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八年(校对)第341部分在线阅读
第五百八十九章
有人慌了神
“久仰卢学士大名,只惜缘悭一面,今日得见,实属下官等之幸也!
十年以来,学士以文人之姿,统帅万马千军,披坚执锐、冲锋陷阵,纵横于江北之地,涤荡逆天群丑,使万千逆贼闻风丧胆,终致其覆灭烟消!
此等出将入相之能,较之盛唐之名臣亦不遑多让,为我皇明两百年来罕有,实乃我辈之楷模也!
学士请受下官等一礼!”
松江府上海县水运码头上,在钦差仪仗铺开之后,身穿御赐斗牛服的卢象升踩着木板从船上踏到地面上,松江府知府谢汝运迎上前去拱手施礼讲说一番,随后整理一下仪表,再次郑重其事地躬身施礼,身后的松江府及上海县一众主官也是一起拱手过头,一揖倒地,以此表达对卢象升的敬仰之意。
卢象升一行是乘坐官船沿京杭大运河南下至杭州,然后再沿长安县至上海县的水路抵达松江府的。
“贵府过誉了。卢某所作所为,不过是尽臣子本分而已。
时值神州板荡之际,我等既食天家俸禄,就当为天子效命。就如同现下一般,虽是表面海晏河清,但尚有万千黎民亟待哺育;而太仓匮乏钱粮,以致每日皆有无数饥民身处困顿之中。
故此,扶危助困便成为接下来我等臣子之重任。本官望贵府及诸位能与朝廷上下一心,多思多虑、共度时艰,早日使太仓充盈无比,以慰我皇忧民之心!”
面对谢汝运的一番溢美之词,卢象升根本不为所动,而是用淡淡地语气,话有所指的回了过去,这让松江府众人心下尴尬不已。
“是是是,学士言之有理,我等即是代天牧民,那就当一切以圣上及万千生民之福祉为己任,为官一地,造福一方,早日使天下再无饥绥冻困之人,如此方不负圣上之托!呵呵!”
谢汝运强笑着打了一通官腔,随后便邀请卢象升上轿,前往十几里之外的松江府城内暂歇,没想到却被卢象升以不惯以人为畜为由给谢绝了。
紧接着,一名原先卢象升在军中的亲兵、后自愿跟随将主落籍卢府成为家将的护卫牵过五明骥,卢象升撩起斗牛服一角塞进玉带,搬鞍认凳跨上战马,通人性的五明骥唏律律昂首嘶鸣一声,斜视着谢汝运等人,仿佛在催促他们赶紧前面带路一般。
卢象升不以人为畜的论调让松江府诸人更加尴尬。有的人已经在心中暗骂不止:官轿又不是我等兴起的,怎么到你这里成了以人为畜?你在战场上待了十年,跟那些粗莽军汉学了一身臭毛病,现在都成了阁臣了,居然还以骑马为荣,简直是有辱斯文!
眼见卢象升这般做派,摆明了有不愿与松江府诸人亲近之意,谢汝运不爽之际,心下也是暗自警觉:这姓卢的此次是来者不善啊,这番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举止,莫非是想在松江府里闹出什么事端不成?
但因为身份等级相差太多的关系,谢汝运并不敢将心中的怒气写在脸上。
他冲着卢象升拱手之后抬步向前,走到自己的官轿前,轿夫一倾轿身,谢汝运弯腰低头钻进轿厢,跟来的师爷把轿帘放下后一挥手,引路的知府仪仗在前面开道,八抬大轿晃晃悠悠地开始向着松江城前行,卢象升的钦差仪仗依次跟随在后。
等到仪仗全部排开前行,卢象升催马碎步往前,四名家将骑马分侍左右,其他钦差随员和当地官员也纷纷乘轿坐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沿着官道向松江府城而去。
约莫在下午未时许,经过一个多时辰的跋涉,一行人在路人满是好奇的围观下抵达松江城。
松江府诸人把卢象升一行送至城内最大的客栈松梅居内,谢汝运等人本打算把卢象升安顿好之后便返回府衙,到晚间再安排接风洗尘之事,没想到却直接被这位阁臣给留了下来。
“学士远道而来应是乏累之极,按理说应洗漱歇息一番,学士虽是一心为公,可也不必急于这一时啊,下官已是安排好给学士接风之宴,待晚间宴饮之后,明日再谈可好?”
在接到消息后早早便去迎候的谢汝运心里顿感不适。
他平日间养尊处优惯了,今天来回赶路加上等待的时间,加起来足有好几个时辰,现在已经感觉疲累不堪,在听到卢象升马上就要谈及此次的差遣之后,便用带着些许不满的语气回应道。
“本官早间与湖广深山中剿贼之时,连续数日不眠不休之况已是寻常,区区乘船南下,一丝气力也无耗损,根本无需歇息洗漱。
至于晚间接风宴饮之事还是算了吧。一想到天下尚有无数苍生急需糊口之食,就算满桌的山珍海味,本官也是实难下咽,松江上下一片好意,本官心领了,接下来还是谈谈本官此次南下之责吧!”
看到卢象升依旧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谢汝运等人也只得收起心思,忍着强烈的不适感静听这位阁臣继续分说。
“本官奉旨前来,所为有二事。
其一,上海县码头袭杀官员一案生发之后,圣上震怒、满朝皆惊。圣上已将此定为謀逆之案,并下令务必尽快侦破此案,将行凶者及幕后主使者绳之以法,还罹难者公道!”
卢象升细长的双眼环视着众人,目光中透露出来的杀意让在座诸人不寒而栗,更是令某些人的心脏骤然间大跳起来。
“学士,圣上将此事定为謀逆是不是有些过了?江南一地承平已有两百余载,向来都是一副歌舞升平之太平景象,从未听闻有人对朝廷不满之说,謀逆之心怕是无从谈起。
以松江府上下来看,此事纯属偶发,府衙奏报中也大致认定,此事民变之可能较大,若是钦定謀逆,如此罪名下,恐会引发民众之不满,最终致使繁华富庶之地无端动荡不安,此恐非社稷之福啊!”
在听到皇帝将袭杀官员之事定为謀逆之后,谢汝运心下没来由地感到恐慌不已,在强按心神之后,他打起精神开口辩解了一番。
谢汝运清楚,只要被定为謀逆,那就意味着朝廷可以动用一切手段,对所有可疑人员进行抓捕刑讯甄别,锦衣卫松江千户所现在的理性破案,就会变成毫无节制的瓜蔓株连。依着这些恶魔的手段,松江府将会面临着血雨腥风,无数人将会被牵连进这场单方面的肃清之中。
“下官赞成府尊之言,謀逆之定性却是太过夸大了。江南数千万民众,秉承江南水乡温婉宜人之性情,一向不喜与人争斗,更谈不上胆敢行此大逆之事。
至于当日袭官,极有可能是少数人出于义愤动手,双方争执中失手误杀,事后遂觉后悔,但却无可挽回,故而连夜逃亡而去。
学士所言之幕后指使更是无从谈起。
学士祖籍出自常州府,当知南人惯以利字为先,其日常中处事尽皆以利为准,朝廷修建码头一事与他人并无关联,何来幕后一说?
江南不论一众士绅还是黎民众生,历来都是心向朝廷,每岁向朝廷供奉钱粮何止数百万。单论赋税,我松江一府更比陕西一省所纳还多。
朝廷应多看各地所献,而非欲以小错拿捏地方,如此方为堂堂之举!”
第五百九十章
谋逆可是十恶不赦之罪
说话的是不到三旬年纪的松江府通判黄盛举。
年轻气盛他虽然仰慕卢象升的风采,但在看到这位声名远扬的大学士自从到达松江后,言语之间似乎一直若有所指,而作为一府主官的知府谢汝运的回应却显得软弱无力,于是黄盛举果断的站了出来,以较为强硬的姿态对卢象升发表的言论进行了回击,言辞间隐隐流露出怀疑朝廷重臣们想借机难为松江府诸官的意思。
“启禀卢学士,适才通判之言虽有过激之处,但总体而言还是不无道理。
自袭官杀人一事生发后,下官也是尽遣衙中能手全力缉查此案。从袭官现场来看,虽有数名官吏伤亡当场,但事发地并无刀兵遗留,死伤者俱为棍棒砖石等器物所致,若依学士所言有幕后主使,那主使者岂能不为行凶者准备伤人利刃?
至于行凶者之人数,当在十余至二十之间,由于事发时天色已暗,码头施工之青壮惊慌之下四散奔逃,故无人能识得其中是否有相熟之人,而被袭者皆是京师所赖,更无认得他人之说。
凡此种种,才导致此案无迹可寻,不过,下官以上报刑部,请求朝廷下文,名各地官府缉拿可疑之人,以求早日了解此事。”
黄盛举开了个头之后,推官耿元仁也是顺势接话,试图把卢象升地视线转移到其他地方去。众说纷纭之下,卢象升的思维一旦混乱,那么给皇帝的奏报便会倾向于松江府众人给出的结论,这样一来,这件事有可能会被重新定性为一般刑事案件,那是对松江府上下最为有利的结果。
“呵呵!贵府及诸官所言虽也不无道理,但其中一点却是无法掩饰!
自隆万开海以来,江南繁华日甚,富豪者更众,由此可见经海贸获利者不知凡几,而海商与漕商却并无任何区别!皆是通过两地之间贩运获取商利,此一点本无可厚非。
但是,诸位当是知晓,凡经运河行商者,俱要于钞关征税,而反观海商呢?其商贸所得数倍乃至十数倍于漕商,朝廷却并未从中获取丝毫之利!
仅仅基于此点,圣上及一众朝臣便可断定,袭官杀人者之目的便是阻挠朝廷开设海关征缴税金!诸君难道不曾见,上海县之港口码头至今停工未动?此一点正是本官将要说的第二点!
圣上言明,自即日起,松江府须代朝廷出面,自当地找寻雇请精通土木之术者,重金雇请其参与港口之建设中来,若其于其中表现卓越,朝廷将不拘其身份出处,将其拔擢到工部担任实职。
贵府稍后会署衙后须即刻安排人手书写张贴公告,尽快使此策广为人知。
再者就是,工部此次奉旨再派官吏随本官南下,圣上严令,上海县码头务必于半年之内完工并投入使用,松江府于此事上当尽全力予以配合,若半年之后还未完工,将会严厉追责!”
卢象升对众人刚才的言论并未表态,但表情和言词上却似乎有所松动,这让谢汝运等人的心里终于放松了些许。
“禀学士,由于袭官之事太过恶劣,松江府上下月余来都把精力放在全力追凶之上,加之土木之术无人通晓,是故才使其陷于停滞。既是有圣上之严令,那下官及诸位同僚自当当做目下头等大事来抓!
不过,下官心中仍有疑问,不知学士可为下官等解惑否?”
谢汝运连解释带保证一番之后,再次提出了一个问题。
“贵府有话不妨直言,只要是有关公事,本官自是知无不言!”
看到卢象升的态度越来越温和,谢汝运心里也更加有了底气。
“学士适才言道,圣上及朝臣认定,是因开海征税一事触及海商之利益,故而方有袭官之事生发,那下官想问的是,若是松江府相关遵从旨意,于半年内完成港口建设,那是否从另一面证明,并无海商参与其中?圣上所定謀逆之罪是否便能改为偶发之刑事?”
“贵府所提似是有些道理,此事先略过不提吧,一切都要边走边看!此番刑部也已遣人随同本官办差,耿推官尽快与其接洽为好。”
面对谢汝运提出的关联问题,卢象升沉吟一会后并未给出确切答复,但语气却是有了松动,这让在场诸人的心里踏实了不少,随后众人不咸不淡的闲扯几句,松江府诸官起身施礼告辞而去。
“文昌,惟貌,卢建斗今日之态度你二人如何看?接下来有何计较?”
松江府后院紧闭的书房内,谢汝运目视黄盛举和耿元仁,叫着二人的表字开口发问道。
三人在回返署衙后便聚集于此,共同商议如何应对这次朝廷的强硬举措。
“府尊,我觉着此事非同小可,未曾想到朝廷如此之速便派人下来!此一点足以说明,皇帝和阁臣们确是动了真怒!
下官以为,要想化解此事,减轻其对我等之害,须得从卢建斗处着手,将謀逆之罪名祛除方可!如若不然的话很容易将我等牵连进去!
顾、吕等人虽是对我等皆有四时之敬,但我等绝不可因此事而搭上身家性命!
下官以为,须当尽快使顾、吕等四家认清事情之严重性,抛却试图抗税逃税之幻想,并要以实际行动力助港口之建设,借机洗脱嫌疑!
港口越早投入使用,朝廷所征商税越早入了太仓,那謀逆之罪名便无从谈起。只要过了此关,我等最好尽快动用关系调任他处,那以后之事便与我等再无关联!”
黄盛举的建议让谢汝运和耿元仁点头不已。
顾慎卿等人平日与他们三人走得很近,并且每逢三人家中各种生辰寿诞、满月百日、婚丧嫁娶等大小事情时,四大海商都会有厚礼送上,正是有了这种密切的关系,所以顾慎卿等人在松江府才可以横行无忌。
这次的袭杀官吏一事,谢汝运等人也是一清二楚,因为顾慎卿等人曾专程就此事征询过他们的意见,但是最后的结果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当初顾慎卿信誓旦旦地向他们保证,只是驱赶或打伤工部派来的官吏,让这些朝廷之人胆寒后撤走就行,没想到最后却演变成了恶性杀人事件,顾慎卿等人这种极度蔑视朝廷的做法也让谢汝运等人心下大为不满。但由于双方交集过密,几乎融为了一体,所以他们只能捏着鼻子认了此事,并在奏报中把这件事说成了民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