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踪之国(精校)第25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25/90

  远郊的“黑屋”,历来是社会底层闲散人员的聚居之处,又是当地“黑市”的代名词,被公安局和革委会清理过无数次,直至今日也没能彻底铲除,司马灰当年曾在此横行一时,现在仍有许多熟人。在中国,人际关系绝对是闯荡社会的要资本,人头熟便有路子,那样才有机会找到活干,毕竟人活着就必须吃饭,生存是一切社会行为的前提,吃不上饭什么计划都是扯淡。
  当时“黑屋”一带仍以吃铁路为主,湖南省每个星期都有一趟运生猪的专列,火车直接开到广州,再把生猪卸下来装进货车送去香港,往返一共六天的时间,车厢里需要有人负责清扫和喂食,这种活又苦又累,还非常肮脏,如果生猪出现死伤逃跑的情况,就得承担相应责任,铁道上一向只雇临时工来做,但是给的报酬相当可观,跑一趟二十元钱,黑屋地区有许多闲散人员抢着来干。
  司马灰和罗大舌头两个,通过熟人给铁道上管事的送了一整条“特供甲级香烟”,才争取到了这份工作,可头一次上火车出工就傻眼了,戴上两层口罩都挡不住闷罐车里刺鼻的气味,闻了这股味道一整天也吃不下饭,而且拎着泔水桶进到车厢里喂猪时,更是比在缅甸被政府军包围了还要恐怖。那些生猪一看到吃食,立刻呼噜着猛扑上来,无论怎么喝打也阻拦不住,要不是司马灰腿脚利索,就得被大群生猪当场拱翻在地活活踩死。
  这天二人好不容易喂完了猪,累得精疲力竭,爬到火车顶子上抽烟透气,罗大舌头突然问司马灰:“你还记不记得马小秃?”
  司马灰说:“当然记得,有时候我做梦还梦见他坐在火车顶上的样子,这马小秃爹妈就他一个儿子,上边六个姐姐,家里拿他当眼珠子似的供着,从小就什么活都不让干,上下学都是他几个姐姐轮流去接送。当年大串联的时候,听说毛主席要去井岗山视察,全国几百万红卫兵立刻疯了似的全往那奔,火车上挤得是人摞人,下脚的地方都找不着,当时马小秃也想去,他爹一听是去见毛主席呀,这事太光荣了,老马家祖坟都冒青烟了,就答应让他跟咱们一块走,临行时千叮咛万嘱咐,还给带了整整一书包鸡蛋,车厢里实在挤不开咱们就只好趴到车顶上,可马小秃从来没出过门,更没坐过火车,不知道火车还得钻山洞,一进隧道立刻四下里全黑,他给吓懵了,忘记了火车还在高速运行,站起来想跑,结果一脑袋撞到隧道上,死得可真是太惨了,咱们下车之后,打着手电筒回隧道里找他的尸体,那满地脑浆子的情形我就是到死也不会忘。”
  罗大舌头也叹道:“到后来大伙才知道,毛主席到井岗山视察的消息是个谣言,马小秃死得可真他妈不值,这小子当年跟我关系挺不错,我们俩经常在一块玩,我特照顾他。”
  司马灰奇道:“你是不是把做梦的事给当真了?我怎么记得你当年在学校净欺负这孩子了,人家马小秃带上火车那一书包鸡蛋还没等到开车,就先被你消灭了一多半,你究竟是跟马小秃关系不错?还是跟他们家鸡蛋关系不错?”
  罗大舌头急道:“我操,那你要这么说可就太操蛋了,现在我这不是坐在火车顶上,突然缅怀起了当年的同学,心里觉得难受吗?咱们挨这苦大累也不算什么,就是干完了活只能在车顶呆着,实在不是滋味,再说忙个没黑没白,挣点血汗钱刚够填饱肚子,这得熬到猴年马月才有出头的时日?”
  司马灰点头说:“这种跟着火车替殖民地同胞喂猪的差事,我也不想再干了,这份罪简直不是人受的,我打算去北京打听胜天远的下落,顺便弄笔钱,解决眼下的生存问题。”
  罗大舌头一听这话。立刻又来神了:“北京有什么捞钱的地方?”
  司马灰说:“当年赵老憋换给咱们的火龙驹皮袄,可是个稀罕物件儿,去缅甸这些年,一直存在夏芹家里,北京地方大,容易找到收货的下家。”
  二人说动就动,等跟这趟车回了长沙,就立刻前往北京,通过以前的关系,一面打听胜天远的下落,一面寻些打小鼓的买主。
  当时文化大革命虽然还未结束,但北京历来是个“多重世界”,上下人等各有各的活法,总有些趁着除四旧淘换珍玩宝器的买主,这些人非常了解什么是社会,他们一个个心知肚明,哪朝哪代没有动荡时节?要都是清平盛世,古董便不会流落到穷街陋巷里跟白菜一个价钱了,这场政治运动早晚得有结束的一天,到时候那些老掉牙的东西就会立刻翻着跟头往上涨,千倍百倍的暴利唾手可得。
  旧时称沿街收购旧货为“打小鼓的”,常挎个大布褡子,手敲一面巴掌大的扁形小圆鼓走街穿巷,收购范围很广,上到金玉古董、首饰字画,下到鸡零狗碎、破铜烂铁,没有他们不收的。在老北京的五行八作里向来占着一路,所以这些收货至今仍以旧时称谓自居,只不过在文革中行事非常低调,从不敢轻易抛头露面,若非熟悉门路的人想找他们也不容易。
  可司马灰身份不同,京城里收货的谁不知道他是“旧姓张家”之后,家底子不比寻常,因为好东西大多都讲个传承来历,毕竟这玩意儿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地里也不生长,你要说某人家祖上三代,都是在火车站抗大包的苦力,他突然拿出件价值连城的古董来卖,那不用看就知道肯定是假货,可深宅大院里的人家就不一样了,虽然产业败了,但保不齐还能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点好东西,拿到市上就不得了。
  果真有几位打小鼓的买主,在得到消息之后,请司马灰到灯市口附近一处民宅里看货,其中有一位姓刘的老师傅,本名叫刘淮水,相识的都称其为“刘坏水”,又因眼光犀利鬼道,所以还有个绰号唤作“鬼鼓刘”,这刘坏水祖上六代打鼓出身,这还仅是有根有据能查出来的,甚至还有人说老刘家自从宋代起,就开始掌管“长生库①”了,在打鼓行中资历最深。
  “鬼鼓刘”戴着副老花镜,穿着朴素简陋,套袖布鞋和半旧的人造革手提包,既不显山也不露水,要是不知情的人见了,多半会认为这老头大概是哪个国营单位的会计,此人一贯跟旧姓张家相熟,其余买主都是他给牵的线,一看司马灰和罗大海来了,立刻按旧时规矩过来请安,还口称“八老爷”。
  司马灰知道这都是些场面上的客套话,如今这年头谁拿谁当爷呀?可还是得谦辞道:“刘师傅,咱可不带这样的,您这是折我的寿啊。”
  刘坏水陪笑说:“从我爷爷那辈儿起,就给老张家做查柜,何况我年岁大辈份低,见了您不称八老爷称呼什么?长幼之序可不敢乱,不知道八老爷这趟回京,又从户里倒腾出什么好玩意儿,赶紧亮出来让咱们开开眼吧。”
  司马灰为了多蒙点钱,早跟罗大舌头把词儿编好了,此刻听刘坏水一问,就为难地说:“我们家祖上那点产业早没了,现在连处能遮风挡雨的房子都没剩下,哪还有什么户里传下来的东西,不过这位罗寨主他们家里,倒是有件压箱底的玩意儿,就请老几位给长长眼。”
  刘坏水戴上老花镜,斜眼打量了一下罗大舌头,他阅得人多。一看罗大海身上的衣着和气质,就知道这混小子肯定挺横,可能是个干部子弟,却不像什么名门之后,现在的干部大多是工农出身,能有什么户里传下来的行货?但也有可能是破四旧抄家时抢来的物件,便试探着问道:“不知这位罗寨主,是混哪个山头的?”
  罗大海一摆手:“什么寨主团头的,多少年前就没人提了,您称呼我罗大舌头就成。”随即从裤兜里摸出一颗珠子,拿提前编排好的话说:“别看我爹是抗枪起义闹革命的泥腿子,祖上八代没吃过饱饭,说起古董玩器来,可跟您这专门倒腾古玩的比不了,您要是开飞机的飞行员,那我们家顶多就是个放风筝的,但我老罗家祖上代代善男信女,积了八辈子阴德,哪能没留下一两件压箱底镇宅的宝贝呢?如今传到我这,家里还真有这么一样拿得出手的东西,原本我是打算传给后世子孙的,但谁让咱们有缘呢,您要瞧着好您就给出个价,咱只当是交个朋友,我情愿忍痛割爱了。”
  刘坏水问道:“你这颗珠子还有传承?”
  罗大海说:“当然有,这珠子可是来历不凡啊,真要讲起来也够催人泪下的,当年我爹我妈年轻时还没参加革命,都是在乡下种地的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没别的追求,就是积德行善做好事,有一回看外乡来了一个要饭的老太太,怀里抱着一花枕头。我爹妈一看,这老太太在世上没有半个亲人,无依无靠的,真可怜,就动了恻隐之心,将她收留下来,当成自己的亲娘一样伺候孝敬。可这老太太始终不说自己是从哪来的,她身边别无一物,只有个枕头形影不离,后来小鬼子打进了中原,我爹就扔下锄头参加了八路,解放后进了城还拿这老太太当亲娘对待。老太太临终之前,对我爹妈两口子说,你们收留我这孤老婆子这么多年,此生无以为报,就把这个枕头里的东西留给你们,好好收着,可千万别丢了,说完就与世长辞了。我爹妈就纳闷了,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我们老罗家是积善的人家,做好事从来不求回报,怎么老太太非要留给我们一个枕头呢?等送完了老太太,到了晚上,两口子回家把枕头拆开,一看这绣花枕头里面除了荞麦皮,就只有滴溜滚圆的一颗珠子,一拿出来,顿时满室放光,才知是件宝贝,但谁也说不清它的来历,直到后来有机会,把珠子拿到故宫博物院,请鉴定专家一鉴定,总算是搞清楚了来龙去脉。想当初八国联军打进了北京,慈禧太后逃出北京,派使臣前去跟洋人议和的时候,洋人们不肯轻易承认那使臣能代表老佛爷。八国联军里头有个曾经见过慈禧太后的将领,他还记得慈禧头上戴有霞披珠冠,珠冠上有二十四颗夜光明珠,颗颗浑圆,都是一般大小,号称二十四桥明月。他们就向清庭提出要求,让前来议和的使臣携带一颗明珠作为信物。慈禧太后不敢怠慢,立刻从凤冠上拆下一颗明珠,命一个帖身的宫女拿了,派御前侍卫火速送往京城,结果这小宫女半路逃脱,躲入民间,就此下落不明了。慈禧太后对此事大为恼怒,命人到处搜捕,结果始终没能再找到那颗珠子,从此二十四桥明月就缺了其一,直至民国年间,大军阀孙殿英盗掘东陵,也只从慈禧妖后的金丝楠木棺材里,掏出了二十三颗明珠。经过很多专家的鉴定考证,我爹妈当年收留的老太太,极有可能就是那个携珠潜逃的小宫女,可惜我父母没见过世面,保存环境不当,竟然逐渐使珠子变得晦暗无光了,实在没脸再献给祖国了,这才最终传到我手里。虽说人怕老、珠怕黄,但至少它的历史价值在那摆着呢,慈禧老妖妇戴过的二十四桥明月呀!您要是真有心要,我就豁出去割回心头肉,匀给你们了……”
  众人听罢之后,接连摇头,对罗大舌头手里的珠子更是连看都不看,刘坏水不太满意地对司马灰说:“八老爷,您跟我们逗笑话呢?这二十四桥明月的段子,可打解放前就被人说废了,但至今谁也没亲眼看见过有那颗珠子,就算它果真存世,也不该是这么个传承。”
  司马灰本意是想让罗大海试试水深水浅,看情形今天来的这几位,确实都是行家,自己要是胡说八道非栽跟头不可,就从包里拽出那件皮袄,摆到桌上给众人观看:“我这还有件东西,不过这玩意儿路数偏了些,也不知道老几位识不识货。”
  “鬼鼓刘”一听司马灰身边还有东西,便又来了兴致,笑道:“路数偏了才好,咱这打小鼓的又唤作百纳仓,天底下无有不收的东西,您先让我仔细瞧瞧……”
  刘坏水等人看到是件老皮袄,都觉得奇怪,收皮袄一般得去找当铺才对,况且这件皮袄做工也不怎么讲究,绝不会是大户人家的东西,不过他们越看越是惊异,刘坏水捧在手里,翻来覆去发看了十多遍,才对司马灰说:“八老爷,这件东西可真不得了,您打算要多少钱?”
  ※※※
  〖①长生库:宋时质库别称,类似于后世的当铺。〗第六话
百年老鼠皮“鬼鼓刘”识得这件皮袄绝非俗物,他问司马灰:“这是深山老林中的百年老鼠皮,八老爷您想开到什么价码?”
  司马灰以退为进:“刘师傅,我算服了,您可真有眼力,竟然能瞧出是百年老鼠皮,我本来还想说这是火龙驹的皮,如今在您面前我不敢胡言乱语了,您觉得值多少钱?”
  刘坏水点头说:“看这毛皮应该是关外山沟子里的火耗子,少说也活了一百多年,否则剥不下这么大块的皮筒子,以前康熙爷出去打冬围,就要带一副朝鲜国进贡的火鼠皮袖炉暖手,即便是在数九隆冬的日子里,照样能捏出一手的汗来,可那副袖炉还没您这块皮子的一半大小。”他并不急于谈论价钱,又问司马灰:“这件皮袄可有传承?莫非是八老爷您祖上留下来的东西?”
  司马灰知道这里边的行市,倘若直接说是赵老憋所留,即便这块百年老鼠皮再稀罕,那也是民间之物,抵不过康熙爷暖过手的火鼠袖炉,这时他就只能顺口胡编了:“刘师傅,您知道我的家底,也不瞒您说,这件皮袄还真有些个来历,要不是今天遇上了您,别人拿出龙袍玉带我都不愿意换它。想当年前清太祖皇帝努尔哈赤,以七大恨告天,十三副遗甲起兵攻明,在千百军中,弓矢相交,兵刃相接,不知几经鏖战,取图伦、灭哈达、并辉发、亡乌拉、平叶赫、斩尼堪外兰、败九部联军,那可真是……”
  刘坏水听到这说:“且慢,八老爷,我得拦您一句,您是不是想说这火耗子皮袄,是太祖皇帝偶然在山中猎获,从此龙兴关外,可他又因为忘了穿这件皮袄,才在宁远城下,被大明督师袁崇焕袁爷轰了一炮?咱可都是知根知底的熟人,打桩那套话不提也罢,要让我看这皮毛成色,剥筒子的时候顶多过不去民国。”
  司马灰暗骂:“这老不死的满身贼骨头,眼也忒毒了!”他知道不能再兜圈子了,说出实底:“这是在关外林场子山神庙里所获之物。反正就是块百年火耗子皮,您看着给价,合适我就匀给您了,不合适我就拿回去垫床铺。”
  刘坏水是打解放前就专靠吃这碗饭为生的老油条了,他早看出司马灰和罗大舌头是急等着用钱,不愁这皮袄落不到自己手中,便直言道:“这深山老林里的火鼠本身就非常稀少,它们专喜欢啃食松油蜡烛,一般寿命仅在十几年左右,要是前清的哪个王爷贝勒府上,能有巴掌大的一块,就能当宝贝藏着了,又只有潜养百年成了气候的火耗子,才剥得下这整张皮筒,确实非常贵重。但不是我鬼鼓刘趁人之危,您千万别忘了现在是什么年头,您就是拿来杨贵妃抚过的焦尾穿云琴,赵匡胤睡过的七宝伏虎枕,可着四九城扫听扫听,那也只能论斤算钱,比废铜烂铁贵不到哪去。这东西虽好,奈何路数太偏,难出手,普通人不识货,识货的人未必有钱,咱们两家虽是累世交情,可年头不对呀,如今情份才值多少钱一斤?所以我最多出到这个数……”说这话他伸出三根手指:“三百块钱,我这没二价,一个大子儿都不能加,您要愿意匀给我,咱们当场现银交割。”
  当时普通工人的月收入不过几十块钱,跟长途列车往广东运送生猪来回一趟才二十块钱,三百块钱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司马灰明白这件火鼠皮袄,肯定不止这个价钱,可现在想出手,就得忍着疼被刘坏水狠切一刀,顶多换个仨瓜两枣的,再说远水不解近渴,如今这种形势想找别的买主也很麻烦,只得同意将皮袄匀给刘坏水,两下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刘坏水跟捡了狗头金似的,笑得嘴都合不拢了,他让余人先散了,又问了问司马灰离开北京之后那些年的去向,最后看了看表:“呦,这说话的功夫都到晌午了,二位都还没吃饭吧?今儿我老刘请客,咱们到天兴居吃炒肝儿去。”
  罗大舌头提议道:“溜肝尖儿有什么好吃?我爹以前到北京开会,回家跟我说京西宾馆里的厨子手艺不错,吃得过,我惦记这事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好不容易才来北京一趟,刘师傅你不如带我们上那开开荤。”
  刘坏水踌躇道:“京西宾馆是招待首长们开会的地方,咱平民百姓吃饭不就为填饱肚子吗,用不着那么高的标准,再说炒肝儿也不是溜肝尖儿,两码子事,您要不去尝尝天兴居的炒肝儿,可也不算来过北京啊。”
  司马灰还急着要找刘坏水打听点事,正好借吃饭的机会谈谈,就说:“大老远的去什么天兴居,我看胡同口有家卖炒疙瘩的,咱们对付着吃一口就得了。”
  三人出了胡同,到路边小吃店,要了二斤炒疙瘩。刘坏水总惦记司马灰还有没有户里传下来的宝器,一边吃饭一边探问,司马灰却不理会,反问:“刘师傅,听说您在解放后,也给人家打下手做些刮大顶的技术活儿,有这么回事吗?”
  刘坏水嘿嘿一笑:“八老爷消息可真灵通,说得没错……”
  罗大舌头听得不明所以:“刮什么顶?刘师傅就冲你这老眼昏花的劲儿……还会剃头?”
  刘坏水边说边提了提套袖。对罗大海做了个用铲子刮泥的动作:“剃头是剃头,不过剃的不是人头,考古发掘队——专业剃坟头,给官家当了铲匠,也叫抹子手。”司马灰见问对人了,就继续向刘坏水打听:“那您知不知道一位从法国回来的华侨,名叫胜天远,是沙漠考古和田野考古专家,他回国后应该……”
  没想到司马灰刚问一半。刘坏水便道:“胜老板?那我太熟了,他可不是一般人,要说起来……我这把老骨头还是他救的。”
  原来刘坏水这伙人,都有祖传的独门手艺,有的擅长造假,有的擅长盗墓,鉴定古物尤是其所长,他们识山经、懂水法,凭着丰富的经验,走在旷野间站住了看一看,抓起把土来闻一闻,就能判断出地下有没有古墓,连洛阳铲都不用,解放后自然难逃法网,被公安机关抓起来判了刑,有些罪行严重的老贼,都被政府给枪毙了。
  胜天远1953年回国,接连主持了几次考古发掘活动,他深感手下有经验的人太少了,不敷分配,就写报告请求释放一批情节较轻的犯人,给他们戴罪立功的机会为人民工作,于是刘坏水等人,就被从监狱里放了出来。他们一直跟着胜天远当助手和临时工,后来各地大多效仿了这种政策,皆聘请了一批老师傅协助考古发掘工作,但根据相关规定,不能够转为正式职工,要由劳动局统一管理,按勤杂工水暖工的待遇支付工资。
  等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全面爆发,各博物馆和院校的绝大多数干部、知识分子,被下放到农村去改造思想,只有些老弱病残的职工留守在本单位,刘坏水等一批老师傅因为属于工人阶级,以前的档案记录也因失火烧毁了,才免于下放农村或安排在城里扫厕所,他们隐埋身份,夹起了尾巴做人,留在城里偷偷摸摸收购古董。
  “鬼鼓刘”因此对胜天远感恩戴德,据他说胜天远思想开放,与人聚,如鹤立鸡群。虽然身为领导,又去过越南和埃及,是国宝级的考古专家,对待下属却没一点架子,摄影、跳舞、收藏、骑马、打猎无不爱好,玩什么都拔尖儿,干什么像什么,又没有普通文人捏酸拿醋的假劲儿,并且喜欢穿西装戴名表,颇具儒雅风度。因此考古队里私下都以“胜老板”相称,可“胜老板”在跟着考古队到野外工作的时候,刘坏水亲眼见他打着赤脚翻山越岭,夏不挥汗,雨不张伞,无论条件再如何艰苦,也没皱过一下眉头,从者无不敬服。
  不过“胜老板”在1963年就没了,刘坏水有时候想起这事心中便觉难过,要偷着找人没人的地方抹上半天眼泪。
  司马灰听刘坏水说得很是蹊跷,所谓“没了”,是指死亡还是失踪?这人又是怎么没的?便接着问道:“胜老板这件事的详细经过你知道多少?”
  刘坏水想起那段可怕的经历,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先到小吃店柜台上要了瓶二锅头,两杯酒下肚,一张老脸涨得通红,这才拉开了话匣子:“当年胜老板嘱咐过国家有保密制度,本来这些话我不能说,可您八老爷不是外人,咱们之间有什么不能讲的?您看我鬼鼓刘活了这么大岁数,年轻时气儿粗胆壮,也常钻坟窟窿撬棺材板子,一辈子专跟古董打交道了,什么怪事没见过?可1963年那件事实在是太邪了,现在偶尔回想起来,三伏天也能惊出一身冷汗……”
  刘坏水的手艺和眼力确有出众之处,又会一手祖传“描样儿”的绝技,所谓“描样儿”就是用纸笔临摹古墓壁画或浮雕,一般古玩行擅长造假的都有这门技术,画出来形神兼备,足能以假乱真,有时墓穴地宫中的壁画,或是棺椁上的彩绘,突然接触到空气就会迅速由清晰鲜艳变为模糊暗淡,刘坏水就有本事能将模糊不清的彩绘,重新在纸上按原样复原出来。
  因此胜天远当年对他格外看重,出野外时常将刘坏水带上作自己的助手。那一年夏末,正热的时候,刘坏水跟着胜天远带领的考古发掘队,在甘肃省麦积山石窟工作,突然接到命令,让胜天远带一个助手跟着部队的车走,不许问去哪,也不许问去干什么,出来一看军车已经在外边候着了。
  胜天远便招呼刘坏水同往,二人匆匆带上应用之物,上了部队派来的军用吉普车,一路驶去都是隧道和盘山公路,越走越是人烟稀少,到后来开到大山里头,沿途就再也看不到半个人影了。
  第七话
伊尔-12
  胜天远发现公路两侧刷着解放军部队里用的标语和口号,才知道这是条军用公路。
  还有更加令人出乎意料的事情,原来公路的尽头不在山脚下,而是在一座海拔接近两千米的山峰腹部,这里有几座大型防空洞,下车后被安排在防空洞里休息,等待考古发掘队的其余成员前来会合,周围都是戒严的军事禁区,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不允许随意走动。
  胜天远只能留在防空洞里,看不到外边的情形,难免要胡乱猜测:“是不是有工程兵部队在山里打隧道挖出了某座古墓?可事先怎么一点消息都没听到?”
  大约过了一天左右的时间,其余的人员陆续到齐,他们大都是从各单位临时抽调而来,相互间并不熟识,也没有谁知道此次任务的详情,神色间显得有些迷惑。
  众人先在防空洞内留下个人的全部随身物品,并登记领取相应的工具装备,随后被带离防空洞,来到洞外一看,才知道深山里根本没有古墓,原来山顶上建有一个军用机场,跑道和机库全都铺设着伪装,飞机的起降都在高山上完成,此刻正有一架苏制“伊尔-12”空军战术运输机,停留在跑道上待命,考古发掘队将要前往的“目标”显然还离得很远。
  刘坏水此时心中忐忑,他以前听胜天远讲过,如果动用空军,至少需要大区两位首长同时签署命令,这支考古发掘队究竟要被派去什么地方?又将面临什么样的特殊任务?不过到了这种地步刘坏水也没法多想,只好跟着队伍登机。运输机里的其余乘员,也都是个个神情紧张,没有任何人交头接耳,诺大个机舱内鸦雀无声。
  刘坏水从来没坐过飞机,不免担忧地问胜天远:“胜老板,想当初北京还叫北平的那会儿,芦沟桥附近掉下来一架日本战斗机。我们那老哥儿几个最喜欢凑热闹,听到消息便都过去瞧新鲜,就为这事还让日本宪兵抽了一顿鞭子,差点没给抓去毙了,我当时亲眼看见,战斗机肚子那个小鬼子摔得都没模样了。咱现在这大铁鹞子个头可比日本战斗机大多了,它带得动这么多人吗?要是飞到天上扑腾不动了,许不会也掉下来?”
  胜天远在登机前被召去开了个秘会,他似乎已经知道考古发掘队的行动目标,安慰刘坏水道:在中国好多场合都有禁忌,比如跑船的忌讳在水上说“沉”字,其实国外也是如此,乘飞机就怕说到“坠毁”,英国海军在舰艇上也从不提及沉没在冰海的“泰坦尼克号”,惟恐说多了就会遇到灾难事故,这些都是基于心理作用产生的自我暗示。世界上虽然从不存在这绝对地安全,但你只要多考虑好的一面,就不会这么担心了。这种苏联制造的活塞式双发螺旋桨运输机,故障率并不高,它有两个发动机,损坏了一个另一个还能继续工作,而且刚才我见过驾驶员了,咱们这架“伊尔-12”空军运输机的机长,是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的老飞行员,飞行经验很丰富,今天气象条件也很好,晴空万里,“伊尔-12型运输机”在起飞前作过严密检修,绝对可以确保万无一失。
  没过多久,这架“伊尔-12”就接到了起飞命令,活塞式双发运输机冲出跑道直入云霄,升空后刘坏水才听到消息,也不知道是否准确,大概是有某支测绘分队,奉命在罗布荒漠西南边缘的某个地域内,寻找一条消失多年的古旧河道,并测绘精确军用地图,那一地区情况十分复杂,至今未经过精确测绘,属于地理上的盲区,由于胜天远非常熟悉西域历史及各类古代地理着作,因此也被调来参与这项行动,同时还要随队评估沿途的各处古迹,如有必要就采取抢救性发掘。又因最近一段时期,国内外反动势力格外猖獗,在罗布荒漠以北的军事禁区附近,也发现有可疑分子频繁活动,为了对外界保密,同时也是出于安全考虑,才由空军负责运送。
  刘坏水提心吊胆,飞机每有颠簸就被惊出一身冷汗,他强忍着眩晕,透过舷窗向外眺望,他们搭乘的这架苏制“伊尔-12”活塞式双发螺旋桨运输机,此刻正以“每小时340公里”的巡航速度,越过甘肃玉门关,由东向西飞临新疆“库姆塔格沙漠”上空。只见舷窗外碧空如洗,地面黄沙漫漫,一望无垠,起伏的沙丘犹如波涛汹涌的海水,层层细纹在强烈的日照下泛着金光。
  也许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该出事终归还是要出事,航行在高空的“伊尔-12型运输机”忽然发出一阵猛烈的颠簸,机身开始向一侧倾斜,不断地剧烈摇摆,舱内暗红色的警示灯,也随之不详地闪烁起来,又有阵滚雷般的声音传来,接触到机舱上边就“喀嚓嚓”作响。
  众人都系着安全带,才没被当场撞断了脖子,胜天远见状立刻询问驾驶员:“发生了什么情况?”
  副驾驶员杨三喜报告说“伊尔-12运输机”在高空中遇到了意外事故,目前已经完全失控,咱们可能随时都会坠毁。
  众人也都察觉到,机舱上边正发出一阵阵沉闷的响声,听在耳中犹如滚雷,可此时天晴如洗,碧空万里,怎么可能会有“雷暴”出现?舱外又不时传来金属断裂般的动静,似乎是高空中有什么庞然大物落在了“伊尔-12运输机”上方,并试图撕开机舱将身体钻进来。
  运输机上搭载地乘员们心头无不颤栗,虽说偶有飞机在起降时撞到飞鸟导致坠毁,可这架“伊尔-12”目前位于空气稀薄的高空,别说是普通鸟类,就算是“喜玛拉雅雪骛”那种体型绝大的猛禽,也不可能在半空中硬生生攫住军用运输机,如果机舱外果真有某种“东西”存在,它会是个什么样的“怪物”?又得有多大力气?
  苏制“伊尔-12运输机”能够执行伞降任务,机舱内配备有专门的伞兵伞背包,可在当时这种情形之下,没人有胆量打开舱门伞降逃生,众人只好留在座位上听天由命。失控的“伊尔-12运输机”,犹如在暴风中航行的船只,被冲撞得时上时下,剧烈地晃动使考察队员们不住摇摆身体,被颠簸得头脑发昏,脚底下都是软的,五脏六腑也差点跟着翻了出来。有的人忍不住张口呕吐,还有些人克制不了恐惧,干脆闭上眼睛,上下牙磕打得跟机关枪扫射似的。
  最后在一阵直刺大脑皮层的尖锐嗡鸣声中,全部乘员都在眩晕中失去了意识,但这时间非常短暂,似乎仅是几秒钟甚至更短的一瞬间,很快就相继醒转过来。此刻“伊尔-12运输机”已经开始自由落向地面,左翼螺旋桨不知在什么时候起火了,冒出滚滚浓烟。当时日已近午,地面干燥无水,气温高达四五十度,从空中俯视,位于罗布泊东面的“库姆塔格大沙漠”荒凉无边,黄沙在强烈日光照射下呈现金红色,失控的空军运输机,正穿过滚滚热浪,疾速坠向沙漠。
  “伊尔-12运输机”的主驾驶员,是空军独立运输团的副团长老丁,他全名丁得根,“东北老航校”三期学员,抗美援朝时期他曾驾驶着“米格-15战斗机”,多次同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美国王牌飞行员直接较量过,不仅飞行经验极其丰富,心理素质也格外出色。
  丁得根发现“伊尔-12运输机”左侧活塞发动机和升降翼损坏,无法重新拉升,高度只能越来越低,他立刻作出决定,要冒险在沙漠中采取迫降。此时“伊尔-12运输机”越过一大片沙山,视线尽头赫然暴露出一条红褐色的古河道,从空中俯视,仿佛就是无垠沙盘中一道不规则的细微擦痕,由于存在着许多沙生植物,周围又有相对稳固的大沙丘绵延起伏,所以始终未被流动的黄沙覆盖,在它还未枯竭之前,或许曾是大漠与盐沼交界处的绿州,又或许是某座古代水渠遗址,如今却只剩下满目荒芜的沙蒿,对旅人来说已毫无存在的意义,也许只有在超大比例尺的军用地图上,才会出现它的踪迹。机长老丁和副驾驶员杨三喜还未来得及仔细观察,“伊尔-12运输机”就已拖着滚滚浓烟飞临河床,高度和速度都不允许驾驶员再多作盘旋,甚至来不及进行机动调整,只能尽力平衡减速,歪歪斜斜地撞进了水流枯竭的河床地带。
  茂密的沙蒿枯草,以及地面龟裂的深厚干泥,形成了一道道天然减速带,只是“伊尔-12运输机”起落架和发动机螺旋桨都被沙蒿缠住,机身在巨大的前冲惯性作用下,仍是打着横在河床子里滑出数百米。驾驶员老丁迫降动作正确,操纵得当,虽是接地较重,但既没起火也没爆炸,“伊尔-12”安然无恙。
  从“伊尔-12运输机”上幸存下来的成员,互相搀扶着陆续钻出机舱。此时舱外烈日炎炎,到处都是明晃晃的炙热,干河床及两侧的大沙漠中,不存在任何生命迹象,满天湛蓝,空气中没有一丝风,死亡一般的寂静和酷热使人无法承受。
  刘坏水至今想起这件事情来兀自心有余悸,多亏当时的机长是老丁,他后来才听说这类苏联制造的“伊尔”运输机,在设计上有个致命缺点,主燃料箱都装在机腹底部,并且不能进行空中放油,在沙漠里也指望不上起落架,机身在迫降滑行的时候,肯定会与沙砾产生剧烈接触,无论能否平稳着陆,只要油箱破损,再摩擦出半个火星,就会立刻起火爆炸,在当时那么紧迫复杂的条件下,能够迅速作出反应,并敢于尝试迫降,如果没有出众的技术和胆识,谁能做到处变不惊?
  “伊尔-12运输机”在迫降点紧急着陆,虽然并未起火爆炸,但是冲击过程中还是有人员伤亡,副驾驶员杨三喜不幸牺牲,当时通讯人员试图用“光学无线电”发报与总指挥部取得联系,希望寻求附近解放军部队的支援,由于运输机刚刚进入新疆境内的“库姆塔格沙漠”,应该距离玉门关不远,可是经过随队的测绘人员定位,竟发现迫降点的坐标大致是“北纬40度52分2秒,东经91度55分22秒”。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25/90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