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校对)第7部分在线阅读
“开饭了。”她说。
她仍旧穿着那件白色连衣裙,不过头发上的花结不在了。她看一下他的眼睛,喜笑颜开,倒好像她是来对他报告一个不同寻常的喜讯似的。
“我马上就去。”他回答说,拿起梳子,想梳一下头发。
她站在那儿没走。他发觉了这一点,就丢下梳子,往她那边走过去。可是这当儿她很快地扭转身,迈开她平素那种又轻又快的步子,踩着过道上的长地毯走去。
“我这个人真傻,”涅赫柳多夫对自己说,“我为什么不把她留住呢?”
他就跑着在过道上追她。
究竟他打算把她怎么样,他自己也不知道。不过,他觉得,她到他的房间里来的时候,他本来应该做一件什么事,做一件大家在这种情形下都会做的事,可是他没有做。
“卡秋莎,你等一下。”他说。
她回过头来看他。
“您有什么事?”她暂时停住脚,说。
“没什么事,不过……”
他鼓起劲来,想起在这类情形下,一切男子处在他的地位通常会有什么举动,就伸出胳膊去搂住卡秋莎的腰。
她站住没动,瞧着他的眼睛。
“别这样,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别这样。”她说,涨红了脸,几乎流出了眼泪,然后她用她的又硬又有力的手推开他那只搂住她的胳膊。
涅赫柳多夫放她走了。一时间他不但感到别扭,害臊,而且感到厌恶自己。他本来应当相信他自己才对,可是他不明白这种别扭和羞臊正是他灵魂里的最善良的感情在寻求出路,反而认为这说明他笨,他应该按照大家所做的那样去做。
他就再一次追上她,又搂住她,吻她的脖子。这一吻完全不同于前两次的吻,也就是以前在丁香花丛后面那不由自主的一吻和今天早晨在教堂那儿的又一次接吻。这一吻是可怕的,这一点她也感觉到了。
“您这是干什么呀?”她叫起来,从她的声调听来,倒好像他打碎一件无限珍贵的东西,无法挽回了似的。她躲开他,加快步子跑掉了。
他走进饭厅里。他的装束考究的姑姑们、一个医师和一个女邻居,已经在一张放冷荤菜的小桌旁边站着。一切都那么平常,可是涅赫柳多夫的灵魂里却起了风暴。凡是别人对他说的话,他一概没有听懂,他回答的话也是文不对题。他心心念念想着卡秋莎,回味他刚才在过道里追上她以后的那一吻。他没心去想别的事情。每逢她走进房间里来,他没用眼睛看她,却全身心都感觉到她就在身边,他必得极力按捺自己才能不抬起眼睛来看她。
吃过饭后,他立刻回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心情极为兴奋,在房间里久久地走来走去,仔细地听着这所房子里的响声,等着她的脚步声。在他身上活着的兽性的人,现在不但已经抬起头来,而且把他第一次做客期间,以至今天早晨在教堂里的时候还在他身上活着的那个精神的人踩在脚下,那个可怕的兽性的人如今独自霸占了他的灵魂。尽管他不住地跟踪她,可是那一整天他都没有能够找到机会跟她单独见面。多半她在躲他。不过到了傍晚,事有凑巧,她不得不到他住着的房间的隔壁房间里去。医师留在这儿过夜了,卡秋莎得为这个客人布置床铺。涅赫柳多夫听见她的脚步声,就放轻脚步,屏住呼吸,仿佛打算干什么犯罪的事似的,跟着她走进那个房间里去。
她已经把她的两只胳膊伸进一个干净的枕头套里,用手揪住枕头的两个角,这时候回过头来看他一眼,微微一笑,然而这不是以前那种欢畅快乐的笑容,却是战兢兢的、可怜样的笑容。这个笑容仿佛在对他说:他要做的事是恶劣的。他一时间愣住了。现在还有挣扎的余地。他对她的真实的爱情的声音,虽然微弱,可是毕竟响起来了,正在对他述说她,述说她的感情,述说她的生活。然而,另外一个声音却在说:注意,你要错过你自己的享乐,你自己的幸福了。这第二个声音盖过了第一个声音。他就坚决地走到她跟前去。可怕的和无法抑制的兽性感情已经把他抓住了。
涅赫柳多夫搂住她不放手,硬要她在床上坐下。他觉得另外还有别的什么事要做,就在她的身旁坐下。
“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好人,劳驾,放开手吧,”她用可怜的声调说,“马特廖娜·帕夫洛夫娜来了!”她叫道,挣脱了身子。果然有一个什么人往门口这边走过来。
“那么我晚上去找你,”涅赫柳多夫说,“你不是一个人在屋里吗?”
“您在说什么呀?万万使不得!您别这样。”她只是口头上这样说,她那激动慌张的全身却说出了另外一些话。
走到门口来的果然是马特廖娜·帕夫洛夫娜。她走进房间里,胳膊上搭着一条被子,用责备的目光看涅赫柳多夫一眼,生气地责备卡秋莎不该拿错被子。
涅赫柳多夫默默地走出去。他甚至没有感到害臊。他凭马特廖娜·帕夫洛夫娜的脸色看得出她在责难他,明白她对他的责难是对的,知道他自己做的事恶劣,然而兽性的感情已经从他往日对她的优美的爱情下面挣脱出来,控制住他,独自称霸,不承认其他的任何感情了。现在他知道,应该怎样做才能满足这种感情,正在想方设法照那样做。
整个傍晚他失魂落魄,一忽儿走到姑姑们的房间里去,一忽儿又走出来,回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后来又在门廊上站住,脑子里只盘算着一件事,那就是怎样才能跟她单独见面。可是,不但她在躲避他,马特廖娜·帕夫洛夫娜也极力不许她离开身边。
十七
整个傍晚就这样度过去,黑夜来临了。那个医师去睡觉了。姑姑们躺下安歇了。涅赫柳多夫知道马特廖娜·帕夫洛夫娜目前在姑姑们的卧室里,只有卡秋莎一个人待在女仆房间里。他就又走出去,在门廊上站住。门外漆黑,潮湿,温暖。整个空中弥漫着白茫茫的大雾,在春天,这样的雾消融着残雪,或者正是因为残雪在融化,才升起了这样的雾。正房前边,百步开外,在陡坡底下有一条河,传来一种奇怪的响声:那是冰层在碎裂。
涅赫柳多夫从门廊上走下去,踩着结了冰的雪走过泥塘,来到女仆房间的窗子跟前。他的心在胸膛里跳得那么响,他自己都听见了。他时而屏住呼吸,时而费力地深深吐一口气。女仆房间里点着一盏小灯。卡秋莎独自坐在桌旁,正在沉思,眼睛呆望着前面。涅赫柳多夫一动不动地瞧了她很久,想看一下她自以为没有人瞧着她的时候会做些什么。有两分钟光景,她坐在那儿不动,然后抬起眼睛来,微微一笑,仿佛责备自己似的摇一摇头,然后变换一个姿势,把两条胳膊猛地往桌上一放,呆呆地望着前面。
他站在那儿瞧着她,不由自主地听着他自己的心跳声和从河上传来的古怪的响声。那边,在河上,在雾里,正在进行一种不停的、缓慢的工作,不知是一个什么东西时而呼哧呼哧地喘气,时而咔嚓一声裂开,时而哗啦一声倒下来,时而薄冰像玻璃似的碰得玎玲玎玲地响。
他站在那儿,瞧着卡秋莎的心事重重的、由于内心斗争而苦恼的脸。他不由得怜惜她,然而,说来奇怪,这种怜惜反而加强了他对她的欲念。
这种欲念已经完全控制住他。
他敲敲窗子。她仿佛触了电似的,全身一震,脸上露出害怕的神情。然后她跳起来,走到窗前,把她的脸凑近窗玻璃。甚至在她伸出两个手掌,像护眼罩似的放在她的眼睛两旁,然后认出他的时候,那害怕的神情也仍旧没有离开她的脸。她的脸色异常严肃,他以前从没见过她的脸像这个样子。直到他微微一笑,她也才微微一笑,而且仿佛只是为了迎合他才微笑的,她心里并没有笑意,而只有恐惧。他对她招手示意,要她到院子里来找他。可是她摇头,意思是说不,她不出去。她仍旧站在窗子那儿不动。他再一次把他的脸凑近窗玻璃,想对她喊一声,叫她出来,可是这时候她回过头去看房门口,分明有人在叫她。涅赫柳多夫就从窗子跟前走开了。雾那么浓,离开房子只有五步远就看不见窗子,只有黑糊糊的一大堆东西,从中照出一片似乎很大的红色灯光。河上仍旧发出奇怪的喘气声、窸窣声、爆裂声、冰块相碰的玎玲声。院子里,不远的地方,在迷雾中,有一只公鸡啼起来,附近就有别的公鸡接应,随后远处村子里传来互相打岔而又合成一片的鸡鸣声。四下里,除了那条河以外,十分肃静。这时候已经是第二遍鸡叫了。
涅赫柳多夫在房子的墙角那儿来回走了两趟,有好几次把脚踩进泥塘里去,后来又走到女仆房间的窗子跟前。灯仍旧点着,卡秋莎又独自一个人靠着桌子坐定,好像心里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似的。他刚刚走到窗子跟前,她就瞧他一眼。他敲了敲窗子。她也没细看是谁在敲窗子,就立刻从女仆房间里跑出去。他听见门扣咔地一响,然后外边的房门吱吱扭扭地开了。这时候他已经在门道的旁边等她,一句话也没说,立刻伸出胳膊去搂住她。她偎紧他,扬起她的头,用她的嘴唇去迎接他的吻。他们站在门道的一个墙角后边,那儿的雪已经化掉,土地是干的。他周身充满一种煎熬着他的、没有得到满足的欲望。忽然,外边的房门又咔地一响,又吱吱扭扭地开了,传来马特廖娜·帕夫洛夫娜生气的声音:
“卡秋莎!”
她抽身离开他,回到女仆房间里去。他听见门扣一声响,扣上了。这以后一切都归于沉寂,窗子里的红光不见了,只剩下大雾和河上的闹声。
涅赫柳多夫往窗子跟前走过去,然而什么人也没看见。他敲窗子,也没有人应声。涅赫柳多夫绕到前门的门廊上,走回正房里去,可是睡不着觉。他就脱掉靴子,光着脚,顺着过道往她的房门口走过去,她的房间同马特廖娜·帕夫洛夫娜的房间紧挨着。起初他听见马特廖娜·帕夫洛夫娜发出平稳的鼾声。他正想往前走,忽然马特廖娜·帕夫洛夫娜咳嗽起来,翻了个身,她的床吱吱嘎嘎地响。他的心停住跳动,他呆站了大约五分钟。等到一切又沉寂下来,平稳的鼾声又响起来,他就极力把他的脚踩在不嘎吱嘎吱响的地板上,往前走去,来到她的房门口。任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她分明没有睡着,因为她的呼吸声听不到。他刚刚压低喉咙叫一声“卡秋莎”,她就跳下床,走到房门口来,劝他走掉,她的声调依他听来仿佛在生气似的。
“这像什么话?哎,怎么可以这样?您的姑姑会听见的。”她嘴上这样说着,而她的全身却在说:“我整个都是属于你的。”
只有这句话涅赫柳多夫才听明白了。
“得了,你开一忽儿门吧。我求求你。”他说着这些毫无意义的话。
她不出声,然后他听见一只手摸索着找门扣的声音。门扣咔地一响,他就顺着推开的门缝溜进去。
这时候她穿着又粗又硬的布内衣,裸露着胳膊;他抓住她,抱起她来,把她带走。
“哎呀!您这是干什么呀?”她小声说。
可是他不理睬她的话,把她抱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去。
“哎,别这样,放开我吧。”她说,可是她的身子更偎紧他了。
等到她周身发抖,一声不响,也不答理他说的话,从他那儿走掉了,他就走出去,来到门廊上,站住不动,极力思索刚才发生的这件事的意义。
外边亮得多了。下边,河面上,冰块的崩裂声、磕碰声、喘息声越发响起来,而且在原有的各种响声之外,还添上了流水的潺潺声。大雾开始往下降,下弦月从雾幕后面升起来,朦胧地照着一个乌黑而可怕的什么东西。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所遇到的究竟是很大的幸福呢,还是很大的不幸?”他问自己。“这种事是素来就有的,大家都是这样做的。”他对自己说,然后就回去睡觉了。
十八
第二天,风度翩翩、兴高采烈的申博克到涅赫柳多夫的姑姑们家里来找他。申博克凭他的文雅、殷勤、欢畅、慷慨、对德米特里的热爱,把姑姑们完全迷住了。他的慷慨虽然使得姑姑们很喜欢,可是又未免过火,弄得她们简直有点摸不着头脑。门外来了几个瞎眼的乞丐,他一出手就给一个卢布。给仆人们的赏钱,他一下子就拿出十五卢布。他待在这儿的时候,凑巧索菲娅·伊万诺夫娜的小狮子狗秀泽特卡的爪子受了伤,出了血,他就自告奋勇替它包扎,一分钟也没犹豫就把他的花边的麻纱手绢取出来,撕成一条条,给秀泽特卡做了绷带(索菲娅·伊万诺夫娜知道,像那样的手绢每打的价钱不会下于十五卢布)。姑姑们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却不知道这个申博克已经欠下二十万卢布的债,这笔债,他知道,是永世也还不清的,因此二十五卢布上下的钱在他也就算不得一回事了。
申博克只逗留了一天,当天晚上就同涅赫柳多夫一起动身走掉了。他们不能再多耽搁,因为到军队报到的最后期限已经到了。
涅赫柳多夫在姑姑们家里度过的最后一天当中,前一天夜里的事在他的记忆里还很新鲜,因而有两种心情在他的灵魂里激荡着,相持不下:一种是兽性的爱情所留下的烈火般的、色情的回忆,虽然这种爱情远不及它所应有的那样美满,不过他总算达到了目的,多少得到了一点满足;另一种是他体会到他自己做了一件很坏的事,这件坏事必须弥补一下才行,然而这种弥补却不是为她,而是为他自己。
在涅赫柳多夫当时所处的那种利己主义的疯魔状态里,他只顾到他自己,所考虑的是如果人家知道他怎样对待她,他会不会受到责难,这种责难会达到什么程度,而不是考虑她目前的心境怎样,她以后会有什么样的遭际。
他觉得申博克猜出他同卡秋莎的关系了,这使得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
“怪不得你对姑姑们忽然起了这么大的孝心,居然在她们家里住了一个星期,”申博克见到卡秋莎以后,对他说,“换了我处在你的地位,我也不肯走了。她可真招人爱啊!”
他还想到,虽然他没有充分享受到他同她的这种爱情的快乐,现在就此走掉未免可惜,不过既然非走不可,倒也未尝没有好处,那就把这种难于保持下去的关系索性一刀两断。他另外又想到,应当给她一笔钱才对,这倒不是为她着想,不是因为这笔钱在她可能有用,而是因为大家素来都这样做,因为他在使用她以后,假如不因此给她一笔钱,别人就会认为他是个不正直的人。他也真的给了她一笔钱,而且就他的身份和她的身份来说,他认为那笔钱要算是相当丰厚的了。
在他动身的那天,吃过中饭以后,他在前堂里等她。她一看见他,脸就红了,打算从他身旁走过去,而且使一个眼色,要他注意女仆房间的开着的房门,可是他把她拦住。
“我想跟你告别,”他说,手里揉着一个信封,里边装着一张一百卢布的钞票,“这是我给你的。……”
她猜出来了,就皱起眉峰,摇头,推开他的手。
“不,你收下吧。”他吞吞吐吐地说,把信封塞在她的怀里。他仿佛给火烫伤了似的,皱起眉头,哼哼唧唧,跑回他的房间里去。
这以后他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很久,一想起刚才那个场面就扭动身子,甚至跳起来,而且大声叹气,倒好像他肉体上有什么痛苦似的。
“可是这有什么办法呢?大家素来都是这样做的。申博克就跟一个女家庭教师发生过这样的事,他自己讲过。格里沙舅舅也有过这样的事。就连爸爸也有过,他当初住在乡下的时候,就跟一个农家的女人生下一个私生子米坚卡,至今还活着。要是大家都这样做,那么可见,这就是理所当然的。”他照这样安慰自己,可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使他自己心安。这件事的回忆燃烧着他的良心。
在他的心灵深处,最深的深处,他知道他的行为极其恶劣,卑鄙,残忍。他对自己的行为既然有这样的看法,他就非但不能指责别人的错处,而且也不敢正眼看别人,更不要说照平素那样自认为是一个优美、高尚、慷慨的青年人了。然而为要继续理直气壮、兴致勃勃地生活下去,他又非把自己看做这样的人不可。那么要做到这一点,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不去想它。他真就照这样做了。
他当时去参与的那种生活,那种新的地点、新的同事和战争,对这一点倒是颇有帮助的。他越是生活得久,也就越是忘得多,最后果然完全忘光了。
只有一回,那是在战事结束以后,他顺路到姑姑们家里去,希望见到卡秋莎,却听说她已经不在那里。他走后不久,她就离开姑姑们的家去分娩,在一个什么地方生下了一个孩子。后来,据姑姑们听说,她完全变坏了。他听了这些,心里很不好受。按时间来推算,她所生的孩子可能就是他的孩子,不过也可能不是他的。姑姑们说她学坏了,说她本来就跟她的母亲一样天性淫荡。姑姑们的这种判断,他听了很受用,因为这仿佛开脱了他的罪责。起初他倒还打算寻访她和孩子,可是后来,只因为一想到这件事,他的心灵深处就感到过于痛苦,过于可耻,他就没有为寻访做出必要的努力,反而赶快忘掉自己的罪恶,索性不去想它了。
然而,现在,这种惊人的巧遇使他想起了一切,硬逼着他承认他自己没有心肝、残忍、卑鄙,惟其如此他才可能在良心上背负着这样的罪恶而心安理得地生活了这十年。可是要他承认这一切,现在还远远说不上,目前他所考虑的只是千万别让外人知道这件事,她或者她的辩护人千万别把这件事和盘托出,千万别弄得他当众出丑才好。
十九
涅赫柳多夫从法庭里出来,走进陪审员议事室里的时候,正好处在这样的精神状态里。他在窗旁坐下,听四周的人谈话,不住地吸烟。
那个快活的商人分明满心同情商人斯梅利科夫的消闲方法。
“嘿,老兄,他玩得可真痛快,很有点西伯利亚的气派呢。他挺有眼光,看中的那个妞儿真不错。”
首席陪审员正在发表一种见解,说最重要的事莫过于鉴定。彼得·格拉西莫维奇跟那个犹太籍店员开玩笑,他们为了一句什么话哈哈大笑起来。涅赫柳多夫遇到别人问他话,总是用一两个字回答了事。他只巴望一件事,就是别人不要来打搅他。
民事执行吏踩着歪步走来,又一次请求陪审员们回到法庭里去,这时候涅赫柳多夫却感到心惊肉跳,仿佛他不是去审判别人,而是他自己去受审似的。他在心灵深处已经体会到他是个坏人,应当羞于正眼看人才对,然而他仍旧拗不过习惯,用平素那种方寸不乱的动作登上那个高台,紧挨着首席陪审员,在他原来所坐的第二把椅子上坐下,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手里摆弄着他的夹鼻眼镜。
被告们本来也已经押出去,不知送到什么地方去了,这时候刚刚又给押回来。
法庭里添了新人,都是证人。涅赫柳多夫发现马斯洛娃有好几次瞅着一个装束极其华丽、周身是绸缎和丝绒的胖女人,好像她的眼光离不开她似的。那个女人坐在栏杆前面的头一排座位上,头上戴着很高的帽子,上面扎着大花结,胳膊从手裸露到肘部,上面挂着一个精致的手提包。后来他才知道那个女人是证人,就是马斯洛娃所在的那个妓院的女掌班。
法庭开始审讯证人,问他们的姓名、宗教信仰等等。随后,庭长问两旁的法官要不要让证人们宣过誓以后再加以审问。紧跟着,原先那个老司祭又费力地挪动着两条腿走过来,又像先前那样把绸法衣前胸上的金十字架摆一摆正,带着证人和鉴定人宣誓,态度也像先前那样安详从容,相信他在做一件十分有益而重大的工作。等到宣誓结束,所有的证人都被带出庭外去,只留下一个人,就是妓院女掌班基塔耶娃。法庭要求她讲一讲关于这个案子她所知道的一切情形。基塔耶娃就做出一脸的谄笑,每说一句话就点一下戴着帽子的头,带着日耳曼人的口音,详详细细、有条有理地讲了一遍。
首先到她的妓院里来的,是她所熟识的旅馆茶房西蒙,为一个西伯利亚的富商物色一个姑娘。她就打发柳芭莎(柳博芙)去。过了不大的功夫柳芭莎跟那个商人一块儿回来了。
“那个商人已经有点迷迷乌乌(糊糊)了,”基塔耶娃说,微微一笑,“他在我们这儿仍旧喝酒,还款待那些姑娘。可是他身上的钱不够,就打发这个柳芭莎到他的旅馆房间里去取钱,他对这个姑娘已经有了京(情)。”她看一眼女被告说。
涅赫柳多夫仿佛看见马斯洛娃听到这儿微微一笑,他觉得这种微笑惹人恶心。他心里生出一种古怪而模糊的厌恶心情,其中还夹杂着怜悯。
“那么您对马斯洛娃有什么看法?”一个经法庭委派担任马斯洛娃辩护人的司法工作候补人员涨红了脸,胆怯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