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校对)第2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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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明白事理的高身量农民不同意他的话。
“既要分,那就人人都有份。”他思索一下,用他的深沉的男低音回答说。
“不行,”涅赫柳多夫说,已经事先准备好他的反驳,“如果由大家平分,那么凡是本身不劳动和不耕地的人,那些老爷、听差、厨师、官吏、文书员、所有的城里人,就都领下他们自己的一份地,再把它卖给财主。土地就又都聚集到财主的名下去了。至于靠自己的那块地过活的人,他们生儿养女,土地就会分散。财主就又把那些需要土地的人抓在手心里。”
“是,老爷。”那个兵赶紧肯定道。
“那就禁止卖土地,只有自己种地的人才能有地。”砌炉匠生气地打断老兵的话说。
对于这个意见涅赫柳多夫反驳说,一个人究竟是在为自己还是为别人种地,那是分辨不清的。
这时候,明白事理的高身量农民提出一个办法,主张大家按劳动组合的方式耕种土地。
“凡是种地的人才能分收成。凡是不种地的,就什么也得不着。”他用果断的男低音说。
对于这种共同经营的方案,涅赫柳多夫也已经准备了论据。他反驳说,要做到这一点就得大家都有犁,大家都有一般多的马,谁也不能比谁少;或者一切东西,不论马也好,犁也好,脱谷机也好,各种农具也好,都归公用。不过,为了这样做,就得大家都同意才成。
“我们这班人一辈子也同意不了。”怒气冲冲的老人说。
“那可就有打不完的架了,”眼睛里含着笑意的白胡子老人说,“那些娘儿们准定会把彼此的眼睛都剜出来完事。”
“再者,土地有肥有瘦,该怎样分呢?”涅赫柳多夫说,“为什么有的人种黑土,有的人就种黏土和砂地呢?”
“那就把各式各样的地划成小块块,由大家平分。”砌炉匠说。
对于这种意见涅赫柳多夫反驳说,问题不是单独在一个村社里划分土地,而是普遍地在各省划分土地。如果土地是无代价地交给农民,那么凭什么有的人得好地,有的人就得坏地呢?大家都是要好地的。
“是,老爷。”那个兵说。
其余的人都沉默。
“所以这件事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涅赫柳多夫说,“关于这种情形,不单是我们,另外还有许多人也都想到了。有一个美国人,叫乔治,他倒想出了一个主意。我同意他的办法。”
“反正你是主人,随你怎么分就是。谁能拦住你?这件事本来就是由你做主嘛。”怒气冲冲的老人说。
这些插话使得涅赫柳多夫发窘。不过使他暗自高兴的是,他发现不单是他一个人不满意这些插话。
“等一下,谢苗大爷,让他把话说完。”明白事理的农民用他那庄严的男低音说。
这些话鼓舞了涅赫柳多夫,他开始对他们说明亨利·乔治所拟定的单一税方案。
“土地不是属于任何人的,它属于上帝。”他讲起来。
“是这样的。这话不错。”有好几个人同声回答说。
“全部土地都是大家公有的。人人对土地都有同等的权利。可是土地有好有坏。大家都想得到好地。那么,该怎样分才能做到平均呢?应该这样办:凡是拿了好地的人,就该把他的土地按价付钱给那些没有土地的人,”涅赫柳多夫自问自答地说,“可是,究竟谁应该给谁钱,那是很难确定的,再者为了公共的需用也要筹一笔款子,所以就该这样办:凡是有了土地的人都应当把他们的土地按价付钱给村社,供各种需用。这样一来,大家就平均了。你要有土地,那你就得出钱,领到好地的多出钱,领到坏地的少出钱。你不要土地,你就一个钱也用不着出,由有土地的人替你交钱供应公用。”
“这才对,”砌炉匠活动着眉毛说,“谁的地好,谁就多出钱。”
“这个乔治倒是个有头脑的人。”仪表堂堂、胡子里有卷毛的老人说。
“不过,所定的价钱要大家出得起才成。”高身量的农民用男低音说,分明已经看出这个办法会造成什么后果。
“钱数应当定得合适,既不太贵,也不太便宜……要是太贵,大家就会出不起,就会闹亏空。要是太便宜,大家就会互相买卖,拿土地做生意。这就是我打算在你们这儿办的事。”
“这才妥当,这才对。嗯,这个办法不坏。”农民们说。
“嘿,这个人的头脑可不坏,”肩膀很宽的卷毛胡子老人又说一遍,“这个乔治!他想出来一个多么好的办法。”
“哦,要是我希望得着一块地,那怎么样?”管家笑吟吟地说。
“如果能腾出一块地来,你就拿去自己种。”涅赫柳多夫说。
“你要地干什么?你就是没有地也吃饱肚子了。”眼睛里含着笑意的老人说。
会议到这儿就结束了。
涅赫柳多夫把他的建议又说一遍,不过没有要求他们现在就做出答复,而是劝他们同村社里的人商量一下,再来把答复告诉他。
农民们说他们会去同村社里的人商量,然后再做出答复。接着他们起身告辞,带着激动的心情走掉了。很久很久大路上还传来他们嘹亮的谈话声,越去越远。农民们的谈话声一直响到深夜,从村子里沿着河道传过来。
第二天农民们都没有去干活,讨论东家的建议。村社里的人分成两派:一派认为东家的建议有利,没有危险;另一派觉得其中有诈,没法理解这个建议的实质,因而特别害怕。不过到第三天,大家都同意接受东家所建议的条件,到涅赫柳多夫这儿来宣布全村社的决定。对这种一致同意起过影响的,是一个老太婆解释东家行为的一番话,她说东家在开始考虑他自己的灵魂,他这样做就是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这话被那些老人信以为真,打消了这是骗局的种种担忧。涅赫柳多夫住在帕诺沃的这段时期,施舍过很大的一笔钱,这就证实了老太婆的那种解释。不过,涅赫柳多夫在此地施舍钱财,却是起因于他生平第一次在此地看清农民们在生活上所遭到的极其严重的贫困和艰苦。他被这种贫困所震动,虽然也知道施舍是不合理的事,却不能不把钱散发出去。这时候他手头的钱正好特别多,因为他去年卖掉库兹明斯科耶的一片树林,现在收到了钱;另外他出售农具也得到一笔定钱。
人们刚刚听说东家对求告的人都给了钱,顿时就有成群的人从附近各地区赶来,主要是妇女,向他要求周济。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他们,该按照什么原则来解决问题,该把钱给谁,该给多少。他感到既然他手头有很多钱,就不能不把这些钱散发给那些求告的而且分明贫穷的人。不过,出于偶然把钱散发给那些求告的人,这却是没有意义的。摆脱这种局面的唯一办法就是一走了事。他也确实赶紧照这样做了。
涅赫柳多夫住在帕诺沃的最后一天,到正房去,着手把遗留在那儿的东西清理一下。他翻看那些东西,在他姑姑的一个安着狮头铜环的红木旧衣橱底下抽屉里找到许多信件,其中夹着一张许多人合照的相片,上面有索菲娅·伊万诺夫娜,有玛丽亚·伊万诺夫娜,有他自己,当时还是个大学生,还有卡秋莎,纯洁、娇嫩、美丽,充满生活的乐趣。在正房里保存着的全部东西当中涅赫柳多夫只取走了那些信件和这张照片。他把其余的一切东西统统让给一个磨坊主人,这个人听从笑吟吟的管家的怂恿,按照原价的十分之一买下那些东西,准备把帕诺沃的正房拆掉,连同全部家具一齐运走。
现在,涅赫柳多夫想起他在库兹明斯科耶经历过的那种舍不得失去财产的心情,不由得暗自惊讶:他怎么会生出那样的心情来呢。现在他所体验到的,是一种无穷无尽的、摆脱羁绊的欢乐,是旅行家发现新大陆而必然会体验到的那种新奇之感。

涅赫柳多夫这次回到城里,觉得这个城市特别古怪而新奇。他是在傍晚路灯通明以后从火车站坐马车回到他的住宅来的。各个房间里还有樟脑的气味,阿格拉费娜·彼得罗夫娜和科尔涅伊都疲惫不堪,满腔怨气,甚至为收拾衣物吵起架来,而那些衣物的用处似乎只在于挂出来透一透风,再收藏起来。涅赫柳多夫的房间里没有人住,可是没有收拾好。有许多箱子挡道,要走进房间是困难的,所以涅赫柳多夫这时候回来,显然妨碍了由于某种奇异的惰性而在这个宅子里进行着的工作。那种工作涅赫柳多夫以前也亲身参加过,可是自从他的心上留下农村的贫困印象以后,那种工作就显得很荒唐,使他极不愉快。他决定第二天搬到旅馆里去住,任凭阿格拉费娜·彼得罗夫娜随她自己的心意去收拾那些衣物,等到他的姐姐来了,再由她去最后处理这所房子里的一切东西。
第二天早晨涅赫柳多夫离开这所房子,在监狱附近随意找了一家很简陋的、相当肮脏的、带家具的公寓,选好两个房间,吩咐人把他在家里选好的一些东西搬到这儿来,然后他就出门,找律师去了。
外边天冷。雷雨之后,春天常有的那种寒气来了。天气那么凉,风那么刺骨,涅赫柳多夫穿着薄大衣,身上发冷,他就不住加快步子,极力让身上暖和起来。
他的回忆里尽是农村里的人:那些妇女、孩子、老人,还有仿佛现在他第一次看见的贫困和劳累,特别是那个面容苍老、不住微笑的婴儿,乱蹬着两条没有腿肚子的细腿。他不由自主地拿农村的情形同城里的情形相比。他路过肉店、鱼店、服装店,不由得暗暗吃惊,仿佛头一次看见似的,发现衣冠楚楚、肥头胖脑的小店老板竟有这样多,都露出衣食饱暖的神态,这样的人在农村里是一个也没有的。这些人分明坚定地相信,他们千方百计诈骗不识他们货色的人不是在干无聊的事,却是在做很有益的工作。至于臀部肥大、背上钉着几排纽扣的马车夫,头戴帽子、帽檐上滚着丝绦的看门人,头发鬈曲、系着围裙的女仆,特别是把脑袋后面的头发剃光、舒舒服服地坐在四轮轻便马车上、用轻蔑和淫荡的眼光打量行人的出租马车的车夫,也都露出衣食饱暖的神态。涅赫柳多夫现在不由自主地看出所有这些人其实都是丧失了土地的乡下人,由于丧失了土地才被迫进城的。在这些人当中,有的善于利用城市的条件,开始过上流人那样的生活,暗自为他们的地位庆幸。可是有的却在城里过着比乡下还要糟的生活,越发可怜。涅赫柳多夫觉得那些制靴工人就是这样可怜,他从地下室的窗子里看见他们在那儿做工。那些身体精瘦、面色苍白、披头散发的洗衣女工也是这样可怜,她们裸露着瘦胳膊,在敞开的窗子跟前熨衣服,从窗口冒出一股股夹着肥皂味的蒸汽。涅赫柳多夫迎面遇见的两个油漆工人也是如此,他们系着围裙,从头到脚沾满油漆,脚上没穿袜子,趿着破鞋。他们把袖子卷到胳膊肘上面,瘦弱的胳膊晒得发黑,暴起一根根青筋,手里提着油漆桶,不住互骂。他们的脸色疲劳而气愤。货车的车夫也是这样的脸色,他们坐在大板车上,颠得摇摇晃晃,周身尘土,脸上乌黑。有些站在街角上乞讨的男人和妇女也是这样,面容浮肿,衣服褴褛,身边带着孩子。涅赫柳多夫路过一家小饭铺,从敞开的窗口望进去,也看见了同样的脸色。那儿有些肮脏的小桌,上面放着酒瓶和茶具,穿着白衣服的伙计在小桌中间奔忙不息,身子不住摇摆,靠着小桌坐着的是些满头大汗、脸色通红的人,面容麻木,不住嚷叫,扯开嗓子唱歌。有一个人坐在窗子跟前,扬起眉毛,努出嘴唇,瞧着前面呆呆地出神,仿佛在极力回想一件什么事似的。
“为什么他们都聚集在这儿?”涅赫柳多夫暗想,不由自主地吸进由凉风刮到他这儿来的灰尘以及到处弥漫着的新油漆那种刺鼻的油味。
在一条街上,一长串载着某种铁器的货车从他后边追上来,那些铁器在坎坷不平的道路上震得轰隆轰隆响,闹得他的脑袋和耳朵都痛起来。他就加紧步子,想赶到货车前边去,可是忽然,在铁器的雷鸣声中他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停住脚,瞧见前面不远的地方,一辆轻便的四轮马车上,坐着一个军人,唇髭涂着香蜡,两端尖尖地翘起来,脸容焕发而滋润。他在对他挥手打招呼,微微地笑着,露出一口异常洁白的牙齿。
“涅赫柳多夫!是你吗?”
涅赫柳多夫的头一个感觉是高兴。
“啊!申博克!”他快活地说,不过他立刻明白过来,这根本没有什么可快活的。
这个人就是当初到他姑姑家里去过的申博克。涅赫柳多夫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的面,不过听说他尽管欠下债,而且从他的兵团调到骑兵队里,却不知怎的始终凭借某种方法在富人的圈子里厮混。他那满足而欢畅的神态肯定了这一点。
“碰上你可真好!眼下,城里一个熟人也没有了。哎,老兄,你见老了,”他说着,从那辆轻便马车上下来,把他的肩膀往两边舒展一下,“我单凭你走路的样子就认出你来了。哦,怎么样,咱们一块儿去吃饭?你们这儿哪家馆子的菜还不错?”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抽出功夫来陪你了。”涅赫柳多夫回答说,一心想着怎样才能躲开这个朋友而又不至于得罪他。“你到这儿来干什么?”他问。
“有事啊,老兄。一件有关监护方面的事。要知道,我做监护人了。我在管理萨马诺夫的家业。你知道,他是个财主。他害着脑软化症。可是他有五万四千俄亩的土地呢,”他说,露出一种特别骄傲的神情,倒好像是他自己置办了这么多俄亩的土地似的,“那份家业糟践得一塌糊涂。所有的土地都租给农民去种。他们却一个钱也不交上来,欠款就有八万多卢布。我一年之间就扭转了局面,让东家的收入增加了百分之七十以上。怎么样?”他得意地问道。
涅赫柳多夫想起来,他以前听说过这个申博克正因为已经把家产荡尽,而且欠下了还不清的债,这才通过某种特殊的人事关系,担任了一个挥霍家业的老财主的产业监护人,现在他显然就靠这种监护工作过活。
“怎样才能躲开他而又不至于得罪他呢?”涅赫柳多夫暗想,瞧着他那张丰满滋润的脸和涂了香蜡的唇髭,听着他温和亲热地数说哪家饭馆的菜好,夸耀他在监护工作方面的措施。
“哦,那么我们到哪儿去吃饭呢?”
“可是我没有功夫了。”涅赫柳多夫看了看他的怀表说。
“那么你听我说。今天傍晚赛马。你去看吗?”
“不,我不去。”
“你去吧。现在我已经没有马了。不过我老是赌格里沙的马。你记得吧?他有一匹好马。那么你去吧,我们一块儿吃晚饭。”
“我也不能去吃晚饭了。”涅赫柳多夫赔着笑脸说。
“咦,这是怎么回事?你现在到哪儿去?要是你乐意,你就上车,我送你去。”
“我去找一个律师。他就住在附近,拐过弯去就是。”涅赫柳多夫说。
“啊,对了,你是在忙监狱里的事吧?你在忙着给犯人疏通?科尔恰金家的人对我说过了,”申博克笑着讲起来,“他们已经出城去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讲给我听听!”
“对,对,这都是实情,”涅赫柳多夫回答说,“可是在大街上怎么能讲这种事!”
“嗯,对了,嗯,对了,你素来就是个怪人。那么你去看赛马吗?”
“不行,我没法去,也不想去。请你不要生气才好。”
“生气,哪儿的话!你住在哪儿?”他问,忽然他的脸变得严肃,眼光发呆,眉头皱起来。他显然打算回忆一件什么事,于是涅赫柳多夫在他脸上看到一种麻木的神情,完全像在小饭铺的窗口引起他注意的那个扬起眉毛和努出嘴唇的人的神情一样。
“天多么冷!啊?”
“对,对。”
“我买的东西在你的车上吗?”他转过身去对马车夫说。
“好,那么再见。遇见了你,我很高兴,很高兴。”申博克说,紧紧握一下涅赫柳多夫的手,跳上那辆四轮轻便马车,把他那只戴着白色麂皮新手套的大手举到他的滋润的脸庞前面,挥一挥,像素常那样微微笑着,露出一口异常洁白的牙齿。
“莫非我从前就是这个样子?”涅赫柳多夫想着,继续往律师家里走去,“是的,虽然我不完全是那样,可是很希望那样,而且认为我会像那样过一辈子。”
十一
律师没有按照先后次序,而是提前接见了涅赫柳多夫,立刻讲到梅尼绍夫母子的案子。他已经看过案卷,认为他们的罪状缺乏根据,因此感到愤慨。
“这个案子简直岂有此理,”他说,“纵火罪多半是屋主自己干出来的,存心捞到一笔保险费。不过问题在于梅尼绍夫母子的罪行根本没有得到证实。一点罪证也没有。这都是因为侦讯官特别热心,副检察官粗心大意。只要这个案子不是在县里而是在此地审讯,我就担保他们的官司一定会打赢,而且我不取分文报酬。好,现在再谈另一个案子:由费多霞·比留科娃呈给皇上的诉状已经写好了。如果您到彼得堡去,您就自己把它带去,亲自往上递,再托一下人情。要不然他们就随便问一声司法部,那边就敷衍了事地回答一下,赶紧把这个案子推出去,也就是把诉状驳回,弄得事情一无结果。您要设法托一托地位最高的人才行。”
“去见皇上吗?”涅赫柳多夫问。
律师笑起来。
“那可是最高一级,高到无可再高了。我说的‘最高’指的是上告委员会的秘书或者主任。那么,现在算是一切都办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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