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少年·青年(校对)第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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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跟我们道过早安以后,就说,我们在乡下闲散够了,我们不再是孩子,应该认真学习了。
“我想,你们已经知道我今天夜里要去莫斯科,而且要把你们带去,”他说,“你们要住在外祖母家,妈妈跟女孩子们留在这儿。你们要知道,听到你们学习成绩很好,令人满意,这对妈妈将是一种安慰。”
虽然由于最近几天所做的准备,我们已经料到要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但是这个消息还是使我们大吃一惊。沃洛佳脸红了,用颤抖的声音传达了妈妈让他捎的话。
“我的梦给我的预兆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寻思了一下,“千万别发生更糟心的事了。”
我非常,非常舍不得妈妈,但同时,一想到我们真的成了大人,心里又很高兴。
“如果我们今天就走,那就一定不上课了。这太妙了!”我暗自思索,“可是,我替卡尔·伊万内奇难过。他大概会被辞退,要不然,就不会给他准备那个封套了……最好还是永远学习下去,不要走,不要离开妈妈,也不要让可怜的卡尔·伊万内奇伤心。他本来就够不幸的了。”
这些思想掠过我的心头;我一动也不动,目不转睛地望着我鞋上的黑蝴蝶结。
爸爸同卡尔·伊万内奇又谈了几句关于晴雨表下降的事,吩咐雅科夫不要喂狗,好在临走以前,吃过午饭去试一试小猎狗。这以后,跟我的预料相反,他打发我们去上课,不过安慰我们说,要带我们去打猎。
我上楼时,顺便跑到凉台上去看看。爸爸心爱的猎狗米尔卡正眯缝着眼睛,卧在门口晒太阳。
“亲爱的米尔卡,”我抚摩着它,吻它的小脸说,“我们今天就要走了。再见吧!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我心一软,就哭了起来。

上课
卡尔·伊万内奇情绪不佳。这从他那皱紧的眉头,从他把大礼服抛进五屉柜,怒气冲冲地系腰带,用指甲使劲在《会话课本》上划一条线,标明要我们背熟的地方等等动作来看,都可以看得出。沃洛佳规规矩矩地学习,我却心里烦躁,什么也做不出来。我茫然若失地对《会话课本》望了好久,但是一想到就要离别,我便热泪盈眶,再也读不下去了。轮到我向卡尔·伊万内奇讲那段会话的时候,他眯缝着眼睛听我说(这是一种不祥的兆头)。恰恰到一个人问:“Wo
kommen
Sie
her?”[19]另一个回答说:“Ich
komme
vom
Kaffe-Hause”[20]的段落,我再也忍不住眼泪,由于痛哭失声,就说不出:“Haben
sie
die
Zeitung
nicht
gelesen?”[21]这句话来了。到习字的时候,泪水落到纸上,弄得满纸墨斑,看上去好像是用水在包装纸上写的。
卡尔·伊万内奇生起气来,罚我跪下,反复地说,这是倔脾气,装腔作势(这是他的口头禅),他用戒尺威吓我,要我讨饶,我却被泪水哽住了,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后,他大概感到自己做事不公平,就走进尼古拉的房间,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从教室里可以听到下房里的谈话。
“孩子们要去莫斯科,你听说了吧,尼古拉?”卡尔·伊万内奇一进屋就说。
“不错,听说了。”
想必是尼古拉要站起来,因为卡尔·伊万内奇说:“坐着吧,尼古拉!”随后就关上门。我离开墙角,走到门边去偷听。
“不论替人家做了多少好事,不论多么忠心耿耿,看起来,决不能指望人家感激你。尼古拉,对不对?”卡尔·伊万内奇感伤地说。
坐在窗口补靴子的尼古拉,肯定地点点头。
“我在这所房子里住了十二年,我可以当着上帝起誓,尼古拉,”卡尔·伊万内奇接着说,朝天花板抬起眼睛和鼻烟壶,“我爱护他们,照顾他们,比对自己的孩子都尽心。你记得吧,尼古拉,沃洛佳害热病的时候,你记得我怎样在他的床边坐了九天没有合眼。是的,那时我是个好心的人,是亲爱的卡尔·伊万内奇;那时用得着我。可是现在呢,”他含着一丝讽刺的笑意补充说,“现在孩子们长大了,得认真地学习了!好像他们在这儿没有学习似的。尼古拉,是不是?”
“好像还得学习。”尼古拉放下锥子,双手拉着麻绳说。
“是的,现在用不着我了,要把我赶走了;诺言丢到哪儿去啦?哪儿有感激的意思?尼古拉呀,我很敬爱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他一只手按着胸口说,“但是她又怎样呢?……在这所房子里,她的意旨反正是无足轻重的。”这时,他用一种富于表情的手势把一小片碎皮子扔到地板上,“我知道这是谁出的鬼主意,为什么不需要我了。因为我不会像有些人那样阿谀奉承,随声附和。我对任何人都总爱讲老实话,”他骄傲地说,“别去管他们!我不在这里,他们也发不了财。而我呢,上帝是慈悲的,总会找到一块面包的……是不是,尼古拉?”
尼古拉抬起头,看了看卡尔·伊万内奇,好像想弄清他是不是真的会找到一块面包。不过,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卡尔·伊万内奇照这样又唠叨了很久,说了好多。他提到,他以前住在某将军家里,他的功劳得到了较好的报酬(听见这话,我心里很难过),他说到萨克森、他的父母、他的朋友舍恩海特裁缝,等等,等等。
我很同情他的痛苦。我对父亲和卡尔·伊万内奇几乎是同样敬爱的,一想到他们互不理解,心里就很难过;我又回到角落里跪下,考虑怎样才可以使他们言归于好。
卡尔·伊万内奇回到教室以后,吩咐我站起来,准备默写的练习本。等一切都准备就绪,他就威严地坐在自己的安乐椅上,用一种仿佛发自内心深处的声音开始口授:“Von
al-len
Lei-den-schaf-ten
die
grau-samste
ist…haben
Sie
geschrieben?”[22]说到这儿他停了一停,慢吞吞地吸了一撮鼻烟,打起精神接着说:“Die
grausamste
ist
die
Un-dank-bar-keit…Ein
grosses
U.”[23]我等着他往下说,写好最后一个字之后,向他望了一眼。
“Punctum[24].”他含着一丝几乎觉察不出的微笑说,然后做了一个手势,要我们把练习本交给他。
他用抑扬顿挫的声调,带着极其满意的神情把这句表达自己内心思想的格言读了好几遍。随后,他就坐在窗口给我们上历史课。他的脸色不像先前那么阴沉了,流露出一个已经充分出了气的人的得意神情。
差一刻就一点钟了;但是,卡尔·伊万内奇好像还不想放我们走:他接连不断地给我们上新课。无聊和食欲同样地增长起来。我急不可耐地注意着表明快吃午饭的一切迹象。一会儿一个女仆拿着擦子去刷碟子,一会儿听见饭厅里餐具的响声和挪动桌椅的声音,一会儿米米、柳博奇卡和卡坚卡[25](卡坚卡是米米的女儿,十二岁)从花园里走进来。但是福卡——总是来宣布开饭的管家福卡——却没有露面。只有他露面的时候,我们才能扔下书本,不顾卡尔·伊万内奇,跑下楼去。
这回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声了;但这并不是福卡!我熟悉他的脚步声,永远听得出他的靴子的咯吱声。门打开了,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人出现在门口。

苦行者
一个五十来岁的人走进屋里来,他脸色苍白,长脸盘,一脸大麻子,留着长长的白发和几绺稀疏的红胡子。他身材非常高大,进门时不但要低下头,连整个身子都得弯下来。他穿着一件破布衫,这布衫既像农民的长襟外衣,又像神父的白袍,手里拿着一根大拐杖。进屋时,他用拐杖拼命敲了一下地板,扬着眉毛,嘴咧得特别大,发出非常可怕、非常不自然的哈哈大笑声。他瞎了一只眼睛,那只眼睛的眼白不住地乱转,给他那本来就很丑陋的面孔增添了更加让人讨厌的神气。
“啊哈,捉住了!”他喊道,小步跑到沃洛佳跟前,抱住他的头,仔细察看他的头顶,随后带着十分严肃的神色放开沃洛佳,走到桌子跟前,向漆布下面吹气,在漆布上面画十字。“噢,可怜啊!噢,痛苦啊!……小宝贝们啊……就要飞走了。”他用一种颤巍巍的悲泣声音说着,感伤地望着沃洛佳,并且用袖口去擦当真掉下来的眼泪。
他的嗓音粗浊沙哑,动作慌里慌张,语无伦次(他永远不用代词),但是发的重音却那么动听,焦黄的丑脸上有时露出非常坦率的悲哀神色。听他讲话,不能不使人产生一种又是惋惜、又是恐惧、又是悲伤的复杂心情。
这就是那个苦行者,巡礼者格里沙。
他是什么来历?他的父母是谁?是什么迫使他选择了他过的这种流浪生活?谁也不了解这一点。我只知道,他从十五岁起,就成了尽人皆知的苦行者。无论冬夏,他都光着脚行走,朝拜寺院,把小圣像赠给他喜爱的人,说些费解的话,有的人认为这些话是预言。从来没有人见过他是另外一种情形。有时他到我外祖母家去。有人说他是富家的不幸子弟,是个心地纯洁的人,又有人说他不过是个庄稼人,是个懒汉。
那个严守时刻、令人望眼欲穿的福卡终于出现了,我们于是下楼去。格里沙呜咽着,继续讲一些语无伦次的话,他跟在我们后面,用拐杖敲打着楼梯的阶梯。爸爸和maman挽着胳膊在客厅里踱来踱去,低声交谈着什么。玛丽亚·伊万诺夫娜规规矩矩坐在紧挨着沙发、按照直角形对称摆着的一把安乐椅上,用严厉但却沉着的声音教训坐在她身边的姑娘们。卡尔·伊万内奇一走进房间,她瞅了他一眼,马上就扭过身去。她脸上露出一种可以这样解释的表情:“我没有注意您,卡尔·伊万内奇。”从姑娘们的眼色中可以看出,她们急着要告诉我们一件十分重要的消息;但是离开自己的座位跑到我们跟前,这是米米的规矩所不允许的。我们得先走到她跟前,说一声:“Bonjour,Mimi!”[26]立正行个礼,然后才能开始谈话。
这个米米是个多么令人讨厌的女人啊!当着她的面什么都不能讲,她认为一切都不成体统。另外,她还喋喋不休地要我们“Parlez
dons
français[27]”,可是那时,我们好像要故意惹她生气似的,偏想说俄语。要不就是在吃饭的时候,某样菜合你的胃口,希望没有人来干涉你的时候,她一定会说:“Mangez
done
avec
du
pain”[28]或是“Comment
ce
que
vous
tenez
votrc
fourchette?”[29]你会这样想,“她和我们有什么相干呀?让她管教她的姑娘们去好了。有卡尔·伊万内奇管我们。”在厌恶某些人方面,我和他完全抱有同感。
“去央求一下妈妈,让他们带我们去打猎吧。”大人们领头到饭厅去的时候,卡坚卡拉住我的短外套,小声说。
“好,我们试试吧。”
格里沙在饭厅里吃饭,不过在另一张小桌上;他眼睛抬也不抬,紧盯着碟子,有时叹一口气,扮个吓人的鬼脸,并且好像自言自语似的说:“可怜!……飞走了,鸽子要飞上天了……啊,坟上有一块石头!……”以及诸如此类的话。
maman从早晨起就心绪不宁;格里沙的来临、他的言语和行动,显然使她更加心烦意乱。
“噢,对啦,我还忘记求你一件事。”她把一盘汤递给父亲时说。
“什么事?”
“请你叫人把你那群恶狗锁起来吧。你瞧,格里沙进院子的时候,它们险些儿把这个可怜的人咬伤了。像这样,它们也可能向孩子们扑过去。”
格里沙听人谈到自己,就扭过身朝着大饭桌,指指自己身上被撕破的衣襟,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嘟囔说:
“想把我咬死……上帝不允许。纵狗伤人是有罪的!大大的罪过!不要打,当家的[30],为什么要打啊?上帝会饶恕的……世道不同了。”
“他说些什么?”爸爸问,很严厉地瞪着眼看他,“我一点也不懂。”
“但是我懂,”maman回答说,“他对我讲,有一个猎人故意纵狗咬他,所以他说,‘想把我咬死,但是上帝不允许,’他求你不要为这件事处罚那个猎人。”
“啊!原来如此!”爸爸说,“他怎么知道我要处罚那个猎人呢?你要知道,我一向不大喜欢这样的先生们,”他用法语继续说,“不过,这位我觉得特别讨厌,想必……”
“噢,不要说这话,亲爱的!”maman好像吃惊似的,打断了爸爸的话头,“你怎么知道呢?”
“我似乎有机会研究这一类人,他们之中来拜访你的很多,全都一模一样。说来说去总是那么一套……”
显然,在这一点上母亲抱着完全不同的看法,不过她不愿意争论。
“请递给我一个油炸包子,”她说,“怎么样,今天的油炸包子好吃吗?”
“不,我很生气,”爸爸接着说,他拿起一个油炸包子,但是离得那么远,maman根本够不着它,“不,当我看见有头脑、有教养的人落到骗局里的时候,我很生气。”
说着,他用叉子敲敲桌子。
“我请你递给我一个油炸包子。”她又说了一遍,伸出手去。
“把这帮人关到警察局去,可算做了好事啦!”爸爸接着说,把手缩回来。“这帮家伙带来的唯一好处,就是使一些女人本来就很脆弱的神经更乱。”他笑着补充说,看到妈妈很不喜欢这场谈话,就把油炸包子递给了她。
“在这方面,我只想对你说明这样一点:一个六十岁的人,无论冬夏都光着脚走路,衣服下面总带着两普特重的铁链,再三再四拒绝人家提供给他的供给膳宿的舒适生活,我们很难相信这种人只是由于懒惰才采取这一切行动。至于说到预言,”她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又说,“Je
suis
payée
pour
y
croire;[31]我好像告诉过你,连我父亲将在哪一天,哪个时辰逝世,基留沙都向他预言了。”
“噢,你要拿我怎么样啊?”爸爸说,笑着把靠米米那边的那只手捂到嘴上(他这样做的时候,我总是紧张地听着,等着听一些笑话),“你为什么对我提到他的脚呢?我看了一眼,现在什么都吃不下了。”
午饭快要吃完了。柳博奇卡和卡坚卡直向我使眼色,在椅子上扭来扭去,总之,她们显得非常不安。这种眼色是说:“你们怎么不请求他们带我们去打猎呀?”我用胳膊肘推了推沃洛佳。沃洛佳推了推我,他终于鼓起勇气,起先声音还是畏怯的,随后就相当坚决而响亮地解释说:“今天我们就要走了,因此很想带着姑娘们一道坐敞篷马车去打猎。”大人们讨论了一下,这个问题就依着我们的心意解决了,更令人高兴的是,maman说她自己也要跟我们去。

准备打猎
上甜食的时候,打发人把雅科夫叫来,并且发出了有关车辆、狗群和乘骑的指示,指示非常详尽,连每匹马的名字都点出来了。沃洛佳的马瘸了;爸爸吩咐给他备上一匹猎马。“猎马”这个词妈妈听起来很不入耳:她以为猎马一定类似烈性的野兽,准会狂奔一阵,把沃洛佳摔死。任凭爸爸和沃洛佳怎么劝慰,沃洛佳怀着令人惊异的勇气说,这没有什么,他最喜欢马奔驰,可怜的maman还是一个劲儿说,那样一来,整个郊游的时间她都会心烦意乱。
午饭吃完了;大人们到书房里去喝咖啡,我们便跑到花园里,踏得落满黄叶的小径沙沙作响,谈着话。我们谈沃洛佳骑猎马的事,谈柳博奇卡跑得没有卡坚卡快很丢脸,并且说要是看看格里沙的铁链会多么有趣,等等;但是关于我们就要分手的事,却只字未提。我们的谈话被驶近的马车声打断了,在那辆马车上每个装有弹簧的座位上都坐着一个小农奴。马车后面是猎手们,他们带着狗,骑着马;猎手们后面是车夫伊格纳特,骑着准备让沃洛佳骑的那匹猎马,牵着我的那匹老马。一开始我们都向篱笆旁边跑过去,从篱笆眼里可以看到这一切有趣的东西。随后,我们尖叫着跳着,跑上楼去换衣服,尽量打扮得像猎人模样。最主要的办法是把裤子塞到靴子里。我们马上这样动手做起来。我们急着做完,好跑到门口去欣赏狗和马,跟猎手们交谈一下。
那天天气很热,从大清早起天边就飘着洁白的、变幻无常的阴云;后来,微风把它们吹得越来越近,有时甚至遮住了太阳。不过,尽管阴云密布,越来越浓,显然也不会形成暴风雨,使我们最后一次打猎扫兴。傍晚时分,阴云开始消散:有的颜色变淡了,形状拖长了,向天边飘去;有的就在头顶上,变成透明的鳞片;只有一大片乌云停留在东方。卡尔·伊万内奇一向懂得乌云的动向,他说这块乌云会向马斯洛夫卡飘去,绝不会下雨,一定是个好天气。
福卡虽然上了年纪,却十分灵活,十分迅速地跑下楼,喊道:“赶过来!”于是,他叉开腿稳稳地站在大门口,也就是在车夫要停下马车的地点和门槛的中间,并且摆出一副姿态,表示无须人家提醒他的职责。太太小姐们下来了,略略讨论了一下谁坐在哪边,抓住什么(虽然我觉得,根本用不着抓住什么)之后,她们就坐上去,撑开阳伞,车就走动了。马车走动的时候,maman指着“猎马”,用颤巍巍的声音问车夫:
“这是给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备好的那匹马吗?”
车夫回答说是,这时候,她摆摆手,扭过身去。我简直忍耐不住了,就跨上马,把身子往前一伏,在院子里表演了好几手马术。
“请您不要踩着狗。”有个猎人对我说。
“你放心,我不是头一回呀!”我自豪地回答。
沃洛佳骑上“猎马”,尽管他性格坚强,也不免有些胆怯。他抚摩着马,问了好几次。
“它老实吗?”
他骑马的姿势很好看,就像大人似的。他那穿着紧身裤的大腿骑在马鞍上是那么健美,使我都嫉妒起来。特别是因为,从我的影子看来,我的姿势比他差远了。
现在可以听到爸爸下楼梯的脚步声。管追猎狗的人把四处奔跑的猎狗赶拢来,带着狼狗的猎人们把自己的狼狗唤到跟前,骑上马。马僮把一匹马牵到台阶边;爸爸的那一群猎狗本来都卧在台阶前面,摆出各种美妙的姿态,这时一齐向他扑过来。米尔卡戴着珠项圈,铃铛叮当地响着,跟在爸爸身后快活地跑出来。它出来的时候,总要同猎狗打招呼:同这一些玩玩,和那一些嗅嗅鼻子或者吼一声,在另外一些身上捉捉跳蚤。
爸爸骑上马,我们就出发了。

打猎
绰号“土耳其人”的那个猎人,头上戴着毛茸茸的帽子,肩上背着大号角,腰带里插着刀子,骑在一匹钩鼻子的、青灰色的马背上,走在大家前面。看了这个人的阴沉凶狠的外貌,会以为他是去决一死战,而不是去打猎。各种各样的猎狗汇成一支骚动的队伍,跟在他那匹马的后腿周围奔跑着。看到不幸掉队的那只狗会遭到怎样的命运,心里真觉得可怜。它必须费九牛二虎之力拖住自己的伴侣,而当它达到这个目的时,后面一个骑马的管猎狗的人一定会用短柄长鞭抽打它,大喝一声“归队!”我们出大门时,爸爸吩咐猎人和我们走大路,他自己却向裸麦田里走去。
正是秋收大忙季节。一望无际的、金光闪闪的田野只有一面同呈蓝色的高高的森林接壤,当时在我看来,那片森林是个极其遥远的神秘所在,它后面不是天涯海角,就是荒无人烟的国度。整个田野上净是麦垛和农民。在割了麦子的麦地的茂密高大的裸麦中间,可以看见一个割麦女人弯着的脊背,她抓住麦秆时麦穗的摆动,一个妇人俯在阴凉里的摇篮上,还有散布在长满矢车菊的割完麦子的麦地上的一束束裸麦。在另外一边,农民们只穿着衬衣,站在大车上装麦捆,弄得龟裂的田地上尘土飞扬。村长穿着靴子,肩上披着厚呢上衣,手里拿着记数的筹码,~他远远地看见爸爸就摘下毡帽,用毛巾擦擦他那长着红头发的脑袋和胡子,并且对妇女们吆喝。爸爸骑的那匹小小的赤骝马,迈着轻快嬉戏的步子走着,有时把头俯在胸前,牵扯着缰绳,用蓬松的尾巴驱拂着贪婪地粘在它身上的牛虻和苍蝇。两条狼狗紧张地把尾巴弯成镰刀形,高高地抬起脚,跟在马蹄后面,从高高的麦茬上优美地跳过去。米尔卡跑在前面,昂着头,等待着野味。农民们的谈话声,马蹄践踏声,车轮的辚辚声,鹌鹑快活的啼鸣声,始终在空中成群盘旋的昆虫的嗡嗡声,艾草、麦秸和马汗的气味,炽烈的阳光在淡黄色麦茬上,在远处深蓝色的森林上,在淡紫色的云彩上照射出万紫千红、或明或暗的色调,以及那飘在空中、或者伸展在麦茬上的白蜘蛛网,这一切我都看见、听见和感觉到。
我们骑马到达卡里诺伏树林的时候,看见马车已经到达,而且出乎意料之外,还有一辆单马车,车上坐着厨师。干草下面露出一个茶炊、一只冰激凌桶,还有一些吸引人的包裹和盒子。绝对错不了:这是要在野外吃茶点,还有冰激凌和水果。一看见单马车,我们就高兴得大叫起来,因为在树林里的草地上,总之,在大家都认为没有人吃过茶点的地方吃茶点,是一件莫大的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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