东杨大人却只是笑着说了一句,“今年苏州的天气不错嘛!”
  他拎起折本,轻轻地扇了扇,“想必今年,江南又能有好收成了。”
  西杨厚道,南杨寡言,都不来搭他的话茬。倒是伺候茶水的书堂小吏,怯生生地说了一句,“大人,这是陕西的水情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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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效高皇帝旧例,晋封为皇庄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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