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少年·青年(校对)第1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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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教堂诵经员’为什么不套在左边,却套在右边,菲利普?”我有点胆怯地问。
“‘教堂诵经员’吗?”
“还有涅鲁钦斯卡娅根本就没有拉!”我说。
“不能把‘教堂诵经员’套在左边,”菲利普说,不理睬我最后的一句话,“它不是那种可以套在左边的马。左边需要那样一匹马,总之一句话,是要一匹好马,而它不是那样的马。”
菲利普说着这话,就向右边俯下身去,拼命拉缰绳,用那么一种特殊手法开始从下面抽打“教堂诵经员”的尾巴和大腿,虽然“教堂诵经员”拼命拖动整个马车,菲利普直抽打到他觉得需要休息的时候才罢手。他的帽子本来好好地、牢牢地戴在头上,这时,他不知为什么把它推到了一边。我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请求菲利普让我赶一会儿车。菲利普起初交给我一根缰绳,然后交给我另一根;最后把六根缰绳和马鞭全都交到我手里,我感到十分幸福。我想尽方法模仿菲利普,还问他好不好?但是通常总得到这样的结果:他不满意我,不是说这匹马拉得太吃力,就是说那匹马完全没有拉,最后从我身后伸过胳膊,夺去了我手中的缰绳。天气越来越热;一朵朵白云像肥皂泡一样开始向天空飘去,越飞越高,聚拢到一起,呈现出暗灰的色调。从马车窗口伸进一只手,递过来一只瓶子和一个小包;瓦西里以惊人的灵活劲儿从奔驰着的马车上跳下去,给我们拿来奶渣饼和克瓦斯。
遇到陡坡,我们就都下车,有时争先恐后地跑到桥边,同时,瓦西里和雅科夫轻轻地刹住车轮,然后在两边抓住马车,好像如果翻车,他们能拉得住似的。后来,得到米米的许可,我或者沃洛佳就坐进轿式马车,而柳博奇卡或者卡坚卡就坐进小四轮马车里来。这种变动使姑娘们得到很大的乐趣,因为她们说得很对,在小四轮马车里快活得多。有时,在炎热的时刻穿过一座小树林的时候,我们就叫轿式马车先走,我们留在后面折下一些绿树枝,在小四轮马车上搭一座凉亭。这个活动凉亭用全速追赶轿式马车,这时柳博奇卡就用尖得刺耳的声音喊叫起来,每当她开心到极点的时候,她从来忘不了这么做。
我们预定要在那里吃饭和休息的村子就要到了。已经闻到了乡村的气息——烟、柏油和面包圈的味道;我们听到人声、走路和车轮的声音;马身上的铃铛不像在旷野里那么响亮了;两边隐隐约约出现一些草顶的木屋,带有镂花的木台阶和装着红红绿绿百叶窗的小窗户,有些窗口探出一个好奇的女人的头来。有些只穿衬衣的农家男孩女孩,睁大眼睛,伸着胳膊,一动也不动地站在一个地方,或者飞快地光着脚在尘土里追逐我们的车辆,不顾菲利普的威吓手势,极力爬到缚在后面的皮箱上。有两个红头发的旅店主从车子两边跑过来,说着动听的话,打着讨人喜欢的手势来招徕旅客。大门吱呀响了一声,车上的横木碰在门上,然后我们的马车赶进了一家旅店的院子。接着是四小时的休息和自由!

雷雨
夕阳西下,它那炎热的斜晖照射着我的脸颊和脖颈,像火烧似的,令人难以忍受;小四轮马车的边缘烫得连碰都碰不得;浓厚的尘土从大路上腾起,布满空中。没有一丝微风来把它吹散。在我们前面,轿式马车隔着一定的距离有节奏地摇晃着车顶上行李放得很高、蒙满灰尘的车身,从车身那边不时可以看到车夫挥舞着的鞭子、车夫的帽子和雅科夫的便帽。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不论是在我身旁打盹的沃洛佳的被灰尘弄黑的面孔,不论是菲利普背部的动作,也不论是我们的小四轮马车拖在后边的斜斜的长影,都不能给我解闷。我的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到我从远处就看到的里程标和片片云彩上,这一片片的云彩原来分散在天边,现在却拖着险恶的黑影,聚成了一大片阴云。有时传来远处的雷鸣声。最后这种情况特别使我急不可耐地要快些赶到客店。雷雨使我心中产生了一种非笔墨所能形容的忧郁和恐怖的沉重心情。
离最近的村庄还有十俄里左右,可是不知从哪儿飘来一大片紫黑色的乌云,虽然没有一丝风,乌云却飞速地向我们飘过来。太阳还没有被乌云遮住,明亮地照耀着它那阴郁的云团和由它直拉到天边的一道道灰色的云。远方有时打闪,传来微弱的雷声,后来这雷声逐渐增强,自远而近,变成断断续续、响彻整个天空的霹雳。瓦西里从赶车的座位上欠起身来,拉起车篷;车夫穿上外套,打一次雷,他们就摘下帽子画一次十字;马匹竖起耳朵,张大鼻孔,好像在嗅那片迫近的乌云带来的新鲜空气;于是,小四轮马车在尘土飞扬的大路上加速前进。我觉得惊心动魄,感到血管里的热血流得更快了。现在,最前面的乌云已经开始遮住太阳。太阳投下最后的一瞥,照亮了阴沉可怕的天边,就消失不见了。周围的一切突然变了样,呈现出一派阴惨的景象。白杨树林开始颤动。树叶变成苍白色,衬着紫色的乌云,这种颜色清清楚楚地显露出来。树叶沙沙响着,旋转着。高大的白桦树的树冠开始摇晃,一簇簇干草从大路上飞过去。雨燕和白胸脯的燕子仿佛打算阻挡我们一样,在小四轮马车周围飞翔,从马肚皮底下穿过去;乌鸦展开羽毛凌乱的翅膀,似乎在侧身顺风斜飞;扣在我们身上的皮帘子的边缘开始掀动,放进了一阵阵湿风,皮帘子鼓动着,拍打着马车的车身。一道闪电仿佛就打进了马车,令人目眩,刹那间照亮了灰呢子、金银线带和沃洛佳踡缩在角落里的身形。就在这时,头顶上响起一阵极大的轰隆声,它好像以一个巨大的螺旋线越升越高,越扩越广,声音逐渐加强,变成震耳欲聋的霹雳,使人不由得打哆嗦,连气也不敢出。“上帝发怒了!”这种民间流传的想法包含着多少诗意啊!
车轮滚动得越来越快了;从瓦西里和焦躁地抖动着缰绳的菲利普的背影看来,我觉得他们也很害怕。小四轮马车飞也似的向山下驰去,咕咚咕咚地驶上木桥;我动也不敢动,以为我们随时都会同归于尽。
咔嚓一声,车上的拴套轴掉了下来,尽管雷声连续不断,震耳欲聋,我们却不得不停在桥上。
我把头靠着马车的边上,屏住呼吸,揪着心,绝望地注视着菲利普的粗大的黑指头的动作。他一边缓慢地用鞭子抽马,拉正挽索,一边用手掌和鞭柄推着拉边套的马。
我的忧郁和恐惧交织的惊惶不安的心情随着雷雨的增强而加剧,但是在雷雨大作之前通常出现的那种庄严肃穆的时刻到来时,这种心情达到了极度紧张的程度,如果这种情况持续一刻钟的话,我相信一定会由于激动而死去。就在这时,桥底下突然出现了一个衣裳又脏又破的人,他的脸浮肿而愚蠢,头发剪短的脑袋摇晃着,两条罗圈腿骨瘦如柴,一只手没有了,只剩下一截通红的、光溜溜的残臂,他就把这残臂一直伸到小四轮马车里来。
“老——老——爷!看——在基——督面上,赏给残——废人点东西吧!”这个乞丐用痛苦的声音说,说一个字就画一个十字,深深一鞠躬。
我表达不出当时我内心寒彻骨髓的恐怖心情。我毛骨悚然,眼睛吓得呆呆地紧盯着那个乞丐……
沿路施舍的瓦西里,指示着菲利普怎样绑好车前的拴套轴,等一切就绪,菲利普拿起缰绳,爬上赶车的座位时,他这才从旁边的口袋里掏出东西来。但是我们的车子刚一行驶,就来了一阵耀眼的闪电,一瞬间使整个山谷充满了火焰般的光芒,连马都不敢迈步了;紧接着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霹雳,好像整个苍穹会在我们头上塌下来。风越来越猛;马鬃和马尾、瓦西里的外衣、皮帘子的边缘,都向一个方向吹去,拼命在狂风中招展。一滴大雨点沉甸甸地落到小四轮马车的皮篷上……接着第二滴、第三滴、第四滴,突然间,仿佛有人开始在我们头顶上敲鼓一样,周围响起落下来的雨点的均匀的淅沥声。从瓦西里的胳膊肘的动作看来,他在解钱袋;那个乞丐,还在一边画十字,一边行礼,紧挨着车轮跑着,他随时都可能被轧死。“赏点儿钱吧,看在基——督面上!”一个铜板终于从我们身边飞过去,那个浑身湿透、衣服紧裹在枯瘦肢体上的可怜人,手足无措地站在大路中间,在风中摇晃着,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
雨被狂风吹斜了,倾盆似的降下来;雨水从瓦西里的粗布外套的背上不断流到在皮帘子上形成的混浊水洼里。尘土起初被打成泥团,经车轮轧过后又变成泥浆;颠簸得轻一些了,混浊的水流在黏土的车辙里流动。闪电照耀得更宽阔,颜色更苍白了,在节奏分明的哗哗的雨声中,雷声已经不那么令人惊心动魄了。
现在雨小些了;乌云开始分散成一朵朵云彩,在大概是太阳的地方开始发亮,透过乌云的淡灰色边缘,微微露出一小块晴朗的蓝天。过了一分钟,一线羞怯的阳光就已经在大路的水洼里,在仿佛筛落下来的细直的雨丝上,在被雨水冲洗过的路边的鲜嫩青草上闪烁着。一片乌云还是那么险恶地遮住对面的天边,但是我已经不怕它了。我体验到一种难以形容的、欢乐的、对生活充满希望的情绪,这种心情迅速地代替了我那沉重的恐怖感。我的心灵像焕然一新的、欢欢喜喜的大自然一样微笑着。瓦西里翻下外套的领子,摘下帽子抖了抖;沃洛佳掀开帘子;我从小四轮马车里探出身去,贪婪地吸着芳香的新鲜空气。轿式马车的冲洗得干干净净的、光亮的车身,连同顶上的箱子和提包,一起在我们前面摇晃着;马背、皮套、缰绳和轮带全都是湿漉漉的,像油漆过一样在阳光中闪闪发光。大路一边是一望无际的越冬麦田,有些地方被浅浅的沟渠割断,这块麦田里闪现着潮湿的泥土和植物,像一块浓绿的地毯一样一直铺到天边;大路的另一边,有一片夹杂着胡桃树和野樱桃树的白杨树林,它好像过分欢乐似的,纹丝不动地屹立着,慢腾腾地把亮晶晶的雨珠从洗净的树枝上滴落到去年的枯叶上。生着冠毛的云雀唱着愉快的歌曲到处盘旋,迅速地飞掠下来。在潮湿的树丛里可以听见小鸟在忙碌活动,从丛林中间很清晰地传出杜鹃的啼声。春天雷雨过后树林的这种奇妙的芬芳,白桦、紫堇、腐叶、羊肚菌和野樱桃的气味,是那么令人心醉,我在马车里简直坐不住了,于是从踏板上跳下来,往树丛里跑去,虽然滴落下来的雨点洒了我一身,我还是去攀折开着野樱桃花的潮湿树枝,用它来轻打我的脸,吸着它醉人的芳香。我甚至毫不注意靴子上沾了大泥团,袜子早就湿透,我蹚着泥浆,跑到轿式马车的窗前。
“柳博奇卡!卡坚卡!”我喊道,递进去几枝野樱桃花,“你们看,多好啊!”
姑娘们大呼小叫起来;米米大嚷着要我走开,她说我要是不走开,一定会被轧死。
“可是你闻闻,多好闻啊!”我叫道。

新观点
在小四轮马车里,卡坚卡坐在我身边,低着她那美丽的小脑袋,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从车轮下面飞驰过去的满是灰尘的道路。我默默地望着她,由于我初次在她那粉红色的小脸上发现那种不像孩子所有的忧郁神情,不禁感到吃惊。
“我们不久就要到莫斯科了,”我说,“你想它会是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她不乐意地回答说。
“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呢?你以为它比谢尔普霍夫[2]大还是小呢?……”
“什么?”
“我没什么。”
但是,凭着一个人用来猜测另一个人心思和用来作为谈话引线的直觉,卡坚卡明白她的冷淡使我痛苦;于是她抬起头来,对我说:
“爸爸对你们讲过,我们要住在你外祖母家吗?”
“讲过;外祖母希望永远和我们住在一起。”
“我们都住在那儿吗?”
“当然啰。我们住在楼上的一边,你们住在另一边,爸爸住厢房;但是,我们都在楼下同外祖母一起吃饭。”
“妈妈说,外祖母非常傲慢,爱发脾气,对吗?”
“不,不,只是乍看起来仿佛这样。她样子傲慢,但是一点也不爱发脾气;恰好相反,她很仁慈,很快活。要是你看见在她的命名日举行的舞会就好了!”
“反正我怕她;况且,天知道,我们会不会……”
卡坚卡突然不作声了,又沉思起来。
“什——么?”我不安地问。
“不,没有什么。”
“不对,你为什么说‘天知道……’呢?”
“你是说,外祖母家举行过一次很好的舞会吗?”
“是的,可惜你们没有参加。有好多客人,大概有上千人,还有音乐,有将军,我也跳了舞……卡坚卡!”我说了半截突然停止描述,“你不在听吧?”
“不,我在听;你说你跳舞来的。”
“你为什么这么忧愁?”
“人不能总是快活的。”
“不,自从我们从莫斯科回来,你变多了。老实告诉我,”我补充一句说,带着坚决的神色转向她,“你为什么变得这么古怪?”
“我是很古怪吗?”卡坚卡兴奋地回答说,表明我的评论使她感到兴趣,“我一点也不古怪。”
“不,你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我接着说,“以前看得出来,你和我们在一切方面都是一致的。你把我们当亲人看待,像我们爱你那样爱我们,但是现在你变得那么严肃,避开我们……”
“没有的事……”
“不,让我把话说完,”我打断她的话头,觉得鼻子已经有点发酸,这是我倾诉憋在心里已久的思想时经常涌到眼里来的泪水的前奏,“你躲避着我们,只同米米讲话,好像你不愿意认识我们一样。”
“但是人不能老是一个样子,有时是要改变一些的”卡坚卡回答,她有一个习惯,当她不知道怎么讲才好的时候,她就用一种“宿命论”的必需来解释一切。
我记得,有一次她同柳博奇卡吵嘴,柳博奇卡管她叫傻丫头,她回答说:“不能人人都聪明,也该有傻的呀。”但是,她说“有时是要改变一些的”这个答复并不能使我满意,于是我继续追问她。
“为什么要这样呢?”
“要知道,我们不能永远住在一起,”卡坚卡回答,脸有点红了,目不转睛地盯着菲利普的后背,“我妈妈是你故去的母亲的好朋友,可以住在她家;但是同伯爵夫人,据说她脾气很大,天晓得,她们合不合得来?况且,我们总有一天会离别的;你们有钱——你们有彼得罗夫斯科耶庄园,可我们穷,妈妈一无所有。”
“你们有钱,我们穷”,这句话和其中包含的概念,使我觉得万分奇怪。照我当时的理解,只有乞丐和农民才是穷人,在我的头脑中,贫穷这个概念怎么也不能同优雅美丽的卡坚卡联系在一起。我觉得,既然米米和卡坚卡过去总和我们住在一起,那么将来也会永远同我们住在一起,共享一切。不可能出现另外的情况。但是现在,我的头脑里涌现出许许多多有关她们无依无靠情况的新奇而模糊的想法,一想到我们有钱,她们穷,就使我羞得满脸通红,不敢望卡坚卡一眼。
“我们有钱,她们穷,那又有什么呢?”我心里想,“为什么因此就必须分离呢?为什么不把我们的财产平分呢?”但是我懂得,同卡坚卡不便谈这个,一种与这个合乎逻辑的思考相矛盾的现实的本能已经暗示我,她的话是对的,向她说明我的想法是不合适的。
“难道你真要离开我们吗?”我说,“分开了我们可怎么过呢?”
“那有什么办法,我自己也很难过;不过万一如此,我知道我要做什么……”
“去做女演员吗?……那简直是胡闹!”我接茬说,知道做女演员是她的宿愿。
“不,那是我小时候说说的……”
“那么你要做什么呢?”
“我要进修道院,住在那里,穿上一件黑长袍,戴一顶天鹅绒帽子。”
卡坚卡哭起来了。
读者,我不知道你们是否有过这种情形:在一生中的一定时期,你们突然发现自己对事物的看法完全改变了,好像你们以前所看到的一切事物,突然把它的另一面,你还不认识的一面转向你们。这种精神上的变化,在我们旅行的期间初次在我心里发生,我认为,我的少年时代就是从此开始的。
我心里头一次有了这样明确的思想,就是:生活在世界上的不仅仅是我们自己(即我们一家人),并不是一切利益都以我们为中心,而是还有别的人们,还有另外的生活存在,那一切与我们毫无共同之处,根本不关心我们,甚至根本不知道我们的存在。毫无疑问,我以前也知道这些,但是并不像现在认识得那么清楚,以前我没有意识到,也没有感觉到。
一种思想转变成一种信仰,只经过某种一定的途径,而这途径时常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与别人获得同样信念所走的途径大不相同。同卡坚卡的这次谈话使我深为感动,并且使我考虑到她未来的境遇,对我说来,这次谈话就是通过这种途径。当我望着我们路过的乡村和城市,每幢房子里至少都住着像我们这样的人家,望着那些由于一时好奇而打量着我们的马车、随后就永远消失了踪影的妇女儿童,望着那些不但不向我们行礼致敬(像我在彼得罗夫斯科耶见惯的那样),甚至都不赏脸看我们一眼的店员和农民,我心头初次涌上这样一个问题:如果他们一点都不关心我们,那么他们对什么感到兴趣呢?由这个问题又产生了另外一些问题:他们怎样生活?靠什么生活?他们怎样教养自己的孩子们?是否教他们念书?让他们玩耍吗?怎样责罚他们呢?诸如此类。

在莫斯科
到达莫斯科以后,我对于事物、对人以及我同他们的关系的看法上的改变更加明显了。
刚同外祖母见面,当我看见她那清瘦的、布满皱纹的脸和无神的眼睛时,我对她怀着的那种唯命是从的敬畏心情就变成了同情;而当她,把脸俯在柳博奇卡的头上,好像她爱女的尸体就摆在她眼前一样呜咽起来时,我心里的同情甚至变成了爱。我看见她一见到我们就十分悲伤,心里很不舒服;我意识到,我们本身在她眼中算不了什么,她珍视我们,只是因为我们好像是一场回忆;我觉得她印在我们脸颊上的每一个吻,都表现着这么一种思想:她不在了,她死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爸爸到了莫斯科,几乎完全不管我们,总是那么心事重重,只有吃午饭时才穿着黑色大礼服或者燕尾服到我们这里来。他,以及他穿的那件大翻领的衬衣和长袍,他和村长、管家去看打谷场或者去打猎的行动,都在我的心目中大大丧失了威信。卡尔·伊万内奇(外祖母管他叫保育员)不知为什么突然异想天开,在他那令人尊敬的、我看惯了的秃头上戴上了中间分缝的火红色假发,显得那么古怪和可笑,使我感到惊异的是,我以前怎么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姑娘们和我们之间也出现了一道无形的鸿沟,她们和我们都已经各有各的秘密了;她们仿佛因为裙子长了一些而感到自豪,而我们则因为裤腿上有饰带而自豪。头一个星期日米米下来吃午饭时,就穿着那么漂亮的服装,帽子上系着那样华丽的缎带,令人立刻可以看出,我们已经不是在乡下,今后一切都要不同了。

哥哥
我比沃洛佳只小一岁零几个月,我们在一起长大,总是在一起学习和游戏。我们之间没有长幼的区别;但是就在我所讲的这个时候,我开始了解,在年龄、兴趣或者能力上,我和沃洛佳都没法相比。我甚至觉得,沃洛佳自己也意识到他的优越,而且以此自豪。这种信念也许是假的,是我每次和他发生冲突时,使我痛苦万分的自尊心引起的。他在游戏上、学习上、争论上和举止上,样样都比我强,这一切使我和他疏远起来,使我感到一种难以理解的精神痛苦。例如,当他们第一次给沃洛佳做了有褶缝的荷兰式衬衫的时候,我就直言不讳地说,没有这样的衬衫我非常苦恼;我确信,有了它我会自在得多,不至于在他每次整理衣领时,都认为他这样做只是为了侮辱我。
最使我苦恼的是,有时我觉得,沃洛佳理解我,但是他极力隐瞒着这一点。
有谁没有留意到,经常生活在一起的人们——弟兄、朋友、夫妻、主仆之间,特别是这些人如果不以诚相见的话,在几乎觉察不出的微笑、动作,或者眼色中流露出来的那种神秘的、无言的关系呢?当人们的目光胆怯而踌躇地相遇时,在一个无心的眼光中,流露出多少一言难尽的愿望、思想,或者怕被识破的心情啊!
但是,在这方面,也许我的过分敏感和好分析的癖性欺骗了我;也许沃洛佳的感觉一点也不像我那样。他是热情、坦率、兴趣不固定的人。他对形形色色的事物感到兴趣,全心全意地迷恋着它们。
有时他突然迷上了绘画:他自己画,用他所有的钱去买画,向绘画老师、爸爸和外祖母去讨画;有时他热爱上装饰品,从全家收集得来,摆在小桌上;有时他又爱好起小说来,悄悄地弄到手,整天整夜阅读……我不由自主地被他的热情吸引住了;但是我太骄傲,不肯模仿他,同时又太年轻,没有主见,无法替自己选择一条新的道路。但是我最倾慕的是沃洛佳那种愉快、高贵而坦率的性格,这种性格在我们吵嘴时特别明显地表现出来。我觉得他做得很好,但是我模仿不了他。
有一次,当他爱好装饰品的癖好达到极点时,我走到他的桌前,无意中打碎了一个空的、鲜艳多彩的小瓶。
“谁叫你动我的东西?”沃洛佳说,他走进屋里,看到由于我破坏了他桌上形形色色的装饰品的对称而引起的混乱状态,“小瓶在哪儿?一定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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