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校对)第6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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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五卢布。”
“我有两卢布。”
不用说,他很快就让我输光了。我想赢回来,便把一件腰间带褶的上衣作五卢布的赌注押上,也输了,于是又把一双新靴子作三卢布的赌注,又输了。这时雅科夫不高兴地甚至生气地对我说:
“不,你不会赌,太急躁了,一下子就把衣服、靴子都输光了。我不要你这些东西,你把衣服、靴子拿回去,钱我还给你四个卢布,只要你一个卢布,作为学费……好吗?”
我非常感激他。
“我不在乎!”他说,作为对我的感激的回答,“玩就是玩呗,也就是逗逗乐罢了,你却把它当成打架一样,太急躁。就是打架,也不能着急,瞧准了再打!你还年轻,应该牢牢地把握住自己,一次不成,五次不成,就来七次,七次之后就得住手,退出。等你冷静下来再去!这才是玩啊!”
我越来越喜欢他,可同时又不喜欢他。他讲的东西有时很像我外祖母讲的,里面有许多吸引我的地方,但是他那极浓重的、看来是一生也改不了的对人的冷漠态度,却令人生厌。
有一次,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有一个二等舱的乘客,是彼尔姆的商人,又高又胖,他喝醉了,掉进水里,在金红色的河面上手抓脚蹬地挣扎。轮船立即关了机器,停了下来,轮子下面冒出一团团云雾般的泡沫。落日的余晖把它染成血红的颜色。在这翻腾的血色中,离船尾远远的地方,有一个黑色的人体,河面上传来动人心魄的尖叫声。旅客们也喊叫着挤到船边或船尾上。落水者的一个同伴是个棕红色头发的秃顶的人,也喝醉了。他用拳头击打大家,挤在船边喊道:
“滚开,我马上去救他……”
已经有两个水手跳进了水里,并游到离落水者不远的地方了。这时人们从船艄上放下了一只舢板。在船员们的叫喊声和妇女们的尖叫声中,人们听到了雅科夫的像流水一样镇定自若而略显沙哑的声音:
“他会淹死的,肯定会淹死,因为他穿着长外衣!穿长外衣一定会淹死;好比女人,女人为什么比男人淹死得快呢?因为女人穿着裙子。女人掉进水里,就像一普特重的砝码,马上就沉到底……你们看,他马上就要沉下去了,我没有瞎说吧……”
那个商人真的沉没了,大家找了两个钟头,也没有找到他。他的同伴酒醒了,坐在船尾上,气喘吁吁,喃喃地抱怨说:
“竟出了这种事!现在怎么办呢?啊,我怎么对他亲人说呢?啊,他的亲人……”
雅科夫走到他的跟前,双手叠在背后,安慰他说:
“没有什么,买卖人!谁也不知道,他注定在什么地方死。有的人吃了蘑菇就死了!可成千上万的人吃了蘑菇都没有事,就他一个人死了!那么是蘑菇的问题吗?”
他块头又大又结实,像磨盘一样立在商人面前。他的那些话像糠秕似的撒在商人的身上,开始时商人在默默地哭泣,用宽大的手掌擦拭着胡须上的泪水,静静地坐着,接着便吼起来:
“魔鬼,你干吗要折磨我?正教徒们,把他赶走,不然,要遭灾的!”
雅科夫静静地走开了,说道:
“真是怪人!人家好心对他,他却冥顽不化……”
有时候我觉得司炉工很傻,但我更多地想到,他是在故意装傻。我很想打听他是如何浪游各地的,看到了些什么,但收效甚微。他抬起头来,稍稍张开其狗熊似的黑眼睛,用一只手抚摸着毛茸茸的脸,拖长声调地回忆说:
“老弟,人这东西到处都是,像蚂蚁一样!这里那里都是人。我说呀,他们都是无谓奔忙!最多的当然是农民,简直就像秋天的落叶,到处都是。见过保加利亚人吗?我可见过保加利亚人,也见过希腊人。就是塞尔维亚人、罗马尼亚人以及各种茨冈人我也见过,他们人很多,各色各样!他们是些什么样的人呢?还能什么样呢?住在城市的是城里人,住在乡村的是乡下人,跟我们这里完全一样,有许多相似的地方,有些人甚至说我们的话,只是说得不好。比方鞑靼人或莫尔多瓦人就是这样。希腊人不会说我们的话,他们说得又快又不清楚,好像也是说话,可就是不知道说些什么——听不懂。跟他们说话必须打手势。我认识的那个小老头则假装听得懂希腊人说话,嘴里嘟噜着卡拉马拉和卡里梅拉什么的。他是个很狡猾的老头儿,把那些人蒙得够呛!……你还要问——他们怎么样?怪人,他们还能怎么样呢?当然,他们的头发是黑的,罗马尼亚人的头发也是黑的,他们是同一种信仰;保加利亚人的头发也是黑的,不过他们的信仰却跟我们一样,而希腊人则跟土耳其人一样……”
我觉得他没有把他知道的全说出来,还有一些话他不想说。
从杂志的插图里我知道,希腊的首都雅典是一个古老而又非常美丽的城市,但是雅科夫却不信任地摇摇头,否定了雅典。
“老弟,你这就受骗了,没有什么雅典,只有雅封,它不是城市,而是一座山,山上有修道院,别的什么也没有。人们称它为雅封圣山,有这个山的画片,那个老头儿就在卖这种画片。有一个城市叫贝尔格莱德,就在多瑙河边上,像雅罗斯拉夫尔或尼日尼一样。他们的城市外表平平常常,可农村就是另一回事了!女人也很漂亮,那里的女人,简直有趣得要命!为了一个女人,我差点儿留在那里了。等一等,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用手掌使劲地搓自己的盲人似的脸,硬毛发出沙沙声,而他的喉咙里也发出一种破铃鼓似的笑声。
“人是健忘的!要知道,当我跟她……分手时,她哭了,我也哭了,真的……”
他很平静地、不知羞耻地教我如何去玩女人。
我们坐在船艄上,迎来了温暖的月夜,在银白色的河水后面,长满青草的河岸隐约可见;山冈那边闪烁着黄色的灯火,像是一些被大地俘获了的星星。周围的一切都在活动,不眠地抖动着,过着宁静而又生生不息的生活。在这种可爱而郁闷的静寂中,又响起了沙哑的话音:
“有时候,她张开双臂,像钉十字架那样钉在你身上……”
雅科夫的话虽然说得不知羞愧,却并不令人生厌,话里没有吹嘘的东西,也没有残忍的东西,只鸣响着某种质朴的、多少带点悲伤的成分。天上的月儿也不知害臊地赤着身子,撩动人心,让人产生某种哀怨的感觉,使我只想起好事,最好的事——玛尔戈王后和真实得难于忘怀的诗句:
只有歌儿需要美,
美却不需要歌儿……
我像抖掉瞌睡那样抖掉这种幻觉,重新向司炉追问他的经历和见闻。
“你是个怪人,”他说,“跟你说什么好呢?我什么都见过。你问我见过修道院没有?我见过。你问下等酒馆怎么样?我也见过。老爷们的生活,庄稼人的生活我全都见过。肚饱肚饥的日子都过过……”
他像走过一条架在深沟上的摇摇欲坠的险桥一样,慢慢地回忆着:
“好,就举个例子吧。当我由于偷马被关进局子里时,我就想:我要被充军到西伯利亚去了!而警察局局长,由于其新房子里的炉子漏烟而骂人,我就对他说:‘老爷,这个我能修好。’他却吆喝我说:‘你住嘴!连最优秀的工匠对它都毫无办法……’我又对他说:‘有时候,牧羊人要比将军聪明。’我当时觉得,反正是要被送到西伯利亚去了,所以对什么事都非常大胆。他说:‘好吧,那你就去试试吧,要是你弄得更糟糕,我就敲碎你的骨头!’两个晚上我就把事情做好了。警长非常惊讶,大声喊道:‘啊哈,你这个傻瓜、笨蛋,原来是个工匠!那你为啥去偷马呢?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说:‘那是我做了蠢事。’他说:‘真是蠢事,我很同情你!’唔,他都说同情我,瞧见了吗?当警察的按职责是无情的,可他却同情起我来了……”
“那又怎么样?”我问道。
“没有什么。他同情我了,还要怎样呢?”
“干吗同情你呢,你不过是一块石头罢了!”
雅科夫温厚地笑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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