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4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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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这一阵子尼古拉很少把索尼娅放在心上,但是他一听到这个,仍然觉得若有所失。对于没有陪嫁的孤女索尼娅来说,多洛霍夫是个合适、而且在某些方面是个出色的配偶。从老伯爵夫人和上流社会的观点看来,是不应拒绝他的。因此,尼古拉听到后第一个反应是对索尼娅的怨恨。他准备说:“好极了,那就忘掉童年的诺言,接受求婚好了。”但是他未来得及这样说……
“真想不到!她拒绝了,完全拒绝了!”娜塔莎说,“她说,她爱另外一个人。”停了一会儿,她又加了一句。
“是啊,我的索尼娅不会有别的做法!”尼古拉想道。
“不论妈妈怎样劝她,她总是不答应,我就知道,她既然说了,就不会改变……”
“妈妈还劝她!”尼古拉责备地说。
“是的,”娜塔莎说,“你可知道,尼古连卡,你别生气,但是我知道你不会娶她的。天知道我为什么会知道,可是我确切知道你不会娶她。”
“得了,这种事你不会知道的,”尼古拉说,“可是我得跟她谈谈。这个索尼娅多么可爱!”他微微含笑加了一句。
“她就是可爱!我去叫她来找你。”娜塔莎吻了吻哥哥,跑着走开了。
一会儿索尼娅进来了,她神色惊慌失措,带着负疚的样子。尼古拉到她跟前吻了吻她的手。这是他回来后第一次两人面对面单独地倾诉爱情。
“索菲[14],”他说,开始有点怯生生的,后来就越来越胆大了,“如果你准备拒绝一个不仅出类拔萃,而且对你有益的配偶,而且他一表人材、品德高尚……他是我的朋友……”
索尼娅打断他的话。
“我已经拒绝了。”她急忙说。
“如果你是为我而拒绝,那我怕我……”
索尼娅又打断他的话。她用祈求的、惊恐的目光看了看他。
“尼古拉,别跟我说这个。”她说。
“不,我应该说。这也许是我自大,但是最好还是说。如果您是为我而拒绝,那么我应当向您说明真情实况。我爱您,我认为胜过爱一切的人……”
“我已经满足了。”索尼娅突然面红耳赤,说。
“不,虽然我恋爱过一千次,以后还要恋爱,但是,我对您的这种感情:友谊、信任、爱情,对任何人都没有过。再说,我还年轻。妈妈不希望我定婚。干脆说吧,我不作任何许诺。所以我请求您还是考虑多洛霍夫的求婚吧。”他说,挺费劲才说出朋友的姓名。
“别对我说这些吧。我什么都不需要。我爱您,把您当作哥哥,我永远爱您,别的什么我都不需要。”
“您是天使,我配不上您,我怕辜负了您。”尼古拉又一次吻了吻她的手。
十二
约格尔的舞会是莫斯科最快乐的舞会。做母亲的看着自己的大孩子们跳着刚学会的舞步,都这么说;那些跳得累倒在地上的青年男女也这么说。那些怀着赏光的心情来参加舞会的男女青年发现这里有最赏心悦目的乐趣,也这么说。就在这一年,这个舞会成全了两件婚事。戈尔恰科夫家的两位美貌的公爵小姐物色到未婚夫,而且结了婚,这个舞会因而更加出名了。这个舞会的特点是没有男女主人,和蔼可亲的约格尔像羽毛似的满场飞,按照艺人的规矩行礼,他向所有的客人都收学费。另一个特点是,只有那些怀着初次穿上长舞衣的十三四岁小姑娘的心情,想来跳跳舞、寻欢作乐的人才来参加这个舞会。所有的人,绝少例外,都是漂亮的,或者好像是漂亮的:她们都是那么兴高采烈,目光都是那么神采飞扬。有时优秀的学生甚至跳披巾舞,娜塔莎舞姿优美,是她们之中最好的一个。但是,在这最后一次舞会中,只跳苏格兰舞、英格兰舞和刚刚流行的玛祖卡舞。是约格尔借别祖霍夫家的大客厅作为舞厅,大家都说舞会很成功。美貌的姑娘很多,而罗斯托夫家的两个少女是其中最美的。她们俩都特别幸福和快乐。这天晚上,由于多洛霍夫的求婚和她的拒绝,以及同尼古拉的表白爱情而感到骄傲的索尼娅,早在家里就不停地旋舞,弄得女仆不能给她梳完发辫,而现在突发的狂喜使她通体都焕发着照人的光彩。
由于第一次穿长舞衫赴真正的舞会而不胜自豪的娜塔莎,更觉得幸福了。她们都穿着白纱长衣,系着粉红色的绦带。
娜塔莎从进入舞会那一刻起,就陷入恋爱状态。她不是爱上某一个特定的人,而是爱所有的人。不论她看见什么人,在她看他的那一刹那,她就爱上他一刹那。
“啊,那么好啊!”她不断跑到索尼娅跟前这么说。
尼古拉和杰尼索夫在大厅里走来走去,带着亲切的长辈的神情环顾跳舞的人们。
“她多么可爱,将来一定是个美人。”杰尼索夫说。
“谁呀?”
“娜塔莎伯爵小姐。”杰尼索夫回答说。
“她跳得多么好,舞姿多么优美!”停了一会,他又说。
“你是说谁呀?”
“是说你妹妹嘛。”杰尼索夫愤愤地嚷了一声。
罗斯托夫笑了。
“亲爱的伯爵,您是我最好的学生之一。您应当出场跳一跳。”小个的约格尔走到尼古拉跟前说。“您瞧,好多的漂亮的姑娘。”他向过去也是他的学生杰尼索夫提出同样的邀请。
“不,亲爱的,我最好坐在这儿看看,”杰尼索夫说,“难道您不记得我跟您学的成绩多么糟吗?……”
“啊,不!”约格尔赶快安慰他,“您不过是不经心罢了,可是您是有才能的,是的,您是有才能的。”
又奏起新流行的玛祖卡舞曲。尼古拉不好拒绝约格尔,于是邀请了索尼娅。杰尼索夫在老太太们旁边坐下,臂肘倚着军刀,用脚打着拍子,他一边快乐地讲着什么,跟老太太们逗笑,一边观看男女青年跳舞。约格尔首先找他引为骄傲的高材生娜塔莎跳舞。约格尔和娜塔莎第一对翩翩起舞飞过舞厅,约格尔那双穿着浅口鞋的小脚落地轻巧而且柔和,娜塔莎虽然有点怯生,却尽力表演她的舞步。杰尼索夫目不转睛地看她,用军刀轻轻地打着拍子,他那神情显然在说,他不上场不是因为他不会跳,只不过因为他不愿意跳罢了。当这轮舞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他把从他面前经过的罗斯托夫叫到他跟前。
“这全然不是那回事,”他说,“这算什么波兰玛祖卡舞哇?可是她跳得好极了。”
尼古拉知道杰尼索夫甚至在波兰就以跳玛祖卡舞的才艺而出名,他跑到娜塔莎那里:
“你去邀请杰尼索夫吧。他跳得才叫好呢!奇妙无比!”他说。
又轮到娜塔莎邀请舞伴的时候,她站起来,她那双带花结的浅口小鞋迅速地挪动,她独自一人胆怯地穿过舞厅,向杰尼索夫坐的角落跑过去。她看见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她,都在等待着。尼古拉看见杰尼索夫和娜塔莎微笑着在争论,杰尼索夫在推辞,但是高兴地笑着。他跑过去。
“请,瓦西里·德米特里奇,”娜塔莎说,“咱们跳一圈,请吧。”
“您怎么啦,伯爵小姐,快饶了我吧。”杰尼索夫说。
“得了,得了,瓦夏。”尼古拉说。
“简直像劝小猫瓦西卡[15]似的。”杰尼索夫开玩笑说。
“找一天我给您唱整整一个晚上。”娜塔莎说。
“小仙女,爱要我怎么就怎么吧!”杰尼索夫说着把军刀摘下来,绕过椅子走出来。他紧握舞伴的手,微微抬起头,伸出一只脚,等待音乐的节拍。只有在马背上和跳玛祖卡舞的时候,杰尼索夫才不显得个子矮小,连他自己都感到他是那么潇洒英俊。他在等待音乐节拍,他得意地、诙谐地从侧面望了他的舞伴一眼,突然,一只脚轻轻一点,他就像皮球似的从地板上弹起来,飞也似地带着舞伴沿着圆圈旋舞。他用一只脚无声地飞过半个大厅,好像他没有看见他前面有椅子似的,一直向前冲去;可是忽然两支马刺碰了一下,两脚叉开,用脚跟站着,停了一秒钟,在原地跺了跺脚,飞快地转了几转,然后左脚碰击着右脚,又沿着圆圈滑走了。娜塔莎猜到了他要怎样做,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不由自主地顺从他,跟着他走。他时而让她旋转,时而握住她的右手,时而握住她左手,时而单膝跪地,让她围绕着自己转,然后又跳将起来,飞速地前进,好像他想一口气跑过所有的屋子;时而忽然又停下来,又跳一个新颖的意外的美妙舞步。他敏捷地把舞伴转到她的坐位前面,把马刺一碰,向她鞠了一躬,娜塔莎甚至忘了还他的礼。她带着莫名其妙的神情,含着笑容注视他的眼睛,仿佛不认识他似的。
“这是怎么啦?”她说。
虽然约格尔不承认这是真正的玛祖卡舞,但是人人都惊叹杰尼索夫的技巧,络绎不绝地前来邀请他,老人们微笑着谈论波兰,谈论往日美好的光景。杰尼索夫跳完玛祖卡舞以后满脸通红,用手绢擦着汗,在娜塔莎身旁坐下,整个舞会再没有离开她。
十三
那次舞会以后,一连两天罗斯托夫没有看见多洛霍夫,他没有到罗斯托夫家里去,罗斯托夫在他家里也没有找到他。第三天罗斯托夫接到他一封短信。
“由于您已知的原因,我不愿前往贵府,而且我即将归队,因此今晚特约友好数人,设宴话别,请即来英吉利饭店一晤。”罗斯托夫在剧院里同家里人和杰尼索夫看完戏,在约定的日子九点多钟就前往英吉利饭店。他立刻被领到多洛霍夫当夜包租的最阔绰的房间。
有二十来个人聚在桌子周围,多洛霍夫坐在两支蜡烛之间。桌上摆着金币和纸币,多洛霍夫在做庄散牌。在索尼娅拒绝求婚后,尼古拉还没有和他见过面,他一想到他们见面的情景,心中就不免有些惶惑不安。
罗斯托夫刚在门口出现,多洛霍夫就向他投来又亮又冷的目光,看样子他早就在等待他了。
“好久不见,”他说,“谢谢你光临。我这就散完牌,一会儿伊柳什卡带着歌唱队也要来。”
“我到你家去了。”罗斯托夫红着脸说。
多洛霍夫没有回答他。
“你可以下注。”他说。
罗斯托夫这时想起他和多洛霍夫一次奇特的谈话:“只有傻瓜才靠运气赌博。”多洛霍夫曾经这样说。
“也许你怕跟我赌钱吧?”多洛霍夫仿佛猜到了罗斯托夫的心思,就这么说,并且笑了笑。罗斯托夫从他的笑容看出,他正怀有他在俱乐部宴会上所怀有的那种情绪,也就是多洛霍夫对日常生活感到厌倦,觉得必须干点奇特的、多半是残酷的事情来消愁解闷的时候所怀有的那种情绪。
罗斯托夫感到不大自在;他在寻思,但想不出打趣的话来回敬多洛霍夫。但是,当他正在想的时候,多洛霍夫直盯着罗斯托夫的脸,慢吞吞、一字一板、让大家都能听得见地对他说:
“你还记得咱们曾谈过赌博的事……傻瓜赌博靠运气,赌博要有十分把握,我就是要这样试试。”
“是碰碰运气,还是有把握地玩?”罗斯托夫想了想。
“你最好不要玩,”他加了一句,他把洗好的牌往桌上一拍,又说,“下注,诸位!”
多洛霍夫把钱往前一推,准备分牌。罗斯托夫在他身旁坐下,起初他没赌。多洛霍夫老瞅他。
“你干吗不玩呀?”多洛霍夫说。说来奇怪,罗斯托夫觉得必须拿牌,下一个小注,于是开始赌起来。
“我没有带钱。”罗斯托夫说。
“可以记账!”
罗斯托夫押了五个卢布,输了,又押了五个,又输了。多洛霍夫一连杀了罗斯托夫十张牌,就是说,赢了他十张牌。
“诸位,”他做了一阵子庄家,说,“请把钱放在牌上,不然我会算错的。”
其中一个赌徒说,他希望能给他记账。
“记账是可以的,不过我怕算错;请把钱押在牌上。”多洛霍夫回答,“你不要不好意思,咱们以后会清账的。”他对罗斯托夫加了一句。
他们继续赌下去,侍者不断送来香槟。
罗斯托夫的牌全给杀掉了,他已经欠了八百卢布。他本想在一张牌上押八百卢布,但在送给他香槟的时候,他改变了主意,又改为一般的赌注——二十卢布。
“别改啦,”多洛霍夫说,虽然他对罗斯托夫好像连看也没看,“你得快点赢回去。我输给别人,可是老赢你。也许你怕我吧?”他又重复一遍这句话。
罗斯托夫照办了,不改动已经写好的八百卢布,把从地上捡起来的破角的红桃七押上。过后很久他都清清楚楚地记得这张红桃七。他押上红桃七,用粉笔头在这张牌上端端正正写上“800”;喝了一杯侍者送来的暖香槟,对多洛霍夫的话笑了笑,于是他提心吊胆地瞅着多洛霍夫拿牌的手,等待着红桃七的出现。这张红桃七的输或者赢,对于罗斯托夫是事关重大的。上星期日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给儿子两千卢布,他是从来不爱谈手头拮据的,可是他对儿子说,在五月之前这是最后一笔钱了,叫他这次要节省一点。罗斯托夫说,这笔钱对他来说已经绰绰有余了,他保证在春天以前不再要钱。现在这笔钱只剩一千二百卢布了。因此,红桃七不仅意味着输一千六百卢布,而且势必要改变诺言。他揪着一颗紧张的心,望着多洛霍夫的手并且在想:“快发给这张牌吧,这样我就可以拿起帽子坐车回家,同杰尼索夫、娜塔莎和索尼娅一起用晚餐,从此以后发誓再不沾牌的边儿。”此刻,他的家庭生活——跟彼佳的玩笑,跟索尼娅的谈话,跟娜塔莎的二重唱,跟父亲的玩牌,甚至波瓦尔大街家里那张舒适的床铺——在他想象中都是那么生动有力、清晰迷人,就仿佛这一切已经成为久已过去、再也得不到的、异常宝贵的幸福。他不能设想愚弄人的运气竟然不得不把红桃七放在右边,而不是放在左边[16],以致使得他坠入从未体验过的不可知的灾难深渊。这是不可能的,但他仍然揪紧了心,等待着多洛霍夫两只手的动作。那两只骨骼粗大、颜色发红、从衬衫袖口下露出汗毛的手,把整副牌放下,接过侍者递给他的杯子和烟斗。
“你真的不怕跟我赌吗?”多洛霍夫又重复这句话,他仿佛要讲有趣的故事似的,把牌放下,往椅背上一靠,嘴角含笑,慢条斯理地讲起来:
“是啊,诸位,我听说莫斯科谣传,说我是赌假博,因此我奉劝你们对我要当心点。”
“好啦,快发牌!”罗斯托夫说。
“嘿,这帮莫斯科的三姑六婆!”多洛霍夫说,笑着把牌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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