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起居注第111部分在线阅读
这眼睛看得不是庄妃,看得是谁,周嬷嬷就有点不明白了——庄妃十有八.九是为了废后的事进去,有那么九成九的可能,她在废后这件事上站在皇后这边,十成十,她是长宁宫的敌人,不盼着她倒霉,给她踩几脚,难道还真要把她给扶起来啊?
孙贵妃也不太想对周嬷嬷细细解释,她只道,“不要露出这上不得台盘的样子,心胸大点儿。庄妃虽然有点对不起我,但我们不能对不起她。凭她犯了多大的错,只看在点点面子上,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大哥现在既然消气了点,那是好事。你别显得垂头丧气的,被别人看了,还以为我有多恨她。”
那……您不恨她吗?周嬷嬷都想问了,您真不恨她啊?
当然,这话肯定是问不出口的。她换了个话题,“皇爷爷态度软化,清宁宫那边只怕是喜欢非常,娘娘是否要再去清宁宫请请安、解释解释?”
要说她不懂,她又一下抓住问题的关键了。孙贵妃对周嬷嬷也有点无语——这不就对了吗?少了太后的支持,庄妃能翻腾起什么风浪来?封罗氏为嫔,记罗氏名下,甚至于说是反对废后,反对立她为继后,这不都是太后的主意?甭管这主意是谁出的,没了太后的身份,谁能把这话给说出口?踩庄妃?踩庄妃有什么用,给太后出主意的人难道就只有庄妃一个?现摆着胡皇后,那才是恨不得她死的呢,难道她还能把胡皇后也给踩死了?
不过,这小辈和长辈斗,天然就是难,太后的应手更是超乎贵妃的意料。本以为,按太后刚强的性子,自己那一番话,必然招来她更强烈的压制。可没想到太后是寂然无声,过了几天,把皇帝叫去说了一番话,大哥掉头就去了南内……
以贵妃对皇帝的理解,太后若是严词斥责,只会激起他的脾气。以此来看,太后多半是以怀柔手段来应对了自己的道歉,说不定都还会假意认可自己的解释,以此取悦大哥,换取大哥对庄妃的网开一面……
她会这么看重庄妃在南内的待遇吗?贵妃觉得未必,太后肯定有自己的深层目的在——
该不会是想把庄妃从南内捞出来,扶她和自己抗衡,共同角逐皇后的位置吧?
贵妃都被自己的想法给吓了一跳,她先是嗤之以鼻,可过了一会,又觉得这也不无道理。现在这宫里,足以在宠爱上和自己抗衡的,似乎也就只有庄妃一人了。
不过,她依然没有改变自己的看法:这件事的关键只在于太后,只要太后还有一点意见,这立后的事,就注定不可能一帆风顺,不论是谁被太后推出来和她作对,其实也都只是草船借箭里的草船而已。真要因此就去对付庄妃,那就是落入太后的算中,只能跟着她的脚步走了。
虽然对眼下的结果并不满意,但贵妃除了接受以外,也没有别的办法。计划赶不上变化,要真是什么都能心想事成,她现在也不会住在长宁宫里了。她略微沉吟了一下,大概对之后的策略也已经是有了个思路,唤来周嬷嬷又吩咐了几句,叮嘱她决不可在外对庄妃流露恶意,便又令人抱来皇长子,和罗氏一左一右地逗弄起了他来。
“栓儿这几日,眼珠子转得更勤快了。”圆圆刚生的时候,贵妃是元气大伤,足足在床上躺了有一两个月才勉强缓过来。平时有养娘、乳母在,她也不必很仔细地观察圆圆,可这栓儿就不一样了,孙贵妃是很有余力也很有兴趣照料他的,这边摸摸那边弄弄,就别提有多新鲜了,连栓儿的眼睛会追光了,都能感觉得出来。“怪道说,这孩子一生下来,就像是小人偶一般,慢慢地三魂七魄长出来了,才是个人呢。这原来眼睛都不会追光的——连人都看不清,现在会跟着我手指头动了,应该就能看清楚人了,也认得母亲了。”
罗氏只懂得在一边笑着点头,还不如周嬷嬷会凑趣,“虽说眼神是看不清,但鼻子好使,别看这孩子小小的,可心里是什么都清楚。就是前几个月,生人抱了,都会哭起来,就是因为闻到了生人的味道。”
众人都哦了一声,“原来如此。”
正在说着育儿经呢,前头有人来报——有人结伴来给孙贵妃拜年了。
除了正月初一那天,皇后还是出来受了朝贺以外,现在坤宁宫和底下妃嫔们基本不发生任何联系。而大年下正月里,也没有管束太严的道理。妃嫔们自然把握机会,孙贵妃这里天天都有人来拜年请安串门子,六局一司的女官们都来过了,今日也不例外,却是永安宫里,孙贵妃几个旧属下过来给她拜年的。
要说曹宝林、吴婕妤和小吴美人,现在的身份也的确比较尴尬。她们如今算是庄妃的下属了,宫主去南内待罪,身为其中嫔妾,谁知道什么时候会不会遭了她的牵连。可你说孙贵妃如今如此当红,皇长子也不管是谁生的吧,可都在她宫里养着。皇帝连和她作对的庄妃都给发落去南内了,谁相信这背后不是孙贵妃的手笔?那天永安宫的孙嬷嬷去长宁宫的事,现在可没人不知道了。
连庄妃娘娘如此宠爱,得罪了贵妃尚且是折戟沉沙,孙贵妃的能量可见一斑,现在人人都赶着奉承她。这三个老下属,你不去吧,领导以为你变心了,一心只向着庄妃,可你要去么,现在又是永安宫的人了,去找孙贵妃走动,总觉得对不起庄妃,也不知道别人会怎么看你……结果,只好过几天,等大部分人都来走过了,再往长宁宫来。
孙贵妃也是从太孙嫔做起来的,对底层妃嫔的心情,如何看不清楚?她也没有因此生气,对三个老下属依然很亲切,还道,“现在永安宫那边封了正殿,你们不便之处想必不少,如今我宫里也得空了,你们有事就只管来和我说,能照应的,我都自然会尽力。若是想住回来,我也可以帮着和大哥说说。”
比起风雨飘摇的庄妃,当然是贵妃宫里更为安全,也有个人来挡风遮雨。只是,这回了长宁宫以后,头顶上除了庄妃以外,只怕还要多一个主子——现在宫里,虽然也不是人人都知道罗氏的名字和来历,但曹宝林三人什么出身?在长宁宫里住了多久?自然都是心知肚明。
一个喂鸟的宫女,现在倒成了她们要奉承的对象,这事怎么看,就得看个人了。有的人觉得这也不算什么,不过各凭本事,有的人可能就拉不下脸,宁可住在永安宫里。一时三人是神色各异,倒没谁开口附和,孙贵妃其实也就是随口一说,见此亦不在意。把皇长子抱出来,三人一道看人参娃娃一般瞻仰了许久,均觉面上有光——小孩子不好见太多生人,前头来拜年的小姐妹们,可没听见说有见过皇长子的。
也许是受到这份体面触动,三人起身告辞时,小吴美人的脚步就特别迟疑、缓慢。眼看快出宫门了,一转身又捂着肚子,“不太舒服……你们先走吧。”
曹宝林和吴婕妤都是一笑,也没戳穿什么,约着一道走了。小吴美人转身又回了宫里,低眉顺眼地和孙贵妃说了几句话,便挑开了话题,“妾身还是想着,能住在长宁宫里,也安心点……”
别人愿意住回来,这起码说明你以前待她不错,得到了人家的认可。贵妃唇边的笑意也浓了起来,“我知道了,时机合适时,自然会和大哥进言的。”
小吴美人见孙贵妃待她亲切,也放松下来,自不免抱怨一下永安宫的待遇。“以前还好,自从庄妃娘娘去了南内,日子简直没法过了,送来的饭食有时都是冷的,庄妃娘娘坏事儿,倒闹得我们也成了罪人似的——简直都没法说。妾身这个月就没吃下过什么,瘦了能有一圈……”
宫里会出这样的事,也是丝毫都不稀奇。孙贵妃看小吴美人说得可怜,便笑道,“傻孩子,你住得不舒服,早都该和我说了。咱们一个屋檐底下住了多久?你还不知道我的性子?”
说着,便吩咐周嬷嬷,“快给她下碗火腿三鲜面……我记得,你是最爱吃这个的。”
她没记错,这的确是小吴美人的爱物——从前在娘家就爱吃这个。小吴美人也很配合,感动地眼圈都红了。“还是娘娘好,在庄妃娘娘那儿……唉,都是不说了。”
这不是什么复杂的饭菜,对长宁宫小厨房的大师傅来说,那真是举重若轻叱咤立办,小吴美人都没怎么诉说完自己在庄妃宫里的苦楚,一碗面和四色小菜就被端了过来,小吴美人不禁深吸了一口气,“就是这个味儿——”
孙贵妃刚笑着说了一句,“我记得你还爱吃我们自己腌的大头菜呢……”
一句话没说完,小吴美人就捂住了嘴,面色变了数变,喉头上下滚动了几次,一偏头哇地一声,就吐到了地上。
☆、第156章
正确
正常的宫廷里,妃嫔有喜也是很正常的事,和管事的说一声,六局一司把记录都给严密合缝地对上了,然后就可以开始享受孕妇待遇了呗。到了日子,若能平安生产,不论男女,一般总有点好处拿。这都是定下的规矩,处处都有前例,孙贵妃遣人来通知太后也可以说是按规矩办事,接下来该怎么处置,那按规矩来办就是了呗。
但问题就在于,现在的永安宫是没有领导在的。其领导现在等于是去坐牢了,虽然说待遇得到了改善,但也因为两人会谈后只取得了改善待遇这么一个结果,出狱的旅程可以说是很不顺利。而小吴美人还只是个美人而已,品级低到都没有资格单独来给太后请安。
虽说她出身低,品级低,可怀了皇帝的子嗣,如今这个身子是金贵的。如果让她继续住在永安宫里,小孩子不懂事,没个靠谱能做主的妃嫔看着,万一自己把孩子给折腾掉了,这是很大的损失。可如果要从自己身边派人过去,或者是定期让小吴美人身边的人过来请安呢,虽然不是不行,但这也有点太给她脸面了。太后昔年,连太孙婕妤的体面都素来是不轻给,说那什么点,庄妃、贵妃、惠妃三人品级不高了?没有怀孕的时候了?也没有给过这样的特权,此时亦是不想破例。
更重要的一点,当然还在于来报信的那是长宁宫的人,小吴美人又是长宁宫出去的。这里面蕴含着的态度,好像也不是很隐秘吧。
太后翻阅了一下小吴美人的月事记录,不免微微冷笑,“真是把人当傻子看了。再想回长宁宫,不能正大光明提出来,非得拿肚子里的孩子开玩笑?那是皇嗣,可不是她一个人造出来的东西!”
报红、报病,因为都和侍寝的机会有关,不可能出现乱报现象,小吴美人近一年的月事都很稳定,断报月事也是很精准地在两个月前,中间是漏了一个月没报的。如果不是这几个月宫里太热闹,尚寝局的人早都要向尚宫局那边沟通去要太医了。但即使如此,自家人知自家事,小吴美人又不是傻的,对一下两个月前承宠的那几次时间,她自己不知道往上报要太医,非得要在年节里去长宁宫吐上一把?
惠妃不管事也没渊源,庄妃坏事,皇后更是不可能,小吴美人在老上司宫里发现有孕的,若是乘势提出想回长宁宫养胎,太后不好拦——永安宫现在是不方便了,只要皇帝点了头,小吴美人就能从风雨飘摇的永安宫,回到蒸蒸日上的长宁宫了……
这宫里就是不能想太细,知道得太多。到了太后这个身份,想要知道什么简直太容易了,看人也就自然看得很透。小吴美人这样的为人,是有点败坏老人家的心情,令她略觉恶心。
“不是有了身孕,也许还未必愿意回去呢。”皇后并没有回坤宁宫,而是就势留下伺奉太后午饭了。“不然,要冲以前喂鸟的丫头叫声姐姐、妹妹,只怕心里未必能转得过这个弯……”
“封了个美人,倒是觉得自己高贵了?”太后对小吴美人的印象有些模糊了,“咱们宫里连你们的出身也就那样呢,她不服气罗氏,倒也生个儿子啊。”
说了几句淡话,到最后还是要来处理小吴美人的养胎问题,太后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吩咐乔姑姑,“指派南司药过去照顾吧,让她看仔细点,别由着产妇的性子,仗着有个孩子肆意折腾,到最后这最重要的孩子还保不住。”
“是。”乔姑姑自然不会有二话的。
南司药也是宫里有体面的老人了,伺候过多少个妃嫔生产,要压制住单单一个小吴美人,不是什么难事,可若还加个能把她退掉的孙贵妃,那就力有未逮了。皇后静等了片刻,见太后没有什么别的说话,不免在心底暗叹了一声:老人家对孙贵妃,实在也是束手束脚的,能用的手段,着实是不多。
正想着,却见太后唇边浮现出了淡淡的笑意,这笑意竟是半点都没带着晦暗,反而颇有几分惬意。
“不过,那小蹄子一番做作,倒也未必是在帮孙氏,说不定弄巧成拙……就看大郎是怎么想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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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确也很快收到了小吴美人有孕的消息,当下自然是一阵喜欢。四女一儿,对一个皇帝来说实在不是个让人满意的数字,他一直都很希望能有多一些的男丁,来分担皇长子身上承受的压力,以及独子带来的风险。
不过,再一细听这太后原样送来的消息:在长宁宫发觉有孕。这最初的欣喜过后,皇帝也不禁沉吟起来了,这长宁宫最近的动静,是不是多了点儿?而且,怎么都还偏偏和孕事有关?
都是治人惯了的劳心者,要琢磨起来,难道连自己的后院还会那么迷糊?皇帝寻思了一会也就想起来小吴美人以前都是住在长宁宫里,说起来,好像和孙贵妃处得挺好的,毕竟都是潜邸旧人,以前照面的机会不少。
小吴美人闺名雨儿,在皇帝身边也是伺候了多年,她进宫的时候还是个做杂活的小丫头片子,到皇帝身边的时候年纪也不大,皇帝是看着她一点点长起来的。虽然多么宠爱说不上来,但好感肯定有,不然,这么多宫女里也未必就临幸了她这一个。在他的印象里,小吴美人是个很藏拙的人,虽然话不多,但很有眼力见,服侍起人来一直都很有眼色、很到位。可惜就是——怎么说吧,毕竟是干粗活的宫女出身,文化水平还是比较有限,和皇帝有点说不到一块去,两人在一起,除了一些很家常的家常以外,也聊不出什么来。
大概也就是这个模糊的判断了,雨儿要是个性强烈得能让皇帝留下深刻印象,也不至于这些年来还只是个没上册的美人。但就凭借着这模糊的印象,皇帝觉得她也不像是糊涂到那种自己有了身孕都不知道,非得要去长宁宫吐一下才明白的。这些年来,宫里只有徐循身上发现这样的事,那也是因为她月事实在不规律,皇帝心底对宠妃的身体情况还是很有印象的。不然一般的女子,哪个不是先停经,后扶脉,等确定有孕了才开始害喜?
在心里回想了一下,大概也能想起,小吴美人每个月从侍寝盘上消失的时间好像都是很固定的。皇帝心里就先把这件事的偶然性给否决了,他也是有点好奇地在想:雨儿何必要如此做作呢,故意去长宁宫来这么一出,是孙氏安排她做的,还是她自己有心?
什么事都怕琢磨,自己家里琢磨琢磨也有这么多门道呢,皇帝一面也是觉得有点无聊——就这么几个女人,互相作来作去的能作出什么花招啊,一面,也是感到了一点趣味性。他半开玩笑地想:该不会是担心孙氏把她肚子里的孩子给弄掉吧。
怎么说,现在是有了皇长子了,对孙氏来说,永安宫里若出现一个皇嗣,也许是不稳定的因素。就算玉女本人不这么想,也架不住别人会这么看待贵妃……底下人为了讨好上头,什么事做不出来?吴雨儿有这样的担心,当然是很小家子气,但也不能说是她自己太会瞎想。对这种小家子气,皇帝还是应该要予以鼓励的,这总比随随便便把孩子给折腾掉了来得好。
如此看来,长宁宫、永安宫之间的对立,在众人眼中已经是严重到这个地步了。皇帝暗暗皱了皱眉头,头一回意识到了形势的严重性,对母亲的话语,心里不禁是多了几分信服——虽然是自家的后院,但也是需要用点心思,不能再任性行事了,不然,家宅乱了,糟心的终究还是自己。要不是他前阵子根本没想这么多,小循现在也不至于住到南内去。而且,一住进去,居然还乐不思蜀,不想出来了。
既然已经是打算把自己的后院做个课题来研究了,皇帝的心情反倒是冷静了下来,他沉思了片刻,便吩咐马十道,“传我的话,令雨儿在永安宫住处好生养胎,六局一司各派女史前往照料……”
他瞟了马十一眼,“永安宫现在空虚无主,我意思,该提拔个管事的宦官,你看,让谁过去好?”
皇帝和徐循关系的变化,没有人比马十更清楚了。他乍着胆子道,“若说有谁是又忠心、又能干,又和咱们渊源深厚,又有照管这孕妇经验的宦官,奴婢斗胆,一时间是只想到了原来永安宫的管事,就是您身边的柳知恩……”
“噢。”皇帝这才想起来,好像还有这么一批人被他关在永安宫里过了年的。“他们现在都还关着呢?”
“确实是都还关着。”马十心底一松,语气却还是那样平稳,“没您的话,谁敢让他们出来么。”
皇帝笑了几声,顺口道,“那就让柳知恩出来管事吧,让他格外多照料照料雨儿,别让孩子出事了。”
马十利落地应了一声,见皇帝不再说话,便退出去忙活了。皇帝在心底记住了几件事,正要再拿起奏本来看,忽然又皱起了眉头。
虽说对母亲很是尊重,但皇帝心里也是明白母亲的心机的。一个女人在宫廷里生活了三十多年,出了大力把丈夫扶上了皇位,在那样危机四伏动辄得咎的宫廷环境里混出来了,岂能没有一点手段?这手段不是说简单粗暴的逢迎拍马、欺上瞒下,而是说太后对于人心幽微之处,恐怕认识得要比他更多。回头想想,自打母子俩一番恳谈,他自己一步步往前走,虽然看似是自己的意志,但走的似乎都是于太后有利的方向……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家事和什么事都不一样,说不上是有什么绝对的正确和错误,就看你怎么想而已。皇帝现在也是终于把这些女人的心思给大致搞明白了,他知道自己在家庭里的地位,也知道她们都需要他的匡扶,可以说,他的心思倾向哪边,哪边就是赢家。太后、皇后、贵妃、庄妃还有形形j□j侍妾般的嫔妾们,她们的意愿说到底根本无关紧要,就和天下人一样,都得服从于他的心思……
再加上这形形j□j的保密方法,各种密谈、漏风、揣摩、收买、出招,掺和上数以千计的宦官、宫女、女史,这不是简单的两个人打架,倒像是群雄逐鹿,局面太复杂了。连皇帝站在这样的高度,可以说是掌握了许多信息,都没法把局里的人给看清楚。你说孙贵妃居心叵测,也许是一早就打好了借腹生子,一步步上位为后的主意,那为什么不说太后和皇后早有了默契,宁可抬举庄妃,把孩子放到庄妃身边,也不愿给孙贵妃养呢?
当然,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动机,有些事,诛心不诛行,有些事又是诛行不诛心。皇帝现在想的不是这些几乎都有些哲学意味的问题了,他想的是:那天他和徐循吵架,两个人密室独处,守在门外的马十又肯定没听到。所有人都以为这场架,是自己误以为庄妃心思深沉有心成为继后,过去泄愤,庄妃也许回嘴,两人发生摩擦,完了以后庄妃直接就被关去南内。
太后如果按这个思路来劝,她不可能说出“庄妃这事,恰恰就是你懒于用心的体现。你设身处地地在庄妃的立场上想想,你就明白她为什么那样冲你了”这句话。事实上,这也是皇帝消气的重要原因,站在徐循的角度来讲,她一直都是反对玉女收养皇长子的。也是因此,得到了太后和皇后的赏识,若是忽然反复了态度,以后她在这宫中还如何能立足?还有谁会看得起这反复无常的小人?
虽是女子,亦不能不讲气节。皇帝也是想明白此点,才恍然自己前一阵子都是钻了牛角尖了。——只是,太后如果不是知道两人谈话的具体内容,她不可能如此恰到好处地说出这样的话来,甚至于说,哪怕那天马十把自己听到的只言片语都告诉了太后,她也很难这么笃定地用这句话来劝解自己……
太后是肯定已经完整听人复述过那天的事了。
皇帝的眼神慢慢地黯淡了下来——按着这条思路去想,徐循的表现,就实在是透了疑点。如果她真的和自己表现得那样淡泊,又何须把一切向太后吐露?她不可能不知道太后一定会设法为她说话的。
而徐循身上,虽然有很多东西是他觉得不舒服的,让他觉得她没那么柔顺,不能照着他的意思来的。但亦有很多东西,令皇帝都觉得宝贵珍惜,其中,她的直率、善良和勇敢,正是很重要的几样品质。皇帝也不是傻子,他知道他身边的红人没几个简单货色,从伺候他起居的马十,为他批红的王瑾,他的内阁大学士乃至六部高官们,所有人都起码有很多张面孔……他们给他看的是一张很漂亮的皮,而他却能看穿许多人丑陋的真面目。
男人们、宦官们争,是因为争到了高处能有权力,有权力就有好处……哪怕是那些低等的小宫女们争,皇帝也能理解,也能宽容,但这并不代表他不会对这些包围着他的虚假感到厌倦。然而,时至今日,皇帝又还有多少机会去听到一句真话,还有多少人,会以真诚的自己对他?
这种伴随着权力而来的孤独感,在权力的顶峰自然感受得最为深刻。他其实很希望能有一处地方可以让他不必去猜测别人,也不必让别人来猜测他,有一处地方可以让他放下权力这个手段,踏踏实实地过着正常人的生活,能令他感觉到他自己还是个人。
很多事,能深想都不愿去深想,更乐意这么睁只眼闭只眼,糊里糊涂做家翁,真当他傻?皇帝毕竟也是个人,也有人的弱点,即使只是自欺,亦都希望能有一片净土,在这世上为他独存。
然而,到末了到底还是要用掂量的眼神,去打量身边的一切,再度认清这么一个事实:这世上绝大多数人对他都不够真诚。最终还是要猜测、揣摩枕边人的心思,往恶里去猜测所有人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