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起居注第10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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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还在那犹豫呢,屋内便哐啷啷传来了连番的巨响,像是有人在里头拆屋子似的,这动静把厢房里的下人们都给惊出来了。马十很清楚地看到钱嬷嬷脸上的神色——本来还透着喜庆的笑意呢,她是带皇四女的嬷嬷,刚才皇爷提起继后说法的时候,人还没在屋里。刚才可能是有人过去给她说了这事,钱嬷嬷正高兴呢……
  唉!马十是发自内心地暗暗叹了口气,他也顾不得屋里的动静了,横眉立目做出嗔色,拿眼神瞪了一圈,一圈人就都又立刻消失在了来处:这皇帝都说了退下了,在他没有传召之前,任何人要窥探屋内的动静,那就是找死。
  伴随着砸东西的声音,屋内隐隐约约地也传来了皇爷的吼声,还有徐娘娘的声音——虽然听不清说什么,但马十的心还是落回了原地。起码,徐娘娘还没被掐着脖子,还能说话。
  然后,然后皇爷就一阵风似的卷出了屋子,唿地一声,差点没把棉帘子给掀飞了。马十顿时就忘了自己的种种顾虑,颠颠地跟在皇爷身后。——皇爷进来有一阵子,抬轿子的宦官们早都散开各自取暖去了。马十不跟出去,皇爷连轿子都没得坐。
  皇爷根本都没搭理马十,顶着不知何时又开始下起来的雪,直接就往前闷头直冲,马十在后头看得是浑身冒汗,一时间,又是心疼皇爷,又是为庄妃担心,好容易这边轿夫们把轿子抬起来,全都是飞一般往前小跑,好容易追上皇帝时,皇帝都走出老远去了。
  没有小几子,马十忙跪在地上,让皇帝踏着自己的大腿上了轿子,也不敢起来,就这么恭声询问,“爷爷眼下是要去哪儿?”
  一边说,一边拿眼睛四处乱看,也没见这暖轿何处有个大氅什么的备用,一咬牙便解了自己的斗篷,给皇爷双手呈了上去。“奴婢冒昧,亵渎爷爷了,只是才下雪,天冷,爷爷可万不能冻着了。”
  皇爷刚才出来的时候,可能脾气大,火气也旺,也不觉得冷,这会儿坐上轿子,他开始抽鼻子了,听了马十的话,哼了一声,便取过斗篷围在了膝上——到底是嫌脏,没肯自己披着。
  马十少了斗篷护持,也是冷得藏不住一个激灵,他忍住环着自己发抖的冲动,虔诚地又问了一遍,“爷爷,眼下是去长宁宫,还是回干清宫——”
  这就是问话的艺术了,可能皇爷现在情绪也是激动得都做不出决定,但选择题还是会做的。
  “回干清宫。”仅从声音,便可听出皇爷的心情有多恶劣了,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传太医来!”
  底下人还有什么话好说的?当然是连忙照做了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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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忍着一个又一个的喷嚏,马十板着脸,示意小黄门把御医给领着退出去了,自己回过身,把刚烧好的山泉水灌进小壶里,焖了一焖,斟出了一盅淡淡的饮子来,拿小茶盘端了呈给皇帝。“爷爷进一杯菊花饮子吧。”
  菊花麦冬秘制的饮子,在遍地都是火炕的冬日,是皇帝爱用的饮品。润肺明目去火气,极是滋润清凉的。皇帝虽然没有做声,但却也拿起了压手杯慢慢地啜了几口。马十退了几步贴壁鹄立,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也不敢多做。满屋里的中官不论身份高低一概如此,一反素日逗引皇帝行乐的活泛样儿,屋内的气氛,阴沉得几乎能拧得出水来。
  不过,也许对于心情不好的皇帝来说,这些人的呼吸声都是嘈杂的。一杯水没喝到一半,他就挥了挥手,“都下去吧,马十服侍着我就行了。”
  虽说金英、范弘和王瑾这样的大太监,平时在司礼监那也是威风八面权柄日重,连内阁大学士见了都要笑着拉手问好,可要说到皇帝的衣食起居,马十是绝对的权威。这些年来,也就是马十从里到外,把皇帝的衣食起居给研究得透彻了,在什么时候皇帝需要什么样的服侍,就他马十能拿捏得最是恰到好处。
  虽说这会儿他也有点晕晕乎乎的——刚才雪地里受了寒,马十觉得自己要不喝碗姜汤,回去就得发烧了。可主子发话,只要病气还没发作那都肯定得留下来啊。马十接受着同侪们暗地里递来的同情眼神,垂着头不动声色,等一屋子人都走光了,方才小心翼翼地问皇帝,“爷爷,要不,奴婢给您捏捏肩膀?”
  “不必了,刚才针灸了一番,现在肩膀暖融融的,还挺舒服,你再一捏就该发涨了。”也许是那一钟菊花饮子发挥了作用,皇帝的语气也和缓了一些。
  好吧,马十不说话了,继续垂着头,和站在针板上一样样地立规矩。只盼着皇帝这里该干嘛干嘛,不管是看折子还是去找孙贵妃商量,又或者是去清宁宫、坤宁宫继续和哪个后宫妃嫔沟通也好,哪怕睡一觉也罢呢,就别在这发呆了。
  但皇帝却不放过他,他静默了一会儿,直接就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刚才——是你在门边守着呢吧?”
  这没啥好说的,估计是出来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了。马十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奴婢自作主张,请皇爷责罚。”
  皇帝压根没搭理他的话茬,“都听见了?”
  这……你要说没听见,那就是明晃晃的欺君啊。马十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隔了两重厚帘子,声音传不出来的,回爷爷,奴婢……就听见了两三句。”
  “你倒是实诚。”皇帝笑了一下,笑声空空洞洞的,像是牛吼。“那你可知道,今日庄妃已经是犯下了无人臣之礼的大不敬之罪!”
  俗话说十恶不赦,大不敬正是十恶中的第六罪。要往这个罪去办庄妃的话,别说庄妃一个人,她一家基本上也都完了。
  马十头皮发炸,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话,他突然有给皇帝连连磕头的冲动,但又很快遏制住了——庄妃和他没有什么关系,她犯罪,他磕什么头啊?
  也可能是病糊涂了,马十现在就是迷迷糊糊的,有点像是在梦游,压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这……”马十这了半天也没下文。
  皇帝也没搭理他,仿佛是自问般地道,“你说这人怎么就能这么没心肝呢?从她入宫到现在,十年了,我对她哪里不好,什么时候亏待过她……她就这样对待朕?还让朕掐死她?”
  他忽然一下又大怒了起来,直接拿起青瓷笔洗又往地下扔,“朕刚才就该顺了她的意,把这个忘恩负义的贱婢掐死了了事!”
  马十吓得也不顾碎片了,膝行到皇帝身边,一把抱住他的大腿,连声道,“爷爷、爷爷息怒!”
  他现在也顾不得去想庄妃到底怎么惹怒皇帝了,一叠声地就是安抚。“爷爷刚才头疼呢,这会若又动怒,病情反复了可怎么好!您万请顾惜自己的身体!”
  “顾惜身体……顾惜身体又有什么用!”皇帝看来是不把这股怒气宣泄出来,自己心里堵得也难受。“这些年来,好吃好喝待着,好言好语哄着。放在心里的一个人就这么来挖你的心啊!马十!就是块石头,我十年也能把它给捂暖了,她是连块石头都不如,连块石头都不如!”
  马十那个心惊肉跳啊,不用喝姜汤,浑身都发的是大汗,除了‘爷爷息怒’以外,别的话他连喊都不会喊了。由得皇帝发泄着对庄妃的不满,心底也是为庄妃捏了一把冷汗——服侍皇帝十多年了,上一回看到他为后院的事烦心,那还是十多年前娶太孙妃的时候了。就是那时候,皇帝的情绪也没有像今天这样外露而激烈……
  也许是因为马十并不知内情,无法安慰到点子上——也不敢多说,皇帝的脾气也没发多久,便渐渐地止歇了下来。毕竟,这种事必须两个人都知道内情才可以讨论,现在马十啥也不知道,他不等于是在和一面墙壁说话吗?
  不过,他也没有和马十详加讨论的意思,沉吟了片刻,便又进入了自己的思绪里。“你说,该如何处置庄妃好呢?”
  马十这会儿是不敢说一句话了,大不敬之罪,赐死那都是轻的。他要按着这话说,那不等于是给庄妃落井下石?可他要不顺着这话,就等于是为庄妃说话,在不知道庄妃前景如何的情况下,这个选择的成本实在是太高了点。
  两相为难下,他只好一句话不说,可皇帝又催了,“我问你话呢!”
  马十牙一咬,捏着冷汗回答,“回禀爷爷,庄妃娘娘是国朝的妃嫔,该如何处置,奴婢不敢妄言。您……您不若和太后娘娘商量着办。”
  他没说皇后,身为皇帝近侍,再没有谁比马十更清楚皇后现在的地位了。
  按说这话也没什么,说起来就是这个理儿,可没想到,马十这话一出口,皇帝那面忽然间又陷入了绝对的静止。吓得马十一下是也不敢说话了,跪在地上心惊胆战的,都觉不出膝盖上的伤口有多疼——刚才他跪着膝行过来,已经被碎瓷片给擦伤了。
  自己这话,怎么就把皇帝给说得那什么了呢?马十就在心底琢磨,可现在他自己也是被吓傻了,心绪乱得很,什么也分析不出来。他能感觉到皇帝的眼神在他的头顶盘旋,就像是一把刀,直接切进了他的头盖骨里,把他的脑子都给剜出来翻阅似的……这种感觉非常差,可他却是连动都不敢动一动。
  皇帝经常用这样的眼神来评判大臣,马十心里一直都是有印象的,在刘用犯事以后,有一度,皇帝也是拿这样的眼神打量过身边的近侍。但那都是对内书堂,对司礼监的大太监们,马十这样的人,得到的一直都是他温存的眼神。马十心底明白:他无权无势,除了服侍皇帝以外,别的什么奏折、东厂、锦衣卫、织造局,全都沾不得手,皇帝犯不着琢磨他。他得用就用,用得不舒心了就直接踢走,费那心思来琢磨他一个马十干嘛?
  其实,私心里吧,马十也觉得,皇爷对后宫的主子们,也多数都是这样。平时和和气气的,其实都是因为懒得去琢磨,就是皇后胡主子呢,又能怎么地了?东厂太监,各地镇守太监,织造局督办太监,这些人要是泛坏水儿,要是被瞧错了,和大臣们一样,是会给皇爷的天下带来很大损失的。皇爷不能不去琢磨,可后宫……就是翻了天,还能怎么样?无非就是坏了皇爷的心情而已,费这个脑子,不值当。
  可今儿,皇爷好像不止在琢磨他马十了,马十有种感觉,自己,那就是个——怎么说呢——就是个傀儡替身,皇爷是把他当成徐娘娘了,他瞪着的是他马十的后脑勺不假,可琢磨的,也许就是徐娘娘。也许……也许皇爷从上轿的那一刻起,就开始琢磨了也未必。
  皇爷在琢磨什么呢?琢磨该怎么处置徐娘娘?琢磨徐娘娘的为人,居心?马十不知道,他只觉得自己在这样的眼神下,膝盖都在打抖,现在他就特别佩服那些大臣们,天天沐浴在这样的眼神里,也都不折寿呢。
  正在这胡思乱想,马十忽然就听到了皇爷笑了一声。
  “好,好。”他的语气里说不出是什么情绪,“朕都气成这样了,马十你还明里暗里给她说话。徐氏这个人,做人确实有水平!”
  马十脑子里咯噔一声,明白过来了——平时用点小心机,皇爷依着了那是懒得去琢磨,现在皇爷正是最兴奋也最生气的时候,自己都说不上是委婉地提出了太后,不等于是把自己的立场和倾向摆给皇爷看了吗?皇爷从清宁宫出来,到永安宫,提继后的事——这些时候,他可都伺候在一边呢!说他不明白他太后的倾向,这是在骗谁?
  “爷爷恕罪,爷爷恕罪!”他哪还顾得上什么徐娘娘啊!马十立刻就又重又响地给皇爷磕头了,“奴婢知错了!请爷爷留奴婢一命!”
  “好了!”万幸,皇爷的心情似乎还没到那份上,他抬起脚,不轻不重地踹了马十一下,“就一句话,你心里不虚的话,怕什么!难道为了这句话,就得把你给凌迟了不成?”
  这谁知道啊?马十垂着头,不敢磕头,却也是一句话不敢回了。他的机灵劲儿,在皇爷的威压下,早就不知飞向了何方。
  “你说……”皇爷的情绪似乎又好转了一些,他的语气缓和了下来。“在你心里,徐娘娘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怎么就值得你到现在了都还要护着她?”
  马十还没回话呢,皇爷又添了一句,“实话实说,不许撒谎,若有一句不实,被朕听出来了,那就拔了你的舌头!”
  这话平平淡淡的,但马十却毫不怀疑其中的真实性——刘用跟了皇爷多少年?一声凌迟,身上就连整肉都没有了。拔根舌头那算什么!
  他几乎是魂飞魄散,也实在是没劲撒谎了,甚至连跪都跪不住,瘫软在皇爷脚边上,呜呜咽咽的,首先就说出了心底浮上的第一个想法。
  “徐、徐娘娘为人实诚厚道……不、不贪财……不、不霸道,不耍威风……”马十凌凌乱乱,逮着什么说什么。“咱、咱们底下人都、都爱和她亲近,都、都说……徐娘娘虽然得了意,可心里还装着底下人,不、不和其他主子似的,就爱作、作践人……徐、徐姑姑还把咱们苦命人、当、当、当个人看……”
  他在脑海里搜索枯肠,可实在是找不出什么别的了——徐娘娘和其余主子不同,确实是没有给马十他们塞过钱,你要说来往,那也就是柳知恩在景山那面时常过来和老兄弟们窜门,但这和徐娘娘本人就没关系了不是?
  马十真怕,怕自己一停嘴,皇爷就要拔了他的舌头,可他实在是找不到什么别的说了。嘴里秃秃噜噜的,说不出话来,听了皇爷一声喝,‘好了,够了’,便忙住了口。也顾不得是在御前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鼻子全塞住了,刚才一通说,差点是没喘上气来。
  皇帝没有再说话,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方才淡淡地道,“你去传我的话,徐氏御前失仪,令其往南内旧居居住反省,一应待遇,如宫女子!”
  看来是不打算按大不敬之罪办了,马十松了口气,这才慢慢地缓过来,拿袖子胡乱抹了抹脸,跪起身子恭谨道,“是!”
  顿了顿,他鼓足勇气又问了一句,“只不知四公主……”
  “点点啊——”皇帝明显地怔了一下,便很快下了决定。“把四公主送到清宁宫去,暂由太后抚养。”
  四公主怎么说是皇家骨血,也是皇帝特别疼爱的小女儿,徐娘娘犯的事儿,没有牵连到她的道理。
  马十也很喜欢这么个胖乎乎的小女孩儿,听说了皇帝的决定,心下便是一松——南内那边,两年没住人了,虽然现在开始扩建,但肯定不如永安宫舒服,四公主要是跟着母亲过去,只怕会受不住。而留在永安宫呢,没长辈照料,也难说会不会生病。
  “奴婢这就去办。”他给皇帝磕了个头,见其没有别的吩咐,这才慢慢地退出了屋子。
  直到出了干清宫的大门,马十这才放纵自己,响亮地擤了擤鼻涕,像是要把满脑子的糊涂都给擤出去一样,他甩了甩头,一边行路,一边把皇爷一路的反应想了一遍,除了后怕以外,心里也难免有点莫名其妙的。
  这徐娘娘到底是说了什么话,才把皇爷给惹怒到这份上的呢?永安宫内殿里,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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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在干清宫里闹腾的时候,徐循也没有闲着。
  这边皇帝刚出门时,徐循其实也是有点晕眩。她伏在炕边,闭着眼小憩了一会儿,才算是相信刚才到底都发生了什么,自己又真的做了什么。
  这下事情可是闹大了,皇帝现在是被气跑了,可谁知道来送毒酒的人会什么时候到?也许不是毒酒,是一尺白绫,又也许是削职贬去浣衣局的命令,两个人刚才都已经闹成这样了,皇帝不论做什么反应都是极有可能的,他会下什么决定,谁也说不清楚。
  后悔吗?
  刚才两人的对话,没有谁是深思熟虑,都是话赶话就爆发了冲突,徐循也是现在才能回头审视刚才那段混乱不堪的对吵。其实,她现在也没法拿什么女德来自我标榜了,刚才她对皇帝的态度,可着实也说不上是什么恭敬。
  但要说后悔,还真没有什么后悔的感觉,取而代之的反而是一股说不出的畅快。徐循现在唯一舍不得的就是点点,别的她是一点都没有考虑,皇帝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随他去。反正她是已经玩够了,赐死也好,幽禁也好,她终究还是酣畅淋漓地活了一把,也就是到这时候,她才觉出来自己前些年到底活得有多憋屈。
  想到这里,徐循忍不住就趴在炕上笑了起来,她的视野侧端能望见满目的疮痍——都是刚才被皇帝给捣毁的。可这凌乱不堪的景象,给她带来的却是深深的快意。
  点点。
  想到女儿,徐循便勉强止住了笑声,她又跪了一会,在脑海里理出了一个头绪,这才慢慢地站起身来。
  第一件事,就是拆掉了身上的所有首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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