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校对)第4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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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三等客车的大车厢,给太阳晒了整整一天,又装满了人,闷热得使人透不过气来,涅赫柳多夫索性不走进车厢,仍旧站在车尾的小平台上。可是就连这里也呼吸不到什么新鲜空气,一直到这列火车从四周的房屋当中开出去,车厢里有了穿堂风,涅赫柳多夫才张开整个胸膛呼吸一下。“是的,他们是死于非命。”他暗自把他对姐姐说过的那句话重说一遍。在他的脑海里,从今天的各种印象当中,异常逼真地浮现出第二个死掉的犯人那张英俊的脸以及他唇边的笑意,额头严肃的神情,剃掉头发而颜色发青的头盖骨下边那个不大的、挺拔的耳朵。“最可怕的,是他被人害死而谁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人把他害死的。然而他又确确实实是给人害死了。他们是遵照马斯连尼科夫的命令把所有的犯人,连同他一起,押出来的。马斯连尼科夫多半下了一道例行命令,用他那笔荒唐的花字在一张印着案由的公文纸上签个名就完了,当然,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认为他该负责的。专管检查犯人身体的监狱医生越发不会认为自己应该负责。他准确地执行了他的职责,已经把体弱的人剔除出去,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预先料到天气会热得这么厉害,更不可能料到他们会这样迟才押解出来,而且队伍会这样拥挤。那么狱长呢?……然而狱长无非是执行命令,在某一天把若干男女苦役犯和流刑犯送上路去罢了。就连押解官也不能负责,他的责任就是在某某地点根据名册点收若干犯人,到某某地点再把这批犯人如数点交出去。他按照惯例,正正经经,押解着那批犯人上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预料到像涅赫柳多夫见过的两个囚犯那样强壮的人会支持不住而死掉。谁都没有罪责,可是人却给害死了,而且归根结蒂,正是被那些对死者毫无罪责的人害死的。
“这种事所以会发生,”涅赫柳多夫暗想。“就是因为所有那些人——省长啦,狱长啦,警官啦,警察啦,都认为世界上有这样的一种局势,使得人们无须乎保持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确实,所有那些人,马斯连尼科夫也罢,狱长也罢,押解官也罢,所有那些人,假如不是做了省长、狱长、军官,那就会反复考虑二十次:在这样炎热的天气能够打发人们排成这样拥挤的队伍上路吗?他们即使上了路,也会停下来二十次,看见有人变得衰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就会把他从人群里带出来,送到阴凉的地方去,给他水喝,让他休息一会儿。遇到发生了不幸,他们就会表现出怜悯来。他们所以没有这样做,甚至不许别人这样做,无非是因为他们不认为他们面前站着的是人,他们心目中没有他们对人所负的责任,只有官职和这种官职的要求,把这些东西看得高于人与人的关系的要求。问题的症结就在这儿了,”涅赫柳多夫暗想,“只要承认有那么一种东西,不论是什么东西,比爱人之心更重要,那么哪怕这种情况只发生一个钟头,而且是在某种独一无二的特殊情况下发生,那么任何一种损害别人的罪行都可以在自以为无罪的情况下干出来。”
涅赫柳多夫只顾思索,甚至没有注意到天气已经大变。太阳被向前推进的低垂的碎云遮住,一大片厚实的浅灰色雨云从西方地平线上涌过来。远处什么地方,一场斜飘的大雨已经倾注在田野和树林上。从雨云那边吹过来湿润含雨的空气。雨云偶尔被电光切开,隆隆的雷声也越来越常常同火车的隆隆声混在一起。雨云越来越近了,斜飘的雨点被风吹过来,开始拍打车尾的小平台和涅赫柳多夫的大衣。他就走到小平台的另一边去,吸着湿润的新鲜空气和麦子的清香,那些种着麦子的土地早就在盼望雨水。他瞧着从他面前闪过去的果园、树林、正在发黄的黑麦地、仍然碧绿的燕麦田、开着深绿色番薯花的乌黑的田畦。一切都好像涂了一层清漆,绿的越发绿,黄的越发黄,黑的越发黑了。
“多下一点雨,多下一点雨吧!”涅赫柳多夫说,看到田野、果园、菜园在天降甘霖以后又复苏过来,不由得心里高兴。
这场大雨下得不久。雨云有一部分随着雨落下来,有一部分飘走了。最后一阵直着落下来的、密集的小雨点,洒在潮湿的土地上。太阳又出来了,一切东西都亮闪闪的。东方地平线上架起一道不高的长虹,颜色鲜艳,紫色特别显著,只是长虹的一端残缺不全。
“哦,刚才我在想什么来着?”涅赫柳多夫问他自己,这时候自然界的所有那些变化已经结束,火车正在往下走,驶入一道山沟,两旁是很高的斜坡,“是的,我在想:所有那些人,狱长啦,押解官啦,所有那些担任官职的人,大都是温和善良的人,只因为担任了官职才变得凶狠的。”
他回想当初他对马斯连尼科夫讲到监狱情形的时候马斯连尼科夫所表现的冷淡,回想狱长的严厉、押解官的残忍,他竟然不准犯人坐上车去,并且明知道火车里有一个女犯人因为就要分娩而受着折磨,却不闻不问。“显然,所有这些人都是铁石心肠,心里连最起码的怜悯感情也没有,这无非是因为他们担任着官职罢了。他们一旦成为担任官职的人,爱人之心就渗不到他们的胸中去,犹如这些土地铺了石头,雨水就渗不进去一样。”涅赫柳多夫瞧着山沟两旁铺着杂色石头的斜坡想道,坡上的雨水没有渗进土里去,却汇成一股股细流淌下来,“也许这山沟两旁非铺石头不可,不过这些土地本来是可以长出麦子、青草、灌木、树林来的,就像斜坡的顶上一样,现在却弄得寸草不生,看着实在叫人难受。人也是这样,”涅赫柳多夫暗想,“也许那些省长啦,狱长啦,警察啦,都是非有不可的,不过眼看着人们丧失了做人的主要品质,丧失了相互之间的爱和怜悯,那却是可怕的。”
“问题的症结就在这儿,”涅赫柳多夫暗想,“那些人把不成其为法律的东西看成法律,却不承认由上帝自己印在人们心灵上的那种永恒的、不可改变的、不能背弃的戒律才是法律。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觉得跟那些人难于相处,”涅赫柳多夫想道,“我简直怕他们。那些人也确实可怕。比强盗还要可怕。强盗毕竟还能够怜悯人,可是那些人却不会怜悯人。他们已经跟怜悯绝了缘,好比这些石头跟植物绝了缘一样。他们可怕,原因就在于此。人们说普加乔夫和拉辛[91]之类的人是可怕的。那些人却比他们可怕一千倍,”他继续想道,“假如有人提出一个心理学问题,说是应该怎么办才能使我们这个时代的人,那些基督徒、人道主义者、单纯善良的人,干出最可怕的暴行而又不觉得自己有罪,那就只能有一个答案,也就是必须保持目前这样的世道,必须让那些人去做省长、狱长、军官、警察。这也就是说,第一,要让他们相信世界上有一种叫做国家官职的工作,从事这种工作就可以把人当做物品一样看待,对他们可以不必保持人与人之间亲如手足的关系;第二,要那些担任国家官职的人结成一帮,这样他们对待人们的行为的后果就不必由他们任何一个人单独承担责任。缺了这些条件,在我们这个时代就不可能干出像我今天所看到的那种可怕的事。问题的症结就在于人们认为世界上有这样的一种情况,在这种情况下人对人可以不必有爱心,然而这样的情况是没有的。对待物品倒可以不必有爱心,砍树,造砖,打铁倒可以不必有爱心,可是对待人就不能没有爱心,犹如对待蜜蜂不能不加小心一样。蜜蜂的本性就是如此。假使你对待它们不加小心,你就会伤害它们和你自己。对待人也是这样。况且也不能不是这样,因为人与人之间相互的爱乃是人类生活的基本规律。固然,人不能像强制别人为自己工作那样强制别人爱自己,然而从这一点却不能得出结论说,人对人不必有爱心,尤其是在对人有所求的时候。如果你对别人没有爱心,那你就乖乖地坐着好了,”涅赫柳多夫针对自己想道,“你自管跟你自己,跟物件打交道,爱跟什么就跟什么打交道,可就是不要去跟人打交道。如同只有在肚子饿的时候吃东西才不致有害而只会有益一样,你也只有在有爱心的时候,才会对人有益而不致有害。只要你允许自己不带着爱心去对待别人,犹如昨天你对待姐夫一样,那么,我今天所见到的那种待人的残忍和横暴,就会泛滥得无边无际,这给自己带来的痛苦也就会无穷无尽,像我在一生中所体验到的一样。对,对,事情就是这样。”涅赫柳多夫暗想。“这太好了,太好了!”他对自己反复说道,感到双重的快乐:一方面在难熬的炎热之后阵阵凉风使他周身舒畅,另一方面他体会到在他心中盘踞很久的那个问题这时候在他已经彻底澄清了。
四十一
涅赫柳多夫搭乘的那节车厢只有半车乘客。这儿有仆役、作坊工人、工厂工人、屠宰工人、犹太人、店员、女人、工人的妻子。此外还有一个士兵,两个太太,其中一个年轻,另一个却上了岁数,裸露的胳膊上戴着好几只手镯。车厢里还有一个脸色严厉的老爷,戴着黑制帽,佩着帽徽。所有这些人都已经分别找到座位,安下心来,温顺地坐着,有的人嗑葵花子,有的人吸纸烟,有的人同邻座乘客热闹地谈天。
塔拉斯带着快乐的神色坐在过道右边的一条长椅上,给涅赫柳多夫留着一个座位。他跟对面座位上的乘客正谈得热闹,那个人筋肉发达,穿着呢料的农民外衣,敞着怀,后来涅赫柳多夫听说他是个花匠,到一个地方去上工的。涅赫柳多夫从过道里走过来,还没有走到塔拉斯跟前,半路上就在一位仪表体面的白胡子老人身旁站住,老人身穿土布农民外衣,在同一个农村装束的青年女人攀谈。一个七岁的小姑娘坐在那个女人身边,两只脚离地很远,身上穿着新做的无袖长衫,淡得几乎发白的头发扎成一根辫子,嘴里不停地嗑着葵花子。老人回过头来看涅赫柳多夫一眼,就敛起自己长外衣的衣裾,在他一个人坐着的发亮的长椅上腾出一块地方来,亲热地说:
“您请坐吧。”
涅赫柳多夫道了谢,在让给他的位子上坐下。涅赫柳多夫刚刚坐好,那个女人就接着讲她被打断的话。她在讲她丈夫在城里怎样招待她,现在她正是从丈夫那里回到乡下去。
“先前在谢肉节[92]我就到他那儿去过,这如今,托上帝的福,我又去了一趟,”她说,“往后,求上帝保佑,到圣诞节我还要去呢。”
“这是好事,”老人说,看涅赫柳多夫一眼,“你得常去看看他,要不然一个年轻人住在城里,就容易学坏了。”
“不,老大爷,我们当家的可不是那样的人。他倒一点也不乱来,规规矩矩像个大闺女。他把他挣下的钱全都寄回家来,一个子儿也不留下。他见了我们这个小妞儿就高兴,别提多么高兴了。”女人含笑说道。
小姑娘不断吐出葵花子皮,听母亲讲话。她仿佛要肯定母亲的话似的,闪着平静而聪明的眼睛,先是看了看老人的脸,又看了看涅赫柳多夫的脸。
“他是个明白人,那就再好也没有了,”老人说,“那么他不干这个吗?”他补充了一句,用眼睛指了一下坐在过道另一边的一对夫妇,他们大概都是工厂里的工人。
做工人的丈夫拿起一个酒瓶来送到嘴边,仰起头,喝瓶子里的酒。妻子手里拿着一个袋子,酒瓶就是从袋子里取出来的。她凝神瞧着丈夫。
“不,我们当家的既不喝酒,也不抽烟,”同老人攀谈的女人说,趁这个机会又一次夸她的丈夫,“像他那样的人,老大爷,称得起世上少有呢。他真是那样的人。”她又转过头来对涅赫柳多夫说。
“那再好也没有了。”老人瞧了瞧喝酒的工人,又说一遍。
工人凑着酒瓶喝了几口,就把酒瓶递给他的妻子。妻子接过酒瓶来,笑呵呵地摇摇头,把酒瓶也送到嘴边。工人发觉涅赫柳多夫和老人的目光停在他身上,就回过头来对他们说:
“怎么了,老爷?瞧我们喝酒吗?我们干活的时候,谁也没看见,如今我们一喝酒,大家可就都瞧见了。我干活挣下了钱,这才喝一口,也请我的老婆喝一口。就是这么回事。”
“是啊,是啊。”涅赫柳多夫说,不知道该回答什么话才好。
“我这话不对吗,老爷?我的老婆是个规矩的女人!我对我的老婆挺满意,因为她能疼我。我说的不错吧,玛芙拉?”
“好,喏,你拿去吧。我不想再喝了。”妻子把酒瓶递给他说。“你又在那儿嚼什么蛆?”她补充一句。
“你瞧,她就是这个样子,”工人接着说,“她一忽儿挺好,一忽儿可就嘁嘁喳喳了,就像没上油的大车似的。玛芙拉,我说的对吧?”
玛芙拉格格地笑着,带着酒意挥了挥手。
“得,他嚼起舌头来了……”
“你瞧,她就是这个样子。她倒是挺好,不过那只是一时的。她的牛性子一上来,就能干出连想都想不到的事……我说的这是实话。您得包涵着点,老爷。我喝了不少,哎,现在可怎么办呢?……”工人说着,就躺下睡觉,把头枕在含笑的妻子的膝盖上。
涅赫柳多夫跟老人一块儿又坐了一阵。老人对他讲起自己的身世,说他是个砌炉匠,干了五十三年,这一辈子砌出来的炉子简直不计其数,如今打算歇一歇,可总是歇不下来。最近他到城里去过一趟,给他的孩子找了工作,现在回到农村去看望家里的人。涅赫柳多夫听完老人讲的话,站起来,往塔拉斯给他留着的座位走去。
“好,老爷,您坐吧。我们把背包挪到这儿来就成了。”坐在塔拉斯对面的花匠,抬起眼睛看一下涅赫柳多夫的脸,亲热地说。
“固然人多太拥挤,可是相处挺和气[93],”笑吟吟的塔拉斯用唱歌般的声调说,然后伸出两只有力的手把他那两普特重的背包像一片小羽毛似地举起来,搬到窗口,“地方宽绰得很呢,要不然就是站一忽儿也不碍,钻到凳子底下去也成。这儿真是再舒服也没有了。怎么也吵不起架来!”他说着,脸上洋溢着和蔼亲切的神情。
塔拉斯讲到他自己,总是说:他不喝酒就没有话可说,一喝酒就有许多好话要说了,而且能说个不停。确实,在清醒的时候,塔拉斯大半总是不言不语,喝了酒才谈笑风生,不过他是难得喝酒的,只是偶尔在特殊情况下才喝一点。在那种时候他常常讲得又多又好,十分朴实真诚,尤其是十分亲切,这种亲切也不断地在他那对善良的天蓝色眼睛里,在不离他唇边的殷勤笑意里闪耀着。
今天他就是处在这种状态。涅赫柳多夫走过来,他一时间住了嘴。不过他把背包放好以后,就照先前那样坐下,把两只干惯活的、有力的手放在膝头上,直率地瞧着花匠的眼睛,继续讲他的话。他在对他的新相识详详细细地讲他妻子的事,讲她因为什么缘故判处流刑,讲他现在为什么跟她一块儿到西伯利亚去。
这件事的详细经过,涅赫柳多夫从来也没有听过,因此现在他关心地听着。他听的时候,塔拉斯正讲到下毒的事已经干出来,他家里的人已经弄明白这件事是费多霞干的。
“我在讲我的伤心事,”塔拉斯转过脸来对涅赫柳多夫恳切、和善地说,“我凑巧碰上这么个热心肠的人,就攀谈起来,我也就讲起我的事来了。”
“对,对。”涅赫柳多夫说。
“喏,大哥,这件事就照这个样子弄得水落石出了。我妈手里拿着那块饼。她说:‘我要去找乡村警察。’我爹是个讲理的老汉。他说:‘慢着,老婆子,这个小娘儿们还根本是个孩子,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干的是什么事,咱们得怜惜她才是。也许她会明白过来。’这有什么用?我妈什么话也听不进去。她说:‘要是咱们留下她,她就会把咱们当做蟑螂似的统统害死了。’她说完,大哥,就跑去找警察。警察立时来到我们家里……紧跟着他就传齐了证人。”
“那么,当时你怎么样呢?”花匠问。
“我,大哥,肚子痛得直打滚儿,不住地呕吐。我的五脏六腑全翻了个过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爹顿时套上一辆大车,叫费多霞坐上去,赶着车子到警察局,又从那儿再到法院的侦讯官那边去。她呢,大哥,如同从一开头起就全盘认了罪一样,见着法官也一五一十照实招供了。她从哪儿拿来的砒霜,怎样把它揉进面饼里,她全说了。法官说:‘你为什么干这种事?’她说:‘就因为我讨厌他。我宁可到西伯利亚去,也不愿意跟他一块儿过。’她说的是不愿意跟我一块儿过,”塔拉斯含笑说道,“反正她全盘认了罪。当然,她给关进监牢去了。我爹就一个人回到家。这当儿,干农活的时候到了,可是我们家里却只有一个娘儿们,就是我妈,而且就连她也气力不济。我们寻思:这可怎么办,能不能把她取保放出来呢。我爹就去找当官的,找了一个,不成,就又找一个。他一连气找了这么五个。我们正打算撂手不干了,偏巧又碰上一个衙门里的小官儿。他可是个机灵鬼,简直天下少有。他说:‘你给我五个卢布,我就把她保出来。’后来讲了讲价,讲妥三个卢布。好,大哥,我就把她织的粗麻布抵押出去,给了他钱。他写起公事来真快啊,”塔拉斯拖着长音说,仿佛讲的是开枪似的,“一转眼的功夫就写成了。这当儿我赶紧站起来,亲自赶车到城里去接她。大哥,我就到了城里。我在客栈里拴好我那匹母马,拿着那个公事直奔监狱。‘你有什么事?’我就一五一十地说一遍,我的老婆就关在你们这儿。他说:‘有公事吗?’我马上把手里的公事拿给他。他看一遍。他说:‘你等一忽儿。’
我就在那儿一条长凳上坐下。太阳已经过了中午。有一个当官的走出来,他说:‘你就是瓦尔古绍夫吗?’我说:‘就是我。’他说:‘好,你把她接出去吧。’大门立刻开了。她给押出来,穿着她自己的衣服,整整齐齐的。‘行了,咱们走吧。’我说。她就问:‘莫非你是走着来的?’我说:‘不,我是赶着车子来的。’我们走到客栈,付清了钱,把那匹母马套上车子,拿剩下来的干草铺在大车上,上边盖一块麻布。她上车坐好,扎上她的头巾。我们就坐着车子走了。她不言不语,我也没开口。一直到我们快要到家了,她才说:‘怎么样,妈好吗?’我说:‘好。’她又说:‘那么爹好吗?’我说:‘好。’她就说:‘你要原谅我干的糊涂事,塔拉斯。当时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我就说:‘多说话,没用处[94]。反正我早就原谅你了。’别的话我也没再说。我们到了家里,她立时在我妈跟前跪下。我妈说:‘求上帝宽恕你吧。’我爹跟她打招呼,说:‘干什么再提旧事呢。你好好地过日子吧。现在也没功夫讲这些,’他说,‘现在该下地收庄稼了。在斯科罗德诺耶那边,’他说,‘那块黑麦地上过肥,靠上帝保佑,长势可真好,连镰刀也下不去,穗子跟穗子缠在一块儿,一大片一大片地倒在那儿。如今该去收割了。明天你就跟塔拉斯一块儿去收割吧。’从那时候起,大哥,她就动手干活。她干得可带劲了,招得大家瞧着都发愣。那时候我们家里租来三俄亩地,靠上帝保佑,不管是黑麦还是燕麦,都是难得的大丰收。我割麦,她打捆,再不然就我们俩一块儿割。我干活麻利,从不偷懒,她呢,不管动手干什么活,比我还要麻利。她是个伶俐的娘们儿,年纪轻轻的,筋强力壮。大哥,她干起活来简直没命,弄得后来我只好拦住她了。我们回到家里,总是手指头肿着,胳膊酸痛,应该歇一歇才是,可是她连晚饭也顾不上吃,又跑到粮仓里,编第二天早晨要用的草绳。她全变了!”
“那么,她跟你也亲热了吗?”花匠问。
“那还用说吗!她跟我寸步不离,倒好像我们俩合成了一个人似的。我心里盘算什么,她都摸得准。我妈动不动就发脾气,可是就连她也说:‘咱们的费多霞简直像暗中让人调了包,完全变成另外一个娘儿们了。’有一回我们赶着两辆大车去装麦捆,我跟她一块儿坐在前头的那辆大车上。我就说:‘当初你怎么会起意干那种事的,费多霞?’她说:‘我怎么起意的?我不愿意跟你一块儿过嘛。我心想,我宁可死也不跟他一块儿过。’我就说:‘哦,那现在呢?’她就说:‘现在啊,你成了我心上人了。’”塔拉斯停住嘴,快活地微笑着,惊讶得直摇头。“我们刚从地里收完庄稼回来,把大麻拿去浸在水里,一回到家,”他沉默了一忽儿,接着说,“冷不防,传票来了,要开审了。可是我们都已经忘掉这件事,想不起她是为什么要受审了。”
“这不是别的,准是魔鬼干出来的把戏,”花匠说,“难道一个人自己会异想天开,要去害死另外一个人吗?是啊,我们那儿就有这么一个人……”花匠本来要开始讲一个故事,可是火车渐渐停下来了。
“好像到车站了,”他说,“到外头去喝点什么才好。”
谈话就此中断。涅赫柳多夫跟着花匠走出车厢,来到月台上铺着的湿木板上。
四十二
涅赫柳多夫还没走出车厢,就已经注意到车站外面广场上停着几辆华丽的轻便马车,有套着四匹马的,有套着三匹马的,都膘头很肥,脖子上的小铃铛丁零丁零响。等他出了车厢,走到潮湿的、淋了雨水而发黑的月台上,他就看见头等客车旁边站着一小群人。这群人当中最惹人注目的,是一个又高又胖的太太,头戴插了贵重羽毛的帽子,身穿雨衣。另外有一个高身量的青年男子,两条腿细长,穿一身骑自行车的服装,牵一条又大又肥的狗,狗脖子上套着贵重的颈圈。他们身后站着几个听差,拿着雨衣和雨伞,还有一个马车夫,都是来接客人的。这一小群人,从胖太太起到手里提着自己的长外衣底襟的马车夫止,都带着平静的自信神态和生活优裕的标记。在这一小群人四周,顿时围上来一群好奇心重和在财富面前卑躬屈膝的人:有戴着红制帽的站长,有宪兵,有夏天每逢火车到站总要来看热闹的一个瘦姑娘,穿着俄罗斯式的服装,戴着项链,有电报员,有男女乘客们。
涅赫柳多夫认出牵着狗的青年男子就是科尔恰金家的少爷,中学生。胖太太是公爵夫人的姐姐,科尔恰金一家人正搬到她的庄园去。列车长制服上镶着亮晃晃的丝绦,脚上穿着亮晃晃的皮靴,拉开车厢门,而且为了表示恭敬起见,一直用手扶住那扇门,好让菲利普和系着白围裙的搬运工小心地抬着长脸的公爵夫人坐着的一把可以折叠的圈椅走出来。两姐妹见了面,互相问候,传来一阵法语,说的是公爵夫人究竟是坐轿式马车好还是坐敞篷马车好,然后这个队伍以头发鬈曲、手里拿着阳伞和帽盒的使女殿后,一路往车站出口走去。
涅赫柳多夫不愿意同他们相遇而再告别一次,就站住,不往车站出口走,等着浩浩荡荡的那个队伍走出去。公爵夫人带着她儿子、米西、医师和一个女仆走在前头,老公爵同他的妻姐跟在后面。涅赫柳多夫没有走到他们跟前去,只能听见他们谈话当中片断的法语。在那些话当中,公爵所讲的一句话,就像常有的情形那样,不知什么缘故,连同他讲话的抑扬顿挫的腔调和嗓音,一齐印在涅赫柳多夫的记忆里了。
“Oh!il
est
du
vrai
grand
monde,du
vrai
grand
monde。[95]”公爵用响亮的、自信的声调讲到某一个人说,跟他的妻姐一块儿由毕恭毕敬的列车员和搬运工簇拥着,走出车站。
正在这个时候,车站的拐角上出现了一群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工人,走到月台上,背着羊皮袄和背包,脚上穿着树皮鞋。工人们迈着坚决而轻快的步子走到离他们最近的一节车厢跟前,打算上去,可是马上就被列车员从车厢门口赶走了。那些工人没有停下脚步,再往前走,急急忙忙,踩着彼此的脚,来到旁边的一节车厢,开始上车,他们的背包不住地碰撞车角和车门,不料另外一个列车员在车站出口看出他们打算上车,就对他们严厉地嚷起来。上车的工人立刻急忙退下来,又迈开坚决而轻快的步子往前走,来到下一节车厢,也就是涅赫柳多夫乘坐的那节车厢。列车员又拦住他们。他们停住脚,准备再往前走,可是涅赫柳多夫告诉他们说车厢里有空地方,他们自管上去好了。他们听了他的话,涅赫柳多夫就跟在他们后面上车去。工人们正打算分头找位子坐下,可是戴着有帽徽的帽子的老爷和两个太太,看见他们有意在车厢里坐下,认为这对他们来说是奇耻大辱,就坚决反对这样做,动手把他们赶出去。工人总共有二十来人,其中有老人,也有十分年轻的,都面带倦容,晒得很黑,瘦削干枯。他们分明觉得自己有错,就立刻穿过车厢再往前走,背包不住地碰撞车座、板壁和车门,显然准备走到世界的尽头去,坐到人家吩咐他们坐的任何地方,哪怕坐到钉子上也行。
“你们往哪儿闯,鬼东西!就在这儿找位子坐下。”另一个列车员朝他们迎面走过来,喊着说。
“Voilà
encore
des
nouvelles![96]”那两个太太当中年轻的一个说,充分相信她那口漂亮的法语会引起涅赫柳多夫的注意。另一个戴着手镯的太太光是耸着鼻子闻来闻去,皱起眉头,嘴里念念叨叨,说是跟这些臭烘烘的乡巴佬坐在一块儿可真是舒服得很呢。
可是工人们却感到了凡是已经度过重大危险的人们所感到的欢乐和安心,停下脚步,纷纷找座位坐下,动一下肩膀把背上沉重的背包抖落下来,塞到长椅底下。
同塔拉斯交谈的花匠坐的不是他自己的位子,这时候就回到他自己的位子上去。这样一来,塔拉斯的身旁和对面就空下三个座位。有三个工人在这些空位子上坐下了,可是等涅赫柳多夫走到他们跟前,他们看见他那身上流人的装束就心里发慌,赶紧站起来准备走掉,涅赫柳多夫却要他们仍旧坐在原处,他自己在靠近过道的座位的扶手上坐下来。
那两个工人当中,有一个年纪在五十上下,同另一个年轻的工人互相看一眼,目光里带着大惑不解的神情,甚至流露出恐惧。他们看见涅赫柳多夫不但没有摆出老爷架子申斥他们,把他们赶走,反而让出位子来给他们坐,不由得感到很惊讶,摸不着头脑。他们甚至担心这样会不会发生什么对他们不妙的后果。不过他们看出这里面倒也没有什么阴谋,又看到涅赫柳多夫跟塔拉斯随便谈天,这才放了心,吩咐一个小伙子拿出背包来,坐在那上面,要求涅赫柳多夫坐到他自己的座位上。起初,涅赫柳多夫对面坐着的那个上了年纪的工人畏畏缩缩,竭力把穿着树皮鞋的脚缩回去,免得碰着老爷的脚,不过后来他却跟涅赫柳多夫和塔拉斯谈得很投机,遇到希望他的话能够特别引起涅赫柳多夫注意的时候,甚至伸过一只手来,手心朝上,用手背碰一碰涅赫柳多夫的膝盖。他讲起他自己的种种情况,讲起他们原是在泥炭的沼泽地里干活的,如今就是从那里回家去;他们在那边干了两个半月的活,目前把挣来的工钱带回家去,每人大约有十卢布,因为有一部分工钱在上工的时候已经提前支用了。他们的活儿,依他讲来,是在没膝深的水里干的,从日出一直干到日落,只有吃中饭的时候才休息两个钟头。
“不消说,那些没有干惯的人,都觉得这个活儿苦,”他说,“不过只要干熟了,也就不觉得怎么样了。只是伙食得真正好才成。起初伙食不行。得,后来大家冒火了,伙食才改好,干活也就轻松了。”
然后他又讲,他在外面做工已经一连二十八年了,总是把他挣来的工钱一古脑儿寄回家去,以前是交给父亲,后来是交给哥哥,现在是交给掌管家务的侄子。他一年挣五六十卢布,他自己只花掉两三卢布找点乐子,也就是买烟叶和火柴。
“我是个罪人啊,有的时候身子疲乏,也还要喝一点白酒呢。”他补了一句,负疚地微笑着。
他还讲到男人出门在外,女人怎样当家,又讲到今天动身以前包工头怎样请他们喝了半桶白酒,讲到他们这伙人已经有一个死掉了,另一个生了病,现在由他们送回家去。他所说的那个病人就在这个车厢,坐在角落上。他是个年纪轻轻的孩子,脸色灰白,嘴唇发青。他分明一直害着热病,至今没有退烧。涅赫柳多夫走到他跟前,可是男孩用那么严厉而痛苦的目光看了涅赫柳多夫一眼,弄得他不便于打搅他,问他话,光是劝那位老人买些奎宁来给他吃,并且把药名写在小纸片上交给他。涅赫柳多夫想给一些钱,可是那位老工人说这不必要,他自己会用钱去买。
“嗯,我虽然出过那么多次门,可是这样的老爷却从来也没遇到过。他非但不打你一个脖儿拐,反而让出位子来给你坐。可见老爷也有各式各样的啊。”他对塔拉斯说,结束了他的话。
“是的,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不同的新世界。”涅赫柳多夫瞧着干瘦而强壮的四肢,瞧着粗糙的土布衣服,瞧着晒黑的、亲切的、疲倦的脸庞,心里暗想,而且感到他四周都是全新的人以及他们那种真正的、劳动的、人的生活所包含的严肃的兴趣、欢乐和痛苦。
“瞧,这才是le
vrai
grand
monde。”涅赫柳多夫暗想,记起了科尔恰金公爵说过的这句话,顺带也记起了科尔恰金之流那个闲散奢华的世界以及他们那些渺小可怜的兴趣。
他体验到一个旅行者发现新的、谁也不知道的美丽世界时的那种欢乐心情。
[1]指一八六一年俄国沙皇政府颁布的农奴解放令,这次进行了自上而下的、掠夺性的农奴制改革。
[2]英语:网球场。
[3]英译本在这下面还有一段:“‘我们对主人没什么可抱怨的。我们的苦处就是缺地,’另一个宽肩膀的农民说,‘地不够,没法活呀。’”
[4]在俄国,燕麦是马的饲料。
[5]德语:这人是村子里的头一号贼。
[6]俄国的一种清凉饮料,用面包或水果发酵制成。
[7]意思是:“你为什么还要逼着我死?”基督教徒经常戴着十字架,直到死的时候才脱下来。
[8]英语:单一税(即美国小资产阶级经济学家亨利·乔治为反对大规模土地所有制而主张实行的土地税,以便使地租归到资本主义国家手中)。
[9]法语:撒克逊古瓷。
[10]米开兰基罗(1475—1564),意大利画家、雕刻家、建筑家。
[11]《旧约全书》中的先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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