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59部分在线阅读
为了娜塔莎的裙子,拖延了时间,因为裙子太长了;两个女仆正在缝裙子下摆,匆忙地把线头咬断。第三个女仆嘴里噙着大头针,在伯爵夫人和索尼娅之间跑来跑去;第四个女仆高高举着薄纱白裙衫。
“玛夫鲁莎,快点,亲爱的!”
“把顶针递给我,小姐。”
“总该好了吧?”伯爵夫人从门外走进来说,“给你们香水。佩龙斯卡娅该等急了。”
“缝好了,小姐。”那个女仆说,用两个指头提着缝好下摆的白纱裙,对它又是吹气又是抖落,她这样做是让人感觉她手里的东西轻如空气,一尘不染。
娜塔莎开始穿衣服了。
“等等,等等,爸爸,别进来!”她对推开门的爸爸喊道,整个脸都遮在轻烟似的白纱裙后面。索尼娅关上门。一分钟后,让伯爵进来了。他穿着蓝色燕尾服,长袜浅鞋,喷了香水,擦了头油。
“嗬,爸爸,你真漂亮,美极了!”娜塔莎说,她正站在屋子中间整理薄纱的褶儿。
“等一下,小姐,马上就好。”女仆说,她跪在那里正把裙衫抻直,一面把叼在嘴里的大头针用舌头从一边嘴角移到另一边嘴角。
“你爱怎么就怎么吧,”索尼娅看了看娜塔莎的裙衫,带着失望的口气说,“你爱怎么就怎么吧,还是太长!”
娜塔莎向后退几步,照照壁镜。裙衫是长了。
“真的,小姐,一点也不长。”玛夫鲁莎说,她跟着小姐在地板上跪行。
“对,是长了,可以再缝高一点,一会儿就缝好了。”果断的杜尼亚莎说,她取下别在胸前短褂上的针,又跪在地板上工作起来。
这时,伯爵夫人身穿天鹅绒裙衫,头戴圆筒帽,迈着轻盈的脚步,羞羞怯怯地走了进来。
“!我的美人儿呀!”伯爵叫道,“她比你们谁都漂亮!……”他想拥抱她,但是她红着脸躲开了,怕弄皱了衣裳。
“妈妈,把帽子再戴歪一点,”娜塔莎说,“我来给您戴好。”她说着就向前猛跑,正在缝下摆的女仆来不及跟着她跑,把薄纱扯掉一小块。
“我的上帝!这是怎么闹的?实在说,不是我的错……”
“没事儿,我来缝上去,看不出来。”杜尼亚莎说。
“美人儿,我的美丽的公主!”乳母走进来,站在门口说,“我的小太阳,嗬,一群美人儿!……”
终于在十点一刻,全家坐上马车出发了。但是还要先到道利达花园去一趟。
佩龙斯卡娅已经准备好了。别看她又老又丑,可是,她那里发生的事也同罗斯托夫家里一样,虽然没有那么忙乱(这种事在她已经是习以为常了),但也把她那不好看的衰老身体洗干净,洒上香水,擦了粉,也同样把耳朵后面洗了又洗,甚至也同罗斯托夫家里一样,当她穿着绣花字[59]的黄色裙衫走出客厅时,老女仆兴高采烈地赞赏主人的装束。佩龙斯卡娅对罗斯托夫一家人的打扮夸奖了一番。
罗斯托夫一家人也称赞一番她的审美眼光和装束,然后,她们留意着自己的梳装和衣服,十一点钟坐上各自的马车出发了。
十五
这天娜塔莎从一早起来就忙个不停,连想象一下将要到来的情景都没工夫。
在这又湿又冷的空气中,在颠簸着的马车里的拥挤和幽暗中,她才第一次生动地想象在那舞会上,在烛火辉煌的大厅里,等待她的是什么:音乐,鲜花,跳舞,皇帝,全彼得堡最出色的青年。等待她的那情景是如此美好,她甚至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事:因为这和马车里的寒冷、拥挤以及幽暗的印象极不相称。只有当她从入口的红毡地毯上走进前厅,脱掉皮衣,同索尼娅并肩走在母亲前面,登上两旁鲜花锦簇、灯光明亮的楼梯时,这才了解等待着她的一切。只有这时她才想起她在舞会中应有的态度,她极力摆出她认为一位小姐在舞会上必须有的端庄凝重的风度。可是,幸好这时她感到眼花缭乱:她的眼睛模糊了,她的脉搏每分钟跳一百次,血液突突地鼓荡着她的心脏。她未能做出那种会使她显得可笑的样子,她一面走,一面激动得屏住呼吸,用尽力量压住自己的激动。其实正是这种姿态对她最合适。她们前前后后走进来的客人都在低声细语地交谈,都是舞会的装束。楼梯两旁的镜子,照出穿着白的、蓝的、粉红的裙衫,在裸露的手臂和脖颈上戴着钻石和珍珠的太太小姐们。
娜塔莎望了望镜子,她分不清镜子里的自己和别人。所有的人汇成一个绚丽多彩的行列。一走进头座大厅的门口,那种不断嗡嗡响的说话声、脚步声、寒暄声,震聋了娜塔莎的耳朵;辉煌的灯火和衣饰的闪光,更加使她头晕目眩。男主人和女主人已经在大厅的门口站了半小时了,他们不住地说着同样的一句话:“非常,非常高兴看见你们。”迎接罗斯托夫一家人和佩龙斯卡娅也是说这同样的话。
两个姑娘都穿白裙衫,在乌黑的头发上都戴同样的玫瑰花,都行着同样的屈膝礼,但是女主人不由得把目光在纤巧的娜塔莎身上多停留一会儿。她看着她,除了送她一个女主人的微笑,另外又送一个特别的微笑。女主人望着她,也许回忆起自己一去不复返的黄金的少女时代和第一次参加舞会。男主人也目送娜塔莎,问伯爵哪个是他的女儿?
“可爱!”他吻了吻指尖,说。
大厅里的客人都挤在门口等候皇帝。伯爵夫人在这群人的前几排里占了个位置。娜塔莎听见和感觉到,有几个声音在打听她,有些人在看她。她明白那些注意她的人,都是对她感到兴趣的,这点观察,使她多少安下心来。
“有些人和我们一样,也有些不如我们的。”她心中想道。
佩龙斯卡娅告诉伯爵夫人舞会中一些最重要人物的姓名。
“那位是荷兰大使,看见吗?就是那个白头发的。”佩龙斯卡娅指着那个满头灰白鬈发的小老头,说。那个小老头把围着他的一群太太小姐不知怎的逗得哈哈大笑。
“瞧,她来了,彼得堡的皇后,别祖霍娃伯爵夫人。”她指着刚走进来的海伦,说。
“多么漂亮!简直不亚于玛丽亚·安东诺夫娜[60];您瞧,那些年轻的和年老的都缠着她不放。又漂亮又聪明……据说,亲王……为她发了疯。您瞧这母女二人,虽然不漂亮,可是,追的人更多。”
她指着正走过大厅的一位太太和她的长得不好看的女儿。
“这是一个百万陪嫁的待字闺中的姑娘,”佩龙斯卡娅说,“您瞧那些想当未婚夫的人。”
“这是别祖霍娃的哥哥,阿纳托利·库拉金。”她指着一个美男子——骑卫军的军官,说。这个青年军官从她们面前走过,昂首阔步,眼睛越过太太小姐们向别的地方望过去。“多么漂亮!您说是吧?据说,要给他娶这个有钱的小姐呢。还有您的那位表亲,德鲁别茨科伊,也死追着她。听说有数百万的陪嫁呢。对啦,那就是法国公使,”在伯爵夫人问到科兰库尔是什么人时,她回答说,“您瞧,样子像皇帝似的。不过还是挺可爱的,法国人都很可爱。社交界没有人比他们更可爱的了。这就是她!我们的玛丽亚·安东诺夫娜仍然是最美的!她穿戴多么朴素。美极了!”
“您瞧这位戴眼镜的肥佬,是世界共济会的会员,”佩龙斯卡娅指着别祖霍夫,说,“把他放在他太太跟前:活像插科打诨的小丑!”
皮埃尔一摇一摆地拖着他那肥胖的身躯穿过人群,就像从闹市的人群中穿过似的,漫不经心、和蔼可亲地时而向左,时而向右不住地点头。他从人群中挤过去,显然是在寻找什么人。
娜塔莎满怀喜悦地望着那张熟悉的皮埃尔的面孔,也就是佩龙斯卡娅称为插科打诨的小丑的面孔,她知道皮埃尔在人群中是在找她们,特别是在找她。皮埃尔答应她来参加舞会,并且给她介绍舞伴。
可是,别祖霍夫没有走到她们跟前,他在一个身材不高,穿白制服,英俊秀美的黑发男人身旁站住了,这个男人站在窗口正在和一位佩戴勋章和绶带的高个军人谈话。娜塔莎立刻认出那个身材不高、穿白制服的年轻人:这是博尔孔斯基,她觉得他年轻多了,快活多了,而且漂亮多了。
“又有一个熟人,博尔孔斯基,妈妈,您瞧见吗?”娜塔莎指着安德烈公爵,说,“您可记得,他在奥特拉德诺耶咱们家住过一夜。”
“啊,你们认识他吗?”佩龙斯卡娅说。“我不喜欢这个人。是一个炙手可热的当今红人。骄傲得了不得!随他父亲。投了斯佩兰斯基的缘,正在拟一个什么草案。您瞧他对小姐太太的态度!她跟他说话,可他竟然转过脸去不答理人家,”她指着他,说,“要是他对我像对待那些太太小姐那样,我非痛骂他一顿不可。”
十六
人们忽然蠕动起来,人群中发出嗡嗡的絮语,大家都向前挤,又分开来,在分成两行的中间,在乐声的伴奏下,皇帝走进来了。他后面跟着男主人和女主人。皇帝走得很快,不住地向左右两边点头,仿佛极力想尽快度过这最初见面的时刻。乐队奏着当时以歌词著名的波兰舞曲。歌词的开头是:“亚历山大,伊丽莎白,你们使我们心悦诚服。”皇帝进了客厅,人群向门口涌去;有几个人急忙挤进去,又带着变了脸色的表情退回来。人群又从客厅门口让开了,皇帝和女主人谈着话在门口出现了。一个年轻人带着惊慌的神色朝小姐太太们抢步走过去,叫她们让开。有几位女士完全忘记上流社会的礼节,不惜弄坏自己的装束,向前挤去。男士们开始走到太太小姐跟前去找舞伴,准备跳波兰舞。
人们闪开一条路,皇帝满脸笑容,挽着女主人的手,没有踏着音乐的节拍,从客厅走出来。他后面跟着男主人和玛丽亚·安东诺夫娜·纳雷什金娜,再后面是大使们、大臣们,以及各兵种的将军们,佩龙斯卡娅不停地道出他们的姓名。大部分太太小姐都有了舞伴,并且正在走出来,或者已经准备跳波兰舞了。娜塔莎感觉到,她同母亲和索尼娅挤到墙根,被撇在没有被邀请跳波兰舞的少数女士们中间。她站在那儿,垂着纤细的双手,她那刚刚有点隆起的胸脯有节奏地起伏着,屏着呼吸,光闪闪的吃惊的眼睛望着前面,这是一副对享受最大的喜悦或承受最大的悲哀都有所准备的表情。不论是对皇帝,还是对佩龙斯卡娅所指出的那些重要的人物,都不能使她感到兴趣,——她只想一件事:“难道就没有一个人来邀请我,难道我就不能在这第一轮里跳舞了,难道这些男人们都没注意我,他们现在似乎都没看见我,即使看见了,但他们的神气仿佛在说:‘啊!我要找的可不是她,所以不值一看!’不,这不可能!”她想,“他们应当知道我是多么渴望跳舞,我跳得多么出色,同我跳舞会使他们多么快乐。”
波兰舞曲已经演奏了相当长的时间,在娜塔莎耳畔响起了忧郁的曲调——好似在回忆。她直想哭。佩龙斯卡娅已经从她们身边走开了。伯爵在大厅的另一头,只有伯爵夫人、索尼娅和她单独站在一起,在这些陌生的人群中仿佛在森林里,没有人关心她们,也没有人需要她们。安德烈公爵同一位女士从她们面前走过,看来他没有认出她们。美男子阿纳托利微笑着同他的舞伴谈话,用那种犹如看见墙壁似的目光向娜塔莎的脸瞥了一眼。鲍里斯两次从她们面前走过,每次都回避她们。不跳舞的贝格和他的妻子走到她们面前。
娜塔莎觉得在舞会上一家人聚在一起是丢人的,就好像这家人只有在舞会上才找到一个谈话的地方似的。薇拉向她谈她的绿色裙衫,娜塔莎不听她的,也不看她。
皇帝终于在他最后一个舞伴(他已经同另外两个跳过了)身旁停下来,乐曲停了;过分操心的侍从武官向罗斯托夫一家人跑过来,请她们再让开一点,虽然她们已经站到墙根了。这时乐队奏起清越、和缓、令人神往、抑扬有致的华尔兹舞曲。皇帝微笑着向大厅扫视了一下。一分钟过去了,还没有人出场。司仪武官走到别祖霍娃面前,邀请她。她微笑着把手放在他的肩上,眼睛并不看他。这个司仪武官是舞场的老手,他紧搂女伴,自信地、从容不迫、有节奏地带着她滑行着舞步,起先沿着四周走,在大厅的一角,他搀起舞伴的左手,让她来一个折腰转身,这时舞曲的节奏越来越快了,透过乐声,只听见武官那双又快又利落的脚把马刺碰得有节奏地叮作响,每到第三拍旋转时,舞伴的天鹅绒裙衫有如火焰迸发,忽地一声开了屏。娜塔莎望着她们,为自己没能在这第一轮华尔兹出场,难过得直想哭。
安德烈公爵身穿白色上校制服(骑兵式的),脚上穿的是长统袜和浅口鞋,他满面春风,兴致勃勃,站在离罗斯托夫一家人不远的一圈人的前排里。菲尔霍夫男爵同他谈论明天将要召开的第一次国务会议。安德烈公爵是斯佩兰斯基的心腹,正在参加立法委员会的工作,当然对众说纷纭的明天的会议能够提供可靠的消息。但是,他没有听菲尔霍夫对他说的话,他时而看看皇帝,时而看看那些准备跳舞而没有勇气出场的男人们。
安德烈公爵观察着因皇帝在场而胆怯的男人们和屏息敛气地等待被人邀请的太太小姐们。
皮埃尔走过来抓起安德烈公爵的手。
“您经常跳舞。这儿有一位我的保护人——罗斯托娃小姐,您邀请她吧。”他说。
“在哪儿?”博尔孔斯基问道。“对不住,”他对男爵说,“这个话题在别的场合咱们再好好谈谈,在舞会上就应当跳舞。”他照着皮埃尔指出的方向走过去。娜塔莎那副绝望的、屏息不动的面孔一下子就映入安德烈公爵的眼帘。他认出了她,猜到了她的心情,懂得她是刚上阵的新手,他回忆起那个月夜她在窗台上的谈话,于是怀着兴冲冲的表情走到罗斯托娃伯爵小姐面前。
“请您认识一下我的女儿吧。”伯爵夫人红着脸,说。
“我很荣幸,已经认识了,如果她还记得我的话。”完全跟佩龙斯卡娅说他粗鲁相反,安德烈公爵走到娜塔莎面前彬彬有礼地深深鞠躬,他还没有说完邀请她跳舞的话,就抬起手来揽起她的腰。他请她跳华尔兹舞。娜塔莎那副不是准备灰心绝望就是准备欢喜若狂的凝然不动的表情,忽然容光焕发,露出幸福、感激、孩子气的微笑。
“我早就在等着你了。”这个又惊又喜的小姑娘在举起手搭在安德烈公爵肩上时,用她那就要流泪的微笑,仿佛这么说。他们是第二对出场。安德烈公爵是当时最优秀的跳舞家之一。娜塔莎的舞技也是高超的。她那双穿着缎子舞鞋的小脚,轻快地旋转着,她的脸焕发着幸福狂喜的光彩。她那裸露的脖颈和手臂瘦削,并不好看。比起海伦的肩膀,她的肩膀就太瘦了,胸部不够丰满,手臂纤细;但海伦的身体由于被千百双眼睛玩赏过,仿佛涂了一层油漆,而娜塔莎还是初次袒胸露臂的少女,如果不是她相信非这样不可的话,她会感到非常害羞的。
安德烈公爵本来就爱跳舞,再加上人们老跟他谈政治,说些俏皮话,他想快些摆脱这些谈话,还想快些打破由于皇帝在场而形成的令他不愉快的气氛,于是就开始跳舞了,而且选定了娜塔莎,因为她是皮埃尔推荐的,还因为她是他首先发现的第一个好看的姑娘;可是,他刚一搂起她那纤细灵活的腰肢,她那翩翩的舞姿就在他眼前,她那微笑就在他眼前,她那杯富于魅力的美酒,立刻冲上他的头脑:在跳完了一轮,离开她,站在那里喘口气,看别人跳舞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精神复苏了,变得年轻了。
十七
在安德烈公爵之后,鲍里斯来请娜塔莎跳舞,邀请她的还有那个首先上场的跳舞专家——侍从武官以及别的年轻人,娜塔莎把过剩的舞伴让给索尼娅,整个晚上娜塔莎跳个不停,她满脸绯红,兴高采烈。她什么都不理会,舞会上人人都注意的事,她都没看见。她不仅没有留意皇上和法国公使谈了很久,皇上对某某贵妇给予特别的眷顾,某某亲王以及某某人做了什么和说了什么,海伦获得的成功如何巨大,受到某人的特别关注;她甚至没有看见皇上,只因在他离开后舞会更加热闹,她这才察觉皇上已经走了。晚餐前跳欢乐的科季利翁[61]的时候,安德烈公爵又请娜塔莎跳舞。他向她提起他们在奥特拉德诺耶林荫道初次相遇的情景,提起那天月夜她不能入睡,他无意中听到她说的话。一提起这个,她脸就红了,极力为自己辩解,就仿佛在安德烈公爵偷听去的话里有什么使她难为情的地方。
像所有在上流社会长大的人那样,安德烈公爵喜欢在上流社会中看见那不带上流社会共有的烙印的事物。娜塔莎的惊奇、喜悦和羞怯的神情,甚至说法语时的错误,正是具有这样的特点。他对她的态度和同她谈话特别温柔和小心。安德烈公爵坐在她身旁,同她谈一些最普通,最琐碎的事情,他欣赏她那眼睛和笑容流露的喜悦的光辉,她满面笑容不是因为听了什么可笑的话,而是出自内心的幸福感。当娜塔莎接受别人的邀请,微笑着站起来,在大厅里翩翩起舞时,安德烈公爵特别欣赏她那羞怯的神态。在集体双人舞进行了一半时,娜塔莎跳完了一轮,走回自己的坐位,还在沉重地喘息,新的舞伴又来邀请她。她累了,喘不过气来,看样子想谢绝,可是,她立刻又快活地把手搭到舞伴的肩上,同时向安德烈公爵微微一笑。
“我当然乐意休息一下,陪您坐一会儿,我累了;可是,您瞧,都来找我跳,我也高兴跳,我快乐极了,我爱所有的人,您和我都是了解这一切的。”她那微笑还表示许多许多的意思。当舞伴放开她时,娜塔莎穿过大厅跑来找两个女伴跳完最后几轮。
“如果她先找表姐,然后找另一个女伴,她将要做我的妻子。”安德烈公爵望着她,完全出乎意外地自言自语说。她先到表姐面前。
“有时头脑里冒出多么无聊的念头!”安德烈公爵想道,“可是,有一点是真的,那就是这个姑娘的确可爱,的确不平凡,她在这里跳不了一个月,准得出嫁……她是这儿的瑰宝。”当娜塔莎一边在他身旁坐下,一边整理胸前的玫瑰花的时候,他想道。
集体双人舞跳完后,身穿蓝色燕尾服的老伯爵走到两个跳舞的人面前。他邀请安德烈公爵到家里来做客,他问女儿玩得可痛快?娜塔莎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一笑,那微笑仿佛责备说:“这还用得着问吗?”
“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她说,安德烈公爵看见她很快抬起瘦削的手臂想搂抱父亲,可是随即又放了下来。娜塔莎从来还没有像今天这么觉得幸福。她沉醉在极度的幸福之中,凡是处在这种状态的人,就变得十分善良和美好,不相信人间会有罪恶、不幸和悲哀。
皮埃尔在舞会上第一次觉得他妻子在上层社会所处的地位使他感到屈辱。他闷闷不乐,心不在焉。他的额头横过一条深深的皱纹,他倚窗站着,透过眼镜视而不见地向前望着。
娜塔莎去就晚餐,从他身旁经过。
皮埃尔那副阴郁、晦气的表情使她吃惊。她在他面前停下。她想帮助他,把她过剩的幸福分给他。
“多么快乐,伯爵,”她说,“是不是?”
皮埃尔漫不经心地微笑一下,他显然没有听明白人家对他说的话。
“是啊,我很高兴。”他说。
“他们怎么会有不满意的事呢,”娜塔莎想道,“特别像别祖霍夫这样的好人?”在娜塔莎看来,所有参加舞会的人一律都是善良的,可爱的,高尚的,相亲相爱的,谁也不会欺侮谁,所以大家都应当快乐。
十八
第二天安德烈公爵回忆起昨天的舞会,但他的思绪在这上面并没停留多久:“是啊,的确是一次辉煌的舞会。而且……是的,罗斯托娃非常可爱。在她身上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新鲜的、独特的、非彼得堡的东西。”他所想到的昨天的舞会就是这么一些。他喝过茶后,就坐下来办公。
可是,由于疲倦或者由于失眠,这一天好像不适于办公,安德烈公爵什么都做不成,他老不满意自己的工作,这是他的老习惯,他听到有客人来访,这倒使他很高兴。
来客是比茨基,此人在好些委员会中都有职务,出入彼得堡各个社会,是新思想和斯佩兰斯基的热烈崇拜者,又是彼得堡最热心的新闻传播者,他这种人选择派别就像选择衣服一样,只选时髦的,正因为这样,这种人成为某些派别最热烈的倡导者。他一脱下帽子,就满怀心事地跑到安德烈公爵面前,立刻谈起来。他刚打听出今天早晨皇上召开的帝国会议的详情,于是就兴高采烈地谈起这件事。皇上的讲话是不同凡响的。这是只有立宪君主才能发表的演说。“皇上开门见山说,帝国会议和参政院都是国家等级;他说,行使职权不应独断专行,而是根据硬性的原则。皇上说,财政应当改革,财政报告要公布。”比茨基讲道,他对某些话特别加重,大有深意地睁大了眼睛。
“的确,今天的事件开辟了一个新纪元,当代历史最伟大的纪元。”他总结说。
安德烈公爵听着关于帝国会议的情况,这次会议是他焦急地盼望着,并且认为极为重要,但是使他惊奇的是,当这个大事件已经实现的时候,不惟没有使他感动,而且,觉得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他听着比茨基的讲述,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他忽然有一个简单的想法:“这与我和比茨基有什么关系,皇上在帝国会议上爱讲什么讲什么,干我们什么事?难道这一切会使我更幸福,更好些吗?”
这个简单的想法一下子就把安德烈公爵先前对正在进行的改革的一切兴趣一扫而光。这一天,安德烈公爵应当到斯佩兰斯基家里吃饭。“几个熟朋友聚聚。”主人邀请他时这么说。在他十分钦佩的人的家中并且和一些熟人一起吃饭,本来安德烈公爵就很感兴趣,而且始终还没看见在家庭生活中的斯佩兰斯基;可是,现在他却不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