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校对)第2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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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就是那个冤枉定罪的女人。我知道,我知道。”
“我想托你把她调到医院里去做一名女职工。我听说这是可以办到的。”
马斯连尼科夫抿着嘴唇,开始思索。
“未必办得到吧,”他说,“不过,我可以跟他们商量一下,明天立即通知你。”
“我听说医院里有许多病人,需要添女的帮手。”
“好吧,好吧。那么不管怎样,我会通知你。”
“那就麻烦你了。”涅赫柳多夫说。
客厅里传来一阵甚至很自然的哄堂大笑声。
“这全是维克多在作怪,”马斯连尼科夫含笑说,“他兴致一好,讲起话来就俏皮极了。”
“还有一件事,”涅赫柳多夫说,“现在监狱里关着一百三十个人,只因为他们的身份证过期了。他们在那儿已经关了一个月。”
他就讲一下他们被关押起来的原因。
“可是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马斯连尼科夫问,他脸上忽然流露出不安和不满的神情。
“我原是去看一个被告的,那些人却在走廊上围住我,要求我……”
“你去看哪一个被告?”
“那是一个农民,没有犯罪却遭到了控告,我为他请了一个律师。可是问题不在这儿。难道那些人什么罪也没有犯,只因为身份证过了期就该关在监狱里,而且……”
“这是检察官的事,”马斯连尼科夫懊恼地打断涅赫柳多夫的话,“这就是所谓的迅速而公正的审判制度。副检察官有责任视察监狱,查明犯人关押在监是不是合法。他们却什么事也不干,只顾玩文特[114]。”
“那么你无能为力吗?”涅赫柳多夫阴沉地说,想起律师说过省长会把责任推到检察官身上去。
“不,我要管。我会马上查明这件事。”
“可是对她来说,这样更糟。C’est
un
souffre-douleur[115]。”客厅里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对所讲的那件事显然漠不关心。
“那就更好,我把这个也拿走。”从另一边传来一个男人调皮的说话声,另一个女人却不肯把一件什么东西给他,发出调皮的嬉笑声。
“不行,不行,那可说什么也不行。”女人的声音说。
“那么,这些事由我来办就是,”马斯连尼科夫又说了一遍,伸出戴着绿松石戒指的白手熄掉纸烟,“现在我们到太太们那儿去吧。”
“对了,还有一件事,”涅赫柳多夫没有走进客厅里,在门口站住,说,“我听说昨天监狱里有些人受了体罚。是真的吗?”
马斯连尼科夫脸红了。
“嘿,你要过问这件事?不行啊,mon
cher,简直不能再把你放进监狱里去,你什么事都要管。我们走吧,我们走吧,Annette[116]在叫我们了。”他说着,挽住涅赫柳多夫的胳膊,又露出那种兴奋的样子,就像那个显要的人物赏识他以后一样,不过这回却不是出于高兴,而是由于着急了。
涅赫柳多夫从他的臂弯里抽出胳膊,既没有向任何人点头告辞,也没有说任何话,带着阴沉的脸色穿过客厅和大厅,走进前厅里,经过那些赶紧跑过来的听差面前,走到街上。
“他怎么了?你怎么得罪他了?”Annette问她的丈夫说。
“这是à
la
française[117]。”有人说。
“这哪儿是à
la
française,这是à
la
zoulou[118]。”
“哦,不过他素来就是这个样子。”
有的人站起来告辞,有的人刚刚光临,谈笑就仍然继续下去。这一班人索性利用涅赫柳多夫的这个插曲做为今天jourfixe’a[119]的一个信手拈来的话题。
涅赫柳多夫拜访马斯连尼科夫以后的第二天,收到了他的信。马斯连尼科夫在一张光滑的、印着官衔的、打了火漆印的厚纸上用优美有力的笔迹写道,关于把马斯洛娃调到医院里去的事,他已经给医师写过公函,大概他的愿望会实现。信的下款是“热爱你的老同事”,署名“马斯连尼科夫”的末一笔顺势描了一个极其优雅有力的大花笔道。
“蠢货!”涅赫柳多夫忍不住说道,特别是因为他在“同事”这两个字里体会到马斯连尼科夫对他有屈尊俯就的意思,也就是说马斯连尼科夫虽然担任着在道德方面最卑鄙无耻的职务,却自以为是很重要的人物,他觉得自称为他的同事,即使不是在向涅赫柳多夫讨好,至少也足以表示他毕竟没有因为自己品位显赫而过于骄傲。
五十九
有一种极为常见而且流传很广的迷信,认为每一个人都有他独特的和确定的品性,认为人有善良的,有凶恶的,有聪明的,有愚蠢的,有精力充沛的,有冷漠疲沓的,等等。其实人不是这样。我们谈到一个人,可以说他善良的时候多于凶恶的时候,聪明的时候多于愚蠢的时候,精力充沛的时候多于冷漠疲沓的时候,或者刚好相反。至于我们谈到一个人,说他善良或者聪明,又谈到另一个人,说他凶恶或者愚蠢,那就不对了。然而我们总是这样把人分类。这是不合实情的。人好比河:所有的河里的水都一样,到处都是同一个样子,可是每一条河都是有的地方河身狭窄,有的地方水流湍急,有的地方河身宽阔,有的地方水流缓慢,有的地方河水清澄,有的地方河水冰凉,有的地方河水混浊,有的地方河水暖和。人也是这样。每一个人身上都有一切人性的胚胎,有的时候表现这一些人性,有的时候又表现那一些人性。他常常变得完全不像他自己,同时却又始终是他自己。在某些人身上,这类变化特别剧烈。涅赫柳多夫就属于这类人。在他身上,这些变化之所以发生,既有生理方面的原因,又有精神方面的原因。目前在他身上,就在发生这样的变化。
原先他在出庭以后,在初次探望卡秋莎以后,体验过重获新生的庄严和欢乐心情,可是如今这种心情完全过去,在最近一次会晤以后,已经换了一种恐惧的心情,甚至憎恶她的心情。他已经决定他不再离开她,也没有改变只要她乐意就跟她结婚的决心,然而这在他却显得沉重而痛苦了。
他拜访马斯连尼科夫以后的第二天,又坐上马车到监狱去,为的是同她见面。
狱长准许他同她会晤,然而不是在办公室,也不是在律师办事室,而是在女犯人的探监室。尽管狱长是个心肠软的人,他对待涅赫柳多夫的态度却比以前有所克制。显然涅赫柳多夫同马斯连尼科夫的谈话产生了后果:上边有命令下来,吩咐他对这个客人要加意提防了。
“见面是可以的,”他说,“只是关于钱的事,请您千万照我要求的那样做才好……至于照大人的公文上所写的那样,把她调到医院去,那是可以办到的,大夫也已经同意。只是她自己不愿意去,说:‘要我去给那些讨厌的家伙倒尿盆,我才不干呢……’要知道,公爵,她们就是这样的人。”他补充说。
涅赫柳多夫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光是要求准许他去探望她。狱长就打发一个看守送他去,涅赫柳多夫跟着这个人走进空荡荡的女犯探监室。
马斯洛娃已经先到了,她从铁丝网的里边走过来,文静而胆怯。她走到涅赫柳多夫近旁,眼睛没有看着他,轻声说道:
“请您原谅我,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前天我说了些不中听的话。”
“我不配来原谅您……”涅赫柳多夫开口说,可是没有说完就停住了。
“不过,您还是得离开我。”她补充了一句,用斜睨得很厉害的眼睛看他一眼。涅赫柳多夫从她的眼睛里又看出那种紧张而愤恨的神情。
“可是为什么要我离开您呢?”
“就该这样。”
“为什么就该这样呢?”
她又用依他看来像是愤恨的眼光瞧着他。
“喏,就是这样,”她说,“您得离开我,我对您说的是真心话。我办不到。您干脆丢开您那个想法好了,”她说,嘴唇发抖,沉默了一阵,“这是实话。我宁可吊死。”
涅赫柳多夫体会到她这种拒绝暗含着她对他的痛恨和她的不依不饶的愤懑,不过此外也还有点别的东西,有点又好又重大的东西。现在她是在十分平静的心情下肯定她原先的拒绝,这就一下子消除了涅赫柳多夫心里的种种怀疑,促使他又回到他原先那种严肃、欢欣、感动的心境里去了。
“卡秋莎,我原先说过的话,我现在还要说,”他特别严肃地说,“我请求你跟我结婚。如果你不愿意,暂时还不愿意,那么,我就照原先那样总是跟你在一起,不管你发送到哪儿去,我也跟你一块儿去。”
“那是您的事。我没有别的话要说了。”她说,嘴唇又开始发抖。
他也沉默了,觉得没法再说下去。
“我现在要到乡下去一趟,然后再到彼得堡去,”他终于打起精神来说,“我要为您的事……为我们的事去奔走。求上帝保佑,原判会撤消的。”
“就是不撤消也没关系。我不为这件事,那么为别的事也该受这种苦……”她说,他看见她费了很大的力量才忍住眼泪。“哦,怎么样,您见过梅尼绍夫没有?”她为了遮掩自己的激动,忽然问道,“他们没有罪,不是吗?”
“对,我认为是这样。”
“那个老太婆好极了。”她说。
他就把他从梅尼绍夫那儿听到的情形统统讲给她听。然后他问她需要不需要什么东西。她回答说她什么也不需要。
他们又沉默了。
“哦,关于医院的事,”她忽然说,用她的斜睨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要是您希望我去,我就去,而且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涅赫柳多夫默默地瞧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含着笑意。
“那很好。”他只能说出这么一句,随后他就向她告辞。
“是啊,是啊,她完全换成另一个人了。”涅赫柳多夫暗想,不但消除了他原先的种种怀疑,而且生出一种全新的、他从没体验过的心情:他相信爱的力量是所向无敌的。
在这次会晤以后,马斯洛娃回到臭烘烘的牢房里,脱掉长囚衣,在她的床位上坐下,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牢房里只有几个人:原籍弗拉基米尔省的、害肺痨病的女人带着她那吃奶的婴儿,梅尼绍娃老太婆,铁道看守人的妻子带着两个孩子。教堂诵经士的女儿昨天经过诊断,害着精神病,已经送进医院去了。其余那些女人都去洗衣服了。老太婆躺在板床上睡觉。孩子们都到走廊上去了,牢房的门开着。弗拉基米尔省的女人手里抱着娃娃,铁道看守人的妻子手里拿着一只袜子,用灵敏的手指头不停地织着,走到马斯洛娃跟前。
“哦,怎么样,你们见面了吗?”她们问。
马斯洛娃没有回答,坐在高板床上,摇晃她那两条够不到地板的腿。
“何必哭哭啼啼呢?”铁道看守人的妻子说,“顶要紧的是别灰心。哎,卡秋莎!打起精神来!”她一面说,一面很快地活动她的手指头织袜子。
马斯洛娃没有答话。
“咱们这儿的人都出去洗衣服了。听说今天人家施舍了一大批东西。大家都说送来的东西多得很呢。”弗拉基米尔省的女人说。
“菲纳什卡!”铁道看守人的妻子对着门外叫道,“这个小淘气,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她就抽出一根织针来,把它插在线球和袜子上,走到外面的长廊上去。
这时候长廊上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和女人的谈话声。住在这个牢房里的女人,光脚穿着棉鞋,都走进牢房来了,各人拿着一个白面包,有的甚至拿着两个。费多霞立刻走到马斯洛娃跟前。
“怎么样,莫非出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吗?”费多霞问,睁着她那对明亮的天蓝色眼睛亲热地瞧着马斯洛娃,“瞧,这是给我们喝茶的时候吃的。”她说完,把白面包放到架子上去。
“怎么,莫非他变了卦,不准备跟你结婚了?”科拉布廖娃说。
“不是的,他倒没有变卦,可是我不愿意,”马斯洛娃说,“我就照这样对他说了。”
“你可真是个傻瓜!”科拉布廖娃用男低音说。
“咦,要是不能住在一块儿,结婚又有什么意思呢?”费多霞说。
“可是,你的丈夫不就是跟你一块儿走吗?”铁道看守人的妻子说。
“那又怎么样,我跟他结过婚了,”费多霞说,“既然他们不能住在一块儿,那又何必结婚呢?”
“你才真傻!‘何必结婚?’要是他娶了她,她可就阔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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