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4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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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儿。”玛丽亚公爵小姐说,她那放光的眼睛沉着地望着嫂嫂。她决定不告诉她接到可怕的消息,在她最近几天就要分娩之前,她劝父亲也向她隐瞒着。玛丽亚公爵小姐和老公爵每天都各自在内心隐藏着悲痛。老公爵不想再抱什么希望:他断定安德烈公爵已经战死,但他仍然派一个官吏到奥地利查访儿子的下落,他在莫斯科给儿子订做了一块纪念碑,打算树在自己的花园里,他对每个人都说,他的儿子阵亡了。他努力不改变平素的生活习惯,但已经力不从心了:他很少走动,吃得少,睡得也少,体力一天不如一天。玛丽亚公爵小姐仍然抱着希望。她就当哥哥还活着,为他祈祷,时时刻刻等待他回来的消息。

“我的好朋友。”三月十九日早晨,早饭后,小公爵夫人说,她那毛茸茸的嘴唇仍照平素的习惯翘着;但是,这个家里自从接到噩耗后,不仅微笑,而且所有的说话声音,甚至脚步声,都表示着悲哀,小公爵夫人的微笑也是这样,虽然她不知其中的原因,但是受到普遍情绪的影响,她的微笑更叫人想到共同的悲哀。
“好朋友,我怕今天的朝食(按照厨师福卡的说法)会使我恶心。”
“你怎么了,亲爱的?你的脸色苍白。啊哟,你的脸白极了。”玛丽亚公爵小姐一边惊慌地说,一边迈着笨重而轻柔的脚步跑到她跟前。
“小姐,要不要去叫玛丽亚·波格丹诺夫娜?”身旁一个女仆说。(玛丽亚·波格丹诺夫娜是县城里的接生婆,她已经来童山一个多星期了。)
“可不是,”玛丽亚公爵小姐赞同说,“也许,是真的。我就去。不要怕,我的天使!”她亲吻丽莎,就要从房里出去。
“唉,不要,不要!”小公爵夫人脸色苍白,而且对不可避免的肉体痛苦露出孩子气的畏惧表情。
“不,是胃……你就说,玛莎
,是胃……”于是小公爵夫人哭了,她像孩子似的委屈地、任性地、甚至有点装模做样地哭着,拧着自己的小手。公爵小姐走出去叫玛丽亚·波格丹诺夫娜。
“!我的天啊!我的天啊!”她听见小公爵夫人在她后面喊叫。
接生婆已经迎面走来了,她搓着白胖的小手,脸上露出镇定自若的自负神情。
“玛丽亚·波格丹诺夫娜!好像是快了。”玛丽亚公爵小姐说,惊恐地睁大两眼望着老太婆。
“是么,谢天谢地,公爵小姐,”玛丽亚·波格丹诺夫娜没有加快脚步,说,“你们当姑娘的,不该知道这种事。”
“医生怎么从莫斯科还不来啊?”公爵小姐说。(按照丽莎和安德烈公爵的意思,临产的时候到莫斯科请一位产科医生,现在正时时刻刻等候他。)
“没啥,公爵小姐,您放心,”玛丽亚·波格丹诺夫娜说,“没有医生一切也会弄好的。”
五分钟后,公爵小姐从自己房里听见人们抬笨重的东西。她探头看了看:餐厅仆人把安德烈公爵书房里的皮沙发搬到卧室里,不知做什么用。抬沙发的人们脸上有一种庄严肃穆的神情。
玛丽亚公爵小姐一个人坐在房里,留神细听家里的动静,有时有人走过,就开门看看走廊里发生什么事。有几个女人蹑手蹑脚来回走动,转脸看看公爵小姐,又转脸避开她。她不敢打听,关上门,回到自己房里,她时而在扶手椅里坐下,时而拿起《祈祷书》,时而在神龛前面跪下。使她感到不幸和惊讶的是,祈祷并不能平息她的激动。她的房门忽然轻轻地打开了,门槛上出现了她的老乳娘普拉斯科维亚·萨维什娜,由于老公爵的禁令,她几乎从不踏进她的门。
“玛申卡[9],我是来和你一块儿坐一会儿的,”乳娘说,“你看,我把公爵结婚的蜡烛拿来供在圣徒面前,我的天使。”她叹了口气,说。
“啊,你来了,我真高兴,乳娘。”
“上帝是慈悲的,亲爱的。”乳娘在神龛前点上几支涂着金粉的蜡烛,然后坐在门旁织袜子。玛丽亚公爵小姐拿起书来读。只有听到脚步声和说话声时,公爵小姐才吃惊地、疑问地看看乳娘,同时乳娘令人安心地看看公爵小姐。家中每个角落,每个人都满怀着公爵小姐在自己卧室里所感受的那种情绪。按照迷信的说法,知道产妇痛苦的人越少,她受的痛苦就越少,所以大家都极力装作不知道;谁也不提这件事,但是在每个人的脸上,除了在公爵家中常有的那种庄重和恭谨的好风度,可以看出一种普遍的忧虑,软心肠,以及此刻对正在完成一桩伟大的、不可思议的事情的感觉。
女仆的大房间里听不见笑声。仆人的房里所有的人都鸦雀无声,坐在那里准备着。家奴的住处点着松明和蜡烛,都没有睡觉。老公爵跷着脚尖,脚后跟着地,在书房里走来走去,打发吉洪去问玛丽亚·波格丹诺夫娜:怎么样了?
“你只说公爵叫你问问:怎么样了?然后告诉我她是怎么说的。”
“你去回公爵:开始分娩了。”玛丽亚·波格丹诺夫娜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来者,说。吉洪回去禀告了公爵。
“好的。”公爵说着就把门关上,吉洪再没有听见书房里一点声音。过了一会儿,吉洪装作照管蜡烛,走进书房里。吉洪见公爵躺在沙发上,他看了看公爵,看了看他心烦意乱的面孔,不由得摇摇头,默默地走到他跟前,吻了吻他的肩膀,就走了出去,没有去剪烛花,也没有说他为什么进来。世上最庄严的奥秘在继续完成。傍晚过去了,夜来了。对于不可思议的事物的期待和软心肠的感觉没有减少,而且更高涨了。没有一个人睡觉。
这是一个三月的夜晚,好像冬天还要逞威,狂怒地撒着最后的大雪,掀起了最后的风暴。为了迎接随时都可能从莫斯科到来的德国医生,已经派了备用的马匹到大路上等候,在转向坎坷不平和雪水交融的乡间小道路口,派有提着灯笼的骑者为来人引路。
玛丽亚公爵小姐早已放下书本:她沉默地坐着,一对光亮的眼睛注视着乳娘那张布满皱纹、最细微的特点都是她所熟悉的面孔:头巾下面露出一绺白发,下巴颏垂着小袋形的松肉。
乳娘萨维什娜织着袜子,低声地,低得连她自己也听不见也不了解地讲述着讲过数百次的往事:去世的公爵夫人在基什涅沃生公爵小姐的时候,接生的不是产婆,而是一个摩尔达维亚的农妇。
“上帝是慈悲的,医生根本不需要。”她说。忽然一阵风猛吹卸掉一面窗框的窗户(遵照老公爵的意思,在云雀飞来的时候,房间的双重窗框都要卸掉一面),吹开了拴得不牢的窗栓,拍打着缎子窗帘,袭来一股夹雪的寒气,蜡烛被吹灭了。玛丽亚公爵小姐打了个寒噤;乳娘放下袜子,走到窗口探出身子,想捉住敞开的窗框。冷风拍打着她的头巾角和露出来的灰白发绺。
“公爵小姐,我的妈呀,大路上有人来了!”她说,用手扶着窗框,没有关窗,“打着灯笼呢,一定是医生……”
“哎呀,我的天!多谢上帝!”玛丽亚公爵小姐说,“得去迎接他:他不懂俄语。”
玛丽亚公爵小姐披上披肩,朝来人跑去。当她穿过前厅时,从窗口看见大门口停着一辆马车,灯火通明。她向楼梯口走去。在楼栏杆柱子上点着蜡烛,风吹得蜡直流油。仆人菲利普满脸惊慌的表情,手里也拿着一支蜡烛站在下面楼梯第一个平台上。再下面,楼梯转弯的地方,传来厚毡靴上楼的脚步声。玛丽亚公爵小姐觉得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话。
“多谢上帝!”那个声音说,“爸爸呢?”
“休息了。”早已站在下面的管家杰米扬的声音回答说。
然后那个声音又说了句什么,杰米扬答了一句,于是厚毡靴的脚步声沿着看不见的楼梯转弯更快地走近了。“这是安德烈!”玛丽亚公爵小姐想道。“不,这不可能,要是真的,那就太不寻常了。”她想道,正在她这样想的时候,在仆人举着蜡烛站在那里的楼梯平台上,出现了安德烈公爵的面孔和身影,他穿着翻领皮外套,身上撒满了雪。不错,这是他,但面色苍白、瘦削,而且表情也变了:奇特地柔和,然而心神不定。他走上楼梯,把妹妹抱在怀里。
“你们没接到我的信吗?”他问,他不等回答,而且他不会得到回答的,因为公爵小姐说不出话来——不等回答就同跟在他后面的产科医生(他是在最后一站遇见他的)继续快步上楼,他又拥抱妹妹。
“多么奇怪的命运!”他说,“玛莎,亲爱的!”他脱掉外套和靴子,就到公爵夫人的房间去了。

小公爵夫人歪在枕头上,戴着小白帽(阵痛刚过去)。黑色的发绺曲卷在发烧的汗湿的腮帮上;她张着可爱的鲜红小嘴,上唇有一丛黑色的茸毛,她露出快乐的微笑。安德烈公爵走进房来,在她睡的沙发末端停下。一对发亮的眼睛望着他,没有改变表情,仍然流露着孩子般的恐惧和不安。“我爱你们所有的人,我对谁都没做过坏事,干吗叫我受苦?救救我。”她的表情好像在说。她看见了丈夫,但是她不明白他这时在她面前出现是什么意思。安德烈公爵绕过沙发,吻了吻她的额头。
“我的心肝,”他说,他从来没有这样叫过她,“上帝是慈悲的……”她用疑问的、孩子般责备的目光看了看他。
“我等待你来救我,但是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连你也是这样!”她的眼睛这样表示。她对他的到来并不惊讶;她不明白他是刚到的。他的到来对她的痛苦和减轻痛苦毫无关系。阵痛又开始了,玛丽亚·波格丹诺夫娜劝安德烈公爵离开房间。
产科医生进到屋里。安德烈公爵走了出来,他看见公爵小姐,又走到她跟前。他们低声谈起来,谈话时时停顿。他们等待着,谛听着。
“你去吧,我的朋友。”玛丽亚公爵小姐说。安德烈公爵又到妻子那里,在隔壁房间坐下等着。一个面带惶恐神情的女人从她房里出来,一见安德烈公爵就慌乱得不知所措。安德烈公爵两手蒙着脸,就这样坐了几分钟。无可奈何的肉体疼痛的惨叫,从门缝传来。安德烈公爵站起来,走过去想开门。有人握紧门柄不放。
“不行,不行!”一个吃惊的声音在门里说。——他开始在房里来回踱步。喊声停止了,又过了几秒钟。隔壁房间忽然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不是她的声音,她不会这么喊叫。安德烈公爵跑到门口,喊声停止了,传来小儿的啼叫声。
“为什么把孩子抱到那儿?”安德烈公爵头一两秒钟这么想,“孩子?什么孩子?……那儿怎么会有孩子?也许这孩子降生了吧?”
当他忽然明白这个啼声的欢乐意义的时候,泪水使他感到窒息,他两肘支在窗台上,抽抽噎噎地像孩子似的哭起来。门开了。医生从房里走出来,他没有穿常礼服,挽着袖筒,面色苍白,下巴颤动着。安德烈公爵向他转过身去,可是医生张惶失措地望了望他,一句话没说,就走过去了。一个女人跑出来,她一见安德烈公爵,就在门槛上犹豫地停下来。他走进妻子的房间。她死了,仍然像五分钟前他看她的时候那样躺着,虽然眼珠凝然不动,双颊苍白,但是那可爱的孩童般的脸盘和盖一丛黑色茸毛的嘴唇,仍然是那么一副表情。
“我爱你们所有的人,对谁也没有做过坏事,你们怎么这样对待我啊?唉,你们怎么这样对待我啊?”她那秀丽的、可怜的僵冷面孔仿佛这么说。在屋角里,玛丽亚·波格丹诺夫娜用颤巍巍的白净双手捧着一个红红的小东西,它哼了哼,呱呱地哭起来。
又过了两小时,安德烈公爵悄悄地走进书房去见父亲。老头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他站在门口,门刚一敞开,老头就默默地用他那干瘪、僵硬的胳膊像钳子似的搂着儿子的脖颈,像孩子似的恸哭起来。
三天后,小公爵夫人安葬了,安德烈公爵走上停棺木的阶梯向她告别。棺木里那张脸仍然是那样,虽然紧闭着双眼。“唉,你们怎么这样对待我啊?”那张脸总是这么说,安德烈公爵觉得,他心里仿佛失去一件东西,他感到内疚,那是他无法挽回也忘不了的内疚。他哭不出来。老头也来吻她那只安静地高高放在另一个乳房上的蜡黄的小手,她的脸也仿佛对他说:“唉,你们怎么这样对待我啊?”老头一见这张脸,就气愤愤地转过身去。
又过了五天,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小公爵受洗礼。乳娘用下巴压着包布,同时神父用一支鹅毛向孩子又红又皱的小手心和小脚板涂油。
祖父当教父,他颤颤巍巍地捧着婴儿,生怕掉下去,绕着疤瘌流星的白铁圣水盆走一圈,把婴儿递给教母玛丽亚公爵小姐。安德烈公爵在另一间房里坐着等圣礼结束,他怕把孩子淹死,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保姆把婴儿抱出来,他高兴地看了看他,保姆对他说,粘着孩子头发的蜡片在圣水里没有沉下去,[10]他赞许地点点头。

罗斯托夫参加多洛霍夫和别祖霍夫决斗的事件,由于老伯爵的努力,总算私下了结了。罗斯托夫不惟没有像他预料的受到降职处分,反而调任莫斯科总督的副官。因此他不能随着家人到乡下去,整个夏天都留在莫斯科的新任所。多洛霍夫复元了,在他养伤期间,罗斯托夫跟他的交情更深了。多洛霍夫是在热烈地、无微不至地爱着他的母亲身边卧床养伤的。老太太玛丽亚·伊万诺夫娜为了罗斯托夫和费佳[11]友好,很喜欢他,她常常对他谈起自己的儿子。
“可不是,伯爵,在如今咱们这个腐化堕落的社会里,他是太高尚太纯洁了,”她常常说,“好的德行,谁也不喜欢,人人都把它看作眼中刺。伯爵,您来评评,别祖霍夫做得对吗?体面吗?费佳存心厚道,爱护他,就是现在也没说过他一句坏话。在彼得堡跟警察胡闹,开开玩笑,那不是他们共同干的吗?结果怎么样呢,别祖霍夫没事儿,而费佳全揽在自己身上!他一个人担了!就说他官复原职吧,可是能不复他的原职吗?像他这样的勇士,像他这样的祖国儿子,我看还少有呢。可是现在——这场决斗是为的什么?这些人还有没有心肝,有没有羞耻!明知道他是独子,还要求他决斗,而且对准射击!好在上帝是怜悯我们的。究竟为了什么?如今的世道谁不玩弄阴谋诡计?他真的是吃醋吗?我看,那他早就该有所表示了,可是他竟拖了一年之久。当然喽,他要求决斗,认为费佳不会反对,因为他欠着他的钱嘛。多么下流!多么卑鄙!我知道您了解费佳,我亲爱的伯爵,相信我,因此我才真心地疼爱您。很少有人了解他。这是一个非常高尚、非常圣洁的灵魂!”
而多洛霍夫在养伤期间对罗斯托夫却说了完全令人意想不到的话。
“人家都认为我是坏人,我知道,”他说,“不管它。除了我所爱的人,我对谁都不买账。对我所爱的人,我可以为他卖命,而对所有其余的人,只要他挡住我的道儿,我就一脚踢开。我有一个值得崇拜的无价之宝的母亲、两三个朋友,你是其中的一个,至于别人,就只看他对我是有益还是有害了。几乎所有的人都是有害的,特别是女人。真的,亲爱的,”他说下去,“我曾遇见过仁慈、高尚、侠肠义骨的男人,但是我还没有见过不能用金钱收买的女人,不管她是伯爵夫人还是厨娘。我还没有遇见过我在女人身上寻求的那种白璧无瑕、忠贞不渝的特性。如果我找到了这样的女人,我愿意为她牺牲性命。可是这些娘儿们!……”他做了个鄙视的手势,“你相信不相信,如果说我还珍惜性命的话,我珍惜它仅仅是因为我还希望能够找到使我再生、净化、升华的天仙般的人物。可是你对这不了解。”
“不,我非常了解。”罗斯托夫回答说,他受到这位新朋友的感化。
秋天,罗斯托夫家回到莫斯科。初冬,杰尼索夫也回来了,就住在罗斯托夫家里。尼古拉·罗斯托夫在莫斯科度过的一八○六年冬季最初的一段时间,对于他和他的全家都是最幸福和最快乐的。尼古拉把许多年轻人带到双亲家里。薇拉是年方二十的美丽姑娘;十六岁的索尼娅是一朵十分俏丽的刚刚怒放的鲜花;娜塔莎介乎大姑娘和少女之间,有时像孩子般的可笑,有时又像少女般的迷人。
在罗斯托夫家里,这期间有一种特别的爱情气氛,这是家里有非常年轻可爱的姑娘常有的气氛。凡是来到罗斯托夫家的年轻人,看到那些朝气勃勃、多情善感、总在对什么微笑的(大概是对自己的幸福微笑)少女的面庞,看到那欢乐的奔忙,听见少女们那些东拉西扯、然而对谁都是那么亲切、对一切都是那么热心、而且满怀希望的喁喁私语,听见那些时而是片段的歌声,时而是片段的乐声,都感受到一种对爱情的向往和对幸福的期待,而这也正是罗斯托夫家的年轻人所同样感受到的。
在罗斯托夫带来的年轻人里,多洛霍夫是头一批中间的一个,家里的人都喜欢他,只有娜塔莎例外。为了多洛霍夫,她几乎跟哥哥吵起来。她坚持说他是坏人,关于他和别祖霍夫的决斗,皮埃尔是对的,多洛霍夫不对,说他讨人嫌,矫揉造作。
“我没有什么要了解的!”娜塔莎一个劲儿任性地喊道,“他太凶,没有感情。我甚至喜欢你的杰尼索夫,别看他酗酒,什么都干,可我还是喜欢他,所以我是了解他的。我不知怎么对你说好,他一举一动都是别有用心的,我就是不喜欢这个。杰尼索夫……”
“杰尼索夫是另一回事了,”尼古拉回答说,他那口气使人感到,跟多洛霍夫比起来,杰尼索夫简直一文不值,“要了解,这个多洛霍夫有一个多么高尚的灵魂,要看看他怎样待他母亲,那是一颗多么了不起的心灵啊!”
“这个我不知道,反正我和他在一起感到不舒服。你可知道,他爱上索尼娅了?”
“你胡说什么……”
“我是相信的,你等着瞧吧。”
娜塔莎的预言实现了。不爱和妇女社交的多洛霍夫,开始常常到罗斯托夫家里来,他为谁而来,这个问题不久就得出答案(虽然谁也不说):他是为索尼娅而来的。而索尼娅虽然从来不敢提这件事,但她心里明白,每当她看见多洛霍夫,脸就红得像大红布似的。
多洛霍夫常常在罗斯托夫家里吃便餐,从来不放过有罗斯托夫家在场的戏剧演出,常常参加在约格尔家举行的青年舞会,罗斯托夫家人是这舞会的常客。他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索尼娅身上,他看她时,他那目光使她不能不脸红,就连老伯爵夫人和娜塔莎看见他那目光也脸红了。
显然,这个刚强、怪僻的男人,被这个肤色微黑、举止文雅、正在爱着另一个男人的姑娘不可抗拒的魅力征服了。
罗斯托夫察觉到多洛霍夫和索尼娅之间有一种新的关系,但是他自己确定不了这是一种什么新关系。“她们总是不断地闹恋爱。”他这样想象索尼娅和娜塔莎。但是,他和索尼娅和多洛霍夫在一起已经不像先前那么自然,他于是更少在家里待了。
自一八○六年秋天开始,又不断地谈论要和拿破仑打仗,而且比去年谈得更加热烈。不仅规定每千人要征调十名新兵,而且还要征调九名民兵。到处都在诅咒该死的波拿巴,在莫斯科只谈即将到来的战争,不谈别的。罗斯托夫全家对于战争的各种准备只关心一件事,那就是尼古卢什卡说什么也不愿留在莫斯科,只等过了节,杰尼索夫假期一满,就和他一起回团里去。即将到来的远行,不仅没有妨碍他寻欢作乐,反而更促使他玩个痛快。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在外面度过:赴宴会、晚会、舞会。
十一
圣诞节后的第三天,尼古拉在家吃饭,这是他近来少有的事。这是一次正式的饯行宴会:他和杰尼索夫在主显节[12]后就要回团队去了。宴会上有二十来个人,多洛霍夫和杰尼索夫也在其中。
在罗斯托夫家里,从来不像这些节日期间如此强烈地令人感到爱情的空气,恋爱的气氛。“抓住幸福的时刻,去爱别人和让别人爱自己吧!只有这才是世上唯一的东西,而其余的全是扯淡。我们在这里一心向往的只有这一件事情。”这种气氛好像这样说。
尼古拉像平时一样,把四匹马赶得精疲力尽,仍然未能遍访他要去和邀他去的地方,他在筵席快要开始的时候才回到家里,一进门,就看到和感觉到家里紧张的爱情气氛,此外,他还看出在场的几个人之间有一种奇怪的不安情绪。索尼娅、多洛霍夫、老伯爵夫人特别激动,娜塔莎也有一点。尼古拉明白了,在开饭前索尼娅和多洛霍夫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事,他特别敏感,因此吃饭的时候对他们俩非常温存、谨慎。节日的第三天晚上,约格尔(舞蹈教师)家一定有一场每逢节日为他的男女学生举办的舞会。
“尼古连卡,你到约格尔那儿去吗?你去吧,我请求你,”娜塔莎对他说,“他特别邀请你,瓦西里·德米特里奇(杰尼索夫)也去。”
“伯爵小姐发出命令,我怎敢不去!”杰尼索夫说,他在罗斯托夫家里开玩笑地充当娜塔莎的骑士,“我准备跳披巾舞[13]。”
“我哪儿来得及!我已经答应阿尔哈罗夫了,他们那儿有晚会。”尼古拉说。
“你呢?……”他问多洛霍夫。话刚出口,他就看出,无须这样问。
“嗯,也许……”多洛霍夫冷淡而且愤愤地回答说,向索尼娅扫了一眼,紧皱着眉头,又向尼古拉一瞥,那目光就像在俱乐部筵席上看皮埃尔时的目光一样。
“一定出了什么事。”尼古拉想道,饭后多洛霍夫立刻就走了,这更证实了他的想法。他叫娜塔莎,问问是怎么回事。
“我正在找你呢,”娜塔莎跑到他跟前说,“我说的你老不愿意相信,”她洋洋得意地说,“他向索尼娅求婚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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