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校对)第15部分在线阅读
“你怎么啦?你不用怕!他是罪有应得!快点走吧,不然尸首就被收拾走了……”
一想到维索夫希科夫,母亲心里就无比沉重,脚步也走不稳了。
“瞧,真干出来了!”她呆呆地想道。
在离工厂围墙不远处,不久前失火烧掉一栋房屋的地方,簇拥着一大堆人,人声嘈杂,像一窝蜂似的,嗡嗡议论着。
伊萨半身躺在地上,背靠着几根表皮烧焦的圆木,裸露的脑袋耷拉在右肩上。右手塞在裤兜里面,左手的指头抓进松软的土地里。
伊萨活着的时候,母亲十分讨厌他,但现在却引起她隐隐的怜悯。
“没有血迹,”有人低声说,“八成是用拳头揍的……”
母亲回家了。
母亲的眼前,像幽灵似的,浮现出尼古拉的宽阔的身影。
儿子和安德烈回来吃午饭的时候,母亲劈头就问他们:
“我说,情况怎么样?没有谁因为伊萨的事被抓吧?”
“没有听说。”霍霍尔回答。
她看到,他们两个的心情都很沉重。
“没有人扯到尼古拉身上去吧?”母亲低声问。
“谁也没有说什么,人们未必会想到他。他不在这儿,昨天中午到河边去了,还没有回来。我已经了解清楚了……”
“啊,谢天谢地!”母亲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她舒了口气,重复道,“谢天谢地!”
霍霍尔抬眼望了望母亲,然后低头不语。
吃饭的时候,巴维尔突然把匙子一扔,说道:
“这件事我真不理解。”
“什么?”霍霍尔问。
“人们为了满足口腹的贪求,屠宰牲口,这已经是够可恶的了。打死伤害庄稼的野兽或者吃人的猛兽……这还可以理解。如果某人变成了为害人民的野兽,我也可以亲手杀他。可是,宰掉这么一个可怜虫——怎么能下得了手呢?”
霍霍尔耸了耸肩,说道:
“他的危害不亚于毒蛇猛兽。蚊子吸了我们一点点血,我们不也要打死它吗?”
“那当然喽!我说的不是该不该杀……我是说,这样做令人反感!”
“那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安德烈耸着肩膀说。
“要是你,会不会杀这样的人?”巴维尔沉默了好一阵,然后沉思地问。
霍霍尔走到房子中间,驻足站定,脸色苍白,半闭着眼睛,举起一只手,郑重地说:
“我知道,人们相亲相爱、每个人在别人面前都像一颗明亮的星的时代,一定会到来!”
他略微停了一下挺直了腰,用全胸的音量,洪亮地说:
“因此,为了这种生活,我什么事情都可以去做……”
他的面孔抽搐了一下,忽然涕泪横流,沉甸甸的大颗泪珠从眼睛里簌簌往下掉。
巴维尔抬起头来,脸色苍白,睁大了眼睛,凝视着他。母亲从椅子上欠起身来,她感到一种模糊的忧虑,这种不安的心情不断增强,渐渐笼罩了她的整个心胸。
“你怎么啦,安德烈?”巴维尔轻声问道。
霍霍尔摇了摇头,身子像琴弦一般伸得笔直,望着母亲说:
“当时我看见了……我知道……”
母亲站起来,急忙跑过去抓住他的双手——安德烈想抽出右手,但母亲紧紧地抓住它,用耳语般的声音热切地说:
“我的好孩子,别说了!我亲爱的……”
“等一等!”霍霍尔喑哑地咕哝着,“我告诉你们,那件事是怎样发生的……”
“不必了!”母亲低声说,眼里噙着泪看着他,“不必了,安德留沙……”
巴维尔慢慢走到他跟前,用湿润的眼睛望着这位休戚与共的同志。他脸色煞白,强作笑容,声音不高地慢慢说:
“母亲担心是你干的……”
“我没有担心!我不相信!即使我看见了,也不会相信的!”
“等一等,”霍霍尔不看着他们,摇晃着头,一边想挣脱右手,一边说,“不是我干的,但我当时可以制止……”
“不要说了,安德烈!”巴维尔说。
巴维尔一只手紧握住霍霍尔的手,另一只手按在他的肩上,好像要制止他高大身躯的颤抖似的。霍霍尔低头凑近他们,用很低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
“巴维尔,你知道我的为人,我并不希望出这种事。事情的经过是这样:当时你比我先走回家,我和德拉古诺夫逗留在街道的拐角上,不料伊萨从转弯的地方走出来,站在旁边不动。他盯着我们,露出奸诈的笑容……德拉古诺夫对我小声说:‘你注意到这个人吗?正是他通宵达旦地监视我。可恶的奸细!我要好好收拾他。’他马上走开了——我还以为——他回家去了呢……可紧接着,伊萨移步走到我跟前……”
霍霍尔透了口气。
“从来没有人像他那样可恶地侮辱我,这狗东西!”
母亲默默地抓着他的手,把他拉到桌旁,好不容易才让他坐到椅子上。她和他并肩坐在一起。巴维尔站在他们的面前,忐忑不安,不时揪揪胡子。
“他阴险地对我说,我们所有人的行动,他们都了如指掌,我们的名字全上了宪兵队的黑名单。五一节前夕,他们要先发制人,把我们全都逮捕起来。我没有答话,赔着笑脸,心里却好像滚油煎着一般。他又说我是个通情达理的小伙子,不该走这条路,最好还是弃邪归正……”
安德烈停顿了一下,用左手搓了搓脸,眼睛干枯冷漠地闪动着。
“我懂了!”巴维尔说。
“他说,最好还是为官府干事吧,怎么样?”
霍霍尔把手一挥,摇晃了几下紧握的拳头。
“给官府干事——见他的鬼去吧!”他咬牙切齿地说,“他把我当成了什么人,……这比打我一个嘴巴更使我难受……如果他真的打我几下,这样我会好受一些。对他来说,或许也会好一些。但像这样,他用一口恶臭的唾沫啐在我的心坎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安德烈神经质地从巴维尔手里抽出手来,带着嫌恶的表情,用更细微的声音说:
“我给了他一嘴巴,就掉转身走了。这时,我听见德拉古诺夫在我身后低声说:‘你落在我们手中了。’大概,他一直等在拐角上……”
霍霍尔沉默了一会儿,说:
“我没有回头看,虽然预感到会出事……忽听见打斗的声音……我照旧走我的路,好像踢了只癞蛤蟆似的。今天早晨,来到工厂里,听见人们惊喊:‘伊萨被打死了!’我还不信。可是,我那只抽他耳光的手却酸疼起来,不听使唤了——也不是疼,就像短了一截……”
他斜着眼往那只手看了一眼,说道:
“我大概一生也洗不掉这个污点了……”
“只要你心地清白就行,我的好孩子!”母亲小声说。
“我不是说自己有罪,不是的!”霍霍尔断然说,“我讨厌这种事!这对我来说是不应该发生的。”
“我不懂你这是什么意思,”巴维尔耸耸肩说,“又不是你打死的,而且即使是……”
“老弟,明明知道,有人要杀人,却不去阻拦……”
“我要去洗个澡。”霍霍尔勉强地笑着说。他不声不响地匆匆收拾了一下,神色阴郁地到澡堂子里去了。
母亲用怜悯的目光望着他出去,然后对儿子说:
“巴沙,对这样的事你怎么想呢?我明明知道杀人是一种罪恶,但是对谁都不怪罪。伊萨很可怜,他只是专政制度的一颗很小的螺丝钉。今天我看了他的惨象,记起他曾威胁我,说要绞死我的儿子——现在他死了,我也不恨他,也没有因为他死了而高兴。只是觉得可怜。可眼下连可怜他的感觉都没有了……”
二十五
过道里有人弄出很响的声音。母亲和儿子两人都猝然惊起,面面相觑。
门慢慢地推开了,雷宾笨拙地走了进来。
他一身农民装束,穿着沾满了焦油的短皮袄,脚上穿着树皮鞋,腰带上塞着一双黑手套,头上戴着毛茸茸的皮帽。
“你们身体好吗?巴维尔,他们把你放出来了?这是好事情。尼洛夫娜,目前生活过得怎么样?”
母亲挺喜欢,走到他身边,紧紧握住他的黑乎乎的大手。
巴维尔带着笑脸仔细打量着雷宾。
“好一个庄稼人!”
雷宾慢慢脱着皮袄说:
“是啊,我又当上庄稼人了。你们则慢慢变成了老爷,我呢,是向后倒退了……是这样。”
他坐下来,两腿撇得很宽,手掌撑在膝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