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校对)第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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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当时相信他对卡秋莎所发生的感情,只不过是那时候充满他的全身心并且也为那个妩媚快活的姑娘所分享的生活乐趣的一种表现罢了。可是,临到他动身,卡秋莎同姑姑们站在门廊上,她用满含泪水、略微斜睨的黑眼睛瞧着他,他这才体会到他正在舍弃一种美丽的、珍贵的、一去不复返的东西。他不由得感到很凄凉。
“再见,卡秋莎,我感谢你的种种好意。”他坐上马车,隔着索菲娅·伊万诺夫娜的包发帽望过去,说。
“再见,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她用亲切悦耳的声音说。她忍住满眼的泪水,跑回前厅里去,在那儿她才能够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十三
从那时候起,涅赫柳多夫一连三年没有跟卡秋莎见面。一直到他刚提升为军官,动身到军队里去,顺路到姑姑们家里去一趟的时候,他才跟她见面。不过这时候,他跟三年前夏天在她们家里住过的那个人相比,却已经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人了。
原先他是诚实而富有自我牺牲精神的青年,乐于为一切美好的事业献身;如今他却成了荒淫无度的彻底利己主义者,专爱享乐。原先,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在他看来是一个秘密,他带着快活的热情极力要解开这个秘密;如今,这个世界的生活里的一切却简单明了,已经由他所过的生活的各种条件规定清楚。原先,同大自然的交接,同在他以前生活过、思索过、感觉过的人(哲学和诗歌)的交接,才是重大而必要的,如今重大而必要的却是各种人为的制度以及跟同伴们的交接。原先女人显得神秘而迷人,是惟其神秘才迷人的生物,如今女人,除了他的家属和他朋友的妻子以外的一切女人,其功用是很明确的:女人无非是一种他已经尝试过的享乐的最好的工具。原先他不需要钱用,他母亲给他的钱连三分之一也用不完,他能够放弃他父亲名下的田产而把它送给农民,可是现在母亲每月给一千五百卢布,他还是不够用,已经为了钱常常跟母亲办不愉快的交涉。原先他认为他的精神的存在才是真正的我,如今他却认为他那健康而活跃的兽性的我才是他自己了。
他所以会发生这种种可怕的变化,只是因为他已经不再相信自己而开始相信别人。他所以会不再相信自己而开始相信别人,那是因为如果相信自己,生活下去就会过于困难:相信自己,就得亲自解决一切问题,而那种解决总是不利于他那追求轻松快乐的兽性的我,而且几乎总是同它抵触;至于相信别人,那就任什么问题都不需要解决,一切问题早已解决好,而且那种解决总是同精神的我抵触而有利于兽性的我。再者,他相信自己,就总是遭到人们的责难,而他相信别人,倒会博得他四周的人们的赞扬。
比方说,涅赫柳多夫思考上帝、真理、财富、贫穷等问题,阅读有关这些问题的书籍,议论这些问题,他四周的一切人就都认为这不合时宜,多少有点荒唐可笑,他的母亲和姑姑就用好意的讽刺口气称呼他是notre
cher
philosophe[35]。可是等到他看长篇小说,讲猥亵的故事,到法国剧院里去看滑稽的轻松喜剧,快活地讲戏里的情节,大家倒都称赞他,鼓励他。每逢他认为必须节减他的用度,穿陈旧的军大衣,不再喝酒,大家就认为这是脾气古怪,有点标新立异,可是临到他花一大笔钱置办猎具,或者布置一个与众不同的奢华书房,大家反而称赞他风雅,送给他种种贵重的物品。他本来保持着童贞,打算照这样保持到结婚的那天,他的亲属却为他的健康担忧。后来他母亲听说他成了真正的男人,从他的同事手里把一个法国女人夺过来,她甚至并不因此难过,反而高兴。这个身为公爵夫人的母亲每一想到他同卡秋莎的那个插曲,想到他居然有意跟她结婚,总不免心惊胆战。
同样,当初涅赫柳多夫达到成人的年龄以后,认为拥有土地是不公正的,因而把他从父亲名下继承来的一块不大的田产送给农民,他这个举动却使得他的母亲和亲属大惊失色,从此这件事就成了他的一切亲戚不断责难和讥笑的对象。人们一再对他说,农民得到土地以后不但没有发家致富,反而开了三家酒店,索性不干农活,所以更穷了。可是等到涅赫柳多夫进了近卫军,跟他那些门第高贵的同事们一起挥霍和赌博而花掉很多的钱,害得叶连娜·伊万诺夫娜不得不动用存款的时候,她倒几乎一点也不伤心,反而认为这是人之常情,甚至觉得趁他年轻,照这样在上流社会里种一种痘,也未尝不是好事。
起初,涅赫柳多夫极力硬顶,然而这种硬顶过于艰苦,因为凡是他在相信自己的时候认为是好的事情,别人却都认为是坏的;反之,凡是他在相信自己的时候认为是坏的事情,他四周的一切人倒都认为是好的。最后,涅赫柳多夫屈服,不再相信自己而相信别人了。他这样否定自己,在最初的一段时期里是不愉快的,不过这种不愉快的心情没有保持很久。这段时期涅赫柳多夫开始吸烟和喝酒,很快就不再体验到那种不愉快的心情,甚至感到颇为轻松了。
涅赫柳多夫凭他那热烈的性格,彻头彻尾地投身于他四周的一切人所同声赞扬的这种新生活,全然扑灭了他内心别有所求的呼声。这个变化是在他搬到彼得堡去以后开始的,到他在军队中工作的时候就大功告成了。
军人的职务本来就驱使人堕落,它把进入军队的人安置在完全闲散的条件下,也就是免去合理而有益的劳动,替他们解除了人所共有的义务,而用来代替这些义务的却无非是传统的军队荣誉、军服荣誉、军旗荣誉等等。军人的职务一方面使得担任军职的人处在对其他人享有无限权势的地位,另一方面却又迫使他们在高于他们的长官面前保持奴颜婢膝的驯顺态度。
然而,除了军人的职务以及军服和军旗的荣誉、公然得到准许的暴力和屠杀所造成的一般堕落以外,还另有一种堕落,那就是:在经过精选只有家财豪富、门第显贵的军官才能加入的近卫军团里由于富裕和接近皇室而造成的堕落,结果这两种堕落就促使身受其害的人陷入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疯魔状态。自从涅赫柳多夫担任军职,开始像他的同事们那样生活以后,他也就落进这种利己主义的疯魔状态里去了。
正事是一点也没有的,他光是穿上一身并非由他自己而是由别人做得很漂亮、刷得很干净的军服,头戴一顶军盔,拿着也是由别人造出来、擦亮、交给他的武器,跨上一匹也是由别人养大、训练好、饲养着的骏马,跟着一些同样的人一起去参加练兵或者检阅,那就是纵马奔驰,挥舞军刀,开枪射击,而且把这一套教给别人。别的工作是没有的,可是那些品位极高的老年人和青年人,沙皇和他的亲信,不但赞成这种工作,而且为这种工作夸奖他们,感谢他们。这种工作做完以后,他们认为正当而重要的事就是跑到军官俱乐部里或者最昂贵的饭馆里去吃饭,特别是喝酒,挥霍许多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钱;然后就是剧院、舞会、女人。这以后又是骑马,舞刀,奔驰,又是挥金如土,又是喝酒,打牌,玩女人。
这样的生活对军人起一种特别厉害的腐化作用,因为假如一个平民过这样的生活,他就不会不在心灵深处为这样的生活感到羞愧。军人却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反而夸耀这样的生活,为它感到骄傲,到了战争时期这种情形尤其严重。涅赫柳多夫就是这样,他是在对土耳其宣战[36]以后担任军职的。“我们已经准备在战争中牺牲我们的性命,因此这种逍遥自在的欢乐生活对我们来说不但可以原谅,甚至是必不可少的。所以我们才过这样的生活。”
涅赫柳多夫在他一生中的这段时期就是这样模模糊糊地想着。在整个这段时期,他由于摆脱了以前他为自己规定的种种道德约束而欢天喜地,一刻也不停地处在持续不断的利己主义疯魔状态里。
三年以后他到姑姑们家里去的时候,正是处在这种状态里。
十四
涅赫柳多夫所以会到姑姑们家里去,是因为他正在动身赶到已经开赴前线的部队去,她们的庄园恰好就在他必须路过的一条大道旁边,还因为她们殷切地要求他去一趟,不过他这一次去,主要的却是为了见到卡秋莎。也许在他的心灵深处,他已经听从他那如今肆无忌惮的兽性的人的唆使,对卡秋莎起了歹心。然而他没有感觉到这种歹心,只不过打算到他往日觉得很好的一个旧地去重游一番,见一见那两个有点可笑而又可爱的、好心肠的、老是让他不知不觉处在热爱和赞赏的气氛中的姑姑,看一看那个妩媚的、给他留下极其愉快的回忆的卡秋莎罢了。
他是在三月底圣星期五[37]那天沿着泥泞不堪的道路,冒着倾盆大雨到达这里的,因此全身淋透雨水,冻得浑身发僵,可是生气勃勃,精神焕发,就跟他在这段时期经常感到的一样。“她还在她们家里吗?”他暗自想道,这时候他的雪橇驶进姑姑家他所熟悉的旧式地主庄园的院子里,那儿堆着从房顶上掉下来的积雪,四周砌着一道矮砖墙。他料着她听见他的雪橇的铃铛声就会跑到外面门廊上来,然而只有两个光脚的女人从边门出来,走到门廊上,裙裾掖在腰里,提着水桶,分明在擦地板。正门的门廊上也没有她,只有听差吉洪一个人走出来,身上系着围裙,大概也在忙于洒扫。索菲娅·伊万诺夫娜来到前厅,身穿一件绸料连衣裙,戴一顶包发帽。
“你到底来了,这真好!”索菲娅·伊万诺夫娜说着,吻了吻他。“玛申卡[38]有点不舒服,她在教堂里站累了。我们领过圣餐了。”
“恭喜[39],索尼娅[40]姑姑,”涅赫柳多夫说,吻了吻索菲娅·伊万诺夫娜的手,“请您原谅,我沾湿您的衣裳了。”
“快到你的房间里去吧。你全身都湿透了。原来你已经有唇髭了。……卡秋莎!卡秋莎!赶快给他倒一杯咖啡。”
“马上就来!”那个熟悉而悦耳的声音在过道里答应道。
涅赫柳多夫的心快活地缩紧了。“她在这儿!”仿佛太阳从乌云里露出来了。涅赫柳多夫高高兴兴地跟着吉洪走到他以前住过的房间里去换衣服。
涅赫柳多夫有心向吉洪问一问卡秋莎的情况:她身体好不好?生活怎么样?要嫁人吗?然而吉洪的态度那么恭敬,同时又那么严谨,在涅赫柳多夫洗手的时候他那么坚定地要亲自拧开悬壶洗手器给他倒水,这就弄得涅赫柳多夫不便于问他卡秋莎的情况,光是问一问他的孙子可好,那匹名叫“老兄”的老马怎么样,那条看家狗波尔坎怎么样。他们都活着,挺好,只有波尔坎去年得了疯病。
涅赫柳多夫脱完所有的湿衣服,刚要换上干净衣服,就听见很快的脚步声,有人来敲门了。涅赫柳多夫从脚步声和敲门声听出了来人是谁。这样走路和敲门的,只有她。
他拿起淋湿的军大衣,披在自己身上,往门口走去。
“请进!”
果然是她,卡秋莎。她还是跟从前一样,只是越发妩媚了。她那对含着笑意的、纯洁的、微微斜睨的黑眼睛仍旧那么稍稍低着往上看人。她身上也跟从前一样,仍旧系着干净的白色围裙。她从他姑姑那儿拿来一块刚刚拆掉包皮纸的香皂和两条毛巾,一条俄国式的大浴巾和一条毛茸茸的浴巾。不论是那块没有动用过、刻着字母的香皂也罢,那两条毛巾也罢,她本人也罢,一律都那么干净,新鲜,清白,招人喜欢。由于难以抑制的高兴,她那两片可爱的、抿紧的红嘴唇就像从前她见到他的时候那样皱起来。
“祝您平安到达此地,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她费力地说,脸上泛起了红晕。
“你好……您好。”他说,不知道对她讲话该称呼“你”还是称呼“您”,也像她那样脸红了。“您身体好吗?”
“托上帝的福。……这是您的姑姑叫我给您送来的玫瑰香皂,是您爱用的。”她说,把香皂放在桌上,把毛巾搭在一把圈椅的扶手上。
“侄少爷自己有。”吉洪说,为客人自备用具无须麻烦别人的气派辩护,得意地指一指涅赫柳多夫的很大的化妆用品箱,箱子已经打开,露出许多小小的银瓶盖,箱子里放着大量的玻璃瓶、刷子、发蜡、香水和各种各样的化妆用品。
“请您替我向姑姑道谢。我到了这儿,心里多么高兴啊。”涅赫柳多夫说着,觉得自己的灵魂变得像以前那么光明而温柔。
她听见这些话,只微微一笑作为回答,就走出去了。
姑姑们素来就钟爱涅赫柳多夫,这一回见到他,比往常还要欢喜。德米特里正要动身去打仗,说不定会负伤或者阵亡。这打动了姑姑们的心。
涅赫柳多夫原先计划旅程,本来只打算在姑姑们家里停留一天一夜,可是见到卡秋莎以后,就同意在姑姑们家里多住两天,一块儿过复活节。他打电报给他原先约定在敖德萨相会的朋友和同事申博克,请他也到姑姑们家里来。
涅赫柳多夫从见到卡秋莎的头一天起,就对她生出了他旧日对她的那种感情。他现在也跟先前那样,看见卡秋莎的白围裙就不能不激动,听见她的脚步声、说话声、欢笑声就不能不高兴,瞧着她那对像湿润的醋栗那么黑的眼睛,特别是在她微笑的时候,就不能不动心,主要的是他们相遇的时候,她一脸红,他就不能不发窘。他感觉到他在恋爱,不过跟先前不同,先前那种恋爱对他来说是一个秘密,他自己都不敢对自己承认在恋爱,而且相信人只能恋爱一次。现在他也在恋爱,却知道得很清楚,而且为此高兴,尽管想瞒住自己,却隐约地知道这种恋爱是怎么回事,可能发生什么样的后果。
在涅赫柳多夫身上就跟在一切人身上一样,有两个人。一个是精神的人,他为自己所寻求的仅仅是对别人也是幸福的那种幸福;另一个是兽性的人,他所寻求的仅仅是他自己的幸福,为此不惜牺牲世界上一切人的幸福。在目前这个时期,彼得堡生活和军队生活已经在他的身上引起利己主义的疯魔状态,兽性的人在他身上占着上风,完全压倒了精神的人。可是他见到卡秋莎以后,重又产生了他以前对她生出的那种感情,精神的人就抬起头来,开始坚持自己的权利。于是在复活节前一连两天当中,在涅赫柳多夫身上一刻也不停地进行着一场他自己也不觉得的内心斗争。
在他的心灵深处,他知道他应当走掉,没有必要再在姑姑们家里住下去,知道这样住下去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然而他是那么高兴,那么愉快,结果他没有对自己说这些话,却住下来了。
在基督复活节的前夜,星期六傍晚,一个司祭带着一个助祭和一个诵经士坐着雪橇到这儿来做晨祷,按他们的说法,他们是费尽气力经过水塘和干地才走完从教堂到姑姑家的那三俄里路程的。
涅赫柳多夫同姑姑们和仆人们站在一块儿做完晨祷,同时目不转睛地瞅着卡秋莎,她站在门口,送来了手提香炉。他按照复活节的规矩同司祭,同姑姑们互相吻过三次以后,正要走去睡觉,却忽然听见玛丽亚·伊万诺夫娜的老女仆马特廖娜·帕夫洛夫娜在外面过道里准备跟卡秋莎一起动身到教堂去给复活节的甜面包和甜奶渣糕受净化礼。“我也去。”他暗想。
到教堂去的路,不论是坐雪橇还是坐马车,都不好走。因此,在姑姑们家里如同在自己家里一样随便的涅赫柳多夫,就吩咐人把那匹供乘骑用的名叫“老兄”的马备好鞍子,他自己不再上床睡觉,却换上漂亮的军服和紧身的马裤,穿上军大衣,翻身上了那匹养得很肥、身体笨重、不住嘶鸣的老公马,摸着黑路穿过水塘和积雪到教堂去。
十五
这次晨祷,在涅赫柳多夫此后的全部生活当中,成为一次最鲜明、最强烈的回忆。
他骑着马,蹚着水,走完漆黑的、零星点缀着几堆白雪的道路,进了教堂的院子。他那匹马一看见教堂周围的点点灯火,就竖起了耳朵。这时候,礼拜已经开始了。
有些农民认得他是玛丽亚·伊万诺夫娜的侄子,就把他领到一块干燥的地方下马,给他把马拴好,带他走进教堂里去。教堂里已经满是过节的人了。
右边都是农民:老年人穿着土布长衫和树皮鞋,脚上裹着干净的白色包脚布;青年人穿着粗呢的新长衫,腰上系着颜色鲜艳的宽腰带,脚上穿着高腰皮靴。左边都是农妇,头上扎着红绸巾,上身穿着棉绒的坎肩,配着大红的衣袖,下身穿着蓝色的、绿色的、红色的或者杂色的裙子,脚上穿着打了铁掌的半高腰靴子。站在她们后边的,是衣服朴素的老太婆,扎着白头巾,身穿灰色长外衣和旧式的毛织裙子,脚上穿着普通鞋或者新树皮鞋。这两群人中间夹杂着一些衣服考究、头发上抹了油的孩子。农民们在胸前画十字,鞠躬,把头发甩到后面去。女人们,特别是那些老太婆,都用黯淡无光的眼睛盯住一个有许多蜡烛照着的圣像,捏紧她们并拢的手指头,有力地点一下额头上的头巾,再点两个肩膀和肚子;她们嘴里不出声地念叨,弯腰站着,或者跪下。孩子们学大人的样子,一见有人在瞧他们,就起劲地做祷告。那些缠着金色螺旋纹的大蜡烛,以及从四面八方把它们围住的许多小蜡烛,照得金黄的圣像壁像是起了火。枝形大烛架上插满了蜡烛。从唱诗班那边传来业余歌手的欢畅的歌声,其中夹杂着粗重的男低音和尖细的童高音。
涅赫柳多夫走到前边去。上等人站在教堂的正中,其中有一个地主带着他的妻子和穿着水兵制服的儿子,有警察分局局长,有电报员,有一个穿着高腰皮靴的商人,有一个佩戴着徽章的村长。读经台右边,在地主太太身后,站着马特廖娜·帕夫洛夫娜,穿着亮闪闪的淡紫色连衣裙,戴着坠流苏的白色披巾。卡秋莎跟她站在一起,穿一件白色连衣裙,胸前缝着皱褶,系一根浅蓝色腰带,黑头发上扎着一个红花结。
一切都欢乐,庄严,畅快,美丽。司祭们穿着发亮的银丝线法衣,挂着金十字架。另外还有一个助祭,还有些诵经士,穿着节日的银丝线和金丝线祭服。业余歌手穿着节日的盛装,头发上擦了油。节日赞美歌的欢乐的音调,听起来像是舞曲。司祭们举着插了三支蜡烛、装饰着花朵的烛架,不停地为人们祝福,不住反复叫道:“基督复活了!基督复活了!”一切都美丽,然而最美丽的却是穿着白色连衣裙、系着浅蓝色腰带、黑头发上扎着红花结、眼睛快活得发亮的卡秋莎。
涅赫柳多夫感到她虽然没回过头来,却看见他了。这是他在经过她的身边,往祭坛那边走过去的时候看出来的。他本来没有什么话要对她说,不过他想了想,在走过她身边的时候说:
“姑姑说,她在做完晚午祷以后就开斋了。”
如同平时她见到他一样,她的青春的血涌上了她整个那张可爱的脸。她的黑眼睛微微抬起来,笑着,欢欢喜喜,天真地瞅着涅赫柳多夫。
“我知道。”她说,微微一笑。
这时候,一个诵经士拿着铜咖啡壶[41],从人群里挤过来,走过卡秋莎身边,眼睛没有看着她,他的祭服的衣襟却擦着她了。这个诵经士分明出于对涅赫柳多夫的尊敬,要从他旁边绕过去,才擦到了卡秋莎。涅赫柳多夫却暗自觉得奇怪:他,这个诵经士,怎么会不明白这儿的一切东西,以至全世界的一切东西,都只是为了卡秋莎才存在的,人对世界上的一切东西都可以怠慢,独独不能对她这样,因为她就是万物的中心。为了她,圣像壁的黄金才光芒四射,枝形大烛架和那些烛台上的所有蜡烛才大放光明;为了她,人们才发出欢乐的歌声:“主的复活节来了,欢乐吧,人们。”世界上凡是好的东西,一切好东西,都是为了她才存在的。他觉得卡秋莎好像也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她才存在的。这样的感觉是涅赫柳多夫瞧着她那带皱褶的白色连衣裙裹着的苗条身材,瞧着她那张聚精会神、喜气洋洋的脸的时候生出来的。他从她脸上的表情看出来,她的灵魂里恰好也唱着他的灵魂里所唱的那种歌。
在早午祷和晚午祷中间的那段时间里,涅赫柳多夫走出了教堂。人们都给他让路,对他鞠躬。有的人认得他,有的人却问:“他是谁家的?”他在门廊上站住。乞丐们围上来,他就把钱夹里所有的零钱统统散给他们,从门廊的台阶上走下去。
天色已经很亮了,可是太阳还没升上来。人们散布在教堂周围的坟地上。卡秋莎还待在教堂里,涅赫柳多夫就停下来等她。
人们仍旧陆续走出来,他们的皮靴底上的钉子把石板踩得叮叮地响。他们走下台阶,分散到教堂的院子里和墓园里去。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的做糖果点心的厨师是一个龙钟老者,这时候摇着颤巍巍的头,拦住涅赫柳多夫,按复活节的规矩跟他互相吻了三次。他的妻子是老太婆,戴着一块绸子的三角头巾,头巾下边露出她那皱皮的喉部,这时候从手绢里取出一个染得红里透黄的鸡蛋,送给涅赫柳多夫。这当儿有一个年轻力壮、满面笑容的农民走过来,身上穿一件崭新的外衣,拦腰系一根绿色的宽腰带。
“基督复活了。[42]”他说,眼睛里闪着笑意,走到涅赫柳多夫跟前,带来一股农民身上所特有的好闻的气味。他把鬈曲的胡子送上来,搔得涅赫柳多夫的脸上发痒,再把他那有力的嫩嘴唇对着涅赫柳多夫的嘴唇吻了三次。
正当涅赫柳多夫跟这个农民亲吻,然后收下他所送的一个深棕色鸡蛋的时候,马特廖娜·帕夫洛夫娜的亮闪闪的连衣裙和那个黑发上扎着红花结的、可爱的头出现了。
她立刻从走过她面前的人们的头顶上望过来,瞧见了他。他看到她脸上放光了。
她跟马特廖娜·帕夫洛夫娜一块儿走出来,在门廊上站住,散给乞丐们一些钱。有一个乞丐已经烂掉了鼻子,痊愈后只剩下一块红疤,这时候走到卡秋莎跟前来。她就从手绢里拿出一个什么东西,送给他,然后凑到他跟前去,吻了他三次,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厌恶神情,正好相反,她的眼睛仍旧快活地放光。正当她吻那个乞丐的时候,她的眼睛遇到了涅赫柳多夫的目光。她仿佛在问:这件事她做得好吗,做得对吗?
“做得对,做得对,亲爱的,样样都好,样样都美,我爱你。”
她们两个人走下门廊的台阶,他就往她那边走过去。他并没打算行复活节亲吻礼,只不过是想跟她挨得近一点罢了。
“基督复活了!”马特廖娜·帕夫洛夫娜说,低下头,微笑着,她的口气似乎在说:今天我们大家都平等了。她把手绢揉成一小团,擦干净她的嘴,把嘴唇送到他跟前去。
“真的复活了。”涅赫柳多夫回答说,吻她。
他看了卡秋莎一眼。她脸红了,同时向他这边走过来。
“基督复活了,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
“真的复活了。”他说。他们互相吻了两回,仿佛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再吻一次,后来又似乎决定应该再吻一回才对,他们就又吻了第三回,两个人都微微地笑了。
“你们是要去找司祭吗?”涅赫柳多夫问。
“不,我们就在这儿坐一忽儿,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卡秋莎说,好像刚刚做完一种愉快的工作似的用她的整个胸膛沉重地呼吸着,抬起她那对温顺的、贞洁的、热爱的、略微有点斜睨的眼睛照直瞧着他的眼睛。
男女之间的爱情总有一个时刻达到顶点,到了那个时刻这种爱情就没有什么自觉的、理性的成分,也没有什么肉欲的成分了。这个基督复活节的夜晚,对涅赫柳多夫来说,就是这样的时刻。每逢他现在回忆卡秋莎,虽然他跟她在各种场合见过面,可是这段时候的情景总是盖过其他的一切时候。她那生满平滑发亮的黑发的小脑袋,她那件带着皱褶、严实地包紧她的苗条身材和不高的胸脯的白色连衣裙,她脸上泛起的红晕,她那对由于一夜没有睡觉而微微斜睨的、温柔的、亮晶晶的黑眼睛,总之她周身上下,都表现出两个主要的特征:她用她那清白贞洁的爱情不但在爱他(这是他已经知道的),而且在爱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东西,也不但是爱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事物,而且还爱她刚才吻过的那个乞丐。
他知道她心里有那样的爱情,因为那天夜里和第二天清晨他感到他的心里也有那样的爱情,而且感到他和她在那样的爱情里合而为一了。
唉,要是一切都停留在那天夜里发生的那种感情上,那多么好啊!“是的,整个那件骇人听闻的事是在基督复活节那个夜晚过去以后才发生的!”现在他坐在陪审员议事室里的窗子旁边,暗自想着。
十六
涅赫柳多夫从教堂回到家里以后,跟他的姑姑们一块儿开斋,并且按照在军队里养成的习惯,为了提一提神而喝了白酒和葡萄酒,然后回到他自己的房间里,连衣服也没有脱,立时就睡熟了。一阵敲门声把他惊醒。他从敲门声中听出是她来了,就坐起来,揉一揉眼睛,伸了个懒腰。
“卡秋莎,是你吗?进来吧。”他下了床说。
她把房门略微推开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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