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少年·青年(校对)第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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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末叶,伊万·伊万内奇由于他高尚的性格、漂亮的仪表、过人的勇气、权贵的亲戚,特别是由于他的好运气,使他还很年轻的时候就飞黄腾达起来。他继续服务,不久他就名利双收,在这方面不再有什么希求了。从小他的举止就仿佛他已准备在社交界占有后来命运给他安排的显赫地位;因此,虽然在他那显赫的、有些讲究虚荣的一生中,像所有别人一样,也有过不幸、失望和悔恨,但是他从来没有改变过他那始终非常泰然自若的风度、他那崇高的思想方式、他那基本的宗教和道德原则。他赢得普遍的尊敬,并不是由于他的显赫地位,而是由于他那始终如一的言行和不屈不挠的精神。他并不太聪明,但是由于他的地位使他能看不起人生的一切虚荣,因而他的思想是崇高的。他心地善良,富于感情,但是待人接物却那么冷淡,而且有几分傲慢。这是由于他处的地位可以对许多人都有所帮助,因此他极力用冷淡的态度来自卫,来抵挡那种净想依仗他的势力的人们的不断的纠缠和花言巧语。然而,这种冷淡却由于上流社会人物的彬彬有礼的风度而冲淡了。他很有教养,博学多识;但是他的教养只是在年轻时,也就是上世纪末得到的。他读过十八世纪法国哲学和修辞学方面所有的好作品,熟谙法国文学中所有的优秀作品,因此他常常能够而且喜欢引用拉辛[58]、高乃依[59]、布瓦洛[60]、莫里哀[61]、蒙田[62]和费讷隆[63]的词句;他通晓神话学,而且根据法译本研究过古代著名史诗,颇有心得;对历史有充分的知识,这是他从塞格尔[64]那里得来的;但是除了算术而外,他对数学一无所知,对物理和现代文学更是一窍不通。在谈话中他知道怎样沉默寡言,或者对歌德、席勒和拜伦泛泛地评论几句,但是他从来没有读过他们的作品。尽管他受过这种古典的法国教育(这种类型的人现在已经如凤毛麟角了),但是他的谈吐总是平易近人的,这种单纯既掩饰了他对某些事物的无知,也表现了他的良好风度和宽容。他非常仇恨一切别出心裁的见解,说别出心裁是没有教养的人的狡猾手段。社交对于他是不可缺少的,无论他住在哪儿,在莫斯科或者在国外,他总是非常好客,在一定的日子招待全城。他在城里交游极广,人们甚至可以拿他的请帖当作进入任何客厅的出入证。许多年轻美貌的妇女心甘情愿地把红润的脸颊献给他,而他就仿佛慈父一样地吻一吻;有些显然十分重要和体面的人物在获准参加公爵的招待会时,那份高兴是难以形容的。
像外祖母这样,和他属于同一个圈子,受过同样教育,见解相同,年龄相仿的人,对公爵来说已经寥寥无几了;因此他特别重视他同她的老交情,总是向她表示很大的敬意。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公爵:大家对他表示的敬意、他的大肩章、外祖母看见他时流露出来的特别的喜悦,以及显然只有他一个人不怕她,同她相处十分随便,甚至胆敢称她ma
cousine,这一切使我对他怀着与对外祖母同样的敬意,如果不是更多的话。让他看我的诗的时候,他把我叫到跟前,说:
“怎么能知道呢,ma
cousine,也许他会是杰尔查文第二呀!”
说着,他狠狠地捏了我的脸蛋一把,如果说我没有大叫起来,那只是因为我猜想这是爱抚的表示。
客人们散去了。爸爸和沃洛佳走出屋去;客厅里只剩下公爵、外祖母和我。
“为什么我们那可爱的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没有来?”停顿了片刻以后,伊万·伊万内奇公爵突然问道。
“Ah!mon
cher,”[65]外祖母压低了声音回答说,把手放在他的制服袖口上,“要是她能随心所欲的话,她一定会来的。她给我的信上说:‘Pierre[66]劝她来,但是她自己不肯来,因为他们今年一年没有一点进项;’她又说:‘况且,我今年用不着带着全家到莫斯科来。柳博奇卡还太小,至于男孩子们,可以住在您那里,那比他们跟我在一起,我还放心哩。’这一切自然很好啰!”外祖母接下去说,她的口气清清楚楚表现出她觉得这一点也不好。“男孩子们早就应该送到这儿来,好让他们能够学点东西,习惯社交界的情况;要不然,在乡下他们能受到什么教育?……要知道,大的快十三岁,另一个十一岁了……您看看,mon
cousin,他们在这里完全像野孩子……连怎么走进客厅都不会。”
“不过,我不明白,”公爵回答说,“为什么老抱怨境况不好?他有一份很大的家业,对于纳塔利娅的哈巴罗夫卡(过去你我曾在那儿演过戏),我是了若指掌的,那份领地好极了,一向有可观的收入。”
“我把您当作知己,对您讲讲吧。”外祖母带着忧伤的神情,打断他的话头说,“我觉得,这只是借口,让他可以单身住在这儿,常去俱乐部、赴宴会和干些天晓得的勾当;而她却丝毫也不怀疑。您知道她那天使一般的善良,她一切都相信他。他使她相信,孩子们应当带到莫斯科,她应当跟那个愚蠢的家庭女教师留在乡下——而她也就相信了。如果他对她讲,孩子们应当像瓦尔瓦拉·伊利尼奇娜打她的孩子们一样挨打,我想连这个她也会同意的。”外祖母说,带着十分轻蔑的神色在安乐椅上转动着。“是的,我的朋友,”她停顿了一会儿,又接下去说,拿起她那两块手帕中的一块,来擦流出来的一滴眼泪,“我时常想,他既不重视她,也不了解她,尽管她心地善良,她爱他,她极力掩饰自己的悲哀,这一点我知道得很清楚,她跟他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记住我的话,如果他不……”
外祖母用手帕捂住脸。
“Eh!ma
bonne
amie,”[67]公爵用责备的口吻说,“我看,您一点也没有变得更明智,您总是自寻烦恼,为了想象出来的伤心事流泪。哦,您不难为情吗?我早就认识他了,晓得他是个殷勤周到、善于体贴的、出色的丈夫,主要的是——一个非常高尚的人,un
parfait
honnête
homme[68]。”
无意中听到一场我不该听的话以后,我就踮着脚从屋里溜出去,心情非常激动。
十九
伊温家的孩子们
“沃洛佳,沃洛佳!伊温家的孩子们来了!”我从窗口看到三个穿着水獭皮领蓝大衣的男孩子,就喊叫道。他们跟着一个漂亮的年轻教师,从对面的人行道向我们家走来。
伊温家的孩子们是我们的亲戚,和我们年纪相仿;我们到莫斯科不久就同他们熟识了,跟他们很合得来。
伊温家的老二,谢廖扎,是一个皮肤黝黑的鬈发男孩,长着倔强的小小的翘鼻子,十分鲜润的红嘴唇很少能完全盖住他那有点突出的洁白的上牙,深蓝色的眼睛非常漂亮,面部表情异常活泼。他从来不微笑,不是显得非常严肃,就是尽情大笑,发出一种响亮、清脆、非常动人的笑声。乍一见,他那独特的美就使我吃惊。我情不自禁地被他迷住了。看见他就足以使我高兴;有个时期,我的全副精力都集中到这种愿望上,隔三四天不见他,我就感到寂寞,忧郁得要哭。我的一切梦想,不管是醒着还是做梦,都是关于他的。临睡前,我希望梦见他;合上眼睛,我就看见他在我面前,我把这种幻想当作最大的乐趣。这种感情我不能向世上任何人吐露,我是那么珍重它。也许因为他讨厌我那不安的眼神不断地凝视他,或者只是因为他对我并没有好感,他分明更愿意跟沃洛佳玩耍和聊天,而不愿意同我在一起;尽管如此,我还是心满意足,毫无奢望,毫无所求,情愿为他牺牲一切。除了他在我心头引起的这种热情的迷恋以外,他来了还在我心中引起另一种同样强烈的情绪,那就是怕惹他不快,怕得罪他,或者使他不高兴。也许因为他脸上有一种傲慢的神情,或者因为我瞧不起自己的外表,过分重视别人美的优点,或者更确切地说,因为这是爱的必然征候,我有多么爱他,就有多么怕他。谢廖扎第一次同我讲话时,我因为受宠若惊,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什么也回答不上来。他有个坏习惯,在他想心事的时候,眼睛总盯住一个地方,翘着鼻子,扬着眉毛,一个劲儿地眨眼睛。大家都觉得,他的这种习惯大大有损于他的容貌,但是我却觉得这是那么可爱,不由得也养成了同样的习惯,我同他认识了几天之后,外祖母就问我是不是眼睛疼,因为我像只猫头鹰似的眨着眼睛。我们之间没有谈过一句爱慕的话;但是他感觉到他有力量控制我,于是就在我们童稚的关系上,不自觉地,但是暴虐地运用这种权力;而我,尽管渴望向他倾吐心曲,但是因为太怕他,不敢公开说出来;只装出好像不在意的样子,毫无怨言地服从他。有时我觉得他的权威太大,令人难以忍受;但是我却无力摆脱。
这种无私的、无限的、新鲜而美好的感情,没有倾吐出来,没有获得同情就破灭了,想起来真令人难过。
奇怪的是,不知为什么在我小的时候,我极力装得像个大人;而当我已经不再是小孩的时候,我又希望像个孩子。在同谢廖扎的关系上,我不愿意像个孩子,这种愿望常遏止了那种要倾诉的感情,使我变得虚假起来。我不但不敢吻他(尽管有时我非常想这样做),不敢拉他的手,也不敢讲我看见他是多么高兴,甚至也不敢叫他谢廖扎,总是叫谢尔盖[69],这成了我们的规矩。每一种感情的流露都证明行为的幼稚,谁要犯这种过错,那他就还是个孩子。还没有尝到那种使成年人在待人接物上谨慎小心、冷酷无情的痛苦滋味,因为仅仅是出于要模仿大人的奇怪的愿望,我们就使自己失去了那种温柔的、天真眷恋的纯洁的快乐。
我在仆人房里就遇见伊温家的孩子们,向他们问好之后,就匆匆忙忙跑去通知外祖母,告诉她伊温家的人来了,我说话的口气,好像这消息一定会使她十分高兴似的。随后,就目不转睛地盯着谢廖扎,跟着他走进客厅,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当外祖母说他长大了好多,用她那敏锐的眼光打量他的时候,我体会到那种又是害怕又是期待的心情,就像一个艺术家等待一位可敬的鉴赏家对他的作品下判断时的心情一样。
伊温家年轻的家庭教师Herr
Frost[70]得到外祖母的许可,同我们一起到花园里去。他坐在绿凳子上,很神气地架起腿来,把他那包着青铜头的手杖夹在两腿中间,带着非常欣赏自己举止的人的神气,点上一支雪茄烟。
Herr
Frost是德国人,但是与我们心地善良的卡尔·伊万内奇完全不一样。首先,他俄语说得很正确,而法语发音却很糟;他在一般人中间,特别是在妇女中间,享有博学多识的名声。其次,他留着两撇红色小胡子,把围巾的两端塞到背带下面,在围巾上别着一枚红宝石扣针,他穿着一条闪光的、镶着饰带的淡蓝色裤子。第三,他很年轻,仪表堂堂、沾沾自喜,长着两条好看的、肌肉发达的大腿。他分明特别看重最后这个优点,认为它对女性的吸引力是无法抗拒的,想必是为了这种目的,他总是设法把腿摆在最惹人注目的地方,不论坐着或站着,总一个劲儿抖动着小腿肚。他是一个典型俄国式的德国青年,一心想做风流人物和花花公子。
我们在花园里玩得有意思极了,捉强盗的游戏玩得再好也没有;但是出了一件事,几乎破坏了一切。谢廖扎做强盗:他追逐旅客的时候,绊了一跤,猛地把膝头撞在树干上,撞得那么厉害,我简直以为他把膝头撞碎了。尽管我是宪兵,我的责任是要逮住他,但我却走上前去,关切地问他痛不痛。谢廖扎很生我的气;他攥着拳头,顿着脚,用一种明明证实他撞得很痛的声音对我喊道:
“咳,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能这样玩法!喂,你为什么不捉我?你为什么不捉我?”他说了好几遍,斜眼望着在小路上一边跳一边跑着、扮演旅客的沃洛佳和伊温家的老大;随后突然尖叫一声,大笑着跑去捉他们。
我无法表达这种英雄行为使我多么惊异和迷惑:尽管疼得要命,他不但没有哭一声,甚至没有露出疼痛的模样,一会儿都没有忘了游戏的事。
过了不久,当伊连卡·格拉普加入我们这一伙,我们在吃午饭前一起上楼去的时候,谢廖扎又有个机会以他那惊人的勇气和坚强的性格使我倍加惊异,倍加迷惑。
伊连卡·格拉普是一个穷外国人的儿子,他父亲以前曾在我外祖父家住过,受过他的恩惠,因此认为现在常常打发他的儿子来看望我们是他应尽的义务。如果他认为他的儿子同我们来往能够获得一些尊敬和乐趣,那他就大错特错了,因为我们不但不跟伊连卡要好,而且我们只有在想拿他寻开心的时候才理睬他。伊连卡·格拉普是个大约十三岁的男孩,身材瘦长,脸色苍白,脸长得像鸟脸,表情善良温顺。他衣着十分寒酸,可是头发上却总涂着很厚一层生发油,以致我们相信,大晴天他头上的生发油一定会融化,滴到他的短外套上。现在我回忆起他的时候,我觉得他是一个非常殷勤、安静善良的男孩;但是当时我却觉得他是那么一个不足挂齿的人,不值得同情,甚至不值得去想他。
玩完捉强盗的游戏,我们就上楼去,开始玩闹,互相炫耀种种体育上的玩意儿。伊连卡带着胆怯而惊奇的笑容观看着我们,当我们邀请他也来露一手的时候,他就推托说他一点力气也没有。谢廖扎可爱极了;他脱掉短外套,容光焕发,眼睛闪闪发光,他不断地哈哈大笑,发明一些新把戏:跳过三把并排摆着的椅子,满屋子翻筋斗,把塔季谢夫编的辞典[71]摆在屋子中间当托架,在上面拿大顶,同时两只脚还做了一些滑稽得要命的动作,使人不能不发笑。玩过这最后一套把戏,他思索了一下,眨眨眼睛,带着十分正经的神情突然走到伊连卡面前,说:“试试这个吧,真的,这并不难。”格拉普见大家都注意看着他,脸就红了,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他怎么也做不来这个。
“哦,真的,他为什么一点也不愿意表演呢?他又不是个姑娘……一定要他拿个大顶!”
于是谢廖扎拉住他的手。
“一定,一定要拿个大顶!”我们异口同声喊道,把伊连卡包围起来,他那时显然吓了一跳,脸色发白了。我们揪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辞典那里。
“放开我,我自己来!你们会把我的衣服撕破的!”那个不幸的受难者喊道。但是这种绝望的喊叫使我们更来劲。我们笑得要死。他的绿色短上衣的衣缝全都绽开了。
沃洛佳和伊温家的老大把他的头按下去,放在辞典上;我和谢廖扎就揪住那个可怜孩子的乱踢乱蹬的细腿,把他的裤腿卷到膝头上,大笑着把他的腿举上去;伊温家最小的孩子扶着他,使他的全身保持平衡。
大笑了一阵以后,我们突然都沉默下来,屋里是那么寂静,只听见可怜的格拉普沉重的喘息声。在这一瞬间,我完全不相信这一切是很好玩、很可笑的事。
“哦,现在你是个好汉了!”谢廖扎拍了他一巴掌说。
伊连卡默不作声,乱踢乱蹬,拼命要挣脱身子。在他不顾死活地乱踢乱蹬的当儿,他的鞋后跟猛地踢着了谢廖扎的眼睛,谢廖扎疼得立刻放下他的腿,一边捂住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来的眼睛,一边用力推了伊连卡一把。伊连卡不再由我们扶着,像一样没有生命的东西一样嘭的一声倒在地上,被泪水噎得只能嘟囔说:
“你们为什么欺侮我?”
可怜的伊连卡,满面泪痕,头发蓬乱,裤腿卷着,从裤腿下面露出他那没有擦油的靴筒,他这副惨相打动了我们的心;我们都默不作声了,极力勉强笑着。
首先镇静下来的是谢廖扎。
“老娘儿们!好哭的家伙!”他说,用脚轻轻地踢了踢伊连卡,“简直不能同他开玩笑……喂,得啦,起来吧!”
“我告诉你,你是个坏孩子!”伊连卡恶狠狠地说,走到一边,大声痛哭起来。
“哎呀,他用鞋后跟踢人,还破口大骂!”谢廖扎大叫一声,用手抓住那本辞典,就在那个不幸的男孩头上挥舞,那个男孩甚至都不想法自卫,只用手抱着头。
“瞧你!瞧你!要是他连开玩笑都不懂,我们就不要他……下楼去吧。”谢廖扎说着,不自然地笑了起来。
我同情地望了望那个可怜的男孩,他躺到地板上,把脸藏在辞典中间,哭得那么伤心,好像再哭一阵,那种使他全身抽搐的呜咽就会送他的命。
“唉,谢廖扎!”我对他说,“你为什么来这一手?”
“这很好啊!……今天我险些儿把骨头跌断了,我都没有哭。”
“是的,这是实情,”我暗自沉思,“伊连卡只不过是个好哭的家伙,而谢廖扎才是个好汉……他是个多么了不起的好汉啊!……”
我并没有考虑到,那个可怜的男孩所以哭,很可能不是因为肉体上的痛苦,而是因为他想到,也许是他很喜欢的这五个男孩,竟会无缘无故地串通一气来憎恶他,欺侮他。
我简直无法说明我的行为是多么残酷。我为什么不走上前去,保护他,安慰他呢?我一看见一只从巢里被扔出来的小乌鸦,或者一只被扔到篱笆外的小狗,或者被小厨子逮去做汤的一只母鸡,就会哽咽着大声哭泣,现在把那份同情心丢到哪儿去了呢?
难道由于我对谢廖扎的爱和想在他的眼里显得跟他一样勇敢的愿望,这种美好的感情就被窒息了吗?这种爱和想充好汉的愿望毕竟是不值得羡慕的啊!它们在我童年的回忆上留下了唯一的污点。
二十
宾客盈门
根据饭厅里引人注目的不寻常的忙碌,根据客厅和大厅里我早就熟悉的全部物件都增添了一种新鲜和喜庆色彩的灿烂光辉,特别是根据伊万·伊万内奇公爵不会平白无故派来他的管弦乐队,根据这种种事实来判断,预料晚上会宾客盈门。
一听到路过的车辆声,我就跑到窗口,把手放到太阳穴和玻璃上,怀着急不可耐的好奇心向外张望。暮色苍茫,最初看不见窗外的一切景物,后来才渐渐分辨出来,正对面,那家早已熟悉的小店铺点着一盏灯;斜对面,是一幢大房子,楼下有两扇窗子露出了灯光;街道中间,有一辆载着两个乘客的驽马拉的马车,或者一辆缓步回家的空四轮马车;终于有一辆轿式马车赶到我们家门前,我完全肯定这是伊温家的人,因为他们答应早一点来;于是我就跑到前厅去迎接他们。然而,这不是伊温家的人,从打开车门的、穿着号衣的仆人的胳膊后面,出现了两个女人:一个身材高大,身穿貂皮领的蓝色大衣,另一个娇小玲珑,全身裹在绿披巾里,从披巾下面只露出她那穿着毛皮靴的小脚。她们丝毫也没有注意到我在前厅里,虽然我认为这两个女人进来时对她们行礼是我的义务,那个娇小的默默地走到高大的女人旁边,就站在她的面前。高大的女人把包住娇小的女人整个头部的披巾解开,解开她的外衣,当那个穿号衣的仆人接过这些东西,脱掉她的毛皮靴子的时候,那个裹得紧紧的女人变成了一个十二岁的美丽姑娘,她穿着一身短短的敞领薄纱衣服,雪白的裤子,小小的黑鞋。她的白脖颈上围着一条黑天鹅绒带子;她长着一头深棕色的鬈发,前面的鬓发和她的美丽小脸非常相称,后面的鬈发和裸露的肩头又那样相称,因此不论什么人告诉我,即使是卡尔·伊万内奇亲口告诉我说,头发这么卷曲是因为一清早就用一片片的《莫斯科新闻》[72]卷起来,而且用很热的火剪烫过,我也不会相信。好像她生来就长着这么一头鬈发似的。
她脸上令人惊异的特点是她那大得出奇、半睁半闭的鼓眼睛,这双眼睛同她的小嘴形成奇异而悦目的对比。她的嘴抿着,她的眼神非常严肃,从她的整个面部表情看来,使人不能希望她会露出笑容,也正因为如此,她的笑容就更加迷人。
我极力不引起人们的注意,溜到大厅门口,我觉得必须踱来踱去,装出一副正在沉思、完全不知道客人们到来的神情。当两位客人走到大厅中间的时候,我仿佛醒悟似的,并脚行了个敬礼,告诉她们外祖母在客厅里。瓦拉希娜夫人和蔼地对我点了点头,我很喜欢她的面孔,特别是因为我觉得她同她女儿索涅奇卡[73]的相貌十分相像。
外祖母看见索涅奇卡好像很高兴,让她走近一些,理了理耷拉在她前额上的一绺鬈发,聚精会神地端详着她的面庞,说:“Quelle
charmante
enfant!”[74]索涅奇卡微微一笑,脸上泛出红晕,显得那么妩媚动人,我望着她,脸也红了。
“希望你在我家里不会感到无聊,我的宝贝,”外祖母说,托起她的下巴,“尽情取乐和跳舞吧。我们已经有了一位小姐和两个哥儿了。”她对瓦拉希娜夫人补充说,用手摸了我一下。
这种亲近使我非常愉快,因而又脸红了。
我感觉到自己的羞怯心情在不断增长,而且听到又有一辆马车到来的响声,于是我认为该退出去了。在前厅里,我见到科尔纳科娃公爵夫人带着她的儿子和难以想象的一大群女儿来了。她的女儿们长相都一样,很像公爵夫人,很难看,因此一个也没有引起我的注意。在她们脱大衣和摘皮围巾时,她们忽然异口同声尖声尖气地说着话,乱作一团,开心地笑什么,大概是笑她们有那么多人。艾蒂安是个十五岁模样的男孩,身材高大肥胖,面容枯瘦,眼睛下面是发青的塌眼窝,按年龄说,手脚都未免太大;他举止笨拙,嗓音难听,忽高忽低,但是好像非常自鸣得意,我想,这大概就是挨树条抽打的那个男孩。
我们面对面站了好久,一声不响地互相仔细打量着;随后我们走近一些,我想大概是打算接吻,但是又望了望彼此的脸色,不知怎地都改变了主意。当他所有的姊妹们衣服窸窣作响地从我们身边走过去时,为了找话说,我问他坐在马车里挤不挤。
“我不知道,”他漫不经心地回答我说,“你要知道,我从来也不坐马车,因为我一坐进去就不舒服,妈妈知道这一点。晚上我们出门的时候,我总坐在驭台上,那可有意思得多了,什么都看得见。菲利普让我赶车,有时我就接过鞭子来。这样赶车,你知道,有时候,”他富于表情地打着手势说,“妙极了!”
“少爷!”有一个仆人走进前厅说,“菲利普问您把鞭子放到哪儿了?”
“怎么问放到哪儿了?我还给他啦。”
“他说您没有还给他。”
“哦,那就是挂在车灯上了。”
“菲利普说也没有挂在车灯上……您最好还是承认,是您拿了把它弄丢了,为了您淘气,菲利普得自己掏腰包去赔偿。”那个怒冲冲的仆人接下去说,越来越激动了。
那个仆人看样子是个可敬的忧郁的人,非常热心地袒护着菲利普,决定非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不可。我不由地觉得应该知趣一些,于是装出好像没有看到什么一样向一旁走去;但是在场的仆人们却完全不这样,他们走得更近一些,带着赞许的神情望着那个老仆人。
“哦,丢了就丢了!”艾蒂安说,避免作进一步的解释,“鞭子要花多少钱,回头我来赔。这真可笑!”他添上一句说,走到我跟前,把我向客厅那边引去。
“不,请问少爷,您拿什么来赔呢?我知道您的赔法:您要偿还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的二十戈比已经有七个多月了;欠我的呢,我想也有一年多了,另外还有欠彼得鲁什卡的……”
“住嘴!”年轻的公爵呵斥道,气得脸色铁青,“我没有别的话说了!”
“没有别的话了,没有别的话了!”仆人嘟囔说,“这可不好啊,少爷!”当我们走进大厅时,他特别富于表情地补充一句说,然后把大衣放到衣橱里去。
“真高明,真高明!”在我们身后,由前厅里传来称赞的声音。
外祖母有一种特殊的本领,会利用一定的口气和一定的情况,不是以第二人称复数就是用第二人称单数代词来表达她对人们的看法。虽然她应用您和你与一般通用的说法相反,但是这种细微差别到了她的嘴里却具有一种完全特殊的意味。当小公爵走近她时,她对他说了三言两语,称呼他您,而且用那么轻视的眼光瞥了他一眼,要是我处在他的地位,一定会手足无措了;但是艾蒂安显然不是这种性格的孩子:他不但不注意外祖母怎样接待他,甚至对她本人也不注意,而是对大伙行了个礼,举止即使算不得灵活,至少是十分随便的。索涅奇卡吸引住了我的全部注意力:我记得,当沃洛佳、艾蒂安和我在大厅里可以看见索涅奇卡,而且她也能看见我们和听见我们说话的地方交谈时,我就谈得津津有味;碰巧我说到什么自以为很好笑或者很漂亮的话时,我就放开嗓门,而且望着客厅门口;但是当我们移到另外一个地方,从客厅里既看不到我们,也听不见我们说话的声音时,我就默默无言,对于谈话再也没有什么兴趣了。
客厅里和大厅里渐渐挤满了客人;他们中间,像儿童晚会上常有的情形一样,有些大孩子不愿意错过一场寻欢作乐和跳舞的机会,他们所以这样,好像只是为了讨女主人的欢心。
伊温家的孩子们到来时,我不但没有通常见到谢廖扎时所感到的那种快乐,反而非常奇怪地很生他的气,因为他要看看索涅奇卡,并且在她眼前显示一下自己。
二十一
跳马祖卡舞以前
“啊,看来,你们是要开舞会呀,”谢廖扎说,一边走出客厅,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副新羊皮手套,“我得戴上手套。”
“怎么办呢?我们没有手套,”我寻思,“我得到楼上去找一找。”
但是,我虽然翻遍了所有的抽屉,只在一个抽屉里找到了旅行用的绿色无指手套,在另一个抽屉里找到一只对我毫无用处的羊皮手套:第一,因为它非常旧,非常肮脏;其次,因为我戴起来太大,尤其是因为它缺了中指,想必是卡尔·伊万内奇很早以前把它剪去包扎受伤的手了。但是,我还是戴上这只破手套,聚精会神地察看我那一向染着墨水的中指。
“要是纳塔利娅·萨维什娜在这儿就好了,她那里一定会找到手套的。我不能这样下楼去,因为他们如果问我为什么不跳舞,我可怎么回答呢?可是,我也不能待在这儿,因为他们一定会找我的。我可怎么办呢?”我挥着胳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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