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校对)第18部分在线阅读
人们都四散逃开,只剩下霍霍尔一个人站在小巷中间,两匹马摆着头向他冲来。他朝旁边一闪,就在这一刹那,母亲抓住他的一只手,把他拖到身后,埋怨道:
“原来说好了你和巴沙一起,可你又一个人干这种冒险的事!”
“我不对。”霍霍尔赔笑认错说。
他们来到广场,向教堂走去。在教堂的四周,在围墙里,都挤满了人,有的站着,有的坐着,这里已经聚集了五百来个兴致勃勃的青年和孩子。
汽笛吼叫起来,它那横蛮的吼声吞没了人声。人群中发生了一阵骚动,坐着的人纷纷站了起来,许多人的脸唰地一下变白了。
“同志们!”传来了巴维尔的声音,响亮而有力。
母亲望着他的脸,她只看见他那双自豪的、勇敢的、燃烧着的眼睛……
“同志们!今天,我们要高高举起我们的旗帜,举起理性的旗帜,真理的旗帜,自由的旗帜!”
过了一会儿,在万众翘首仰望的上空,一面劳动人民的大旗,像红色的鸟儿一般,飘扬招展起来。
这时,十来只手,抓住了光滑的白色旗杆,其中也有母亲的手。
人群一片沸腾,了解这旗帜的意义的人,都从人丛中挤到大旗跟前。马津,萨莫伊洛夫和古谢夫兄弟都站到了巴维尔的身旁,尼古拉低着头,推开人们走了过来。
“同志们!”霍霍尔用抑扬顿挫的声音盖过了人群的喧哗。“现在,为了新的上帝,光明和真理的上帝,理性和善良的上帝,我们正举行一次神圣的进军!同志们!站好队!自由人民的节日万岁!五一节万岁!”
我们要抛弃旧世界……
费佳·马津声音嘹亮地唱了起来。接着,几十个人的声音,汇成一股徐缓有力的声浪,与他相应和。
我们要与旧世界彻底决裂!……
母亲十分快乐,脸上露出微笑,走在马津的后面,她的眼睛越过马津的头,望着儿子和红旗。她的儿子和安德烈走在人群的最前面。
起来,行动起来,工人们。
起来,起来斗争,饥饿的人们![11]……
人们从四方八面迎着红旗跑来,嘴里呼喊着口号,他们与人群会合后,便转身跟着人群一起前进。
有一个颤抖的、哭泣般的声音喊道:
“米加!你到哪儿去?”
母亲没有停下脚步,边走边说:
“让他去吧!您不必害怕!过去我也很怕,现在我儿子在前面领队。你瞧,打旗的那个,就是我的儿子!”
那个说话的瘦高个妇女忽然用枯瘦的手抓住母亲的手,称赞道:
“亲爱的,他们唱得多好!米加也在唱……”
“你不必害怕!”母亲劝慰她说,“这是神圣的事业……您想想,如果人们不为保卫基督去赴死,那也就根本不会有基督了!”
这个思想是她的头脑里突然产生的,它所包含的明白而简单的真理使她自己也感到十分惊奇。她打量着紧紧抓住她的手的女人,吃惊地微笑着,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如果人们不为保卫基督去赴死,那也就根本不会有基督了!”
母亲由于心脏跳得过于激烈,支持不住,终于渐渐落到了后头。人们把她推到一旁,挤到围墙旁边。密集的群众的潮水,浩浩荡荡地在她的身边流过——人数是非常的众多,这使母亲觉得高兴。
起来,起来斗争,工人们……
一张张骚乱者的面孔,从母亲眼前闪过去,一群群男男女女连跳带窜从她身边跑过。这时,被歌声鼓舞的群众,像一股黑压压的火山熔岩奔涌向前。母亲远远地望着前面挥动着的红旗,她虽然很难看见儿子,但仍偶尔看见儿子的面孔在前面闪现。
突然间,队伍的前锋好像碰上了什么阻碍,整个游行长龙向后一退,队伍中出现一阵不安的轻微骚动。歌声也停顿了一下,接着,更急速更嘹亮地响了起来。随后,密集的声音浪潮低落了,向后退去。人们一个接一个地退出合唱,只听见几个人仍在坚持唱,他们尽力想把歌声提到原来的高度,并带领人们继续唱下去:
起来,行动起来,工人们!
去和敌人搏斗,饥饿的工人们!……
母亲急于要知道前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她什么也看不见,于是,她拼命挤开人们,很快地向前挪动,可是,群众混乱地迎着她退来。
“同志们!”传来了巴维尔的声音,“兵士和我们一样都是受苦的人,他们不会打我们的。为什么要打我们?是因为我们传播大家所需要的真理吗?要知道,他们也正需要这种真理。为了让他们能尽快地理解我们的真理,我们必须前进,前进,同志们!不要后退,永远前进!”
巴维尔的声音坚强有力,字字句句都确切而清楚地在空中震荡。但是游行的队伍,却在逐渐溃散和瓦解,现在长龙般的游行队伍变成了一个楔子的形状,巴维尔独自站在楔子的顶端,劳动大众火红的旗帜在他头上飘扬。
二十八
在街道的尽头,通往广场的道路被封锁了,那儿屹立着一堵灰色的人墙,由一排分不清面貌、模样相同的人组成。这些人个个肩上扛着刺刀,锋利的刀刃寒光闪闪。母亲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感到,有一股冷气,从这堵沉默不动的墙壁向工人们袭来。它吹进母亲的胸膛,钻进母亲的心里。
母亲拼命往人群里挤,向举着旗帜的地方挤去,向她熟悉的人们挤去。她发现,她的熟人们的跟前,还聚集着不少她不太熟识的人,他们紧紧挨着,站在一起,互为倚靠。
“同志们!”巴维尔说,“永远前进!我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四周一片沉寂,人们变得十分敏感,连任何细微的声响都听得见。旗子高高举了起来,摇晃了一下,若有所思地在人们的头上飘动,十分稳重地向士兵组成的灰墙前进。母亲颤抖了一下,闭上眼睛,惊呼起来——原来只有巴维尔、安德烈、萨莫伊洛夫和马津四个人离开群众,一直向前。
但是,这时空中缓缓荡漾着费佳·马津的发颤的爽朗歌声:
你们牺牲了……
他唱着:
在殊死的……战斗中……[12]
人们的浑厚低沉的声音,跟着唱了起来,像发出两声深沉的叹息。人们向前迈了一大步,只听见一片杂沓的脚步声。人堆中飘扬出一支十分坚定的新歌,表示他们下定了决心。
为了人民,你们献出了一切……
费佳的歌声,像一条色泽鲜明的丝带,在空中回旋盘绕……
为了自由……
同志们齐声高唱。
母亲两手抓住胸口,向周围张望,看到刚才把街道挤得水泄不通的人们,现在却在徘徊观望,踌躇不前,用迟疑的目光望着打旗的人们。紧紧跟在旗帜后面的,总共只有几十个人,而且每走一步,总有人向旁边躲开,好像街道中间的路是被火烧红了的,烫疼了他们的脚。
专制要垮台……
费佳嘴里唱的歌预言着未来……
人民就要起来!……
一阵强大的合唱自信而威严地跟着他唱起来。
但是透过这整齐的歌声,可以听见轻微的说话声:
“在发命令了……”
“端枪!……”前面传来一声尖厉的叫喊。
一排兵士举起刺刀,晃了一下,在空中划了个弧线,然后平举着,向前伸直,迎着旗子,露出狡黠的笑容。
“齐步走……”
母亲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士兵组成的灰色浪形队伍,在起伏波动着,横着排满了整个街道。他们脚步整齐地、冷酷无情地向前行进着,手里端着的刺刀组成了一个巨大的银光闪闪的钢齿梳子。她跨前几步,走到离儿子更近的地方,她看见安德烈也急急跨到巴维尔前面,用自己的硕大的身躯遮住他。
“并排走,同志!”巴维尔厉声喊道。
安德烈唱着歌,双手反背着,头高高地昂起。巴维尔用肩膀碰了碰他,又喊道:
“并排走!你没有权利走在前面!前面应该是大旗!”
“解散!”一个矮小的军官,用尖细的声音喊道,同时手中挥舞着军刀威吓着。
这个军官的旁边,离他稍后的地方,有个身材高大、剃着光头、留着密密的白唇髭的人在吃力地走着。此人穿着红里子的灰色军大衣,下身穿着宽筒军裤,裤上缀有黄镶条。他也像霍霍尔那样反背着手,高高扬起浓密的白眉毛,盯着巴维尔。
母亲看见的远远不止这些,这里实难尽述。她觉得她身后的群众越来越稀少,而对面则逼过来寒冷的巨浪,使人们纷乱地散开。
举着红旗的示威者和紧密排列的灰色士兵线渐渐接近,已经可以看清士兵的面孔。这些面孔都十分难看,母亲觉得,它们合在一起,组成了一条土黄色的带子,横贯整条大街。这条脸的带子很窄,仿佛是被奇怪地压成的,上面高低不齐地缀着各种颜色的眼睛。在这条带子的前面,刺刀的尖刃,冷静地闪着寒光。刺刀对准人们的胸膛,还没有碰着他们,已经把他们一个个剔出了队伍,使人群四分五裂地溃散了。
母亲听见身后有逃跑者的脚步声,不断有人用压低的声音惊惶地叫喊。
“散开,兄弟们……”
“弗拉索夫,快跑!……”
“把旗扔掉,巴维尔!”维索夫希科夫阴沉地说,“给我,我藏起来!”
他伸手抓住了旗杆,旗子稍稍地往后面倾斜了一下。
“放手!”巴维尔喊了一声。
尼古拉立即将手缩回,仿佛遭到火烫似的。歌声消失了,人们停住脚步,紧紧围在巴维尔四周。但是,他冲出人群,继续向前。突然,大家都不作声了,这种沉寂的局面好像是偷偷地从天上降下来似的,它好似透明的薄云一般,笼罩着人们。
旗子下面,至多不过二十个人,但他们却是岿然不动地站在那里。母亲很为他们担忧,心中有一种要对他们说些什么的模糊愿望,这使她情不自禁地向他们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