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校对)第16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16/37

“您过得怎样?米哈伊洛·伊凡诺维奇?”巴维尔坐到他对面问。
“没什么,过得还不错。在叶季尔格耶沃落了脚,是个蛮好的村子。每年逢两次集,有两千来人,我在一家富农当雇工,我们的活儿是干馏木焦油,烧木炭。在那个富农家里,连我算上,共有七个雇工。还好,都是年轻人,除了我,都是当地人,他们都认得字。有个小伙子叫叶菲姆……是个烈性子,真是不得了!”
“您怎样,经常跟他们聊天吗?”巴维尔热心地问。
“我的嘴没闲过,我把这儿的各色传单都带去了,一共三十四张。”
他对巴维尔挤了挤眼,嘻嘻笑着继续说:
“光这些宣传品还太少。我到你这儿讨书来了。我们来了两个人,跟我来的就是刚才说的那个叶菲姆。我们出来运木焦油,走弯路,顺便到你这儿来了。叶菲姆还没到,选些书给我吧。”
“妈妈,”巴维尔说,“请您走一趟,去拿些书来,那边的人清楚应该给什么书,您说乡村使用就行了。”
“好!”母亲说。“等茶炊开了,我就去。”
“你也帮助做这种工作了吗,尼洛夫娜?”雷宾笑着问道。
“这样很好。我们那边喜欢看书的人很多,是一个教员教的——大家都称赞他是一个好青年,虽然他是僧侣出身。还有一个女教员,住在离我们那里七俄里路远的地方。不过,他们是不会用被查禁的书籍做识字教材的。他们都是安分守己的人——怕惹事端。可是我现在却要索取些最激烈的禁书,然后假借他们的手悄悄散发出去……要是这些禁书被警察局局长或神父们发现了,他们一定会以为是教员们散发的。我就可以暂时躲在旁边,见机行事。”
“您这是什么鬼点子?”巴维尔问,“如果他们怀疑教员们散发禁书,叫他们坐牢,那怎么办呢?”
“坐牢就坐牢呗——怎么啦?”雷宾问。
“散发禁书的是您,不是他们!应该是您去坐牢……”
“怪人!”雷宾拍着膝头笑着说,“谁会猜疑到我身上来呢?一个普通庄稼人干这种事情,难道可能吗?书,是老爷们的事,他们才应该担当责任……”
母亲小心委婉地说:
“米哈伊洛·伊凡诺维奇是想由他自己来干工作,而让别人来担罪名……”
“妈妈!”巴维尔冷峻地喊了一声,“如果我们当中有人,比如说安德烈吧,借我的手干了些什么事情,而坐牢的却是我,那你会说什么呢?”
母亲打了一个冷战,困惑不解地看了看儿子,不赞同地摇着头,说道:
“难道可以这样坑害同志吗?”
雷宾带着嘲笑的神情挤了挤眼,对母亲说:
“大妈,这可是个微妙的事儿呢!”
他用教训的口气又对巴维尔说:
“你的想法太幼稚了,老弟!做秘密工作是没有诚实可言的。你想想,首先,逮去蹲监牢的,是被查出有禁书的人,而不是教员,这是第一层。其次,教员们教的虽然是合法的书,但是书中的实质和禁书没有区别,只是字句不同,真理少些,这是第二层。第三,老弟,我和他们风马牛不相及,一个是僧侣的儿子,另一个是地主的女儿——他们为什么要发动老百姓,我不明白。他们千百年来一直稳稳当当地在做老爷,剥我们庄稼人的皮,现在他们突然大梦初觉,让庄稼人也擦亮眼睛。老弟,我不喜欢神话,不管哪位老爷,都跟我隔得很远。”
“有的老爷,”母亲想起了几个熟人的面孔,开口说,“为人民做出牺牲,一辈子在监狱里受着折磨……”
“那些人是另一回事,对他们的态度也是另一回事!”雷宾说。
他站起身来,显示自己黑褐色的强壮的身躯。他压低了声音,继续说:
“五年来,我进过不少工厂,对乡下,确实疏远了。这次回到乡下,看了看,觉得那种生活,真是叫人受不了。在那儿,饥饿好像影不离身似的追随着人们,饥饿吞噬了人们的心灵,把人折磨得不成人样了。人们不是活在那里,而是在无法忍受的赤贫中腐烂着……在农民的周围,丛集着一群等待吃腐肉的乌鸦,这就是那些当官的。他们窥伺着,看你还有剩下的一块面包没有,看见了,就抢去,还给你一记耳光……”
雷宾环顾了一下,一只手撑在桌子上,俯身朝着巴维尔说:
“当我重新看见这样的生活时,我甚至想呕吐。不过我终于克制住自己,不,我想,知难而退不行啊,亲爱的!我要留下来。我不能给你们弄到面包,可我要使你们这儿乱得像一锅粥,老弟,我非搅成一锅粥不行!”
雷宾的额上冒出了汗珠,他慢慢地逼近了巴维尔,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他的手在抖个不停。
“帮我一把吧!给我一些书吧,我要的是那些读了以后叫人坐卧不安的书。你跟替你们写文章的城里朋友讲讲,叫他们给我们乡下人也写些东西吧!让农村也像一锅粥似的沸腾起来——使人们能够去赴汤蹈火,不怕牺牲!”
他举起一只手,用喑哑的嗓子一字一顿地说:
“用死亡来制服死亡——这就是我的宗旨!这就是说,为了使人们复活而赴死!慷慨赴死并不难。只要能让大家复活就行,只要大家能够站起来,那就好了!”
母亲觉得雷宾有和她丈夫相像的地方,她的丈夫——也是这样龇着牙,卷起袖子,指手画脚的,在他身上,也同样有一种难以抑制的作恶念头。
“这样做很有必要,”巴维尔点点头说,“给我们提供关于农村情况的材料吧,我们给你们出一份报纸……”
“写吧,我们什么材料都能弄到。写得简单通俗些,让大老粗都能看懂。”雷宾大声说道。
厨房门开了,有人走进来。
“这是叶菲姆。”雷宾说,眼睛朝厨房里张望,“叶菲姆,到这儿来,你看,这就是叶菲姆,而这一位叫巴维尔,我过去常常和你说起他。”
站在巴维尔面前的客人,手里拿着帽子,皱着眉头,用一双灰眼睛望着他,这是个头发浅褐、脸庞宽阔的年轻人,身穿短外套,身体匀称,看样子威武有力。
“您好!”他嗓音有点嘶哑地说,跟巴维尔握握手,用两手捋平硬直的头发。他向屋子里的陈设扫视了一眼,立即慢慢地,简直是蹑手蹑脚地朝书架走去。
“他看见了!”雷宾说着,朝巴维尔挤了挤眼睛。叶菲姆转过身来,看了雷宾一眼,一边翻书一边说:
“您这儿书真多!你们一定没有工夫读吧。可是在乡下,看书的时间多得很呢……”
“你们既然不再是农奴,可分到了土地吗?”
“我们?分到了呀!我们弟兄三个,分了四俄亩地。全是沙地——拿来擦铜器倒是不错,种庄稼就不行了……”
他沉默了一会,说:
“我不再眷恋土地了——土地能给我们什么?又不能养活我们,反而捆住了我们的手脚。我已经在外面当了三年多雇工。今年秋天,该轮到我当兵了。雷宾大叔说——不要去!他说,现在常派当兵的去镇压老百姓,可是我倒想去。就在斯捷潘·拉辛[9]的时期,军队也打过老百姓,普加乔夫[10]的时期,也是这样。现在这种现象该结束了。您的看法如何?”他问道,眼睛定定地看着巴维尔。
“是该结束了!”巴维尔面带笑容答道,“只不过——这事也很不容易,必须懂得对士兵该讲些什么和怎么去讲……”
“我们认真学习一下——就会的!”叶菲姆说。
安德烈回来了,满脸通红,冒着汗,神态忧郁。默默地和叶菲姆握了手,挨着雷宾坐下,打量着叶菲姆,勉强笑了一下。
“他也是工人?”叶菲姆望着安德烈问道。
“也是,”安德烈回答,“工人又怎么了?”
“他生平第一回看见工人,因而有点好奇,”雷宾替他解释说,“据他看来,工人是一种特殊的人……”
“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呢?”巴维尔问。
叶菲姆认真地注视着安德烈,说道:
“你们的骨相棱角分明,农民的比较圆……”
“还是农民的基础稳固,脚站得牢!”雷宾补充说,“他能实实在在地感觉到自己脚下的土地,可是工人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他们像鸟儿一样,到处飞翔:没有故乡,没有家。农民却守在一个地方不动,总想把自己的周围环境改造得更好一些。”
叶菲姆走到巴维尔跟前,问道:
“可以借一本什么书给我吗?”
“请拿吧!”巴维尔很乐意地答应着。
小伙子的眼睛里闪耀着渴望求知的光芒,立刻说:
“我一定归还!我们有很多人在这附近运输木焦油,我读完后托他们带来。”
雷宾已经穿好衣服和束紧腰带,对叶菲姆说:
“咱们走吧,到时候了!”
“这些书够我读的了。”叶菲姆指着书架上的书,咧嘴欢呼道。
他们走后,巴维尔很有感触地对霍霍尔大声说:
“看见这些怪人了吗?”
“是啊!”霍霍尔慢慢地拖长声音说,“好像不祥的乌云一样……”
“是说雷宾吗?”母亲大声说道,“他就像从没有在工厂里待过似的,变成一个道地的庄稼人了,而且还真可怕。”
“他对人是多么不信任,他把他们看得多么不值钱。妈妈说得对,这个人身上有一股可怕的力量。”巴维尔说。
“我已经看出了这种苗头,”霍霍尔阴沉着脸说,“民众被毒害了。他们起来的时候,会推翻一切,打倒一切。他们只需要光秃秃的土地,让社会倒退到石器时代。他们会将大地弄得空空荡荡,把一切都一扫而光!”
他忽然激动起来,猛然把桌子一拍,说道:
“是的,巴维尔,要是农民起来造反,他们会把大地弄得寸草不生!像闹过鼠疫一样——他们会放一把火,把一切都烧光,使自己当年屈辱生活的痕迹灰飞烟灭……”
“然后,他们就会挡在路上,使我们不能前进。”巴维尔小声指出。
“我们的事业,就是不让这种历史错误发生。我们的事业,巴维尔,就是要遏制他们。我们的处境与他们的最接近,他们会信任我们,会跟我们走的。”
“你知道吗?雷宾还要我们给农村办一份报纸呢。”巴维尔告诉他说。
“这件事倒很有必要。”
过了一会儿,安德烈说:
“我要到野外去,走一走。”
天色很晚了,安德烈才拖着一双疲累的脚,走回家来,并立即躺下睡觉,只说了一句: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16/37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