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少年·青年(校对)第2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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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当心,不要大喝特喝。”奥佩罗夫说,他自己滴酒不饮。
“别怕。”祖欣说,吸着羊骨髓(我记得当时我想:因为他吃了许多骨髓,所以那么聪明)。
“别怕,”祖欣微微笑着继续说,他的笑容是那么迷人,使你不由自主地会注意它,而且为了这一笑感激他,“即使我大喝特喝,那也没有什么关系。老兄,现在让我们来看看究竟谁打垮谁,是他打垮我呢,还是我打垮他。一切都准备好了,老兄,”他补充说,带着夸张的神情用手弹了弹额头,“但愿谢苗诺夫不要不及格,他好像大大地纵酒起来了。”
真的,那个头发花白的谢苗诺夫,在初次考试时,由于他的仪表不如我,使得我那么高兴;他以第二名考入大学之后,上课头一个月准时来听课,到复习以前就已开始纵酒。学期快结束时,在大学里根本不露面了。
“他在哪儿?”有个人打听。
“我已经见不到他的踪影了,”祖欣接下去说,“最后一次同他在一起,我们砸了里斯本酒馆。那是件了不起的大事!据说以后出了什么乱子……多好的脑筋啊?这个人多么热情!多聪明!要是他完蛋了,有多可惜!而他一定要完蛋的:以他那样容易冲动的性格,他可不是那种在大学里坐得住的人!”
又谈了一会儿,约定以后几天还在祖欣那里会面(因为他的住处离其他所有的人都近),大家就开始散去了。大伙走出来的时候,我觉得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因为大家都步行,只有我一个人坐马车。我感到很羞愧,提议送奥佩罗夫一程。祖欣同我们一起出来,他向奥佩罗夫借了一个卢布,就到什么地方通宵做客去了。路上,奥佩罗夫对我讲了很多有关祖欣的性格和生活方式的话,到家以后,我好久不能入睡,思索着我所结识的这些新人物。我醒着躺了好久,心里踌躇不决,一方面尊敬他们,他们的知识、单纯、正直、青春和勇敢的诗意博得了我的敬意;另一方面,他们的不修边幅使我厌恶。尽管我满心愿意那么做,但是当时我实在不能和他们接近。我们的理解力完全不同。在我看来,无穷无尽的细微差异构成了生活的全部魅力和意义,这些他们完全不理解,而且和我相反。但是不能接近的主要原因是,我穿的是二十卢布一尺的呢料礼服,还有一辆四轮马车和一件麻布衬衫。这个原因在我看来是特别重要的;我总觉得,我的富裕的表征使他们不由得感到屈辱。我在他们面前觉得内疚,有时低声下气,有时又气愤自己不该卑躬屈节,于是又变得非常自负,怎么也不能和他们真诚地平等相待。祖欣的性格中粗野、恶劣的一面,由于我预感到他身上具有极大的勇敢的诗意,而被遮掩起来,使我当时根本不觉得他讨厌。
有两个星期的光景,我几乎每天晚上都到祖欣那里去学习。我很少温习功课,因为,我已经说过,我落在同学们后面,又无力单独学习来赶上他们,所以只装出在倾听和懂得他们所读的功课的模样。我觉得,同学们已经猜到我在装模作样,我时常发现,他们跳过自己懂得的地方,从来也不问我。
我一天天越来越原谅这群人的毫无规矩,逐渐习惯他们的生活方式,而且觉得其中有很多诗意。仅仅由于我向德米特里保证过不同他们去喝酒,才使我不想同他们去寻欢作乐。
有一次我想在他们面前炫耀一下自己的文学知识,特别是法国文学的知识,于是把话头引到这个题目上来。结果,使我惊异的是,虽然他们用俄语发音来读外国书名,但是他们看的书比我多得多,知道而且欣赏英国甚至西班牙的作家,还有勒萨日[76],这些人我当时还没有听说过。他们认为普希金和茹科夫斯基的作品才是真正的文学(这不像我,当时我认为自己小时候阅读过、学习过的那些黄皮小书是文学)。他们对大仲马、欧仁·苏和费瓦尔[77]同样看不起,而且他们,特别是祖欣,对文学的批评比我强得多,清楚得多,这点我不能不承认。在音乐知识上,我也并不比他们高明。使我更为惊奇的是,奥佩罗夫还会拉小提琴,另外一个同我们一起学习的大学生拉大提琴和弹钢琴,他们俩都在大学乐队里演奏过,精通音乐,而且会欣赏好作品。总之,除了法语和德语的发音而外,凡是我想在他们面前炫耀的东西,他们懂得的都比我多,而且丝毫也不以此自豪。以我的处境,我很可以夸耀我的上流社会的风度,但是我不像沃洛佳那样具备这种风度。那么,我还有什么优越的地方使我看不起他们呢?我同伊万·伊万内奇公爵的亲戚关系吗?我的法语发音吗?自用马车吗?麻布衬衫吗?指甲吗?归根结底,这一切不是很无聊吗?在羡慕摆在我眼前的同窗友谊和青春欢畅的心情下,这种念头有时模模糊糊地进入我的脑海。他们彼此你我相称。他们称呼的简单达到粗鲁的地步,但是在这粗鲁的表面下,经常可以看到唯恐伤害对方的心情。下流坯,猪猡——他们亲热地使用的这些语言只是使我作呕,给我暗暗嘲笑他们的口实,但是这些字眼得罪不了他们,也不妨碍他们之间的十分真诚友好的关系。在他们对待彼此之间的态度上又小心,又敏感,只有很穷的人和非常年轻的人才会这样。主要的是,我在祖欣的性格中和他在里斯本酒店的历险中,感到一种放荡不羁的豪迈气概。我推想,他们的这些酒宴一定完全不同于我在З男爵家中所参加的烧香槟酒和甜酒的那种虚情假意的宴会。
四十四
祖欣和谢苗诺夫
我不知道祖欣属于哪个阶层,但是我知道他上过C中学,毫无资产,好像不是贵族。当时他大概十八岁,虽然看上去要大一些。他非常聪明,特别机智,要他一下子就领会整个的复杂问题,预见到它的一切细节和结论,在他说来,比通过思考去研究得出这些结论的定律还容易。他晓得他聪明,并且以此自豪,由于怀着这种骄傲的心情,他待所有的人同样随便和蔼。他的生活经历大概十分丰富。他那火热的、善感的性格,使他已经懂得爱情、友谊、买卖和金钱的滋味。纵然在社会下层,纵然程度很轻微,凡是他体验过的东西,他无一不是加以轻视,或者用冷淡的、玩忽的态度来对待,这是由于对他得来太容易了。他以那样的热情来从事一切新鲜事情,好像只是为了在达到目的以后,来轻视他所获得的东西,而他那优异的天赋又总是使他达到目的,取得轻视的权利。在学习方面也一样:他不大学习,不记笔记,但是他精通数学,当他说他会难倒教授的时候,也并不是吹牛,他认为他听的课程里有很多荒谬的东西,但是凭着他天性中所特有的那种下意识的实用主义的圆滑,他立刻就迎合教授的要求,因而所有的教授都喜欢他。他对待上级的态度是直率的,但是上级都很器重他。他不但不重视学习,不爱学习,甚至还看不起那些认真钻研他轻易得来的东西的人。学习,就他的理解,花不了他十分之一的才能;他的求学生活并没有给予他任何可以专心研究的东西,而像他所说的火热的、好动的性格需要生活,于是他就沉湎在他的资财许可的酒宴中,对于酒宴他非常热情,并且怀着竭力折磨自己的愿望。现在,大考以前,奥佩罗夫的话应验了。祖欣失踪了两个星期,因此我们后来就在另一个大学生家里复习功课。但是第一堂考试时,他在大厅里出现了,面色苍白,精疲力竭,手发颤。可是,他以优异的成绩升入了二年级。
学年刚一开始,以祖欣为首的那个纵酒作乐的一伙有八个人。最初伊科宁、谢苗诺夫都是其中的成员,但是前者受不了年初他们所沉溺的疯狂的放荡生活,脱离了那个团体,而后者觉得这样还不过瘾,也脱离了。最初我们全班的人都怀着一种恐怖的心情注视着他们,互相传述他们的丰功伟绩。
这些丰功伟绩中的主要英雄人物是祖欣,而到学期末,则是谢苗诺夫了。后来,人人甚至都怀着恐惧的心情看待谢苗诺夫,他来上课的时候(这是少有的事),教室里就骚动起来。
在大考就要开始之前,谢苗诺夫毅然决然地以独特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放荡生涯,由于我同祖欣相识,曾亲眼目睹这个情况。事情是这样的。有天晚上,我们刚聚集在祖欣家,奥佩罗夫正埋头看笔记本,除了烛台上的一支蜡烛而外,他还把一支蜡烛插在靠近自己的瓶子里,开始细声读他用纤细的字迹记的物理笔记。这时候,女房东走进屋来通知祖欣,说有人给他送信来了。
祖欣出去了,不久就耷拉着脑袋,带着若有所思的神色走回来,手里拿着拆开了的、写在灰色皮纸上的信和两张十卢布的钞票。
“先生们,出了一件稀罕事。”他说,抬起头来,似乎很庄严地望了我们一眼。
“什么,是别人还给你钱了吗?”奥佩罗夫翻阅着自己的笔记本,说。
“嗯,往下念吧。”什么人说。
“不行,先生们!我不念下去了,”祖欣用同样的声调接着说,“我对你们说,真是想不到的事!谢苗诺夫打发一个兵给我送来二十卢布,这是他以前借的;他信上还说,若是我想见他,就到兵营里去。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补充一句说,向我们大家扫了一眼。我们大家都一声不响。“我马上就到他那儿去,”祖欣接下去说,“谁想去,就一起去。”
大家立刻都穿上礼服,准备去找谢苗诺夫。
“这恐怕不合适吧,”奥佩罗夫用他那细小的声音说,“我们都去看他,像看什么稀罕东西一样。”
我完全同意奥佩罗夫的意见。特别是以我而论,我同谢苗诺夫差不多不相识。但是,我乐意自己参加同学们共同的事情,并且非常渴望看一看谢苗诺夫本人,因此听了这话,我什么也没有讲。
“胡说!”祖欣说,“不管他在什么地方,我们大家去和一个同学告别,这又有什么不合适的呢?小事一桩!谁想去,我们就去吧。”
我们雇好马车,让那个士兵和我们坐在一起,就去了。兵营门口值班的下士不愿意放我们进去,但是祖欣设法说服了他,于是送信的那个士兵就把我们带到一个很大的、几乎是昏暗的、被几盏小灯微微照亮的房间里,两边的木板床上有几个头顶剃光、穿灰大衣的新兵,或躺或坐。进了营房,那股特别难闻的气味,几百人的鼾声使我大为吃惊。我跟在给我们领路的那个士兵和一马当先迈着坚定步伐从木板床中间穿过去的祖欣后面,怀着战栗的心情打量每个新兵的景况,把谢苗诺夫留在我记忆中的印象加到每个新兵身上:结实有力的身姿,又长又乱的花白头发,苍白的嘴唇和忧郁而明亮的眼神。在营房最里面的角落里,在最后一个盛着黑油、灯芯冒烟的瓦罐旁边,祖欣紧走了两步,忽然停下来。
“你好,谢苗诺夫。”他对一个跟别人一样头顶剃光的新兵说,那新兵穿着一件粗军衣,披着灰外套,连脚带腿坐在木板床上,正在同另一个新兵聊天,一边吃着什么。这就是他:一头剪短的白发,刮净的青额头,永远那么忧郁和刚毅的面部表情。我唯恐自己的目光会触怒他,因此扭过身去。奥佩罗夫好像跟我一样想法,站在大家后面,但是当谢苗诺夫用他平常那种断断续续的言语招呼祖欣和别人时,他的声调使我们完全放心了,于是我们连忙走上前去,我伸出我的手,奥佩罗夫伸出了他的“木板”。但是,谢苗诺夫却抢先伸出了他那黑黝黝的大手,仿佛以此来使我们免除向他致敬的不愉快感觉。他像平时一样冷淡而平静地说:
“你好,祖欣。谢谢你来看我。啊,诸位,请坐。你去吧,库德里亚什卡,”他向和他一起聊天、吃晚饭的新兵说,“我们以后再谈吧。请坐。怎么?使你很惊讶吧,祖欣?是不是?”
“你没有什么可使我惊讶的,”祖欣回答,挨着他坐在木板床上,脸上带着几分医生坐在病人床上的神情,“如果你来参加考试,倒会使我惊奇,就是这样。不过你讲讲吧,你溜到哪儿去啦?怎么来当兵啦?”
“溜到哪儿去啦?”他用深沉而有力的声音回答说,“溜到小饭店、小酒馆里去了,总之,反正是到寻欢作乐的地方去。不过请坐下吧,诸位,这儿有的是地方。你把腿往里缩一缩。”他对躺在他左边木板床上、头枕在手上,怀着懒洋洋的好奇心望着我们的一个新兵,命令式地喊了一声,露出了一嘴雪白的牙齿。“我大吃大喝。有不体面的事。也有好事。”他接下去说,每说一句断断续续的话,他那刚毅的面部表情总要改变一下,“和商人的那段事你是知道的。那个坏蛋死了。他们想把我赶出去。我把所有的钱都花光了。但这没有什么。债台高筑,而且都是讨厌的债务。无法偿还。哦,就是这样。”
“你怎么会产生这种念头的呢?”祖欣问。
“是这样的:有一次在雅罗斯拉夫饭店喝酒,你知道,那家饭店在斯托任卡,我同一个商人喝起来。他是招兵站上管供应的。我说:‘给我一千卢布,我就去。’于是我就来了。”
“不过,要知道,你是贵族啊。”祖欣说。
“这算什么!基里尔·伊万诺夫把一切都办妥了。”
“基里尔·伊万诺夫是谁呀?”
“就是买我的那个人(说到这里,他特别地,又奇怪,又滑稽,又含嘲带讽地闪亮了眼睛,好像微笑了一下)。他们得到枢密院的批准。我还是喝酒,还了债,就走了。这就是全部情形。自然啰,他们不能鞭打我……还有五个卢布……可能发生战争……”
随后,他开始对祖欣讲他那奇怪的、不可思议的历险,他那刚毅面孔上的表情不住变换着,而且忧郁地闪亮着眼睛。
当我们不得不离开营房的时候,我们开始同他告别。他把手伸给我们大家,紧紧握了我们的手,没有站起来送我们,说道:
“随便哪天再来吧,先生们,据说下个月才赶我们走哩。”他好像又微微一笑。
但是祖欣走了几步,又退回去了。我想看看他们告别,也停下来。我看见祖欣从口袋里掏出钱递给他,而谢苗诺夫推开了他的手。后来我又看见他们互相吻了一下。我听到祖欣又走近我们,相当大声地喊道:“再见,长官!大概不等我毕业,你就会当上军官了。”
从来不笑的谢苗诺夫,听了这话,用嘹亮的、不习惯的、使我十分痛苦的笑声哈哈大笑起来。我们走出去了。
我们步行回家,祖欣一路没有作声,一会儿用手指按住鼻孔这边,一会儿按住那边,不断地轻轻擤着鼻子。一到家,他立刻离开我们,从那天起他就喝起酒来,一直喝到考试的时候。
四十五
我失败了
第一场考试是微积分,时间终于来临了。但我仍然糊里糊涂,不知前途如何。每天晚上,同祖欣和别的同学们聚会以后,我就想到自己的信念应当有所改变,其中有些东西不对头,不好,但是到了早晨旭日东升以后,我又变得很comme
il
faut,对这点十分满意,不希望自己有任何的改变。
我怀着这种心情去参加第一场考试。我在公爵们、伯爵们和男爵们坐着的那边的一条长凳上坐下,开始用法语同他们交谈,说来也奇怪,我根本没有想到,我马上就得回答我一窍不通的那门功课的问题。我冷静地望着那些上去应考的人们,居然还取笑某些人。
“喂,格拉普,”当伊连卡从考桌边回来的时候,我对他说,“心里害怕吗?”
“等着瞧您的吧。”伊连卡说,他自从进了大学,就完全反抗我的势力,我和他说话的时候,他笑也不笑,对我恶感很深。
听了伊连卡的回答我轻蔑地笑了笑,虽然他表示的怀疑使我惊慌了一下。但是迷雾又遮盖住这种心情,于是我依旧心不在焉,漫不经心;甚至我还答应З男爵,考完以后(仿佛对我说来,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立刻陪他到马特恩酒店去吃东西。当我和伊科宁一齐被叫上去的时候,我整了整礼服的后襟,非常镇静地走到考桌前。
当一位年轻的教授——就是入学考试时考过我的那一位——逼视着我的面孔,而我摸到考签的时候,一阵轻微的寒战才掠过我的脊背。伊科宁像以前考试时那样,全身摇晃着抽了个考题,尽管答得很不好,总算回答了几句;但是我又重蹈他以前考试时的覆辙,甚至更糟一些,因为我抽了第二个考题,也没有回答出来。教授带着惋惜的神情望着我的脸,用平静而坚决的声音说:
“您不能升入二年级,伊尔捷尼耶夫先生。您最好不参加考试。我们必须把这个系整顿一下。您也不行,伊科宁先生。”他补充一句说。
伊科宁要求准他重考,好像要求施舍一样,但是教授回答他说,只有两天工夫,他来不及办到一年里没有办到的事,他怎样也不能升级。伊科宁又低声下气地苦苦哀求;但是教授又拒绝了。
“你们可以走了,先生们。”他说,声调依然不高,但是很坚决。
这时我才打定主意离开考桌,由于我默默无言地在场,好像我也参与了伊科宁那种丢脸的恳求,我觉得很羞愧。我是怎样从大学生们身边穿过大厅,怎样回答他们的问题,怎样走进门道,怎样回到家里,我都不记得了。我感到受了侮辱,丢了脸,我真是不幸。
我三天没有出屋,谁也不见,像童年时代一样,从眼泪里寻求安慰,哭得很厉害。我寻找手枪,如果我非常愿意的话,我可以开枪自杀。我想,伊连卡·格拉普遇见我的时候,一定会唾我的脸,他这样做也是对的;奥佩罗夫一定会幸灾乐祸,到处给我宣传;科尔皮科夫在雅尔饭店侮辱我,是十分对的;我对科尔纳科娃公爵小姐所讲的蠢话不会有别的结果,等等,等等。我生活中所有痛苦的、有伤我自尊心的时刻,一个接一个地涌进我的头脑里;我极力把我的不幸归罪于什么人。我以为这一切都是有人故意搞的,我想象有人对我设下了整套阴谋,我埋怨教授们和同学们,埋怨沃洛佳和德米特里,也埋怨爸爸送我上大学,埋怨上帝使我遭受这种耻辱。最后,我觉得自己在所有熟人的眼里完全垮台了,我就请求爸爸让我去当骠骑兵,或者去高加索。爸爸不满意我,但是看到我伤心得那么厉害,就安慰我说,虽然考得很糟,如果转到别的系,事情还可以补救。沃洛佳也不认为我的不幸有什么可怕,他说在别的系里,我在新同学面前至少不会感到羞愧。
我们的女士们完全不懂,不愿意懂,或者不能懂考试意味着什么,升不了级意味着什么,她们可怜我,只是因为看到我很痛苦。
德米特里每天来看望我,一直非常温柔和蔼;但是,正因为这样,我觉得他对我冷淡了。他上楼来,带着有点像医生坐在垂危病人床上的神情,默默无言地紧挨着我坐下,我总觉得痛苦和受了侮辱。索菲娅·伊万诺夫娜和瓦连卡托他把我以前要的书带来,并且希望我去看望她们;但是,正是在这种关切里,我看出她们对于一个一落千丈的人所抱的高傲的、令我感到侮辱的姑息。过了三天,我平静了一些,但是直到下乡以前,我都没有出过家门,一直在想我的伤心事,从这个房间闲荡到那个房间,极力躲避家里所有的人。
我左思右想,终于有一天晚上,我独自坐在楼下听阿夫多季娅·瓦西里耶夫娜弹圆舞曲时,突然跳了起来,跑上楼,拿出写着“生活准则”的笔记本打开,霎时间感到又是悔恨,又是精神振奋。我哭起来,但是已经不再是绝望的眼泪了。我恢复常态之后,决定重订“生活准则”,而且坚决相信,我永远再也不做任何坏事了,再也不浪费光阴,再也不违背我的准则了。
这种精神振奋是否持久,它包含着什么内容,为我的精神上的发展奠定了哪些新基础,我将要在更幸福的青年时代的下半期来叙述[78]。
九月二十四日[79]
[1]米佳是德米特里的小名。
[2]复活节为基督教纪念“耶稣复活”的节日。规定每年春分月圆后第一个星期日为复活节。因历法不同,正教复活节的具体日期同天主教、新教常相差一两个星期。
[3]把盐、沙和其他物品放在两层窗户之间,以便吸收潮气。
[4]旧俄票面值二十五卢布的钞票。
[5]在莫斯科西南,即今日莫斯科大学所在的列宁山。
[6]拉波是一位著名的大力士,体操家,一八三九年曾在莫斯科表演。
[7]1俄磅合409.51克。
[8]1俄尺合0.71米。
[9]马泽帕(1644—1709),乌克兰的军事头目,一七○○年俄国与瑞典打仗时,他加入瑞典部队,成了乌克兰人民的叛徒。这里表示决不会爱上他的意思。
[10]je
puis和je
peux在法语里都是“我能够”的意思,peux是正常的文法变化,puis是不规则的变化,但人们认为这样说好听一些。
[11]旧俄时贵族子弟受到严格的监护,直到长大成人。
[12]查理曼大帝(732—814),七六八年起为法兰克王,八○○年起为皇帝。
[13]大多数学生的学费,甚至膳费和宿费都由大学的公费交付,自费是相当例外的。
[14]法语:轮到您了,尼古拉!
[15]西塞罗(公元前106—前43年),古罗马的演说家,他的演说被认为是拉丁文体的典范。
[16]贺拉斯(公元前65—前8年),古罗马的著名诗人。
[17]指德国语言学家卡尔·祖姆普特编的教科书《简明拉丁语文法》,俄文版第一版于一八三二年在莫斯科出版。
[18]法语:体面的。
[19]法语:坏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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