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年(校对)第5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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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尚上尉似乎既不看西穆尔登,也不看郭文。他眼皮下垂,遮住了眼珠,其实双眼一动不动地盯住那张印有法令的布告,好像那是一道深渊似的。他说道:
“法律是毫不含糊的。一位法官既超过又不如一个普通人:他不如一个普通人,因为他没有心;他超过一个普通人,因为他有剑。罗马四百一十四年,曼留斯处死了他儿子,因为他儿子没有得到他的命令而出战得胜。违犯了纪律就必须受惩罚。现在是法律被违犯了,而法律高于纪律。由于怜悯心作怪,祖国又处于危险之中了。怜悯心可以构成犯罪。郭文司令帮助叛乱分子朗德纳克逃跑了。郭文是有罪的。我主张死刑。”
“记下来,书记官。”西穆尔登说。
书记官写上:“盖尚上尉:死刑。”
西穆尔登又说:
“下面由第二审判官发言。说吧,拉杜中士。”
拉杜站起来,转向郭文,向被告行个军礼,然后大声说:
“照这种说法,那就把我送上断头台吧,因为我可以对着上帝拿我最圣洁的名誉起誓,我首先希望自己做了那个老头儿所做的事情,然后我希望自己做了我的司令官所做的事情。当我看到那个八十岁的人扑到烈火之中,去救那三个小孩时,我就说:‘好家伙,你真是个有胆气的人!’当我知道司令官把这个老头从你们那愚蠢的断头台上救了出来时,我就说:‘我的司令官,你应该成为我的将军!’你是一个真正的人,而我,他妈的,真想给你一枚圣路易十字勋章,如果现在还有圣人,还有十字勋章,还有路易的话!哼,照这样下去,我们岂不要变成白痴了吗?我们打赢了热马普战役、瓦勒米战役、弗勒吕斯战役、瓦蒂尼战役,就是为了这样办事吗?你们倒是说呀!怎么!四个月来,正是郭文司令穷追猛打保王军的顽固派,靠军刀的拼杀拯救着共和国,尤其多尔一仗表现出了雄才大略。你们有这样一个人,却想除掉他!你们不举荐他为将军,反倒想砍他的脑袋!我说,这简直是站在新桥上往塞纳河里跳。而你自己,郭文公民,我的司令,假如你不是我的长官,而是我的下士,我就会对你说,你刚才所讲的是十足的蠢话。老头儿救那三个孩子救得好,你救老头儿也救得好。因为人家做了好事而把人家送上断头台,那就都他妈的见鬼去吧,我都不明白咱们究竟是干什么的啦!这样还凭什么阻止人家去干坏事!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不是吗?我都要自己掐自己一把,看看我是不是清醒的。我真不懂。难道那老头儿应该让那三个孩子活活烧死才对吗?难道司令应该让那老头儿的脑袋被砍掉才对吗?那么,好吧,砍掉我的脑袋吧。我宁愿这样。不妨设想一下,那三个孩子死了,红帽子营必然名誉扫地,难道这是我们所希望的吗?那么,我们还不如互相吞食呢。我和你们在座的各位一样懂得政治,我是长矛区俱乐部成员。见鬼!搞来搞去我们把自己都搞糊涂了!我只是简单讲了我的看法。我不喜欢把事情搞得稀里糊涂谁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真见鬼,我们拼死拼活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人杀掉我们的司令吗?不能这样,他娘的!我要我的司令!我不能没有我的司令!我现在比过去更热爱他。把他送上断头台,你们让我笑掉大牙!这一切,我们不同意。前面的发言我听了。人家爱说什么说什么。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办不到!”
拉杜坐下来。他的伤口又裂开了,绷带里冒出一股鲜血,从耳朵的部位顺着脖子往下流。
西穆尔登转向拉杜:
“你主张对被告不予追究?”
“我主张,”拉杜说,“提升他为将军。”
“我问你是不是主张宣告他无罪。”
“我主张让他当共和国首领。”
“拉杜中士,你主张宣布郭文司令无罪,是还是不是?”
“我主张让我代替他上断头台。”
“宣告无罪,”西穆尔登说,“记下,书记官。”
书记官写上:“拉杜中士:宣告无罪。”
然后他说道:
“一票主张死刑。一票宣告无罪。票数相等。”
该西穆尔登表态了。
他站起来,摘下帽子放在桌子上。
他的脸不只是发白发青,而是面色如土。
房间里一片死寂,即使在场的人全是裹着尸布的死人,也没有那么静。
西穆尔登用严肃、缓慢、坚定的声音说道:
“被告郭文,诉讼辩论结束了。本军事法庭以共和国的名义,按两票对一票的多数……”
他停顿一下。时间仿佛停止了似的。他是犹豫不决宣判死刑呢,还是犹豫不决宣布宽大释放?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西穆尔登继续说:
“……判处你死刑。”
他脸上流露出可悲的胜利带来的痛苦表情。雅各在黑暗中让被他击倒的天使为他祝福时,脸上现出的大概就是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只是一刹那间,那表情就消失了,西穆尔登又变得像大理石一样,坐下来,戴上帽子,补充道:
“郭文,你将在明天早晨日出时被处决。”
郭文站起来,鞠一躬,说道:
“感谢法庭。”
“把犯人带下去。”西穆尔登说。
西穆尔登手一挥,地牢门开了,郭文走进去,牢房门又关上了。两个宪兵拿着出鞘的军刀,一边一个把守着牢房门口。
拉杜晕倒在地上,被抬走了。
四 法官西穆尔登和主宰者西穆尔登
一个军营就是一个蜂窝。在革命时期尤其是这样。士兵们身上的公民针刺,在敌人被赶走之后,往往会很快伸出来,毫不犹豫地去刺他们的长官。这支攻克了拉杜格的英勇部队,发出了多变的嗡嗡声。起初,听说朗德纳克逃跑了,那嗡嗡声是针对司令郭文的。后来看见从本来关押朗德纳克的土牢里走出来的竟是郭文,这消息有如电击,不到一分钟就传遍了整个部队。这支人数不多的部队里纷纷议论开了。头一种议论是:“他们正审判郭文。可是这只不过是装装门面而已。谁能相信这些前贵族和教士!我们刚看到一个子爵救了一个侯爵,现在要看到一个教士为一个贵族开脱啦!”
及至知道了对郭文的判决,又有了第二种议论:“真正岂有此理!我们的长官,我们正直的长官,我们年轻的司令,一位英雄!他是一位子爵,不错,但正因为这样,他能成为共和党人就更加可贵!怎么!他,朋托松、维勒迪约、阿波桥的解放者!多尔之役和拉杜格之役的胜利者!带领我们无往不胜的人!一个堪称共和国在旺代一把利剑的人!五个月来抗击舒安部队,补救雷舍勒等人的愚蠢行为的人!这个西穆尔登居然胆敢判他死刑!理由呢?因为他救了一个曾救出三个孩子的老头儿!一个教士杀一个军人!”
这支胜利而不满的部队就这样抱怨着。一种怨恨愤怒的气氛包围着西穆尔登。四千多人反对一个人,看来真是一股力量;其实并没有形成一股力量。这四千多人是一群人,而西穆尔登是一个意志。我们知道西穆尔登经常皱眉头,这就足以使一支军队敬畏了。在那种严酷的年代,一个人身后只要有救国委员会的影子,他就会成为一个令人生畏的人,就会使咒骂变成窃窃私语,使窃窃私语归于沉默。众人议论也好,不议论也好,西穆尔登始终主宰着郭文的命运,就像他主宰着所有人的命运一样。大家知道,什么都不消向他要求,他只服从于自己的良心,那是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的不同于常人的声音。一切都取决于他。他以军事法庭审判官的身份做出的决定,只有他能以特派员的身份撤销。他可以赦免。他拥有全权。他点一下头就可以将郭文释放;他是生与死的主宰,断头台是由他指挥的。在这个悲剧性的时刻,他是至高无上的人。
大家只有等待。
天黑了。
五 地牢
法庭又变成了警卫室。岗哨像昨晚一样增加成双岗;关闭的地牢门口有两个卫兵看守。
将近午夜,一个人拎着一盏灯,穿过警卫室,说了声自己是谁,叫卫兵为他打开地牢的门。此人是西穆尔登。
他进了地牢,身后的门半掩着。
地牢里黑乎乎、静悄悄的。西穆尔登在黑暗里走一步,把灯放在地上,停住了脚步。暗影里传来一个熟睡的人均匀的呼吸。西穆尔登沉思地听着这平静的声音。
郭文躺在地牢里端那捆干草上。西穆尔登听见的就是他的呼吸。他睡得很沉。
西穆尔登走过去,尽量不弄出声音,走近之后,开始端详郭文。一位母亲看自己熟睡的婴儿,目光也不会更慈祥,更难以形容。这目光也许是西穆尔登情不自禁流露出来的。他像小孩子有时做的那样,两手捏成拳头去擦眼睛,人一动不动地待了一会儿。然后,他跪在地上,轻轻地抬起郭文的一只手,把嘴唇贴在上面。
郭文翻了一个身,睁开眼睛,身子哆嗦一下醒来了,睡意蒙眬的脸上现出惊诧的神色。地牢被灯光微微照亮。他认出了西穆尔登。
“啊,”他说,“是你,老师。”
他又补充一句:
“我正梦见死神吻我的手哩。”
西穆尔登猛地一震,恰如有时澎湃的思潮冲击我们的心灵时那样;在某些情形下,这思潮那样汹涌,那样狂烈,仿佛要把整个心灵淹没似的。但是,西穆尔登心灵的深处没有流露出任何情感。他只叫了声:“郭文!”
两个人互相注视着。西穆尔登眼睛里仿佛燃烧着足以把眼泪烧干的火焰,郭文脸上则浮着温和的微笑。
郭文用胳膊肘支撑着坐起来说:
“我看见你脸上这块伤疤,那是为了救我而落下的。昨天你还在我身边为了保护我而苦战。如果上天没有把你派到我的摇篮边,今天我会在什么地方呢?肯定会在黑暗中。我之所以有尽责任的观念,全是你教育的结果。我生下来就受到束缚。成见就是束缚我的绳索,你替我解开了这些绳索,让我自由地成长;你使已变成一具小僵尸的我,重新变成了一个孩子。你在我可能发育不健全的躯体里注入了良心。没有你,我即使长大了也是幼稚的。多亏了你,我才存在这世界上。过去我只是一个贵族,是你让我成为一个公民;我曾经只是一个公民,是你使我变成了一个有头脑的人。你使我作为人能够适应人间的生活,作为灵魂能够适应天国的生活。你给了我真理的钥匙,使我能够深入人间的现实;你给了我光明的钥匙,使我能够超脱人间的现实。啊,恩师,我感谢你。是你创造了我。”
西穆尔登在郭文身边的干草上坐下,对他说:
“我是来和你一起吃晚饭的。”
郭文将黑面包掰开,递给西穆尔登。西穆尔登拿了一块,郭文再把水罐递给他。
“你先喝。”西穆尔登说。
郭文喝过之后递给他,他接着也喝了。郭文只喝了一口。
西穆尔登连喝了好多口。
这次晚餐,郭文只顾吃,西穆尔登一个劲地喝,这表明一个心情平静,一个心绪不宁。
地牢里异常安静,两个人促膝谈心。
郭文说:
“伟大的事情正在酝酿之中。目前革命所做的事情是神秘的。在看得见的工作后面,有看不见的工作。一个掩盖着另一个。看得见的工作是残酷的,看不见的工作是崇高的。此时此刻,一切我都看得非常清楚。这真奇特而又美好。这需要利用过去的遗产。不平凡的九三年,就是从过去的遗产中产生的。在不开化的基础上正在建设一座文明的殿堂。”
“对。”西穆尔登接过话茬儿说,“从暂时的状态将产生永久的状态。所谓永久的状态,就是权利和义务平衡,实行比例和累进税制,实行义务兵役制,一切平均化,不允许有任何偏向,而凌驾于一切人和一切事物之上的,就是那不偏不倚的准绳:法律。就是绝对的共和制。”
“我更喜欢理想的共和制。”郭文说。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
“唔,老师,在你刚才所说的这一切之中,忠诚、自我牺牲、责任心、相互关心、仁爱等等,放在什么位置呢?使一切平衡固然好;使一切和谐就更好。比天平更高级的东西还有七弦琴啊。你的共和制是把人量一量,称一称,然后加以支配;我的共和制是把人带到蔚蓝的天空。这就是定理和雄鹰之间的区别。”
“你迷失在云层里啦。”
“而你呢,迷失在计算里啦。”
“和谐里有幻想。”
“数学里也有。”
“我喜欢欧几里得造成的人。”
“我嘛,”郭文说,“更喜欢荷马造成的人。”
西穆尔登露出严肃的微笑,定定地盯住郭文,仿佛要使他的心灵凝滞不动。
“诗歌!你可得提防诗人。”
“是啊,这类话我很耳熟。什么你可得提防风,你可得提防光,你可得提防芳香,你可得提防花,你可得提防星座,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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