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98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98/147

拿破仑看了看他。
“陛下,您还记得您在斯摩棱斯克对我说过的话吗?瓶塞已经打开,就得把酒喝掉。”拉普说。
拿破仑皱起眉头,手支着头默默地坐了很久。
“可怜的军人!”他突然说,“自从斯摩棱斯克以来,大大地减少了。命运真是一个放荡的女人,拉普。我过去总是这么说,现在开始体验到了。但是近卫军,拉普,近卫军还完整吧?”他疑问地说。
“是的,陛下。”拉普回答。
拿破仑拿起一片药放到嘴里,看了看表。他不想睡了,离天亮还早;用发命令来消磨时间已经不行了,因为全部命令已经发出,现在正在执行了。
“面包干和米都发给近卫军了吗?”拿破仑严厉地问。
“是的,陛下。”
“可是米呢?”
拉普回答说,他已经传达了皇帝关于发米的命令,但是拿破仑不满意地摇摇头,好像不相信他的命令已被执行。仆人拿着潘趣酒进来。拿破仑吩咐给拉普一只杯子,然后默默地一口口饮他那一杯。
“我既没有味觉,也没有嗅觉,”他闻着杯子说,“这场伤风可把我害苦了。他们谈论医学。他们连伤风都治不了,还算什么医学?科维扎尔[74]给我这些药片,可是一点用也没有。他们能治什么?什么也治不了。我们的身体是一架活机器。身体是为了生命而构造的。让生命在身体里自由自在,别干预它,让它自己保护自己,它处理自身的事,比用药去妨害它要好得多。我们的身体就像钟表,它应当走一定的时间;钟表匠不能打开它,只能闭着眼睛瞎摸来修理它。我们的身体是一架活机器。如此而已。”他的话头一触及他喜爱的定义,他出乎意外地下了一个新的定义。“拉普,您知道什么是军事艺术吗?”他问,“这是在一定的时间比敌人强的艺术。如此而已。”
拉普什么也没有回答。
“明天我们要和库图佐夫打交道了!”拿破仑说,“等着瞧吧!您记得吧,他在布劳瑙指挥一支军队,一连三个星期他都没有骑马去视察工事。等着瞧吧!”
他看看表。才四点钟。没有睡意,酒也喝完了,仍然无事可做。他站起来,来回走了两趟,穿上暖和的外衣,戴上帽子,走出了帐篷。夜又黑又潮;刚刚能感觉到的湿露从天上降下来。近处法国近卫军的篝火着得不亮,远处沿着俄国的阵线篝火透过烟雾闪着亮光。到处都是静悄悄的,清楚地听见法国军队已经开始进入阵地的沙沙声和脚步声。
拿破仑在帐篷前面走了走,看了看火光,细听一下脚步声,他从一个高个子的卫兵面前走过,这个戴着毛皮帽的卫兵在他的帐篷前站岗,他一看见皇帝就把身子挺得像一根黑柱子,拿破仑在他面前站住了。
“你是哪年入伍的?”他问,他对士兵说话时,总是装腔作势,爱用既粗鲁又和气的军人口吻。那个士兵回答了他。
“啊!是一个老兵了!你们团里领到米了吗?”
“领到了,陛下。”
拿破仑点点头,就走开了。
五点半钟,拿破仑骑着马到舍瓦尔金诺村。
天渐渐亮了,万里晴空,只有一片乌云悬在东方。被遗弃的篝火在晨光熹微中快燃尽了。
右方响起一声沉重的炮击,炮弹划破寂静,然后消失了。过了几分钟。响起第二、第三声炮击,震荡着空气;从右方不远的地方,庄严地响起第四、第五声炮击。
最初的炮击声还没有落音,别的炮击就打响了,接二连三,争先恐后,众炮齐发,响成一片。
拿破仑带着随从来到舍瓦尔金诺多面堡,下了马。棋赛开始了。
三十
皮埃尔从安德烈公爵那儿回到戈尔基,命令马夫把马备好,明天一早叫醒他,然后就在鲍里斯让给他的间壁的一个角落里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当皮埃尔完全醒来的时候,屋里已经没有人了。小窗户的玻璃震得颤动着。马夫站在床前推他。
“大人,大人,大人……”马夫眼睛不看皮埃尔,一个劲儿推他的肩膀,一面推,一面呼唤,显然他已失去叫醒他的希望。
“什么?开始了吗?到时候啦?”皮埃尔醒来说。
“您听听炮声,”这个退伍的士兵——马夫说,“老爷们全出动了,勋座也走过去了。”
皮埃尔连忙穿上衣服,跑到门廊上。外面天气晴朗,空气新鲜,露珠儿闪光,令人感到愉快。太阳刚从乌云里挣脱出来,被破碎的乌云遮成两半的光线越过对面街上的屋顶,射到渗着露水的大路尘土上,射到房屋的墙上,射到围墙上的窗眼上和站在屋旁的皮埃尔的马身上。外面的炮声听得更清楚了。一个副官带着一名哥萨克在街上驰过。
“到时候了,伯爵,到时候了!”副官喊道。
皮埃尔吩咐马夫牵着马跟他走,他沿着街步行到他昨天观看战场的那个土岗上。土岗上有一群军人,可以听见参谋人员用法语谈话,看见库图佐夫戴着红箍白帽的、白发苍苍的脑袋和他那缩进两肩之间的白发的后脑勺。库图佐夫用望远镜瞭望前面的大路。
皮埃尔沿着阶梯登上土岗,他一看面前的美景,就陶醉了。这仍然是他昨天在这山岗上看见的景致;但是现在这一带地方满山遍野都是军队、枪炮的硝烟,从皮埃尔左后方升起的明亮的太阳的斜晖,在早晨洁净的空气中把它那略带金黄色和玫瑰色的亮光和长长的黑影投射到地面上。风景尽头的远方树林,宛如一块雕刻的黄绿宝石,在天际呈现着错落有致的黑色树巅,在树林中间,瓦卢耶瓦村后面,斯摩棱斯克大道从那里穿过,大道上全是军队。近处是金黄色的田野和小树林在闪光。前后左右,到处都是军队。所有这一切都是生机勃勃,庄严壮丽,而且出人意外;但是,最使皮埃尔吃惊的是,这就是波罗金诺和科洛恰河两岸平川地带战场的景象。
在科洛恰河上面,在波罗金诺村和村的两边,特别是左边,也就是在沃伊纳河在沼泽地带的河岸流入科洛恰河的地方,弥漫着晨雾,雾在融化,消散,被刚升起的明亮的太阳照得透明,雾中一切可以看见的景物神奇地变得五彩缤纷,勾勒出清晰的轮廓。枪炮的硝烟和雾混在一起,在烟雾里,到处闪烁着早晨的亮光——时而在水面上,时而在露珠上,时而在河两岸和在波罗金诺聚集着的军队的刺刀上。透过烟雾可以看见白色的教堂,波罗金诺农舍的屋顶,密集的士兵,绿色的子弹箱和大炮。所有这一切都仿佛在浮动,或者好像在浮动,因为在这一带整个空间都弥漫着烟和雾。在雾气腾腾的波罗金诺附近的洼地上,以及在它以外的高地上,特别是在战线的左方,在树林、田野、洼地、高地的顶端,仿佛无中生有似的不断地腾起大炮的团团浓烟,有时单个出现,有时成群出现,有时稀疏,有时稠密,这一带到处可以看见烟团膨胀开来,茂盛起来,汹涌地滚动,混成一片。
说来奇怪,这些硝烟和射击的声音,构成了眼前景色的主要的美。
噗!——突然现出圆的、浓密的、淡紫的、灰色的和乳白色的烟,砰!——过了一秒钟,发出了这股烟的声音。
噗—噗——升起两团烟,它们互相碰撞着,混合着;砰—砰——两声炮响证实了眼前看见的东西。
皮埃尔转脸再看那原先像一个浓密的圆球,它在原地已经变成好几个球向一旁飘动,噗……(停了一会儿),噗-噗——又升起三个,四个,对这每个声音,间隔同样的时间,应和着悦耳的、坚定的、准确的响声——砰……砰-砰-砰!这些烟仿佛在奔跑,又仿佛停在原地,而那些树林、田野和闪光的刺刀正从它下面跑过去。从左方,在田野和矮林那儿,不断地涌出大堆的浓烟,伴随着庄严的炮声,在较近的地方,在洼地和树林那儿,步枪发射出小的、还来不及变成圆球的烟,同样伴随着小的响声。特拉-哒-哒-哒——步枪的声音虽然频繁,但比起炮击的声音,又乱又弱。
皮埃尔很想到那有烟、有闪光的刺刀和大炮,有活动,有声音的地方去。他转脸看了看库图佐夫和他的侍从,拿他的印象来和别人的印象印证一下。他觉得大家和他一样,都怀着同样的心情望着前面的战场。所有的脸上这时都焕发着那种感情的潜热,那潜热是他昨天见到的以及他同安德烈公爵谈过话后所完全理解的。
“去吧,亲爱的朋友,去吧,愿基督与你同在。”库图佐夫一面对站在他身旁的将军说,一面眼睛不离开战场。
那个将军领了命令之后,就从皮埃尔面前走过,下了山岗。
“到渡口去!”将军冷淡地、严厉地回答一个参谋人员的问话。
“我也去,我也去。”皮埃尔心里想,就追随那个将军去了。
那个将军跨上哥萨克给他带过来的马。皮埃尔走到给他牵马的马夫那儿。皮埃尔问过哪匹马比较驯良,就往一匹马身上爬,他抓住马鬃,脚尖朝外,脚跟挤着马肚子,他觉得眼镜就要掉下去,但是他不能从马鬃和缰绳上腾出手来,就跟着将军跑开了,把站在山岗上看他的参谋人员都逗乐了。
三十一
皮埃尔追随的那个将军,下山以后陡然向左转,从皮埃尔的视野中消失了,皮埃尔驰进他前面的步兵行列里。他时左时右地想从他们中间走过去;但到处都是兵,他们脸上的表情都一样,都是那么心事重重,好像在想着一件看不见的,然而显然很重要的事情。他们都带着不满的疑问目光看这个戴白帽子的胖子,不知道为什么他骑着马来踩他们。
“干吗骑着马在队伍中间乱闯!”一个人对他喊道。又有一个人用枪托捣他的马,皮埃尔差点儿控制不住受惊的马,俯在鞍鞒上,奔驰到士兵前头比较宽敞的地方。
他前面是一座桥,桥旁站着另外一些士兵在射击。皮埃尔驰到他们跟前。皮埃尔不知不觉来到科洛恰河桥头,这座在戈尔基和波罗金诺之间的桥,是法国人在战役的第一仗(在占领波罗金诺之后)进攻的目标。皮埃尔看见前面那座桥,桥两旁和在他昨天看见的躺着一排排干草的草地上,有些士兵在烟雾中做什么事;这儿虽然枪炮声不断,但是皮埃尔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地方就是战场。他没听见四面八方呼啸的子弹声和从他头上飞过的炮弹声,也没看见河对岸的敌人,好久也没注意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躺着许多死伤的人。他脸上老带着笑容向四外张望。
“那个人在前沿干什么?”又有人对他喊道。
“靠左走,靠右走。”有些人对他喊叫。
皮埃尔向右走去,意外地碰见他认识的拉耶夫斯基将军的副官。这个副官怒目向皮埃尔瞥了一眼,显然也想喝斥他,但是认出他后,向他点点头。
“您怎么到这儿来了?”他说了一句,就向前驰去。
皮埃尔觉得这不是他待的地方,并且无事可做,又怕妨碍别人,就跟着副官驰去了。
“这儿怎么啦?我可以跟着您吗?”皮埃尔问。
“等一等,等一等。”副官回答,他驰到一个站在草地上的胖上校跟前,向他传达了几句话,然后才向皮埃尔转过来。
“您怎么到这儿来了?”他含着微笑对皮埃尔说,“您老是好奇啊?”
“是的,是的。”皮埃尔说。那副官勒转马头,向前去了。
“这儿还算好,”副官说,“左翼巴格拉季翁那儿,打得热火朝天。”
“真的吗?”皮埃尔问,“那在什么地方?”
“来,咱们一起到土岗上去,从我们那儿看得很清楚。我们的炮兵阵地还行,”副官说,“怎么,来不来?”
“好,跟您去。”皮埃尔说,他环顾周围,找他的马夫。皮埃尔这才第一次看见受伤的人,有的吃力地步行着,有的被抬在担架上。就在他昨天骑马经过的、摆着一排排芳香的干草的草地上,一个士兵一动不动地横躺在干草旁边,不自然的歪扭着头,军帽掉在一旁。“为什么不把这个抬走?”皮埃尔刚要说,但是他看见副官也在朝那个方向回头看,他脸上的表情是那么严峻,就不再说了。
皮埃尔没有找到他的马夫,他和副官沿着山沟向拉耶夫斯基土岗走去。皮埃尔的马一步一颠地落在副官后面。
“看来您不习惯骑马,伯爵?”副官问。
“不,没什么,不知为什么它老一蹦一蹦的。”皮埃尔莫名其妙地说。
“咳!……它受伤了,”副官说,“右前腿,膝盖上方。大概中弹了。祝贺您,伯爵,”他说,“火的洗礼。”
他们在硝烟中经过第六兵团,向前移动了的大炮在后面震耳欲聋地射击着,他们来到一座不大的树林。树林里清凉,寂静,颇有秋意。皮埃尔和副官下了马,徒步走上土岗。
“将军在这儿吗?”登上山岗时,副官问。
“刚才还在这儿,现在走了。”人们指着右方,回答他。
副官回头看了看皮埃尔,好像不知现在怎样安排他才好。
“不必费心,”皮埃尔说,“我到土岗上去,可以吗?”
“去吧,从那儿什么都看得见,也不那么危险。等一会儿我来找您。”
皮埃尔向炮兵阵地走去,那个副官骑着马走了。他们再没有见面,很久以后皮埃尔才知道,那个副官在当天失去一只胳膊。
皮埃尔上去的那个土岗是一处鼎鼎大名的地方(后来俄国人称之为土岗炮垒,或者叫拉耶夫斯基炮垒,法国人称它为大多面堡,致命的多面堡,中央多面堡),在它周围死了好几万人,法国人认为那是全阵地最重要的据点。
这个多面堡就是一座三面挖有战壕的土岗。战壕里设有十尊大炮,这时正伸出胸墙的炮眼发射。
山岗两旁的防线另外有一些大炮,也在不断地射击。炮后不远的地方有步兵。皮埃尔登上这座土岗,怎么也没想到,这条挖得不深的壕沟,安置着几尊正在发射的大炮,是这次战役中最重要的地点。
相反,皮埃尔觉得,这个地方(正因为他在这个地方)是这次战役中最不重要的地方之一。
皮埃尔登上土岗,在围绕着炮垒的战壕尽头坐下,带着不自觉的快活的微笑望着周围发生的事情。皮埃尔有时带着那同样的微笑站起来,尽可能不妨碍那些装炮、转炮、拿着口袋和火药不断在炮垒里从他身边跑过的士兵。这个炮垒的大炮接连不断地射击,震耳欲聋,周围笼罩着硝烟。
与在掩护部队中间的恐怖感觉相反,这儿的炮兵连只有为数不多的人在忙碌着,它被一道战壕与别的作战部队隔开,——这儿却有一种大家都感觉到的有如家庭的欢乐气氛。
戴着白帽子的皮埃尔这个非军人装束的出现,起先使这些人感到不愉快。士兵从他面前走过时,都奇怪地、甚至吃惊地斜着眼看他那副样子。一个高个子、长腿、麻脸的炮兵军官,好像在查看末尾那尊大炮发射的情况,走到皮埃尔跟前,好奇地看了看他。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98/147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