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少年·青年(校对)第3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3/28

土耳其人骑着马走近猎场,停下来,留心听爸爸的详细指示,像怎样看齐、往哪儿冲等等(不过,他从来也不考虑这些指示,而是照自己的意思去做)。他解开那群狗的皮带,不慌不忙地绑在他的马鞍上,又上了马,吹着口哨消失在小白桦树后面。解开皮带的那群狗,先摇摇尾巴表示喜悦,又抖抖身子振作了一番,然后就闻一闻,摇摇尾巴,迈着小步向四面八方跑去。
“你有手帕吗?”爸爸问。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给他看。
“好吧,就用这块手帕绑住那条灰狗……”
“热兰吗?”我带着内行的神气问道。
“是的,顺着大路跑。到了林中那块空地,就停下来。注意,打不到兔子不要回来见我。”
我把手帕系到热兰毛茸茸的脖颈上,赶快朝指定的地点冲去。爸爸笑了,在我背后喊道:
“快点,快点,不然就迟了!”
热兰不住地停下,竖起耳朵,倾听猎人们的吆喝声。我没有力气把它拖走,于是喊起来:“去追!去追!”热兰因此拼命往前冲,我好容易才把它勒住。在到达指定的地点以前,我摔了好几个跟头。我在一棵大橡树下选了一个阴凉、平坦的地方,躺在青草上,让热兰卧在我身边,开始等待。在这种情形下总是如此,我的想象力远远脱离了现实。当树林里传来第一只猎狗的吠声时,我已经在想象我纵犬去追第三只兔子了。土耳其人的声音在树林里显得更加响亮,更有劲。一只猎狗尖叫了一声,接着便越来越经常地听到他的声音。另一个低一些的声音加进去,接着第三个、第四个……这些声音有时沉寂下去,有时争先恐后地响了起来。声音逐渐加强,连续不断,最后汇合成一片响亮的、喧闹的嘈杂声。猎场上充满了声音,那群猎狗齐声狂吠着。
听见这个,我发愣了,动也不动了。我的眼睛紧盯着林边,茫然若失地微笑着;我的脸上汗如雨下,虽然汗珠顺着下巴流下来怪痒痒的,但是我并没有去擦。我觉得再也没有比这个关头更紧要的了。如果这种紧张情况长久延续下去,那就太要命了。那群猎狗时而在林边狂吠,时而渐渐地离开我;并没有兔子。我开始四下张望。热兰也这样:最初它拼命挣扎,尖声吠叫,随后在我身边卧下,把头枕到我的膝盖上,安静下来。
我坐在橡树下面,在这棵橡树光秃秃的树根周围,灰蒙蒙的干土地上,在凋落的橡树叶、橡实、披着藓衣的干树枝、黄绿色的藓苔和有些地方冒出嫩芽的青草上,爬满了蚂蚁。这些蚂蚁一只跟着一只,在自己开辟的平坦小路上奔忙,有的拖着重载,有的空着身子。我拾起一根干树枝,挡住它们的去路。真好看,有的不怕危险,从树枝下面爬过去;也有的由上面爬过去;可是有些,特别是那些拖着东西的,十分慌乱,不知怎么办才好:它们停下来找寻出路,要不就退回去,或者顺着干树枝爬到我的手上,看来,它们打算爬进我的短上衣的袖筒里去。一只非常迷人的黄蝴蝶在我面前翩翩飞舞,把我的心思从这种有趣的观察上吸引开。我刚一注意它,它就飞得离我有两三步远,在一朵差不多凋谢了的野生白苜蓿花上绕了几圈,就落在上面。我不知道它是被太阳晒暖了呢,还是因为吮吸了苜蓿花汁,只见它显出非常满意的样子,有时鼓动一下小翅膀,紧偎着那朵花,最后一动也不动了。我把头枕在两只手上,津津有味地观察着它。
热兰突然吠叫起来,猛地往前一冲,使我险些儿摔了个跟头。我回头一看,林边有一只兔子在跳跃,它的一只耳朵耷拉着,另一只耳朵竖起来。热血涌上我的头,在这一瞬间我什么都忘掉了。我拼命地叫起来,松了狗,一纵身跑过去。但是,我刚这么做,就后悔了,因为兔子蹲下把身子一纵,我就再也看不见它了。
但是,当土耳其人紧跟着那群一齐向林边奔来的猎狗从树丛后出现的时候,我是多么羞愧啊!他看见了我的过失(就是我没有控制住自己),轻蔑地瞪了我一眼,只说了一声:“唉,少爷!”但是,你应该听听他说这话的腔调!他还不如把我像只兔子一样吊在马鞍上,我还比这样轻松些呢。
我十分绝望地在那儿站了好久,没有唤狗,只是一个劲儿拍打着大腿念叨:
“天啊,我干了什么蠢事啊!”
我听见那群猎狗跑远了,林边发出一阵咔嚓声,捉住了一只兔子,土耳其人用他的大号角召唤猎狗,我却依旧动也不动……

游戏
打猎结束了。在小白桦树的阴影里铺了一块地毯,大家围成一圈坐到毯子上。厨师加夫里洛踩平了他周围多汁的青草,正在擦盘子,从盒子里拿出用叶片包着的李子和桃子。阳光透过小白桦树的青枝绿叶射进来,圆圆的光点在地毯的图案上、我的腿上,甚至在加夫里洛的汗漉漉的秃顶上颤动着。一阵微风吹过树叶,吹过我的头发和出汗的脸,我感到非常凉爽。
我们坐在地毯上,吃完自己的那份冰激凌和水果,就没有事可做了,尽管夕阳还很灼人,我们仍然站起来去做游戏。
“喂,玩什么呢?”柳博奇卡在草地上蹦来蹦去,阳光照得她眯缝着眼睛,“我们来玩鲁滨逊的游戏吧!”
“不……没意思,”沃洛佳说,他懒洋洋地倒在草地上,嚼着草叶,“老玩鲁滨逊!如果一定要玩,我们顶好还是搭小亭子。”
沃洛佳分明是在摆架子:想必是因为他曾经骑过猎马,心里很得意,于是装出非常疲倦的样子。也可能是,他太理智,太缺乏想象力了,因而完全不欣赏鲁滨逊这种游戏。这种游戏是表演《Robinson
Suisse》[32]中的场面,不久以前我们看过这本书。
“哦,请来玩吧……你为什么不愿意让我们得到这种乐趣呢?”姑娘们老缠着他,“你可以扮演查尔斯,或者欧内斯特,或者父亲,[33]随你挑,好不好?”卡坚卡说,拽住他的衣袖,想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我真不愿意玩,太无聊了!”沃洛佳说,伸伸懒腰,同时自负地笑了笑。
“如果谁也不想玩,那还不如待在家里好呢。”柳博奇卡眼泪汪汪地嘟囔说。
她是一个爱哭的孩子。
“哦,来玩吧,请你千万不要哭,我可受不了!”
沃洛佳那份屈尊迁就的态度并没有给我们什么乐趣;相反,他那副懒洋洋的、不耐烦的神气把游戏的全部魅力都破坏了。当我们坐到地上,想象我们是坐着船去钓鱼,拼命开始划桨的时候,沃洛佳却袖手坐在一边,神气根本不像个渔夫。我向他指出了这一点。但是他回答说,我们不论动不动胳膊,都不会因此有所得失,反正我们是走不远的。我不能不同意他这种看法。当我扛着一根棍子向树林走去,想象自己是在去打猎的时候,沃洛佳却仰面朝天躺下来,把手枕到脑袋下边,对我说,就算是他也去了。这样的言语行动使我们大为扫兴,让人极不痛快。特别是,我们心里又不能不承认沃洛佳的举动是合情合理的。
我自己也知道,不但用棍子打不死鸟雀,而且根本不能射击。这不过是游戏。如果那么想,就不能坐在椅子上当骑马了;而沃洛佳,我想,他自己也记得,在漫长的冬夜里,我们曾把头巾盖在安乐椅上,拿它当四轮马车。一个人坐在前面当车夫,另一个人在后面当仆人,姑娘们坐在中间,三把椅子当作三匹马,于是我们就出发了。一路上经历了多少好玩的事情啊!那些冬夜过得多么愉快,多么快呀!……若是认真,就没有游戏了。要是没有游戏,那还有什么呢?……

似乎是初恋
柳博奇卡装作从树上摘一种美国水果的样子,她揪下的一片树叶上有一条大毛毛虫,她吓得把它扔到地上,举起双手跳到一旁,好像害怕里边会蹿出什么东西似的。游戏停止了。我们都伏在地上,头凑在一起,观察这个稀奇的东西。
我从卡坚卡的肩头望过去,她把一片叶子放在毛毛虫爬行的路上,想把它拾起来。
我注意到,好多姑娘都有耸肩膀的习惯,想用这种动作调整一下滑下肩头的开领衣裳。我还记得,米米看见这种动作总是很生气,说:“C’est
un
geste
de
femme
de
chambre.”[34]卡坚卡伏在毛毛虫上面时,就做了这种动作,同时一阵清风吹起她围在脖颈上的小围巾。她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她的肩膀离我的嘴唇只有两指远。我不再瞧毛毛虫了,看着看着,我就使劲吻了吻卡坚卡的肩头。她没有回过头来,但是我觉察到,她的脖颈和耳朵都红了。沃洛佳头也没抬,轻蔑地说:
“这算什么柔情呀?”
我的眼里涌出了泪水。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卡坚卡。我早就看惯了她那金发下面娇艳的小脸蛋,总是很喜欢它;现在我越仔细观察,我就越喜欢它了。我们回到大人们那里的时候,使我们大为高兴的是,爸爸宣布说,由于妈妈的请求,我们推迟到明天早晨才动身。
我们骑着马跟着马车一起回去。沃洛佳和我想在骑术和胆量上比个高低,在马车旁边大显身手。我的影子比以前长了些,根据影子来判断,我想象我具有十分漂亮的骑手的姿态;但是我体验到的这种自我欣赏的心情,不久就被下面一桩事故破坏了。我为了要迷住坐在马车里所有的人,就落后一点,然后鞭打脚踢,策马前进,摆出从容而优雅的姿势,想要像一阵旋风似的从卡坚卡坐的马车那边冲过去。只是我不知道,究竟是不声不响地疾驰过去好呢,还是大喊一声的好。但是,我那匹可恶的马在和拉着车的马齐头并进的时候,任凭我怎么努力,还是停了下来,而且停得那么突然,使我从马鞍上滑到马颈上,险些儿摔下去。

我父亲是怎样一个人
他是上一世纪的人,具有那个世纪年轻人所共有的那种难以捉摸的侠义精神、富于进取心、过于自信、待人宽厚和耽于酒色的性格。他看不起我们这个世纪的人,这一方面是由于他天生的骄傲,一方面是因为他恼怒在我们这个时代得不到像在他那个时代的权势和成就。他生平的两大嗜好是打牌和女人;他一生中赢过几百万卢布,同数不清的、各个阶层的女人发生过关系。
他身材魁伟,体格端正,走路时迈着奇特的小步子,爱耸一边的肩膀,小眼睛里永远含着笑意,大鹰钩鼻子,线条不端正的嘴唇仿佛不好意思地、却很惬意地抿着,发音有缺陷,有点咬舌,头顶秃得厉害,我所能追忆得起的我父亲的外表,就是这些。凭着这副仪表,他不仅能够出名,而且还是个à
bonnes
for
tunes[35]的人,不论哪个阶层、哪种地位的人,毫无例外地都喜欢他,特别是那些他想取悦的人。
不论他同什么人交往,他都知道怎样占上风。他从来不是最上层社会里的人,但是他却经常同这个阶层的人物交往,而且博得他们的尊敬。他极其骄傲和自信,他既不得罪别人,又在舆论中提高自己的声誉。他富于独创性,但并非总是这样,他用自己的创见作为换取社会名誉地位或者金银财富的手段。在他看来,世界上什么都不足为奇:不论他的地位多么显赫,他都觉得那是命中注定。他非常善于避而不提和摆脱人所共知的、充满小小的烦恼和悲伤的生活的阴暗面,使人不能不羡慕他。对于能够获得舒适和享受的一切事情,他是行家,而且很会享用它们。他最得意的是同达官要人来往,这部分是通过我母亲的亲戚,部分是通过他童年时代的伴侣,他心里对这些人很愤慨,因为他们的官衔远远超过他,而他始终是一个退伍的近卫军中尉。他,像所有的退伍军人一样,不知道怎样穿着入时;不过,他的打扮却很独特而优美。他总穿着十分宽大轻便的衣服,翻领卷袖的漂亮衬衫……不论他穿什么,都很适合他那魁梧的身材、强壮的体格、秃头和沉着而自信的动作。他多情善感,甚至好掉眼泪。时常,在朗诵的时候,当他读到动人的地方,他的声音就颤抖起来,眼泪汪汪,于是就难受地把书放下。他爱好音乐,自己弹钢琴伴奏,唱他的朋友A某所作的浪漫曲、茨冈曲,或者歌剧中的一些曲子;但是他不喜欢古典音乐,不顾公论,公然说贝多芬的奏鸣曲使他昏昏欲睡,兴味索然,他认为再也没有比谢苗诺娃[36]所唱的《不要唤醒我的青春》,或者茨冈女郎塔纽莎唱的《我不孤独》更美妙的东西。他生就那么一种性格,认为好东西必须群众公认。群众公认是好的,他才认为好。天知道他是否有什么道德信念?他一生吃喝玩乐,以致没有时间形成自己的信念,再加上,他在生活中那么走运,使他认为信念是不必要的。
上了年纪,他对事物形成了固定的看法和一定之规,但是一切都建立在实用的基础上。凡是给予他幸福或乐趣的行动和生活方式,他就认为是好的,而且认为,人人都应该经常依此行事。他说话娓娓动听,而这种本领,在我看来,给他的准则增添了灵活性:他能够把同一个行为说成是最可爱的戏谑行为或者说成是卑鄙无耻的行径。
十一
书房和客厅里的活动
我们到家的时候,已经暮色苍茫了。maman在钢琴旁边坐下,而我们这群孩子则拿来纸、笔和颜料,坐在圆桌旁边画画。我只有蓝颜料,尽管如此,我还是想描绘打猎的情景。我栩栩如生地画了个骑着蓝马、穿着蓝衣服的男孩和一群蓝狗,我拿不准是不是可以画一只蓝兔子,于是跑到爸爸的书房里去商量。爸爸正在看书。他听我问“是不是有蓝兔子?”连头也没抬,就回答说:“有,亲爱的,有。”我回到圆桌旁边,画了只蓝兔子,以后又感到应该把蓝兔子改画成灌木丛。灌木丛我也不喜欢,我就把它改画成一棵树,又把树改画成一个大干草垛,把大干草垛改画成云彩,结果整张纸被蓝颜料抹得一塌糊涂,我很不高兴地把画撕碎了,就坐到高背安乐椅上打起瞌睡来。
maman在弹她的教师菲尔德[37]的《第二协奏曲》。我在打瞌睡,在我的想象中出现了一些轻快、明朗、晶莹的回忆。她开始弹奏贝多芬的《悲怆奏鸣曲》,于是我回忆起一件令人感伤、压抑的凄惨事情。maman常常弹这两支曲子,因此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它们在我心中唤起的情绪。这种情绪很像回忆;但是什么回忆呢?仿佛在追忆一种从未有过的事情。
我对面是书房的门,我看见雅科夫和另外一些穿着长衣、留着大胡子的人走进去。那扇门随手就关上了。“哦,活动开始了!”我想道。在我看来,世界上再也不可能有比书房里所做的那些事情更为重要的了。由于大家一走到书房门前通常总是悄悄地讲话,踮起脚走路,更加强了我的这种想法;同时从那里传出爸爸响亮的声音和雪茄烟味,不知怎地,雪茄烟味总是非常吸引我。矇眬中,仆役室里发出的一阵十分熟悉的靴子的咯吱声突然把我惊醒。卡尔·伊万内奇手里拿着一些字条,踮着脚,但是却带着忧郁而坚决的神色走到门口,轻轻敲了敲门。让他进去以后,门又砰的关上了。
“但愿别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我心里想,“卡尔·伊万内奇很生气:他豁出去了……”
我又矇眬欲睡了。
不过,并没有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情。一点钟以后,我又被那双靴子的咯吱声惊醒。卡尔·伊万内奇用手帕擦着眼泪(我看见他脸上有泪痕)走出书房,嘴里嘟囔着什么,走上楼去。爸爸随着他出来,走进客厅。
“你知道,我刚才做了什么决定?”他声调快活地说,把一只手搭在maman肩上。
“什么,亲爱的?”
“我把卡尔·伊万内奇和孩子们一起带走。马车里有空。他们和他处惯了,他好像真的舍不得他们;一年七百卢布也算不了什么,et
puis
au
fond
c’est
un
très
bon
diable[38].”
我一点也不明白爸爸为什么要骂卡尔·伊万内奇。
“为了孩子们,为了他,我很高兴。”maman说,“他是个好老头。”
“你要是看到,当我要他把这五百卢布当作礼物收下来的时候,他深受感动的情形就好了……但是我觉得最有意思的是他拿给我的这张账单。这真该瞧一瞧,”他笑了笑补充说,一边把卡尔·伊万内奇亲笔写的字条递给她,“简直妙极了!”
这就是字条的内容:
送给孩子们两根钓鱼竿
七十戈比
彩色纸、金边、浆糊和木块,糊盒子作礼物用
六卢布五十五戈比
书和弹弓
送给孩子们的礼物
八卢布十六戈比
送给尼古拉一条裤子
四卢布
彼得·亚历山德雷奇答应在一八××年从莫斯科带来一只金表
一百四十卢布
扣去薪水,卡尔·毛厄尔应得的总额
一百五十九卢布七十九戈比
任何人看到这张字条——上面开列着卡尔·伊万内奇要求偿还他送礼花费的全部金钱,甚至偿还答应送给他的礼物——就认为卡尔·伊万内奇只不过是一个冷酷无情、贪得无厌、自私自利的家伙,那就错了。
他手里拿着字条,打好发言的腹稿,一走进书房,就打算口若悬河地对我爸爸说明他在我们家里受到的一切委屈;但是当他开始用他平常让我们默写时那种动人的声音和感伤的腔调讲话时,他的口才在他自己身上发生了最强烈的作用;因此,他一说到“离开孩子们将会使我很伤心”时,他就语无伦次了,他的声音颤抖起来,他不得不从口袋里掏出那块方格手帕。
“是的,彼得·亚历山德雷奇,”他噙着眼泪说(在他准备好的腹稿上根本没有这些话),“我和孩子们相处惯了,没有他们,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又补充说,“我宁愿不拿薪水替您效劳。”然后,他一只手抹眼泪,另一只手把账单递过去。
卡尔·伊万内奇当时说的是真心话,这一点我敢肯定,因为我知道他的心肠很好;但是,这张账单和他的话怎么协调起来,在我始终是个谜。
“如果您觉得伤心,那么和您分开我就更觉得伤心了,”爸爸说,拍拍他的肩膀,“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晚饭前不久,格里沙走进屋来,从他一走进我们家,他就不断地唉声叹气,流眼泪,按照那些相信他的预言本事的人看来,这是我们家要遭到某种不幸的预兆。他开始告别,说明天早晨就要赶路。我对沃洛佳使了个眼色,就走出屋去。
“干什么?”
“如果你们想看看格里沙的铁链,我们就立刻到楼上男仆们的房间里去。格里沙住第二个房间,我们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贮藏室里,一切都看得到。”
“妙极了!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叫姑娘们。”
姑娘们跑来了,于是我们上楼去。我们争论了一番,才决定谁先走进那间阴暗的贮藏室,我们坐下来等待着。
十二
格里沙
在黑暗中,我们都觉得很害怕;我们彼此紧紧地挤在一起,一句话也不说。格里沙几乎紧跟着我们悄悄地走了进来。他一只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拿着插在黄铜烛台上的脂油蜡烛。我们连气都不敢出。
“基督耶稣救世主!至圣的圣母!向圣父、圣子、圣灵……”他喘着气,不住地念叨着说,用的是只有常常翻来覆去讲这些话的人才特有的各种各样的声调和略语。
他一边祷告,一边把拐杖在屋角放好,看了看床,就动手脱衣服。他解开破旧的黑腰带,慢条斯理地脱掉褴褛的黄色土布上衣,仔细折好,搭在椅背上。他的脸上现在已经没有平时那种慌张而愚蠢的神情;相反的,他很镇静,若有所思,甚至显得很威严的样子。他的举动缓慢而稳重。
只剩下一件衬衣的时候,他慢吞吞地坐到床上,朝四面八方都画了十字,然后用力(这从他皱紧的眉头上可以看出来)整理了一下他的衬衣下的铁链。他静坐了一会儿,仔细查看了一下他那破了好几处的衬衣,随后他就站起来,祷告着把蜡烛举到神龛那么高,龛里摆着几尊圣像,他对着圣像画了十字,就把蜡烛翻过来,让火苗冲下,蜡烛爆了一下,就熄灭了。
将圆的月亮照进面向树林的窗户。苦行者的长长的白色身影一边被皎洁的银辉照耀着,另一边形成阴影;这阴影同窗框的影子连成一片,投到地板上、墙壁上,一直达到天花板。守夜人在外边敲着铁板。
格里沙把两只大手交叉在胸口,低着头,不住地深深叹息着,默默地站在圣像前面,然后费力地跪下去,开始祈祷。
最初他轻轻地念着人所周知的祷文,只强调一下某些字句,随后他又反复背诵,但是更加响亮,更带劲。后来他开始用自己的话祷告,挖空心思地想用古斯拉夫语来表达自己的心情。他语无伦次,但是很令人感动。他为自己所有的施主(他这样称呼那些接待他的人)祈祷,其中也有我的母亲和我们;他也为他自己祈祷,请求上帝饶恕他的重大罪孽。他反复地说:“主啊,饶恕我的敌人们吧!”他累得呼哧呼哧地站起来,三番五次地老说那一套话,然后不顾铁链的重量,伏在地上又站起来,铁链碰到地板,就发出刚劲刺耳的响声。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3/28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