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60部分在线阅读
然而,到了约定的时间,安德烈公爵已经走进那坐落在道利达花园旁边的斯佩兰斯基的不大的府第了。安德烈公爵稍微来迟了些,在一间镶木地板的、不大的、异常清洁的(像修道院那样清洁)餐室里,他发现几个斯佩兰斯基的亲密朋友,已经在五点钟到齐了。除了斯佩兰斯基的小女儿(像她父亲长长的脸)和她的家庭女教师,没有妇女在场。客人中有热尔韦、马格尼茨基和斯托雷平。安德烈公爵刚进前厅,就听见大声的说话声和清脆响亮的笑声——好似舞台上的笑声。有一个人很清楚地发出哈—哈—哈的笑声,好像是斯佩兰斯基的声音。安德烈公爵从来没听见过斯佩兰斯基的笑声,这位国家要人的响亮而尖厉的笑声使他觉得有些古怪。
安德烈公爵走进餐室。所有的人都站在两个窗子之间,靠近一张不大的上面摆着小菜的桌子。斯佩兰斯基满面春风地站在桌旁,他身穿灰色燕尾服,佩戴勋章,显然他在出席著名的国务院会议时穿的白背心和系的高耸着的白领巾,现在还穿在身上。客人们围着他。马格尼茨基正对米哈伊尔·米哈伊洛维奇[62]讲述一件趣闻。还没等马格尼茨基开口,斯佩兰斯基就对他要讲的话笑开了。当安德烈公爵进来的时候,马格尼茨基的话又被笑声淹没了。斯托雷平一面嚼着面包夹干酪,一面发出低沉的大笑;热尔韦吃吃地低声笑,而斯佩兰斯基的笑声尖厉而且清脆。
斯佩兰斯基笑个不停,向安德烈公爵伸出他那又白又嫩的手。
“很高兴看见您,公爵,”他说,“等一下……”他转身对马格尼茨基说,打断了他正在讲的故事,“咱们今天约定:这是一次娱乐性午餐,不许谈公事。”然后他又转向说故事的人,又大笑起来。
安德烈公爵听着斯佩兰斯基的笑声,看着大笑的他,感到很惊讶,由于失望而产生了悒郁。安德烈公爵似乎觉得这不是斯佩兰斯基,而是另一个人。斯佩兰斯基先前在安德烈公爵心目中引起的神秘感和魅力,现在忽然变得一目了然和索然无味了。
餐桌上的谈话一刻不停,仿佛是集笑话之大成了。不等马格尼茨基把故事讲完,另一个人就宣布他要讲一个更可笑的故事。笑话多半都是涉及官场的事,再不然就与当官的有关。看来,那些当官的在这群人的眼中简直微不足道,对他们唯一态度只能是善意的嘲笑。斯佩兰斯基说,在今天上午的会议上,问一位耳聋的大臣有什么意见,这位大臣回答说,他也是那个意见。热尔韦讲了一桩监察事件的始末,这桩事件精彩之处乃在于有关人物的荒诞不经。斯托雷平结结巴巴插进了谈话,他激动地谈起旧的诉讼程序的流弊,给谈话带来郑重性质的危险。于是,马格尼茨基嘲弄斯托雷平的激动。热尔韦来一个插科打诨,于是,谈话又恢复原先欢快的调子。
显然,斯佩兰斯基喜欢在公余之暇休息一下,在朋友圈子里略事消遣,他的客人都了解他这个愿望,都极力逗他快活,同时也是娱乐自己。但是,这种娱乐却使安德烈公爵觉得沉重和不快。斯佩兰斯基的尖厉嗓音也使他感到刺耳,那滔滔不绝的虚假笑声,不知怎地好像使他的感情受了侮辱。安德烈公爵没有笑,他担心可能叫大家扫兴。但是,谁也没有注意他与大家的情调不合拍。所有的人似乎都很快活。
他几次想加入谈话,但每次他的话都被荡漾开去,就像软木塞从水面上荡漾开去似的;可是,同他们一起说笑话,他又办不到。
他们所说的并没有什么不雅和不得体的地方,都很俏皮,都可供一笑;可是,其中不惟没有真正有趣的东西,而且,他们根本不知道有这种东西。
饭后,斯佩兰斯基的女儿和她的女教师站起来。斯佩兰斯基用他那白净的手抚摸女儿,吻吻她。安德烈公爵觉得他这个动作也不自然。
男人们仍然按照英国习惯坐在餐桌旁,面前摆着红葡萄酒。在谈到拿破仑在西班牙所干的事,受到大家一致的赞扬,而安德烈公爵却发表了不同的意见。斯佩兰斯基笑了笑,显然想改变一下话题,于是讲了一件与正在谈的话毫无关系的趣闻。大家沉默了片刻。
斯佩兰斯基在餐桌旁坐了一会儿,把一只酒瓶(里面有喝剩的酒)塞上瓶塞,说:“如今好酒真是踏破铁鞋也寻不到。”把酒瓶交给仆人后,站了起来。大家都站起来,仍然是那么谈笑着走进客厅。仆人递给斯佩兰斯基两封信使送来的信。他拿着信到书房去了。他一离开,欢笑就停止了,客人们都冷静地、低声地彼此交谈起来。
“现在朗诵吧!”斯佩兰斯基从书房出来,说。“惊人的天才!”他对安德烈公爵说。马格尼茨基马上摆好姿势,开始朗诵他讽刺几位彼得堡名流的打油诗,好几次被掌声打断。安德烈公爵等念完诗,就到斯佩兰斯基跟前告辞。
“这么早您忙着到哪儿去?”斯佩兰斯基说。
“我答应去赴一个晚会……”
他们俩都不做声了。安德烈公爵面对面注视着他那对明净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眼睛,他不由得好笑:在斯佩兰斯基这个人身上,他竟然寄托着希望,对自己与他合作的事业上也寄托着希望,他竟然对斯佩兰斯基所作所为看得那么重。安德烈公爵从斯佩兰斯基那儿走后,那一丝不苟、意味索然的笑声,久久地在他耳际回响。
安德烈公爵回到家里,回忆近四个月来彼得堡的生活,仿佛一件件都历历在目,记忆犹新。他回忆起他到处奔走,求人,他的已经被当作参考材料的陆军操典草案的遭遇,他的草案之所以不予考虑,仅仅因为另外有一个不像样的草案已经写好,并且呈给了皇上;他回忆起有贝格参加的委员会会议;在这些会议上,对会议的形式和程序讨论起来非常起劲而且没完没了,而对问题实质的讨论却一带而过,草草了事。他回忆起他的法律著作,回忆起他是如何精心地把罗马法典和法国法典的条文译成俄文,想到这里,他为自己的行为感到耻辱。然后,他生动地想象到博古恰罗沃庄园,他在庄园做的事情,到梁赞省的旅行,想起那些农民,村长德龙,把分成章节的人权条文规定实施到他们身上,他竟然在这种无聊的工作上用去了这么多的时间,使他感到惊讶。
十九
第二天,安德烈公爵造访他还没去过的几家,其中也有前天在舞会上重叙旧好的罗斯托夫家。除了出于礼貌应当去罗斯托夫家,安德烈公爵还想在家中看看那个性格特别、活泼、给他留下愉快印象的娜塔莎。
先出来迎接他的人中间就有娜塔莎。她穿一身蓝色家常连衣裙,安德烈公爵觉得她穿这身衣裳比穿舞衣还好看。她和她全家像接待老朋友似的接待安德烈公爵,随便然而亲切。安德烈公爵本来对这家人抱有很大的成见,现在,他觉得他们都极好,平易近人,善良。曾使彼得堡人大为惊奇而又佩服的老伯爵的好客和待人厚道,使得安德烈公爵不好推辞不在他那儿吃饭。“是的,这是一些善良、可爱的人,”博尔孔斯基想,“自然,他们毫不理解娜塔莎具有多么可贵的品质,然而这些善良的人们却构成一个最好的背景,使这个特别富于诗意、充满了生命力、非常可爱的姑娘更加光艳!”
安德烈公爵觉得在娜塔莎身上有一种对于他来说完全陌生的特殊世界,其中充满了他从来不知道的喜悦,早在奥特拉德诺耶林荫道上和在月夜的窗口,这个陌生的世界就曾经使他心神不安。现在这个世界已经不再使他心神不安了,也不陌生了;而且,他亲身进入这个世界后,发现了新的乐趣。
饭后,娜塔莎应安德烈公爵之请,在钢琴伴奏下开始唱歌。安德烈公爵站在窗前,一面同妇女们谈话,一面听她唱。在她唱到一个乐句的中间,安德烈公爵停止了说话,出他意料,他感觉眼泪哽住了喉咙,这是他先前从来不曾有的事。他望了望正在唱歌的娜塔莎,一种新的和幸福的感觉在他心中油然而生。他感到幸福,同时也感到惆怅。完全没有什么原因使他要哭,可是,他直想哭。哭什么?哭过去的爱情吗?哭小公爵夫人吗?哭自己的失望吗?……哭对未来的希望吗?……也对,也不对。他之所以想哭,主要是因为他突然意识到在他心中那无限大然而还不分明的东西与那有限的和物质的东西之间的可怕对立,物质的东西就是他本人,甚至是她。在听她歌唱的时候,这个对立使他又苦恼又愉快。
娜塔莎刚唱完,就跑到他面前,问他可喜欢她的嗓音?她问了这句话后,感到怪不好意思的,可是,当她明白她不该这样问时,话已经说出口了。他望着她,微微一笑,说他喜欢她歌唱,正如他喜欢她所做的一切。
安德烈公爵深夜才离开罗斯托夫家。他习惯地躺下睡觉,但很快就知道他不能入睡。他时而点着蜡烛,坐在床上,时而站起来,时而又躺下,丝毫不因失眠而苦恼:他内心是那么高兴,那么清新,就仿佛从气闷的房间,走进广阔的自由天地。他并没有爱上罗斯托娃的念头;他也没有老想着她;只不过在他的想象中总有她的影子,而且,由此他觉得,他的全部生活焕然一新了。“既然生活以及生活的全部欢乐已经摆在我面前,我何苦还要在这狭窄的、闭塞的框框里奋斗和奔忙呢?”他对自己说。于是,他长久以来第一次拟定未来幸福的计划。他决定安排一下儿子的教育,给他聘一位家庭教师,把儿子托付给他;然后辞职,出国看看英国、瑞士和意大利。“趁着我现在年富力强,应该享受一下自由的生活。”他自言自语。“皮埃尔说得对,他说,要想幸福,就应当相信幸福是可能的,我现在相信他的话。任凭死人埋葬他们的死人[63],而我活着一天,就应当生活,而且生活得幸福。”他想道。
二十
一天早晨,阿道夫·贝格上校穿一套刚缝制好的一尘不染的制服,搽过油的鬓角梳得像亚历山大皇帝那样,前来造访皮埃尔,皮埃尔认识全莫斯科和全彼得堡的人,所以也认识他。
“我刚从尊夫人那儿来,很不幸,我的请求未能如愿;伯爵,我希望在您这儿能够幸运一点。”他微笑着说。
“您有何见教,上校?我愿为您效劳。”
“伯爵,我在新居完全安顿好了,”贝格通知说,显然他知道,这不能不是一个使人愉快的消息,“因此我想为我的,同时也为我夫人的熟人举行一次小小的晚会(他笑得更愉快了)。我想请伯爵夫人和您赏光到我们那儿喝杯茶……吃晚饭。”
只有海伦·瓦西里耶夫娜伯爵夫人认为同贝格这类人交往有失身份,才忍心拒绝他的邀请。贝格已经把话说得如此明白:为什么他想请几个好友到家里聚会,为什么他觉得高兴,为什么他舍不得把钱花在玩牌和其他不好的嗜好上,而准备为好朋友聚会而不惜破费,等等,既然这样,皮埃尔不好推辞,就答应了他。
“伯爵,我斗胆请求,千万不要迟到;欠十分八点就到,我斗胆请求您。咱们凑一桌牌局,我们的将军也来。他待我极好。咱们吃顿晚饭,伯爵。那么就多谢您的赏光啦。”
皮埃尔一反他迟到的习惯,这一天到贝格那儿不是欠十分八点,而是欠一刻八点。
贝格夫妇把晚会所需要的一切都准备停当,专候客人的到来。
贝格和妻子坐在一间新的书房里,窗明几净,装饰着小型半身雕像和绘画,家具全是新的。贝格身穿一件崭新的、扣得紧紧的制服,坐在妻子身旁,他向她讲解,人总能够、而且应当结识比自己地位高的人,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得到交友的乐趣。
“这样你就有效法的榜样,也可以向他讨教。你看我是怎样从最低的官职步步高升的(贝格的生活经历不是用年代计算的,而是用升官的次数计算)。我的同学到现在还默默无闻,而我已经在等候团长的缺了,我有幸做了您的丈夫(他站起来去吻薇拉的手,在到她面前时,顺手把卷了角的地毯抻一抻)。我是怎样得到这一切的呢?主要是善于选择结交的人。当然啦,还得品行端正,奉公守法才行……”
贝格由于意识到他比懦弱无能的妇女优越,微微一笑,就不做声了,他心想,不管怎么说,他的这位可爱的妻子仍然是懦弱无能的妇女,她不可能理解男人作为一个大丈夫[64]的一切优点。薇拉也由于意识到她比丈夫优越,微笑一下,她认为他虽然是一个品德优良的好丈夫,但在薇拉看来,他也跟所有男人一样,对生活仍然有错误的理解。贝格拿他的妻子来衡量所有的女人,认为她们都是懦弱无能而且愚蠢的;而薇拉则把她对她丈夫一个人的看法推而广之,认为所有的男人都以为只有自己聪明,其实都是最无知的,都是狂妄自大,而且自私成性。
贝格站起来拥抱妻子,怕把他花了很多钱买的花边披肩弄皱,小心翼翼地拥抱着,对准她的嘴唇正中间吻了吻。
“只有一样,咱们千万别早生孩子。”他顺着思路的自然发展,说。
“对,”薇拉回答,“我根本不想早生孩子。活着就要为社会嘛。”
“这个跟尤苏波娃公爵夫人的一模一样。”贝格含着幸福、和善的微笑,指着披肩,说。
这时仆人报告别祖霍夫伯爵来了。夫妇俩得意地微笑着互相递个眼色,每人都把这来访的光荣归功于自己。
“这就是善于结交的结果,”贝格想,“这就是善于处世的结果!”
“记住,我招待客人的时候,请你千万别打岔,因为我知道怎样招待每个人,在什么交际场所应当说什么话。”薇拉说。
贝格也露出微笑。
“不行,有时招待男人应当谈男人的事。”他说。
皮埃尔被请到新客厅里,在这里不论坐到哪里,都会破坏对称、情绪和秩序,因此完全可以理解,而且一点也不奇怪,为了贵宾,贝格慷慨大方地愿意破坏椅子或者沙发的对称,但他本人在这方面过于犹豫不决,只好任凭客人来解决这个问题。皮埃尔拉过一把椅子,对称被破坏了,贝格和薇拉立刻争先恐后地招待客人,于是晚会开始了。
薇拉心想,应当谈法国大使馆的事来款待皮埃尔,立即就谈起来。贝格却认为,谈男人们的事才合适,于是打断妻子的话,提起对奥地利作战的问题,可是,不自觉地从一般的谈论,忽然跳到个人的问题,即关于人家建议他参加出征奥地利以及他所以不接受建议的原因。虽然谈话毫无条理,而且,由于涉及男人们的事而惹得薇拉生气,可是这对夫妇都很满意,别看只有一个客人,但他们觉得晚会开得很好,晚会和别的一切晚会如此相像,宛如两滴水彼此相像!同样有谈话,同样有茶,同样有点着的蜡烛。
过了不大会儿,贝格的老同事鲍里斯来了。他对待贝格和薇拉的态度,流露着优越感和抬举他们的意味。在鲍里斯之后,来的是上校和他的夫人,然后是将军本人,然后是罗斯托夫家的人们,晚会已经同一般晚会毫无二致了。看见客厅中人来人往,听见那些不连贯的谈话声、衣衫的沙沙声和寒暄声,贝格和薇拉抑制不住欢喜的微笑。像所有的晚会一样,应有尽有,特别是将军做得像那么回事,他夸奖住室,拍贝格的肩膀,摆出长辈独断独行的架势安排波士顿牌桌的坐位。将军坐在论地位在客人中仅次于自己的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身旁。老头和老头在一起,年轻人和年轻人在一起,女主人坐在茶桌旁,像帕宁家的晚会一样,茶桌上也摆着盛着点心的银盘,一切都跟人家的晚会一模一样。
二十一
皮埃尔作为最尊贵的客人,应当同伊利亚·安德烈伊奇、将军和上校坐在一张波士顿牌桌上。皮埃尔在波士顿牌桌上正好坐在娜塔莎的对面,自从那次舞会后,在娜塔莎身上发生的奇怪的变化使皮埃尔感到吃惊。她沉默寡言,如果她的表情不是那么温和而恬淡,她不惟没有在舞会上那么好看,而且简直变丑了。
“她怎么了?”皮埃尔看了她一眼,想道。她在茶桌上坐在姐姐身旁,正回答向她坐过来的鲍里斯一句什么话,眼睛不看他,爱答不理的。皮埃尔打出一副“通花”,令他的配手高兴地吃掉了五张牌,在他收吃掉的牌时,他听见寒暄声和走进来的脚步声,他又看了她一眼。
“她是怎么回事啊?”他更加惊奇地在心中自言自语。
安德烈公爵带着小心、温柔的表情站在她面前,对她说着什么。她抬起头来望着他,满脸绯红,看来,她在极力抑制住急促的呼吸。先前在她内心熄灭了的火焰,又放出鲜明的光彩。她整个人变了个样。她又从丑变得像她在舞会上那样美了。
安德烈公爵走到皮埃尔面前,皮埃尔看见老朋友脸上的神态焕然一新,散发着青春的活力。
在玩牌时,皮埃尔换了几次位子,有时背对着娜塔莎,有时面朝着她,在打六圈牌的全部时间,皮埃尔不断在观察她和他的老友。
“他们之间一定发生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皮埃尔想到这里,一种又欢喜又痛苦的心情使他激动不已,不能专心打牌。
打完了六圈,将军站起来说,这样玩法没意思,皮埃尔也乐得随意活动一下。娜塔莎在一边同索尼娅和鲍里斯谈话。薇拉嘴角噙着微妙的微笑,在同安德烈公爵谈着什么。皮埃尔走到他的朋友跟前,问过他们谈的是不是秘密后,就在他们近旁坐下。薇拉看出安德烈公爵对娜塔莎很注意,她认为在晚会上,在真正的晚会上,对于爱情的微妙暗示是不可缺少的,等安德烈公爵独自一人的时候,她立刻抓住机会同他先谈一般的爱情,进而谈到她的妹妹。她觉得对于聪明的客人(她认为安德烈公爵就是这样的客人)得使点外交手腕。
当皮埃尔走到他们跟前时,他看见薇拉正谈得眉飞色舞,安德烈公爵样子有点发窘(这在他是少有的)。
“您以为如何?”薇拉带着讥诮的微笑说,“公爵,您洞察一切,一眼就把人看透了。您对娜塔莎有什么看法?她对待自己的爱情能否始终不渝,能否像其他女人(薇拉指她自己)那样,一旦爱上一个人,就永远忠于他?我认为那样才是真正的爱情。您的看法如何,公爵?”
“我对令妹了解得太少了,”安德烈公爵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含着讥讽的微笑回答,“不能解答这么微妙的问题;不过我注意到,一个女人越是不惹人爱,她就越忠贞不渝。”他又补上一句,望了望这时走过来的皮埃尔。
“对了,这话倒是真的,公爵;在我们时代,”薇拉继续说(正像一般浅薄的人,总喜欢议论我们的时代,认为他们已经发现并且能够评价我们时代的特点,认为人的禀性随着时代在起着变化),“在我们时代女孩子太自由了,以致被追求的快乐常常窒息了她的真实感情。应当承认娜塔莉[65]在这方面是敏感的。”话题又回到娜塔莉,又使安德烈公爵不愉快地皱皱眉;他想站起来,可是薇拉带着更加精灵的微笑继续说下去。
“我觉得,作为一个追求的对象,谁也比不上她,”薇拉说,“可是直到如今,她从来还没有认真地喜欢一个人呢。您知道,伯爵,”她对皮埃尔说,“甚至我们可爱的表弟鲍里斯,咱们说句心里话,也深深地陷入温柔乡里……”她是指当时流行的爱情图。
安德烈公爵皱紧眉头,沉默不语。
“您不是和鲍里斯有交情吗?”薇拉对他说。
“是的,我认识他……”
“他一定对您说过他对娜塔莎的童年爱情吧?”
“是吗,有过童年的爱情?”出乎意外,安德烈公爵忽然红了脸,问道。
“是的。您知道,表兄妹相处,往往会闹恋爱的。表亲表亲,天然联亲。您说是吧?”
“啊,那是毫无疑问的。”安德烈公爵说,他忽然活跃起来,但很不自然,他开始同皮埃尔开玩笑,说皮埃尔应当小心他那些五十来岁的莫斯科表亲们,他开着玩笑就站起来,挽起皮埃尔的胳膊,把他领到一旁去了。
“怎么啦?”皮埃尔说,他惊奇地望着他兴奋得反常的朋友并且注意到他站起来时投向娜塔莎的一瞥。
“我要,我要跟你谈谈,”安德烈公爵说,“你知道我们的女手套(他是指共济会发给新会友以备送给自己钟爱的女人的手套)。我……算了,以后再对你说吧……”安德烈公爵的眼睛闪着奇异的光彩,他心神不安地走到娜塔莎跟前,在她身旁坐下。皮埃尔看见安德烈公爵问她一句什么话,她顿时涨红了脸,回答他。
这时贝格走到皮埃尔面前,再三请他参加将军和上校之间关于西班牙问题的争论。
贝格很得意,很幸福。喜悦的笑容始终挂在脸上。晚会很成功,跟他所见到的别的晚会完全一样。样样都很相像。小姐太太们的悄声私语、玩牌、牌桌上提高嗓门的将军、茶炊,甚至点心,都很相像;只有一样不足,缺少他在晚会上常见的,而且希望摹仿的一件事。那就是,缺少男客们的高谈阔论和对某些重大而睿智的问题的争论。现在将军开始了这样的谈话,于是,贝格把皮埃尔也拉来参加。
二十二
第二天,安德烈公爵应伊利亚·安德烈伊奇邀请,到罗斯托夫家吃午饭,并且在他们那里消磨了整整一天。
全家都知道他是为谁而来的,他也不加掩饰,整天都尽可能和娜塔莎在一起。不仅娜塔莎心慌意乱,同时又那么兴奋和感到幸福,而且,全家对将要发生重大的事也怀着恐惧。当安德烈公爵同娜塔莎谈话时,老伯爵夫人带着悲愁而严肃的目光望着安德烈公爵,可是,当他猛然回头看她时,她却胆怯了,假装着谈一些琐事。索尼娅怕离开娜塔莎,可是,又怕妨碍她和安德烈公爵在一起。娜塔莎单独和他在一起的时刻,她由于害怕那期待着的事情会到来而面色苍白。她那胆怯的神情使安德烈公爵吃惊。她感到他有话要对她说,但是,他鼓不起勇气来。
晚上,安德烈公爵走了,老伯爵夫人来到娜塔莎跟前,低声说:
“怎么样?”
“妈妈,看在上帝的分上,现在别问我吧。没法跟您说。”娜塔莎说。
虽然如此,这天晚上,忽而激动,忽而惊惧的娜塔莎瞪大两只眼睛,仍然在母亲床上躺了很久。她时而对她讲他怎样夸奖她,时而讲他怎样说他要出国,时而讲他问他们今年在哪儿避暑,时而讲他怎样向她打听鲍里斯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