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3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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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骂人,我就走,”阿纳托利说,“我受不了这种老头子的气。呃?”
“你要记住,你的一切全靠这一次了。”
这时,大臣和儿子到来的消息,不仅传遍女仆的房间,而且对他两人的外表也有详细的描述。玛丽亚公爵小姐独自坐在自己房间里,怎么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
“他们为什么要写信来,丽莎为什么对我提起这个?明明是不可能的!”她照着镜子,自言自语说,“我怎么到客厅里去呢?就算我喜欢他,我现在见到他也不会舒服自在的。”一想起她父亲的眼神,她就不寒而栗。
小公爵夫人和布里安小姐已经从使女玛莎嘴里得到一切必要的情报,说大臣的儿子是一个面庞红润、眉毛乌黑的美男子,他父亲拖着两条老腿勉强地爬台阶,而他却像一只雄鹰,在他后面一步跨三级阶梯。小公爵夫人和布里安小姐得到这些情报后,就去找公爵小姐,从走廊里就听到两人兴高采烈的谈话声。她们走进公爵小姐的房间。
“他们来了,玛丽,您知道吗?”小公爵夫人说,她摇摆着她那大肚子,身子沉重地坐到安乐椅里。
她穿的已经不是早晨那身便服了,而是一件最好的衣裳。她的头是细心梳过的,她的脸上露出了光彩,但仍然遮掩不住松皮耷拉、死气沉沉的轮廓。她穿起这身她在彼得堡社交界常穿的衣裳,更显得加倍地难看了。布里安小姐的衣着也经过一番不显眼的修饰,使她那鲜艳的俊俏面庞更加惹人喜爱。
“您怎么还是那个老样子,亲爱的公爵小姐?马上就要来人通知,他们已经进客厅了。得到楼下去,您稍微打扮一下也好嘛!”她说。
小公爵夫人从安乐椅里站起来,打铃唤使女,开始高高兴兴地对玛丽亚公爵小姐的装束出主意,并且动手做起来。玛丽亚公爵小姐觉得自尊心受了伤害,因为可能是向她求婚的人到来弄得她心慌意乱,更伤她的自尊心的是,她的两个女友也认为事情不会有别的可能。要是对她们说,她为自己也为她们感到羞耻的话,那就等于暴露了自己的激动;如果拒绝她们给她打扮,那就会引起一大场取笑和纠缠。她脸红了,那对美丽的眼睛变得暗淡了,脸上布满了红斑,她带着脸上常有的那种殉道者的、难看的表情,任凭布里安小姐和丽莎摆布。这两个女人完全真心诚意地想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她长得太丑了,她们俩谁也不会有跟她斗妍比美的想法,所以她们完全是出于真心诚意,并且怀着女人们所具有的那种天真而坚决的信念,认为衣裳可以使面孔变得漂亮,于是就动手给她穿戴起来。
“不行,真的不行,我的朋友,这件衣裳不好看,”丽莎说,她远远地从侧面打量公爵小姐,“你有一件咖啡色的衣裳,叫人拿来!说不定一生的命运就决定在这件衣裳上呢。可是这一件颜色太浅,不好看,真的不好看!”
不好看的不是衣裳,而是公爵小姐的容貌和整个身材,可惜布里安小姐和小公爵夫人没有感觉到这一点。她们总觉得,如果向上梳的头发束一条天蓝色的缎带(殊不知这个发型完全改变和丑化了她的面孔),天蓝色的围巾从咖啡色的连衣裙披下来,如此这般,一切就会好起来了。她们忘记了,那副受惊的面孔和身材是不会改变的,因此,不论她们怎样改变外表和修饰面孔,然而这张脸仍然显得可怜巴巴的,而且不好看。玛丽亚公爵小姐顺从地任凭她们三番四次地给她换装,把头发往上梳,披上天蓝色的围巾,穿上漂亮的咖啡色的衣裳,小公爵夫人围着她转了两三圈,用小手弄好衣褶,抻抻围巾,时而从左边、时而从右边歪着头细细端详。
“不行,这不行,”她两手一拍,斩钉截铁地说,“不行,玛丽,这对您绝对不合适。我还是比较喜欢您平日穿的那件浅灰色的衣裳,看在我的面上,请您再换一次吧。卡佳,”她对使女说,“把公爵小姐那件浅灰衣裳拿来,布里安小姐,您等着瞧瞧我这次的安排吧。”她说这话时,像一个演员预感到成功的喜悦,含着微笑。
可是,当卡佳拿来需要的那件衣裳时,玛丽亚公爵小姐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镜子前面,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脸,卡佳从镜子里看见,她的眼睛噙着泪水,她的嘴在打颤,眼看就要放声大哭了。
“公爵小姐,再努一把力吧。”布里安小姐说。
小公爵夫人从使女手里接过衣裳,向玛丽亚公爵小姐走去。
“好了,这回我们一定打扮得又朴素又可爱。”她说。
她的声音、布里安小姐的声音,还有不知为什么笑起来的卡佳的声音,汇成一片其乐融融的莺声燕语。
“算了吧,别管我了。”公爵小姐说。
她的声音听来是那么严肃而痛苦,喃喃的莺声燕语顿时停住了。她们看了看她,她那对美丽的大眼睛满含泪水,心事重重,亮晶晶地、恳求地望着她们。她们明白了,坚持下去不但无用,而且残忍。
“至少得改变一下发式,”小公爵夫人说,“我对您说过,”她带着责备的口吻对布里安小姐说,“这种发式完全不适合像玛丽这样的脸型。请您再换个发型吧。”
“不要管我了,我反正都一样。”她强忍着眼泪回答。
布里安小姐和小公爵夫人心里不得不承认,玛丽亚公爵小姐这样打扮非常丑陋,比她平时还难看,但是已经晚了。她带着她们所熟悉的那种沉思而且悲哀的表情望着她们。这种表情并没有引起她们对玛丽亚公爵小姐的畏惧。(她对谁都引不起这种感觉。)但是她们知道,一旦她脸上出现了这种表情,她就缄口不言,对自己的决心决不动摇。
“您一定会换个式样的,是吧?”丽莎说,她看玛丽亚公爵小姐一言不答,就从屋里走了出来。
玛丽亚公爵小姐一个人留下来。她没有实现丽莎的愿望,不但没有改变头发式样,而且没有再照镜子。她无力地垂下眼睛和双手,默默地坐在那里沉思。她想象她有一个丈夫,一个男人,一个强有力的、出人头地的、具有不可思议的魅力的男人,他忽然把她带到完全另外一个幸福的世界。她想象她怀抱着自己的孩子,就像昨天她在乳母的女儿那里看见的孩子一样。丈夫就站在跟前,温柔地望着她和孩子。“咳,这是不可能的,我长得太丑了。”她想道。
“请您去喝茶。公爵马上就要到了。”使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她清醒过来,对自己的幻想吃了一惊。在没有下楼之前,她站起来,走进供圣像的小室,她注视着被神灯照亮了的大幅圣像的黑脸,双手交叉在胸前,这样在圣像面前站了几分钟。玛丽亚公爵小姐心中翻腾着痛苦的疑虑。爱情的欢乐,对男人的尘世爱情的欢乐,对她是可能的吗?在寻思婚姻问题的时候,玛丽亚公爵小姐有一个最主要、最强烈的衷心宿愿,那就是尘世的爱情。这个感情越是强烈,她就越是对别人、甚至对自己隐藏着它。“我的上帝啊,”她说,“我怎样才能压住我心中这些魔道?我怎样才能永远摒弃这些邪念,好让我平平静静地奉行你的旨意?”她刚一提出这个问题,上帝就在她的内心作了回答:“不要为自己抱任何希望,不要探索,不要焦虑,不要羡慕。人们的未来和你的命运都不是你应当知道的,你要在生活中忍受一切。如果上帝想用婚姻的义务考验你,你就准备执行他的旨意。”怀着这个心安理得的思想(但仍然抱着能够得到已经被她禁锢的尘世爱情的希望),玛丽亚公爵小姐叹了口气,画过十字,就下楼了,她既不想衣裳,也不想发式,也不想她怎样走进去和说什么话。没有上帝的旨意,连一根头毛也掉不下来,比起上帝的旨意,这一切算得了什么呢。

玛丽亚公爵小姐走进客厅的时候,瓦西里公爵和他的儿子已经在那里了,他们正跟小公爵夫人和布里安小姐谈话。当她脚跟着地、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来的时候,男人们和布里安小姐都欠起身来,小公爵夫人指着她向两位男客说:“这就是玛丽!”玛丽亚公爵小姐看见了所有的人,而且看得很仔细。她看见瓦西里公爵在她刚进来时,脸沉了一下,但立刻就堆出笑容。她看见小公爵夫人那张脸,带着好奇的神气从客人脸上察看玛丽给客人的印象。她看见布里安小姐头上扎着缎带,容貌俏丽,用她那从未有过的兴奋的目光注视着他;但公爵小姐却看不见他,她看见的只是一个鲜艳、美丽的庞然大物,当她进来的时候向她移过来。首先是瓦西里公爵走到她跟前,她在他吻她的手的时候吻了吻低下来的秃头,回答了他的问话,说她不但没有忘记他,而且记得非常清楚。然后阿纳托利走到她面前。她仍然没有看见他。她只感到那只柔软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她用嘴唇轻轻地碰了碰他那涂着油的浅黄色美发下面的白净的前额。她抬头向他一看,他的美貌把她惊呆了。阿纳托利用右手大拇指钩住制服扣子,挺着胸,身子往后微倾,一只伸出的脚摇晃着,微微偏着头,一声不响,快乐地望着公爵小姐,看样子,他心中所想的完全不是她。阿纳托利在谈吐上并不机敏,也不善于词令,但是他却有上流社会认为可贵的那种镇定自若和不受任何情况影响的自信本领。一个没有自信的人初次跟人见面要是沉默不语,同时又觉得沉默是不礼貌的,想找话说,那么效果一定不会好。但是阿纳托利默不作声,摇晃着脚,快活地观看公爵小姐的发式。看样子,他能够这样平静地沉默很久很久。“谁要是觉得这样沉默怪窘得慌,那就请先开口吧,我可不想说话。”他那神气仿佛这样说。除此以外,阿纳托利在跟女人接触的时候有一种蔑视一切的优越感,他这种风度最能引起女人的好奇心、畏惧,甚至爱慕。他那神气仿佛说:“我了解你们,我了解,干吗要敷衍你们?那倒会使你们高兴呢!”也许他和女人在一起时并没有这样想(很可能没有这样想,因为他很少动脑筋),可是他就是这么一副神气,这么一个风度。公爵小姐感觉到这一点,她似乎想向他表示,她不敢希望使他感兴趣,所以她向老公爵转过身去。大家谈些一般的话题,但谈得很热闹,这多亏小公爵夫人那一口清脆的声音和翘在雪白牙齿外面的、生有绒毛的两片嘴唇。她用谈笑风生的人常用的戏谑态度接待瓦西里公爵,使用这种态度首先必须与交谈者有着久已固定的笑话,以及愉快的、不为所有的人知道的可笑的回忆,而这种回忆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小公爵夫人和瓦西里公爵之间也没有这种回忆。瓦西里公爵乐于附和这种腔调,小公爵夫人把她几乎不认识的阿纳托利也吸引来共同回忆这些从未发生过的可笑的事情。布里安小姐也分享这些共同的回忆,甚至玛丽亚公爵小姐也高兴地感觉到她被引入这些愉快的回忆里了。
“至少现在我们是充分地享受和您一起的快乐了,亲爱的公爵,”小公爵夫人对瓦西里公爵说,自然是用法语说,“这一回可不会像在安内特家的晚会上那样了,在那儿您常常溜掉。您还记得那个可爱的安内特吧!”
“哎呀,您可别像安内特那样对我谈什么政治啦!”
“还有我们那个小茶桌呢?”
“是啊!”
“为什么您从来不到安内特那儿去?”小公爵夫人问阿纳托利。“唔!我知道,我知道,”她挤了挤眼睛,说,“您的哥哥伊波利特把您的事全都告诉我了。噢!”她伸出手指来吓唬他,“连您在巴黎的恶作剧我都知道!”
“伊波利特没对你说过吗?”瓦西里公爵一面转脸对儿子说,一面抓住公爵夫人的手,就好像她想跑开,他差点儿放掉了她似的,“他没对你说过,他自己,伊波利特,为了可爱的公爵夫人害相思病,而她把他从家里赶出来了?”
“!这位是裙钗中的明珠,公爵小姐!”他对公爵小姐说。
布里安小姐一听提到巴黎,就抓住这个机会,也参加大家回忆往事的谈话。
她居然冒昧地问阿纳托利,他离开巴黎是不是很久了,可喜欢这个城市。阿纳托利非常乐于回答这个法国女人的问题,他笑眯眯地望着她,跟她谈起她的祖国。阿纳托利一见俊俏的布里安小姐,就认定童山这地方并不枯燥。“长得很不错!”他一面打量着她,一面心里想。“这个女伴很不错。我希望她嫁给我时,把她带过来,”他想,“这姑娘长得真够标致。”
老公爵在书房里不慌不忙地穿衣裳,皱着眉头考虑他应当怎么办。这两位客人的到来使他生气。“瓦西里公爵和他的儿子跟我有什么相干?瓦西里公爵是个牛皮匠,废料,儿子想必也好不了。”他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使他气恼的是,这些客人的到来在他心中勾起悬而未决的、经常闷在心里的问题,也就是老公爵一向自我欺骗的那个问题。这个问题就是,他是否舍得让玛丽亚公爵小姐离开,让她出嫁。公爵从来没有决心给自己直接提出这个问题,因为他预先就知道,他的回答会是公平合理的,而这个公平合理跟他的感情相矛盾,特别是跟他的生活能力相矛盾。尽管他似乎并不珍惜她,然而没有她,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的生活是不可想象的。“为什么她一定要出嫁呢?”他想,“不会幸福的。就拿丽莎嫁给安德烈说吧(比他更好的丈夫现在似乎很难找到了),她满意自己的命运吗?有谁会出于爱情而娶她呢?又丑又笨。有人要她也是为了地位和财产。难道就不能不结婚吗?那倒要幸福些!”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就这样一面想,一面穿衣裳,可是,那个拖延很久的问题却要求立刻作出决定。瓦西里公爵把儿子带来,显然是有求婚的意思,大概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就要求直接的答复。门第和社会地位还过得去。“那也好,我不反对,”老公爵自言自语说,“但是,他得配得上她。我们看重的就是这一点。”
“我们看重的就是这一点,”他说出声来,“我们看重的就是这一点。”
他像平时一样,健步走进客厅,疾速地向大家扫视一眼,他看见小公爵夫人换了衣裳,布里安头上束着缎带,玛丽亚公爵小姐梳着丑怪的发式,布里安和阿纳托利满面春风,他的公爵小姐在大家谈话时沉默寡言。“打扮得像个大傻瓜!”他忿忿地盯了女儿一眼,心里想,“不嫌害臊!人家连理都不愿理她!”
他走到瓦西里公爵面前。
“你好,你好,欢迎,欢迎。”
“友谊不远千里,”瓦西里公爵开腔了,他像平时一样,说得又快又自信,而且亲热,“这是我的次子,请您多加关照。”
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打量着阿纳托利。
“好孩子,好孩子!”他说,“过来吻吻我。”他把腮帮伸给他。
阿纳托利吻了吻老头,好奇地、十分镇静地望着他,看他是不是马上就要爆发父亲所说的怪脾气。
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在他常坐的沙发角上坐下来,把瓦西里公爵的圈椅移近自己的座位,他一面指着圈椅,一面问起时局和新闻。他仿佛专心倾听瓦西里公爵的谈话,但是却不住地注意玛丽亚公爵小姐。
“这么说,他们从波茨坦有信来?”他重复瓦西里公爵最后一句话,忽然站起来,走到女儿跟前。
“你是为客人才这样打扮的,是不是?”他说,“好看,十分好看。你为了客人梳个新式的头,可是我要当着客人的面对你说,没有我的许可,以后不准你改变装束。”
“是我的错,爸爸。”小公爵夫人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
“您完全可以自便,”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一面说,一面向儿媳行了个军礼,“可是她没有丑化自己的必要,已经够丑的了。”
他又坐回原位,不再注意难过得流泪的女儿。
“相反,这个发型对公爵小姐很合适。”瓦西里公爵说。
“老兄,年轻的公爵叫什么名字?”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转身对阿纳托利说,“过来,咱们谈谈,认识认识。”
“马上就要看笑话了。”阿纳托利心里想,他含着微笑坐近老公爵。
“是这样:亲爱的,听说您留过洋。不像我和你父亲,跟诵经士学认字。告诉我,亲爱的,您现在是在骑兵近卫军吗?”老头凑近阿纳托利,逼视着问他。
“不,我调到陆军了。”阿纳托利强忍着笑答道。
“啊!好事情。怎么样,亲爱的,您愿意为沙皇、为祖国服务吗?现今是战争年月。这么一个棒小伙子应当服役,应当服役。怎么样,要上前线吗?”
“不,公爵。我们团已经出发了。我别有所属。爸爸,我属哪儿?”阿纳托利笑着问父亲。
“这个差当得好,真好。我属哪儿!哈—哈—哈!”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笑起来。
阿纳托利笑得更响。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忽然把眉头一皱。
“好了,去吧。”他对阿纳托利说。
阿纳托利含着微笑又回到女人群里。
“瓦西里公爵,你把他们送到国外受教育,是不是?”老公爵转身对瓦西里公爵说。
“我是尽力而为。我告诉您,那儿的教育比咱们这儿要好得多。”
“是啊,如今什么都改了样,一切都是新式的。好一个小伙子,好样的!咱们到我房里去吧。”
他拉着瓦西里公爵的手,把他领到书房里。
单独和公爵在一起的时候,瓦西里公爵立刻就向他说明了来意和希望。
“你想到哪儿去了,”老公爵气愤地说,“你以为我攥着她不放,离不开她吗?怪事!”他忿忿地说,“明天就嫁出去我都无所谓!不过我告诉你,我要好好地了解我的女婿。你知道我办事的规矩:一切都开诚布公!我明天当着你的面问她:如果她愿意,就让他住下。让他住几天,我要观察观察。”老公爵哼了一声,“就让她出嫁吧,我无所谓。”他用跟儿子告别时所用的尖利的声音喊道。
“我坦率地告诉您,”瓦西里公爵说,他使用了那种腔调,就像一个狡猾的人,在谈话对手明察秋毫的洞察力下,认为没有施展伎俩的必要时所使用的腔调,“您是一眼就把人看透的。阿纳托利不是什么天才,但他是一个老实善良的孩子,是一个好儿子,好亲戚。”
“好的,好的,我们看看吧。”
正像长久没有跟男人交际的孤独的女人常有的情形一样,由于阿纳托利的出现,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家里三个女人都同样地感觉到,在这之前她们的生活简直不是生活。她们的思维力、观察力和感觉力一下子提高了十倍,她们仿佛一直是在黑暗中过日子,突然被一片崭新的、含义丰富的光辉照亮了。
玛丽亚公爵小姐完全不想、也不记得自己的面孔和发型了。那个可能成为她的丈夫的人的标致、开朗的面孔吸引着她的全部注意力。她觉得他善良、勇敢、果断、刚毅,而且宽宏大量。她对此深信不疑。在她的想象中不断涌现出千百个未来家庭生活的幻景。她挥开这些幻景,尽力把它们隐藏起来。
“我是不是对他太冷淡了?”玛丽亚公爵小姐想,“我极力克制自己,因为在我内心深处觉得对他已经太亲近了。可是,我对他想的这一切,他是不会知道的,甚至他会觉得我讨厌他呢。”
于是玛丽亚公爵小姐尽力向这位新客表示好感,但是她不会。
“可怜的姑娘,丑得像个鬼。”阿纳托利这样想她。
由于阿纳托利的到来而极端兴奋的布里安小姐,有她自己的想法。当然,这个没有一定社会地位、没有亲戚朋友、甚至没有祖国的年轻漂亮的姑娘,并不情愿在侍候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给他朗读书籍和陪伴玛丽亚公爵小姐中度过一生。布里安小姐长久以来就期待着一位俄国公爵,这位俄国公爵一下子就看出她比那些容貌丑陋、衣着不雅、举止笨拙的俄国公爵小姐优越,会爱上她并且把她带走。现在这位俄国公爵终于来了。布里安小姐曾听她姑母讲过一个故事,故事的结尾是她自己给补充上去的,她喜欢反复想这个故事。故事说一个少女受了骗,她可怜的母亲来了,责备她不该不结婚就委身一个男人。布里安小姐在想象中给他——就是那个引诱者——讲这个故事时,常常感动得流泪。现在这个他,真正的俄国公爵,来到了。他把她带走,然后她可怜的母亲出现了,他与她结了婚。正当布里安小姐和他谈论巴黎的时候,她这未来的全部故事就在她心里形成了。并不是预先有什么打算指导着布里安小姐(其实她丝毫没有考虑她应当怎样去做),而是这一切早已在她心中准备好了,现在只需要在已经出现的阿纳托利面前集中一下就行了,她希望而且也尽可能博得他的欢心。
正像一匹老战马一闻号声就习惯地准备狂奔一样,小公爵夫人也不自觉地卖弄起风情来了,连自己正在怀孕都忘了,她这样做并非别有企图,也没有内心的斗争,只不过是出于天真、轻浮的取乐罢了。
尽管阿纳托利在女人群中通常总是扮演被女人追得厌烦的角色,但是他看到他对这三个女人的影响,仍然感到虚荣心的满足。此外,他开始对俊俏、撩人的布里安体验到一种兽性的情欲,这种勃然爆发的情欲促使他干出最大胆、最粗暴的行为。
吃过茶后,大家走进起居室,公爵小姐应大家的请求弹奏古钢琴。阿纳托利挨近布里安小姐,支着臂肘站在玛丽亚公爵小姐面前,他目光含笑快乐地望着她。玛丽亚公爵小姐感觉到向她注视的目光,心中激动得又痛苦又喜悦。心爱的奏鸣曲把她带到令人陶醉的诗意境界,而那个被感觉到的注视自己的目光,又给这个境界增添了更多的诗意。但是,阿纳托利的目光虽说是对着她,意思却不在她身上,而是在布里安小姐那小巧的脚的动作上,这时他正用自己的脚在古钢琴下面触动她的脚。布里安小姐也望着公爵小姐,在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里,玛丽亚公爵小姐觉得也有一种又惊又喜、满怀希望的新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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