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校对)第6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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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怪人!说我是石头。可石头你也得同情,石头也有用得着的地方。街道就是用石头建造的。任何材料都要爱惜,没有一样东西是白白地存在的。沙子是什么?可沙子上面也会长出小草来……”
司炉这么一说,我就更加明白了:他一定知道某种我所不理解的东西。
“你觉得厨师怎么样?”我问他。
“你是说‘狗熊’吗?”雅科夫冷漠地说,“对他有什么想法?目前什么也没有。”
这是实话。伊万·伊万诺维奇这么严格正派的人,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他身上只有一点是很有趣的:他不喜欢司炉,老是骂他,却又经常请他喝茶。
有一天他对司炉说:
“如果现在还有农奴制度,而且我又是你的老爷的话,对于你这样好吃懒做的人,我会每星期鞭打你七次!”
雅科夫严肃地说:
“七次——太多了一些!”
厨师不知为什么一边骂他,一边又给他吃各种东西。他粗暴地塞给他一块吃的,并且说:“啃去吧!”
雅科夫就慢慢地啃着,说:
“多亏了你,我长了不少力气,伊万·伊万诺维奇!”
“有力气,对你这个懒汉来说,又有啥用?”
“怎么没有用呢?我会活得更长久……”
“魔鬼,你活着干什么呢?”
“魔鬼也要活着。难道活着不是很好玩吗?伊万·伊万诺维奇,活着非常开心!……”
“真是个白痴!”
“什么?”
“白——痴。”
“这是个什么词。”雅科夫感到奇怪。“狗熊”便对我说:
“你想想:我们在地狱般灼热的炉灶边把血抽干了,把骨头烤酥了,而他却像猪一样还在大吃大嚼!”
“各人有各人的命。”司炉一边咀嚼着食物,一边说。
我知道,在炉口前烧火比在炉灶台上干活更辛苦更热。有几次夜里跟雅科夫一起尝试过“烧火”的滋味。我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他不愿意把干这种活的苦楚告诉厨师呢?不,这个人一定知道点什么特别的事情……
船长、轮机长、水手长和所有不偷懒的人都骂过他。奇怪的是,为什么不开除他呢?司炉们对他的态度显然要好一些,虽然他们也笑他的饶舌和打牌。我问过他们:
“雅科夫是好人吗?”
“雅科夫?没有什么。他不会得罪人,你怎么摆布他都可以,就是把一块烧红的炭火放在他怀里他也不会……”
尽管司炉工的活很重,尽管他有像马一样的胃口,但他的睡眠却很少——换班回来,常常衣服也不更换,满身汗水,脏得很,就到船尾去站一整夜,跟旅客们聊天、打牌。
他站在我前面,像一个上了锁的木箱子,我觉得在这个箱子里面,藏有我所要的东西,我一直在寻找钥匙,要把箱子打开。
“老弟,你想要什么?我无法理解。”他用那藏在眉毛下的让人看不见的眼睛仔细地打量着我,问道,“是的,地方我的确游历过不少,还有什么呢?你真是怪人!你最好还是听我讲讲我亲身经历的一件事吧。”
于是他就讲起来了:在一个县城里,住着一位害肺病的青年法官,他的老婆是德国人,身体健康,没有孩子。这个德国女人爱上了一个卖布的商人。但是商人已经结婚,而且老婆很漂亮,已经有三个孩子。商人发现德国女人爱上他后,便想捉弄她一下:他叫她夜里到他花园里来,自己又另约了两个朋友,让他们藏在花园的灌木丛中。
“妙哉!德国女人来了,他们谈了起来,说这说那。她说:我全都属于你了!他却对她说:太太,我可不能答应你,我是有老婆的人了,我替你邀请了两位朋友,他们中,一个是老婆死了,另一个是单身汉。德国女人‘啊’了一声,便给商人的嘴脸一个巴掌,他从板凳上摔了下来,她便揪住他,用鞋和鞋后跟踩他的脸!她是我领来的,我当时是法官家看院子的人。我从篱笆缝里一看,看见里面乱成一团。当时两个朋友跳了出来,揪住她的辫子,我也跳过篱笆,把他们推开,对他们说:‘喂,商人先生们,不能这样!太太是真心来找他的,他却想出这种不要脸的把戏。’我领她回去;他们则用砖头砸伤了我的头……她懊丧莫及,六神无主地在院子里打转,并对我说:‘我要回家去,回德国去,雅科夫,我丈夫一死,我就回去!’我对她说:‘当然,应当回去!’法官死后,她就回去了。她是一位温柔、聪明的女人,她丈夫对人也很亲切,愿上帝给他安宁……”
我疑惑不解,不大理解这个故事的意义,所以我沉默不语。我感到这里面似乎有点我熟悉的、无情的和荒唐的东西,可是我能说什么呢?
“这个故事好吗?”雅科夫问道。
我说了几句,愤慨地骂了几声,但他却平静地解释说:
“酒足饭饱的人什么都满足了,有时就想开开心,但是并不成功,他们不会。买卖人当然是严肃的人,做生意要花不少脑筋。靠脑子生活是很枯燥的,所以就想玩玩游戏。”
船体后面全是泡沫,河水流得很急,可以听见水的奔腾声。黑色的河岸慢慢地向后退,甲板上的旅客们在打鼾。在那些长凳子和熟睡的人体之间,有一个身材高大的干瘦的女人悄悄地走来,正向我们靠近;她穿一件黑色连衣裙,花白的头上没有戴头巾。司炉用肩膀碰了我一下,小声说:
“瞧,这个女人感到寂寞了……”
我觉得,别人的寂寞倒使他开心。
他讲了很多故事,我都贪婪地听着,他讲的所有故事我都很好地记得住,可就是不记得有一个快活的故事。他讲得比书本里还要心平气和。在书本里我常常体会到作家的感情,作家的喜怒哀乐。这个司炉却不笑,也不评论,没有一件事能使他生气或明显地使他高兴;他讲话就像是站在法官面前的一个冷漠的证人,是与原告、被告、法官都毫无关系的人……这种冷漠越来越引起我难耐的苦恼,使我对雅科夫产生一种愤怒的厌恶感。
生活像锅炉底下的火一样在他面前燃烧。他站在炉门前,粗糙的熊掌般的爪子握着木槌,轻轻地敲击着喷嘴的开关,增加或减少所需要的燃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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