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63部分在线阅读
伯爵夫人立刻从使女们嘴里得知厢房发生的事。一方面,她为现在他们的境况一定会有好转而感到慰藉;另一方面,她怕儿子过于操劳,心中老大的不安。她好几次蹑手蹑脚走到他的门前,听见他一袋接一袋地吸烟。
第二天,老伯爵把儿子叫到一边,含着胆怯的微笑,对他说:
“你可知道,亲爱的,何必发火呢!米坚卡全告诉我了。”
尼古拉心中想道:“我就知道在这个蠢地方,永远什么都弄不明白。”
“你气他没有把这七百卢布入帐。其实这笔款子已经转帐了,你没有往下看。”
“爸爸,他是坏蛋,小偷,我知道。我做过的,就算做过了。如果您不愿意,我不再理他就是了。”
“不,亲爱的。(伯爵也有点惭愧。他觉得他没有管理好妻子的田产,对不住自己的孩子们,但不知怎样才能改好。)不,我请你把家业管起来,我老了,我……”
“不,爸爸,如果我做了使您不愉快的事,就请您原谅,我比您更不善于管理。”
“什么农民呀,银钱呀,转帐呀,全都见鬼去吧,”他想,“怎么押注,我早就内行,至于什么转帐,我一窍不通。”他对自己说,从此他不再过问家务。只是有一次,伯爵夫人把儿子叫来,对他说,她有一张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二千卢布的期票,问尼古拉怎么办。
“原来是这个事儿,”尼古拉答道,“您说,这事由我来决定;我不喜欢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也不喜欢鲍里斯,但是他们对咱们不错,而且很穷。就这么办吧!”于是他把期票撕得粉碎,他这个行为使老伯爵夫人流着欢喜的眼泪大哭起来。在这之后,小伯爵再没有过问任何家事,他怀着极大的兴趣热衷于对他说来还是新鲜的事情——犬猎,老伯爵置办了大规模的狩猎设备。
三
已经是初冬的天气,早晨的严寒冻结了被秋雨浸湿的土地,秋播作物蓬蓬勃勃地长起来了,被牲口踩得发褐色的冬麦田垅,那淡黄的春播作物禾茬和红色的荞麦田垅,把茂密的秋播作物衬托得格外鲜绿。八月底,山巅和树林在冬麦的黑土田地和禾茬中间还是一些绿洲,这时在嫩绿的冬麦中间,已经变为金黄和鲜红之洲了。野兔的毛已经换了一半,小狐狸也开始出窝了,狼仔已经长得像狗一样大小。这是狩猎的最好季节。热衷打猎的年轻猎手罗斯托夫的猎犬,不仅跑得掉了膘,而且腿子也跑累了,猎手全体会议决定让狗休息三天,九月十六日进行一次远征,从橡树林开始,因为那儿有一个未受惊扰的狼窝。
九月十四日天气形势是这样。
整天猎犬都待在家里;天气很冷,寒风砭骨,但是傍晚开始上雾,转暖。九月十五日,小罗斯托夫清早起来,穿着睡衣向窗外一望,他看见,再没有比今天早上的天气更适于打猎的了:天空仿佛在融化,平静无风地向地面降落。天空中唯一移动的东西,就是烟尘或者是雾霭的微粒静悄悄地下降。花园里秃树枝上挂着晶莹的水珠,坠落在刚刚落下的树叶上。菜园的土地有如罂粟花黑亮湿润,在不远的地方,和灰暗的潮湿雾幕融为一体。尼古拉走到湿漉漉的泥泞满地的门廊台阶上;这儿散发着腐木和狗腥的气味。那只黑毛白花、肥臀、两只又黑又大的眼睛突出、名叫米尔卡的母狗,一看见主人就站起来,向后伸直了腰,像野兔似的伏下前腿,然后突然跳将起来,直冲他的鼻子和耳朵舔去。另一只长腿猎犬,在花园小径上看见主人,拱起脊背,箭也似的向台阶冲去,翘起尾巴,蹭尼古拉的腿。
“噢——啊唷!”这时传来一声最深沉的低音结合着最尖厉的高音的、别人无法摹仿的猎人的呼唤。从墙角走出猎手长和驯犬长丹尼洛,他满脸皱纹,头发灰白,留着乌克兰式的茶壶盖发型,手中拿着短柄长鞭,带着只有猎人才有的独立自主和藐视一切的表情。他在主人面前脱下切尔克斯高顶帽,轻蔑地望着他。这种轻蔑的态度并没有使主人觉得受辱:尼古拉知道,这个蔑视一切、高出一切的丹尼洛,仍然是他的奴仆和猎人。
“丹尼洛!”尼古拉说,他一看见这打猎的天气、这些猎犬和他的猎手,就犹豫不安地觉得,一种遏止不住的打猎欲望在心中油然而生,犹如一个钟情的人一看见情人,就忘记原先的各种打算一样。
“大人,有什么吩咐吗?”他用由于撺掇猎狗而喊哑了的嗓子,发出好像教堂执事的低音,问,两只又黑又亮的眼睛从眉头下面向不吭声的主人瞥了一下。“怎么,忍不住了吧?”那双眼睛似乎在说。
“好天气,呃?打一围,跑一圈,怎么样?”尼古拉搔着米尔卡的耳根,说。
丹尼洛不答话,眨了眨眼。
“天蒙蒙亮,我就派乌瓦尔卡去打探打探,”停了片刻,他又用他那特有的低音说,“他说,母狼搬家了,搬到奥特拉德诺耶禁伐区,在那儿嚎叫呢。(所谓搬家,是说他们俩都知道的那只母狼带着狼仔迁到奥特拉德诺耶森林,离家两俄里远一处不大的林子。)”
“那就非去不可了,是不是?”尼古拉说,“你把乌瓦尔卡带来见我。”
“遵命!”
“那就先别给狗喂食。”
“是。”
五分钟后,丹尼洛和乌瓦尔卡都站在尼古拉的大书房里。别看丹尼洛个子不高,看见他站在书房里却给人这么一个印象,仿佛看见在周围都是家具和人类生活必需设备的地板上站着一匹马或者一头熊。连丹尼洛本人也感觉到这一点,他照例站在门口,极力把话说得轻些,动也不动,生怕碰坏主人书房里的东西,尽快把话说完,好早点出去,从天花板底下走到广阔的天幕下面。
询问完毕,并且从丹尼洛口中得知猎犬都不错(丹尼洛本人也想去打猎),尼古拉就吩咐备马。丹尼洛刚要出去,娜塔莎快步走进来,她还没有梳头洗脸,也没有更换衣裳,裹着保姆的一条大围巾。彼佳跟着她跑进来。
“去打猎吗?”娜塔莎说,“我就知道!索尼娅说你们不去。我知道今天这么好的天气,不可能不去。”
“去,”尼古拉不乐意地说,他今天打算进行一次真正的猎狼,不愿意带娜塔莎和彼佳去,“去是去,不过光是猎狼:你们会觉得没意思。”
“你要知道,这是我最大的乐趣,”娜塔莎说,“这不像话:自己去打猎,吩咐备马,可是瞒着我们。”
“俄军不怕万重关,我们去打猎!”彼佳喊道。
“可是,你不能去:妈妈不叫你去。”尼古拉转身对娜塔莎说。
“不,我要去,一定要去。”娜塔莎坚决地说。“丹尼洛,吩咐给我们备马,米哈伊尔把我的猎犬也带了去。”她对猎手长说。
丹尼洛本来就觉得他待在屋里不合适,很别扭,现在又要和小姐打交道,这在他简直不可想象。他垂下眼皮赶快退了出去,仿佛这等事与他无关,生怕无意中伤害着小姐。
四
老伯爵一向拥有大规模的狩猎设备,现在都交给儿子管理,这一天,九月十五日,老头兴致很好,也要参加狩猎。
一小时后,全副猎队来到门廊台阶前面。尼古拉神色严厉而且郑重,表示现在没有工夫管闲事,不理睬要和他说话的娜塔莎和彼佳,从他们面前径直走过去。他检查了猎队的各个部分,派了一小队猎犬和猎手去打前站,他骑上那匹枣红顿河马[68],对他的那群猎犬打着呼哨,穿过打谷场,向通往奥特拉德诺耶禁伐区出发了。老伯爵骑的是一匹名叫维夫梁卡的栗色骟马,由伯爵的马夫牵着;他本人乘一辆轻便小马车驰往指定的地点。
猎犬总共五十四只,由六名猎犬手带领。不算主人,有八名狼犬手,驱赶着四十只狼犬,连同主人的猎犬,大约出动了一百三十只狗,二十名骑马的猎人,向田野进发。
每只狗都认识自己的主人,知道呼号。每个猎人都知道自己份内的事、把守的地点和担负的任务。大队人马刚走出菜园,就听不见一点喧哗声和谈话声,均匀地、肃静地沿着通往奥特拉德诺耶森林的大路和田野散开。
马在田野上行走,就像在松软的地毯上行走一样,有时走过大路上的水洼,发出噗哧噗哧的声音。雾濛濛的天空,仍然悄悄地、均匀地向地面下降;空气寂静而且温暖,没有一点声音。偶尔响起猎人的呼哨声、马的响鼻声、鞭击声,或者离队的猎犬的尖叫声。
走了一俄里的时候,从雾里又出现五个骑马的人带着猎犬,迎着罗斯托夫的猎队走来。为首的是一位胡须花白、精神爽朗、仪表堂堂的老人。
“您好,大叔。”当老头走到跟前时,尼古拉说。
“没得说哇!……我就知道,”大叔说(这是住在邻村的罗斯托夫家一门不富裕的远亲),“我就知道,你在家坐不住了,今天出猎是好日子。没得说哇!(这是大叔爱说的口头禅。)赶快占领禁伐区,我的吉尔奇克说,伊拉金家带着猎队正在科尔尼克扎队呢;太好了,走吧!他们会从你们眼皮底下把整窝的狼崽夺走的。”
“我们正是去那儿。怎么样,咱们合了吧?”尼古拉问道,“合起来……”
两家的猎犬合成一队,大叔和尼古拉并马而行。娜塔莎策马向他们驰来,她的头巾下露出兴奋的面孔,一对眼睛闪闪发光,彼佳和猎手米哈伊尔,还有保姆派来跟随她的驯马师等人,都不离左右地陪伴着她。彼佳在笑什么,他在鞭打他骑的马,不住地拽缰绳。娜塔莎矫健、
自信地骑在黑色的阿拉伯马上,一只手熟练地、毫不费力地把马勒住。
大叔不以为然地回头看了看彼佳和娜塔莎。他不喜欢把儿戏和打猎的正经事混在一起。
“大叔,您好,我们也去打猎。”彼佳喊道。
“好是好,当心别踩着狗。”大叔严厉地说。
“尼古连卡,特鲁尼拉这只狗多可爱!它认得我。”娜塔莎在夸她那只心爱的猎犬。
“首先,特鲁尼拉根本不是狗,而是猎犬。”尼古拉想,并且严厉地向妹妹瞅了一眼,极力使她感觉到,此刻他们之间应保持一个距离。娜塔莎理解这一点。
“大叔,您别以为我们会妨碍什么人,”娜塔莎说,“我们会待在我们自己的地方,决不乱动。”
“那才好哇,伯爵小姐,”大叔说,“千万别从马上跌下来,”他又补上一句,“没得说哇!因为你没有什么可扶的东西。”
离开奥特拉德诺耶禁伐区的那片绿洲只有百十来俄丈远了,猎犬手们正向林中走去。罗斯托夫和大叔最后商定从哪里放猎犬,他们指定娜塔莎站在一个决不会有任何东西跑过的地点,然后就越过山谷前进了。
“喂,老侄子,你对付的是一只大狼,”大叔说,“当心,别让它溜掉。”
“看情况吧。”罗斯托夫答道。“卡拉伊,准备!”他呼唤了一声,作为对大叔嘱咐的回答。卡拉伊是一只丑陋的、皮毛蓬乱的老公狗,由于独力擒一只大狼而出名。大家各就各位。
老伯爵知道儿子在打猎时脾气暴躁,生怕迟到,一路紧赶慢赶,在猎犬手还没到地方,伊利亚·安德烈伊奇就已经坐着两匹黑马驾的马车,高高兴兴,面颊红润,腮帮震得直颤,驰过葱绿的田野,到达留给他的守候点。他抻了抻皮袄,装备好猎具,跨上那匹跟他一样保养得膘肥毛滑、老实善良、毛色斑白的维夫梁卡骏马。马车被打发回去了。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虽然不是一个热中的猎手,但是,他对打猎规则倒记得烂熟,他向灌木丛边沿驰去,就在那儿停住了,整理一下缰绳,在鞍子上坐好,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妥当,微微含笑向四外观望一下。
他身旁站着一个名叫谢苗·切克马尔的跟班,是一个老骑手,但动作已经不灵活了。切克马尔牵着三只像主人和马一样肥壮的凶猛猎犬。两只不拴锁链的聪明的老狗在一旁卧着。百步开外的空地上,站着伯爵的马夫米季卡,此人是一个不要命的骑手和狂热的猎手。伯爵照老习惯在打猎前喝一银杯猎人露酒,吃点小菜,喝半瓶他所喜爱的波尔多红葡萄酒。
伊利亚·安德烈伊奇由于饮酒和行路,面色发红,眼睛蒙上了一层湿润,显得特别光亮,他裹紧了皮袄,坐在马鞍上,那样子有如准备出外游玩的儿童。
瘦得两腮下陷的切克马尔,把该做的事做完,不住地打量跟他和睦相处三十年的主人,他了解他现在的心情愉快,正在等待和他愉快地交谈。还有一个老头从树林里小心翼翼地骑马(他显然受过教训)走来,在伯爵身后停住。此人胡须花白,身穿肥大的女长衣,头戴尖顶帽。这是名叫纳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69]的小丑。
“喂,纳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对他挤挤眼,悄悄地说,“你要是把野兽惊走,丹尼洛可饶不了你。”
“我……并不比别人差。”纳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说。
“嘘——嘘!”伯爵发出叫人肃静的声音,然后向谢苗转过身去。
“你看见娜塔莉娅·伊利尼奇娜[70]了吗?”他问谢苗,“她在哪儿?”
“她和彼得·伊利奇[71]停在扎罗夫草地附近,”谢苗微笑着说,“别看是女流,打起猎来可了不起。”
“你看她骑马,谢苗,才叫你惊奇呢……是吧?”伯爵说,“简直比得上男人!”
“怎么不叫人惊奇?她那么大胆,那么灵活!”
“尼古拉沙[72]在哪儿?在利亚多夫斯克高地吧?”伯爵低声问。
“是啊,您老。他知道在哪儿把守。他骑马的技术可高超啦,我跟丹尼洛时常大吃一惊。”谢苗说,他知道怎样才能讨得主人的欢心。
“骑术不错,是吧?他骑马的姿势怎么样?”
“简直跟画的一样!前几天他从扎瓦尔津斯克草地赶出一只狐狸。他越过一个障碍又一个障碍,紧追猛赶——那马价值千金,而骑手更是无价之宝!这样好的小伙子哪儿找去!”
“哪儿找去……”伯爵重复说,他显然因为谢苗很快把话说完而觉得遗憾,“哪儿找去。”他一边说,一边掀起皮袄的底襟,把鼻烟壶掏出来。
“前些日子他从教堂出来,全身佩戴勋章,于是米哈伊尔·西多雷奇……”谢苗没把话说完就听见寂静的空中清晰地传来两三只猎犬追逐野兽的吠声,夹杂着别的猎犬的呼应声。他侧耳细听,默默地向伯爵示意。“找到狼窝啦……”他低声说,“一直往利亚多夫斯克高地追去了。”
伯爵忘了收起脸上的笑容,凝视着前面的狭长林带,手里握着鼻烟壶,也没有闻。紧跟着狗吠声之后,丹尼洛吹响了追狼的低沉号角;另外一群猎犬加入了头三只猎犬,可以听见猎犬响亮的吼叫夹杂着追狼的特别的吠声。猎手们已经不是“嗖嗖”地撺掇,而是喊“乌溜——溜[73]”,丹尼洛时而低沉、时而尖厉的呼号最突出。他的声音仿佛充满了整个森林,而且冲出森林以外,在田野远处回响。
伯爵默默地静听片刻,他的马夫深信不疑地说,猎犬已经分成两队:较大的、吼声特别起劲的一队,渐渐离得远了,另外一队沿着伯爵前面的森林奔跑,可以听见丹尼洛在这一队里发出“乌溜——溜”的声音。这两队合而又分,但是两队都跑远了。谢苗松了口气,俯下身来整理一下被小公狗弄乱了的皮带;伯爵也松了口气,瞅见手中的鼻烟壶,打开来捏了一撮鼻烟。
“回来!”谢苗对跑出林外的小狗喊道。伯爵打了一个哆嗦,把鼻烟壶失落了。纳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下马去捡鼻烟壶。
伯爵和谢苗望着他。突然,正如常有的情形,追逐的声音一霎时临近了,那狂吠的狗嘴和丹尼洛的喊声,仿佛马上就要在眼前出现。
伯爵向四外张望,看见米季卡在他右边,他瞪着两眼盯着伯爵,举起帽子,向他指着另一侧的前方。
“当心!”他大喊一声,听得出他早就憋着要喊出来。他放开猎犬,策马向伯爵这边驰来。
伯爵和谢苗骑马驰出树林,看见左边有一只狼,一摇一摆地轻轻向左边他们原先站过的林边跳去。愤怒的狗哀鸣起来,挣脱了皮带,擦过马蹄向狼追去。
狼停了一下,好像患喉头炎似的,笨拙地向猎犬转过它那宽额的脑袋,然后仍然摇摆着身子,摇摇尾巴,猛地一跳,再跳,就窜进森林边缘不见了。就在这时,只听得一阵像哭似的嗥叫,从对面林边慌张地跳出一只、两只、三只猎犬,这群猎犬沿着狼跑过的田野疾奔。在猎犬之后,榛树丛薮分开了,丹尼洛那匹栗色的、由于出汗皮毛变黑了的马驰了出来。丹尼洛骑在长长的马背上缩作一团,俯向前方,他没有戴帽子,满头乱蓬蓬的白发,通红的脸汗淋淋的。
“乌溜——溜——溜,乌溜——溜!……”他喊道。当他看见伯爵时,他的眼睛突然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